外国人眼中的另类“中国式创新”

王莹莹

从2007年开始，丹·布莱兹尼茨就背着黑色的斜挎包，穿着T恤、牛仔裤，在中国各地逛了三年。走过北京中关村、上海黄浦以及广东的东莞后，他颠覆了对创新的理解：并非只有发明、创造才是创新。

布莱兹尼茨是美国乔治亚理工学院国际关系系教授，在和同事迈克尔·默弗里共同撰写的《奔跑的红桃皇后》（Run of the Red Queen）中，他指出，中国跟随先进技术的变化生产更优质、更低廉的产品。虽然没有超前，但绝对没有在变化中落后。中国将技术革新伴随的风险降到最低，并根据市场要求快速行动。这虽不是“创造性创新”，却是“做得更好的创新”，也许正是“中国式创新”。

二次创新不亚于高精尖产品

布莱兹尼茨的观点称得上实打实的少数派，似乎在替中国的山寨说好话，甚至和一直鼓励创新的政策唱反调。

长期以来，各种鼓励创新的政策都希望中国能具备更多的独立创新能力，逐渐成长为一个创新型国家，并将其视作国家创新战略的核心，但布莱兹尼茨仍坚持中国式的“第二代创新”有自己生存的土壤。

成立于2000年的中国最大的搜索引擎百度，则是布莱兹尼茨发现的二次创新的典型例子。虽然百度的页面与谷歌无可辩驳地相似，但是这一相似度并没有止步于视觉效果。百度的商业模式与页面操作借鉴谷歌，就连市场空间定位也模仿谷歌。尽管如此，百度并不是一个模仿者，它有自己的创新能力和设计实力。百度搭建了有自主产权的中文搜索软件，并充分利用本地市场的开放进程发展壮大。

很多中国公司，都是通过二次创新，将成熟的技术和产品糅在一起，并赋以流程上的创新，来掌握生存的艺术。也就是说，创新能力并非一定是从无到有的发明创造，还在于如何将生产工艺、科技、配送和设计组织起来。只要一个新的利基市场（优势细分市场）被某项创新的始作俑者证明有利可图，这一创新能力就能迅速打入市场。

布莱兹尼茨认为，这种创新力对中国的经济增长起到的关键作用不亚于高精尖产品，甚至更大。除此之外，纵观全局，中国的地域体系和国家体系发展出的形形色色的能力，即便是歪打正着，也都为创造一个独特的模式尽了一份力。

中国国情，不适合创新？

尽管人们对山寨产品厌恶至极，对硅谷式的创新无限向往，甚至“要变中国制造为中國创造”已经成为企业亟待实现的任务，但布莱兹尼茨仍然认为现在的中国没有必要刻意追求从无到有式的创新。因为过度关注高精尖产品创新，以及通过一切可能的途径将其实现的做法，反而可能破坏经济可持续增长。

在西方的经济体系中，经济活动、企业生产都围绕各种机构组织运行，这些机构是经过漫长的时间发展而成，与中国现有的公司完全不同。因此，与其强迫自己去迎合西方模式，不如放眼未来，了解自身发展之路，这样对中国才更有益。

而中国迟早会掌握高精尖产品创新。如果中国经济发展的目标是可持续的经济增长，就不存在这种创新的紧迫性。因为中国与世界其他国家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经济独立性，而且这一特点从2008年金融危机后变得尤其明显。

当然，在布莱兹尼茨眼中，“可持续增长”也有着自己的定义，可持续意味着中国经济在下一个15到20年时间里继续以高速增长。但可持续增长并不一定意味着平衡增长，机会既对从事IT服务业及创新型企业的高端技术工人敞开，也对从事生产电子器材或电脑硬件的低端技术工人敞开，这会继续使得数百万人加入中国的中产阶级。

不过，6亿中国人仍将生活在贫困中，所有中国经济增长的首要任务就是为广大城乡居民创造就业，而不是一味地鼓励技术型创?新。

这两个老外眼中的“中国式创新”有些过于另类，但《奔跑的红桃皇后》正式出版后，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将其评价为“谈论中国的创新问题时应该参考的重要书籍”，被公认为应当关注的少数意见。未来10—15年，布莱兹尼茨提出的“中国式创新”是否会继续主导地位，他向本刊记者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Vista看天下》（以下简称“V”）：你的书名为《奔跑的红桃皇后》，为什么将中国比作“红桃皇后”？

