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猛于死

2012-04-08 22:28王晓
看天下 2012年29期
关键词:李楠丈夫

王晓

编者按:

10月10日,世界精神卫生日,抑郁症再度成为关键词。

目前,抑郁症已是世界第四大疾病,预计到2020年可能将成为仅次于心脏病的第二大疾患。然而,与高发病率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在抑郁症患者中,只有不到10%的人接受了相关药物治疗。

上海市精神卫生研究所教授颜文伟撰文称:“抑郁症如果不治疗,30%能够挨过这一次发作,但是过一段时间又会再次发病;30%拖成慢性,拖延终身;30%自杀身亡。”

8月22日,农历七月初六,七夕节前一天。

下午两点,看管人民日报社家属院30号楼车库的张胜像以往一样准时接班。

刚走到楼前,张胜就看到让他震惊的一幕:二单元楼下的花坛边,一個瘦削的男人赤脚躺着,脑袋耷在花坛的水泥牙子上,身上看不到任何伤口。

赶着上班的人群驻足停下,围在一旁低声议论着。几分钟后,救护车呼啸赶来。

当晚,张胜听说,男人没救活。次日,凤凰网发出消息:《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主编徐怀谦疑患抑郁症于8月22日下午2时不幸去?世。

“听说他是北大毕业的,月工资能有万八千块钱呢!”事情过去半个月后,张胜忍不住挠着后脑勺,操着一口河南话不住叹息,“噫!可惜了!那么高的工资怎么还跳楼?”

就这么互相宠着

44岁的徐怀谦死了,把妻子徐雅娟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这个满脸福相、一直被丈夫“当闺女养”的女人,一下子崩溃了。此后几天,她日日诵经,努力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平和下来。半个多月后,徐雅娟终于可以用半个小时来讲已故的丈夫,在此过程中坚持不流一滴眼泪。

徐雅娟信藏传佛教,她把丈夫的大幅彩色照片摆在客厅中央,前面点着七个白色的蜡烛,像是七盏酥油灯。灭掉一个,徐雅娟就会重新点燃。照片里的徐怀谦瘦削、谦和,冲妻子浅笑着。用一家三口的照片制成的2012年台历就放在茶几上,徐雅娟偶尔拿起,看着,对着照片笑,目光闪烁。

“你是享福的人,这些年没少享福了。”曾经的同事到家里陪她聊天解闷。徐雅娟把目光从照片上收回,使劲点着头。

徐怀谦疼妻子,在周围的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我有俩闺女,一个大闺女,一个二闺女,大闺女比二闺女还黏人。”徐怀谦生前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搞幼教的徐雅娟在丈夫看来“单纯得有点儿傻,有点儿可爱”,徐怀谦也就愿意让她这样单纯着,不染尘埃。家里分工也很明确——外面的所有事由男人担着,女人把家务活和孩子的事大包大揽。

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土庄乡徐家楼子村的徐怀谦,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顺利进了人民日报社,并一路晋升为《大地》副刊主编。徐在杂文界的建树,更是赢得过国学大师季羡林的称赞,认为其文章有事实、有根据、有论点、有文采,是优秀的杂文家。

相比丈夫事业上的成就,徐雅娟更在乎身边的这个男人出门有没有拉她的手。

“以前我们俩出门都是一前一后走,或者一个在马路这边,一个在马路那边。我总想让他像领孩子那样拉着我的手,他不好意思,觉得这样不行。”徐雅娟轻声回忆着。

徐雅娟也知道,这个不懂浪漫的丈夫其实心疼她。有一次,徐雅娟回到家,发现地上湿漉漉的,“今儿你们干什么了?怎么把地弄得这么脏?”她大喊。丈夫一脸窘状,怯生生地说,“我拖地了啊。”徐雅娟哭笑不得,以后任何家务活再也不让徐怀谦去碰。

“我们就是这样,互相宠着。”徐雅娟的目光又扫回了照片上。

“这种病,比别人想象得要凶猛”

终于有一天,徐怀谦拉起妻子的手了。彼时,他已被确诊为抑郁症。

徐雅娟执拗地要丈夫拉着她的手出门。最初,徐怀谦还不适应,到后来,不拉连自己都不习惯了。有时他一个人站在路边等妻子,一见到徐雅娟走来,马上伸出一只手等着。徐雅娟的要好姐妹时不时打趣,“哎呦,你看你们俩黏糊的,整天手拉手,24小时不带分开?的。”

