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呜咽中的凄凉与悲苦——《乐府补题·齐天乐》析论

2012-04-09 04:52
关键词:咏物补题身世

周 茜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蝉声呜咽中的凄凉与悲苦
——《乐府补题·齐天乐》析论

周 茜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乐府补题》为宋末元初词社唱和的一部咏物词集,自清初复出以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中第四组《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十首)最为凄凉悲苦,这是南宋遗民词人易代之际的心灵写照,他们以主客同体、托物寓志的艺术手法表现身世之悲、家国之恨,不但赋予了中国传统“蝉文化”更为复杂深隐的内涵,同时也提高了咏物词的艺术表现力,给予后人广阔的联想和阐释空间。

《乐府补题·齐天乐》;蝉;托物寓志

产生于宋元易代之际的《乐府补题》,是一部南宋遗民词人结社唱和的咏物词集,自清初复出以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为清代词学的建构引领了方向。《乐府补题》收词仅五组三十七首,但它蕴涵着沉重的历史悲慨和人生忧患,具有高度成熟精湛的艺术表现力,把咏物词的发展推向了巅峰。其中第四组《齐天乐》(余闲书院拟赋蝉十首)最为凄凉悲苦,这既是所赋对象“蝉”本身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就有着“寒蝉凄切”的意象特征,同时也是南宋遗民词人的心灵写照,他们心物合一,并以主客同体、托物寓志的艺术手法表现忌讳不敢言但又不能不言的身世之悲、家国之恨,从而在传统的基础上赋予了“蝉”更为复杂深隐的内涵。

中国文学中咏物一体,堪称大类,源远流长,无论是生灵万物、自然景观还是工艺制品,诸多物象皆可成为诗人墨客吟咏的对象,其中,在对花鸟鱼虫的咏唱中,文人们对“蝉”似乎情有独钟,早在《诗经》《楚辞》里“蝉”的形象便已初生,魏晋六朝时期咏蝉赋则纷纷涌现,而唐诗宋词中的蝉鸣声更是不绝如缕。据学者们的研究,“蝉意象”体现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思想,主要有:以蝉喻清虚高洁的品质;以蝉兴伤逝悲秋的哀叹;以蝉抒罹难畏祸的忧惧;以蝉蜕寄寓长生之梦想①参见尚永亮、刘磊的《蝉意象的生命体验》,《江海学刊》2000年6期;高启龙的《从蝉意象看古代文人思想的价值取向》,《四川戏剧》2007年4期;侯立兵的《汉魏六朝赋中的蝉意象》,《求索》2007年10期:吴成国的《蝉意象中长生梦的文化探寻》,《武汉大学学报》2009年5期。等等。在上述几方面中尤以秋蝉悲鸣而抒发愁绪者为最多,因此“蝉”意象常常与“寒蝉”“残蝉”“哀蝉”联系在一起。

代表咏物词最高成就的《乐府补题》,其中的咏蝉组词《齐天乐》有着较传统“蝉意象”更为复杂微妙、哀怨悲切的意蕴。首先请看王沂孙、吕同老、唐艺孙三位词人的作品:

绿阴千树西窗晓,厌厌昼眠惊起。饮露身轻,吟风翅薄,半翦冰笺谁寄。凄凉倦耳。谩重拂琴丝,怕寻冠珥。短梦深宫,向人犹自诉憔悴。残虹收尽过雨,晚来频断续,都是秋意。病叶难留,纤柯易老,空忆斜阳身世。窗明月碎。甚已绝余音,尚遗枯蜕。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王沂孙)①见唐圭璋编篡、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第五册,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246页、4334页、4333页、4159页、4332页、4247页。下文所列咏蝉词与此书此册相同,故只注明书名、页码。

绿阴初蔽林塘路,凄凄乍流清韵。倦咽高槐,惊嘶别柳,还忆当时曾听。西窗梦醒。叹弦绝重调,珥空难整。绰约冰绡,夜深谁念露华冷。不知身世易老,一声声断续,频报秋信。坠叶山明,疏枝月小,惆怅齐姬薄幸。余音未尽。早枯翼飞仙,暗嗟残景。见洗冰奁,怕翻双翠鬓。(吕同老)①

柳风微扇闲池阁,深林翠阴人静。渐理琴丝,谁调金奏,凄咽流空清韵。虹明雨润。正乍集庭柯,凭阑新听。午梦惊回,有人娇困酒初醒。西轩晚凉又嫩,向枝头占得,银露千顷。蜕翦花轻,羽翻纸薄,老去易惊秋信。残声送暝。恨秦树斜阳,暗催光景。淡月疏桐,半窗留鬓影。(唐艺孙)①