布莱兹尼茨（以下简称布）：“红桃皇后”来自刘易斯·卡尔的小说《爱丽丝镜中世界奇遇记》，书中爱丽丝拉着红桃皇后的手越跑越快，但是最后，爱丽丝发现到她们仍在原地。红桃皇后告诉困惑的爱丽丝，她的镜中世界是一个变化非常快的地方，以现在的速度跑，只能逗留在原地，只有以双倍的速度跑，才可以到达另一个地方。

后来，“奔跑的红桃皇后”经常被用在经济学中。我们通过调查发现，中国的创新速度非常快，虽然只能在科技前沿领域逗留，很少能赶超世界上最尖端的技术，但我们认为这种创新速度足以让中国为新的项目积累资本，促进出口，提高就业率以及增加税收。

V：从2007年开始，你就在中国各地做研究，你大概做了多少采访？哪些事件促使您产生了关于“中国式创新”的观点？

布：在中国的那段时间里，我们针对不同的公司、政府领导、当地官员、风投机构以及学术机构进行了200多个采访。给我们留有深刻印象的，并不是那些在国际媒体中崭露头角的大企业，反而是那些以产品制造开发为主的中小型制造业公司，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无法得到国家的支持或补贴。虽然这些公司并非发明家，但却是真正的创新者。因为他们不但能够适应环境、简化流程、改善产品降低成本，还能让自己在全球市场中保持良好的竞争优?势。

我们观察到，这些公司的成功与高科技创新（高级的实验室、长期的科研预算及项目、与大学或政府实验室的紧密联系）无关。就是这些小企业说服我们，类似于“奔跑的红桃皇后”的创新模式在中国是存在的。

V：为什么你认为“二次创新”在新兴经济体是值得鼓励的？

布：在书中，我们区分了不同的创新模式，并认为两种创新模式都是非常重要的，它们生长在不同的经济增长速度中，并产生不同的效果。中国已经具备本土创新的能力，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定义“创新”。如果定义强调尖端产品的创新（创新的本质），中国的能力还不够强。但如果对创新的定义中还包括二次创新，那么中国就已经具备了很强的创新能力，并能使中国在世界市场中处于强有力的竞争地位。只要中国公司继续关注它们的优势并不断围绕这一优势进行变革，中国经济就能够依靠过程创新让经济在10—15年的时间保持增长。

V：在书中，你列举了许多科技公司的实例讨论中国的创新问题，但在中国仍大量存在许多劳动密集型企业，这些企业要怎样做才能保持足够的创新能力？

布：当我们采访科技类公司时，我们仍然提及了中国制造型企业在竞争中遇到的挑战。其中有一个采访，是讨论一个小型的陶瓷茶杯工厂。这些工厂最初在20世纪80年代末及90年代早期投产，早期的创始人迅速赚到一笔不菲的回报。尽管如此，这些公司已经逐渐没落，因为越来越多的公司开始生产大量同质化的产品。这就导致供需关系发生变化，利润空间也越来越小。但采访中提到的陶瓷茶杯工厂并没有倒闭，它开始生产更小的茶杯或者不同风格的茶杯。工厂的老板也将此视为创新，因为不同的样式能够获得可观的利润。

总之，一个小小的茶杯企业尚能通过这么多种的方式来使自己的产品“与众不同”，“中国式创新”对非IT企业的小公司也仍然适用。通过增值式的改善，“中国式创新”能够让一个公司保持盈利甚至增?长。

V：如果不能实现真正意义的“创新”就会存在依靠发达国家技术的弱点，不是吗？

布：“中国式创新”没有生产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产品，但这绝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虽然是别人做好的东西，但还要跟随最新研究结果，及时满足供应跨国企业所需的量。只要一步出错，红桃皇后就会被淘汰。重要的是，不只是中国依靠先进技术，外国企业在生产其产品方面也在依赖中国。

V：印度是否会成为中国的最大竞争者？

布：得益于可以大量生产的基础设施、丰富的技术力量以及广阔的内需市场，中国比印度更有优势。中国要想追求经济的可持续增长，就应该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些有利条件。中国总有一天会实现“创新”目标。但现在不能强求。应该从认为技术创新能解决一切的“西方式技术主义”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