“爸妈感情不好,对孩子来说是灾难;这感情太好,对孩子来说也是灾难啊!”读初中的女儿撅着嘴在一旁吃飞醋。

一家三口的“连环醋”经常吃个没完。有时三个人出门,徐怀谦在前面搂着女儿,女儿想甩开父亲,却被父亲一把按住,低声说,“你信不信,你妈现在肯定在后面耷拉着脸吃醋呢!”父女俩走着走着,回头一看,吃饱了醋的徐雅娟气急之下,索性扭头往回走了。

没人能说清楚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徐怀谦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徐怀谦自杀后,这一度成为大院里的人们热议的话题。

“和性格有关吧,但最后引爆的可能还是因为单位里的那点儿事。”报社一名和徐怀谦打过交道的同事分析,“据说前两年他们单位提拔干部,他在群众测试的时候得票是第一,他自己也觉得应该就是他了,结果最后提拔上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徐的一位同乡则记得,徐生前说过,“我的苦是敢想不敢说,敢说不敢写,敢写无处发。我非常佩服那些以写杂文谋生的自由撰稿人,但是我无法脱离体制,那样就得举家食粥了。”

徐怀谦所就职的人民日报社位于金台西路,占地上千公顷,办公区和家属区连在一起,内有食堂、医院等,像个独立的小社会。在这里,安静得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时钟更是似乎唱走了板,比外面慢了不少。

“这种病,比别人想象得要凶猛、痛苦得多,发展速度比我预计得要快得多。”对于丈夫的病,徐雅娟不忍多说。为了丈夫,2011年,徐雅娟辞职当起了全职太太。徐怀谦的母亲也从山东老家赶来,照顾儿子。

据透露,徐怀谦曾到安定医院就诊过,但他坚持不肯用药。医生要他住院,他同意了住院,却开始绝食。最终,医院只得同意他回家。“他是要用脑子写字的人,总担心药物损伤到脑子。说到底,他还是对自己的羽毛太爱惜了。”一位同事感叹。

对抑郁症患者来说,这是一种看不见伤口的疼痛,亦会让他们觉得,活着比死更艰?难。

德国心理学家乌尔苏拉·努贝尔在《不要恐惧抑郁症》一书中指出:“所有抑郁症患者的一个特征是,他们都试图尽可能长地躲藏在‘一切正常的表象后面”,“他们巨大的自控能力和强大的意志,仍然使他们去履行每日的义务和要求,而把他们的病痛留给自己,不让身边的人有所察觉”。

自杀前一周,徐怀谦还参加了部门例会。有同事回忆,他在例会上感谢大家对他休养期间的关心和帮助。他还说,会继续编辑些稿件,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会后,他又专门到一些同事的办公室里聊天,提到有西北的朋友让他过去采访,写点东西,可以排解一下吃药看病的紧张情绪。在电梯里偶遇同事时,他说自己只是睡眠和肠胃不大好。

自杀前几天,徐怀谦还参加了一次朋友聚会,聚会上,他照样谈笑风生。

而此时,自杀就像一个躲在暗处的狙击手,早早端枪瞄准了目标,一触即发。

8月22日下午1点25分,徐怀谦从六楼纵身跃下。年迈的母亲试图拉住儿子,却没能拉?住……

意识到这是生理疾病,花了七年

患者李楠的抑郁症更多和她的童年经历有关。12岁,是她整个梦魇的开始。

这之前,李楠有个幸福的家庭。父亲在北京上班,母亲带着她和姐姐在燕郊。一家人每星期团聚一次。在李楠的记忆中,父母相敬如宾,感情甚好。

李楠12岁那年,爷爷去世了。母亲拖着两个孩子,回老家操办丧事。葬礼上,由爷爷一手带大的李楠哭得撕心裂肺。“孩子啊,你现在不要这么伤心,以后还有更伤心的事呢。”母亲把李楠揽在怀里,低声喃喃着,“妈妈不久也要走了。”

二十年后,李楠对母亲的话记忆犹新。但当时,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处理完后事后,母亲一回燕郊,就瞒着父亲住院了。一个多月后,父亲看到病床前的卡片上写着‘胃内有肿物,待查,他一下子蒙了。那时候,母亲已经是晚期了。”李楠记得,她在医院陪母亲睡了一个晚上,次日清晨,母亲微弱地告诉她,“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树上开了一朵小红花……”

丧母后,李楠和姐姐跟父亲到了北京,一家人挤在车间的一个小屋里。悲痛欲绝的父亲每日醉生梦死,借酒浇愁。李楠试图夺下父亲的酒瓶,却被狠狠推在地上。

学校里,本地的男孩子们追在李楠后面大声喊着,“乡巴佬!乡巴佬!”李楠憋红了脸和他们对骂。此后五年,一向乐观的李楠开始变得敏感、有攻击性,甚至整夜失眠。

“我妈妈去世后,我的一切都特别不顺。”9月10日中午,北苑家园附近,李楠身穿的湖蓝色连衣裙衬得她脸色格外苍白。每说十几分钟话,她就会要求休息一下,使劲喘几口气,“如果我妈妈活着,就算我有这个基因,也可能晚发作,或者不发作。”

生活事件与身心健康的关系从上世纪30年代就引起人们关注。国内外研究显示,应激性生活事件通过改变神经内分泌等系统功能,会造成心理生理障碍,从而影响健康。更有研究进一步表明,儿童期生活事件对20岁以前发作的抑郁症有明显影响,但对以后发作的抑郁症则没有作用。

李楠上大学时,父亲得了癌症。她一次次到医院给医生塞红包,塞之前,担心对方不要,不给父亲好好动手术;塞了,又怕被别人看见,再给告到医院。

“当时惊恐极了。”李楠回忆,大概从那时起,她的抑郁症就发作了,“但我真正意識到这是生理疾病,花了七年。”

大学毕业找工作时,李楠突然觉得惊恐乏力,整日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找到工作后,病立马好了。之后两次感情上受挫,让她又出现了同样症状,她开始想着要杀死自己。

她眼看着刀片划过自己的肌肤,猩红色的血流出的那一刻,没有疼痛,只有“期待、兴奋”。她想象着自己的死状,觉得所有痛苦都缓解了,但家人很快发现了,把她送进医?院。

在李楠的左手腕上,一道殷红的伤疤如蜈蚣尸体般丑陋地残存着。

2001年,李楠认识了现在的老公。有时两人吵完架,她就懒懒地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最长的一次,她一连三个月没出家门。“不是我不想起来,是我没办法起来,四肢没有一点儿力气。整个人看上去好好的,其实是行尸走肉,是半个植物人。”

婚后,丈夫和婆婆一度不理解,认为她是性格问题,鼓励她多出门走走,建议她找感兴趣的事来做。李楠为此和丈夫吵过几次,她发现家人根本无法理解那种痛苦。

“要求抑郁症患者坚持或者让他们散散心是错误的。”心理学家乌尔苏拉·努贝尔指出,“这恰恰是捅到了他们的‘伤口上,因为他们无法拿出足够大的力量去做这些事情。”

世界精神病学协会抑郁症防治国际委员会在1997年出版的《抑郁症教育计划》中,列出了抑郁症共同的临床表现,其中包括呆滞、身体活动缓慢、表情贫乏或缺乏,人际交流困难、木僵等。

“哪怕吃药吃死,也不能躺着等死”

2002年之后的五年时间,李楠一直没有发病,身体好到她差点儿把这件事忘了。2007年,可怕的病症再次找上门来。这时,李楠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生理疾病。

很快,李楠被安定医院确诊为双相抑郁症。通俗地说,单相抑郁是典型的抑郁症;双相抑郁则不但有抑郁,且同时伴有躁狂。

与单相抑郁症相比,双相障碍的临床表现更复杂,治疗更难,预后更差,自杀风险更大。对于双相抑郁症状的控制更具挑战性,因为既要快速消除抑郁症状,又要防止转躁可能;既要预防抑郁发作,又要防止转相或者变成快速循环。

按照医生开的抗抑郁药,李楠开始了第一次尝试。一段时间后,她从抑郁转成了躁?狂。

躁狂发作时,她控制着不让自己兴奋,可心就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肺就像要烧起来一样。她按捺不住地翻着通讯录,挨个给朋友们打电话,骚扰对方。有个相识六七年的朋友,因此再不和她来往。

2008年,李楠住进了安定医院,此时的她已经成了人们口中的“精神病”了。

在安定医院住院部,李楠见到过亢奋状态下四处惹事的病友;亦看到过处于木僵状态的抑郁症患者。李楠记得,“她们靠着墙边一站就是一天,甚至连眼睛都不动一下,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又会像木头人一般伸着僵硬的四肢走去洗脸刷牙”。

中途,丈夫带着一岁多的孩子来探视。还不大会说话的儿子见到妈妈,先是一愣,没多会儿,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坐坐”,再牵过爸爸的手说,“爸爸,坐坐”,然后自己跑到一边玩。扭头看到爸爸妈妈的手分开了,赶紧跑过来,重新让他们拉到一起。李楠记得,探视时间结束时,儿子看到大铁门要关上了,哭得撕心裂肺,一只手伸向妈妈的方向。

一个多月后,李楠出院了,但由于医生用药过猛,反将她的躁狂一下打回了抑郁。

莫名的悲伤重新笼罩住她,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躺在床上等死的过程。

李楠恢复了行尸走肉的生活。恍惚中,她发现自己的大脑、躯干和四肢失去了联系。她怕听见电话铃响、脚步声,其实她有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拆得支离破碎的玩偶,没办法再组装起来。她无数次想到死,但很快,她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去做死亡前的任何准备。

李楠向丈夫提出离婚,对方哭着回绝了,毕竟有孩子和那么些年的感情。

此时,孩子是李楠活下去几乎唯一的动力了。她逼着自己尝试换药,“哪怕吃药吃死,也不能躺着等死”。

试药,意味着停药。对抑郁症患者来说,这是最痛苦的时期,每一次停药,李楠都觉得心脏快要爆炸,食管到胃部一次次痉挛,觉得血液在血管里不住地沸腾……用了将近三年,试过七种药后,李楠终于找到了适合她的多罗西汀。

“很多抑郁症的人试过一两次之后发现不见效,就放弃了。”李楠一边划拉着手腕上的“蜈蚣尸体”,一边说,“为什么不再试试?没准下一种就有效呢。”

死亡笔记

“举家欢庆的日子,我却想从这个世界消失,这个我好像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已经四个月了,我已不再是我,无法控制的自我。幸福近在咫尺,却无法得到。想消失掉,却舍不得家人。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一天也不行了。”

抑郁症发作的日子里,李楠终日靠在床上,在一个破旧的本子上写下些呓语般支离破碎的文字。有那么几次,她幻想着自己像纸屑一样飘飘洒洒地落在地上,觉得“挺美好?的”。

有时,她会在日记中提到已故的母亲。

“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为什么恐惧吗?因为我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了。当恐惧袭来,抑郁症也来了。它几次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它这次会走吗?妈妈,你托个梦给我?吧!”

更多的时候,她自己对自己说话。

“4年零7个月、间歇期、重度,请你告诉我,这些恐惧、抑郁,到底来自哪儿?我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啊!你感觉一下,你不是木头,不是僵尸,不是木头,不是僵尸,不是木头,不是木头,不是木头……”

“6月5日 一会儿想放弃,一会儿又想活下去。你到底想选择哪个?疲惫感依旧,从哪儿来的疲惫感啊?真的真的好想活下去,死去的决定太艰难了。可是为什么?每次我都胜不了它?我如何做回我自己啊?”

“9月23日 不管怎么努力,也回不到那個明亮的世界了。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晦暗不清,真不想活在这个寂静岭般的世界。明明有个极为恐怖的游戏,我哭喊着不想再玩下去了,可它仍然不肯放过我。好累,好?累。”

大部分日记写在上半年,春季是李楠抑郁症发作最厉害的季节,秋冬季则会缓解些。她不厌其烦地告诉自己“不要死、不要死”,却又一再重复着“我没用,我没用”。

日记本最后的七页半,是李楠写下的遗书,她认真给丈夫、儿子、父亲、继母、姐姐留了最后的话,并公开了自己的银行卡密码。

“其实真想死的时候,根本就动不了,没有力气去死,等到有力气去死的时候,觉得似乎也可以这么继续活下去了。”李楠说,为强迫自己活下去,她小心翼翼地把刀放在伸手够不到的地方,她怕一不小心,汩汩的鲜血就会泉水般冒出来。她试图到网上买毒药,但又担心买到假药。她唯一不敢尝试的就是跳楼,她怕接触到地面一刹那的疼痛,怕自己流出灿若桃花的脑浆。一想到这些,她就毛骨悚然,“那需要太大勇气了”。

“你看我现在和你说说笑笑,似乎一切正常。如果我告诉你,我这些天又想死了,你会相信吗?”李楠合上日记本,嘴角微微有些上翘,“我目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活着,用所有精气神去活着,这个比死难太多了。”

那一刻,他自地狱归来

几乎和每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一样,财新传媒常务副主编张进在病症发作的日子里,努力用理智遏制自己,远离电梯旁的窗口。他担心自己因瞬间冲动一跃而下。

2011年年底,张进突然放弃了长期以来骑车上下班的习惯,改坐地铁。回想起来,他认为,这恐怕是抑郁症来袭的一个信号,但在当时,他并未意识到。

2012年初,张进逐渐发病,最初的病象是失眠,后来即便吃了安眠药,还是彻夜不眠。

“就像有一个士兵把守在睡眠的城门口,当睡意来临,就用长矛捅向心脏,把睡意惊走。”张进说,那种感觉清晰得让他似乎能听到长矛撞击时“哐”的声音。

严重失眠三个月后,张进提出休假。病休期间,他到单位开过两次会。他木头般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家谈笑风生,可自己却根本不想融入这个环境。会后,一位懂点儿医学的同事建议他到医院看看。

张进犹犹豫豫地到了安定医院,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中度抑郁偏重。开了三种药:罗拉、氢溴酸西酞普兰片、三辰片。

药按时吃了,病情却没有改善。张进回忆,那段时间,总觉得大脑像灌了铅,或者像被一个无形之手攥住,像生锈一样转不动。他开始排斥一切活动,朋友发的短信不回,电话不接,有时人家直接找上门来,才打开门哼哼哈哈地应付几句。与此同时,身体也变得敏感起来。他害怕别人触碰他的皮肤,连洗澡时水打在身上,都让他难以忍受。

病愈后,张进看到安德鲁·所罗门《忧郁》一书时,感同身受。这位美国作家描述道:

“我还记得,那时我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哭泣,因为太害怕而无法起来洗澡,但同时,心里又知道洗澡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我在心里复述着一连串动作:起身然后把脚放到地上,站起来,走到浴室,打开浴室门,走到浴缸旁边,打开水龙头,站到水下,用肥皂抹身体,冲洗干净,站出来,擦干,走回床边。十二个步骤,对我来说就像经历耶稣的艰险历程一样困难。我用全身的力气坐起来,转身,把脚放到地上,但是之后觉得万念俱灰,害怕得又转过身躺回床上,但脚却还在地上。然后我又开始哭泣,不仅因为我没办法完成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事,而且还因为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愚蠢无比。”

尽管痛苦万分,张进还是给自己定下几条原则:一、不自杀;二、坚持吃药;三、得吃饭;四、得运动。

到了6月上旬,张进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还被医生下了“重度抑郁”的判断,劝他住院,进行电击疗法。

张进不能接受电击,亦无法接受住精神病院。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接受了换一位医生的办法。这一次,医生让他停用之前的三种药,同时又开了四种药给他。一周后复诊,再次换?药。

严重的副作用随之而来:头疼、头晕、内热、震颤等等。震颤最严重的时候,他的手抖得无法用筷子把饭菜吃到嘴里;喉咙无法发声,说话像低吟,一天里说不了几句话;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走起路来觉得地高低不平,下不了楼梯;味觉失灵,嘴巴发苦。

他怕听到一切声音,他把手机调成静音,铃声会让他紧张。平时老婆下班,儿子放学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每天早上四五点钟,他醒了,就靠着床边一动不动地冥想。散步时为避免在电梯里碰见熟人,他宁可选择走路上下楼。

在儿子面前,张进努力掩饰着病症,他强打着精神听儿子汇报考试成绩,可听了,也顶多“嗯”一声;儿子把相机丢了,他再应付着“嗯”一下。外面的世界,似与他无关了。

7月27日,用药第16天,情况瞬间好转了。整个过程和发病一样不知不觉又突如其?来。

“我无意中开始摆弄手机了。”张进记得,那一天,他饶有兴致地拿起手机,翻看着里面的软件。看到“微信”时,他主动按下“注册”、“确认”,“微信”自动给通讯录上的好友发了邀请,很快,朋友们的电话打了过来,他也有兴趣接了。

“那时候你会发现,太阳的东升西落、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切最平常的事,都能让人满心欢喜。”张进笑了。那一刻,他自地狱归来。(文中所涉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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