三首词的起两句都以“闻蝉”著笔:发自于绿荫深林中的蝉声,打破了人眠窗悄的幽静,起笔便蝉之场景、神理俱得。接三句咏本题:吕词、唐词皆写蝉声,“倦咽”“惊嘶”“凄咽”都带有浓重的主观心理色彩,可谓移情于物。王词则化用戴叔伦《画蝉》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既写出了蝉“餐风饮露”的习性,也暗示了高洁的性情。上阙后五句:是蝉是人?是怜惜深宫中的女子如蝉声呜咽向人低诉憔悴?是哀叹羽翼薄如冰绡的蝉儿禁不起夜深露冷?还是蝉音惊梦娇人初醒?在此,主体情意与作者情意浑然一体。过片三句:王词、唐词写景亦咏蝉,而“残虹”“秋意”“晚凉”皆是衰颓之象。吕词则承上启下,于上片结句之夜深露冷的凄清中感叹身世易老,那秋信蝉声好似迟暮频报。接下六句:皆借寒蝉的最后余音着暮年残景的身世之叹,有穷途末路、无限苍凉之感。大量的“余音”“残声”“残景”“枯翼”“枯蜕”“病叶”等辞汇让人触目惊心,而“惆怅齐姬薄幸”“空忆斜阳身世”“老去易惊秋信”更是物我一心的悲怆感怀。其中“齐姬”用典:晋崔豹《古今注》载:“牛亨问曰:‘蝉名齐女者何?’答曰:‘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曰齐女也。’”[1]18这里记的是汉代大儒董仲舒回答牛亨提出的“蝉为什么又称齐女”时讲出的一个典故。可见齐女之忿是“此生虽休此心难已”,至死都要化而为蝉,长鸣不平。因此“齐姬”虽是“蝉”的代名,但却暗喻着深长的遗恨。结句:三词都以“蝉鬓”一典作结。仍据晋崔豹《古今注》:“魏文帝宫人……有莫琼树,琼树始制为蝉鬓,望之缥缈如蝉翼,故曰蝉鬓”,可见“蝉鬓”原指一种女子发型如蝉翼,后世便以“翠鬓”“玄鬓”“鬓影”等象喻蝉。词人们不约而同地用上了这一典故,既紧扣了咏蝉的主题,又不能不让人联想“青镜里”“半窗”中发丝缥缈、心思哀怨的女子。

上述三词,俞陛云先生都有简评。俞先生认为王沂孙词“乃身世之感”,评吕同老词曰:“审其词意,含有伤离感逝之怀,借蝉声而一泄,其音凄以远,其词丽而清。”评唐艺孙词则曰:“先从闻蝉着想,下阕注意本题,深款有致。”[2]577,602,604总之,上述三词的惊秋易老、伤逝感怀的身世之哀是显而易见的。

再看以下三首:

槐熏忽送清商怨,依稀乍闻还歇。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伤情念别。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轻鬓犹记动影,翠蛾应妒我,双鬓如雪。枝冷频移,叶疏犹抱,空负好秋时节。凄凄切切。渐迤逦黄昏,砌蛩相接。露洗余悲,暮烟声更咽。(周密)①见唐圭璋编篡、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全宋词》,第五册,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4246页、4334页、4333页、4159页、4332页、4247页。下文所列咏蝉词与此书此册相同,故只注明书名、页码。

翠云深锁齐姬恨,纤柯暗翻冰羽。锦瑟重调,绡衣乍著,聊饮人间风露。相逢甚处。记槐影初凉,柳阴新雨。听尽残声,为谁惊起又飞去。商量秋信最早,晚来吟未彻,却是凄楚。断韵还连,余悲似咽,欲和愁边佳句。幽期谁语。怕寒叶凋零,蜕痕尘土。古木斜晖,向人怀抱苦。(王易简)①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王沂孙)①

上列三词中周密之“一襟幽恨向谁说”、王易简之“翠云深锁齐姬恨”、王沂孙之“一襟余恨宫魂断”均点出命意,可谓伤心人共借哀蝉心魂同写麦莠黍离之悲。

周密词之“故苑”“前梦”“几度斜阳,几回残月”予人联想“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哀,“转眼西风”正是张炎所叹“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长亭怨》),西风转眼而来,扫尽残叶,寒蝉何以为家?何以为生?经历宋亡的词人们又家在何处?国在何方?写蝉更是写人!满腔欲言难言之情也只能以“一襟幽恨向谁说”出之。此句结于上阙,有承上启下,醒明本旨之效力。

王易简、王沂孙词开首便出典直叹“齐姬恨”“宫魂断”,有突兀顿入,笼罩全篇之势。尤其是王沂孙此首为宋词名篇,各选本几乎必选。叶嘉莹先生在《迦陵论词丛稿·碧山词析论》中有详细的解读,可参见。齐姬、宫魂,如上文所述指齐王后忿而死,化蝉而鸣之事,既直摄哀蝉魂命,又自然与宫室、帝后相连,暗寓宗社之痛。过片“铜仙”三句,写零露难贮,蝉无以为食,同时更是以魏明帝迁移承露盘的典实,喻亡国易代、宗器重宝被迁夺之沧桑巨变。“病翼惊秋”三句,与周密词之“枝冷频移”数句以及王易简词之“怕寒叶凋零”数句,皆写出了秋意肃杀,寒蝉之生命无以依附,危在旦夕,亦暗示了世变时移,词人们之凄苦无依,走投无路。

此外,还有仇远词“齐宫往事谩省,行人犹与说,当时齐女”;唐珏词“怨结齐姬,故宫烟树翠阴冷”;陈恕可词“齐宫路杳。叹往事魂消,夜阑人悄”“过雨高槐,为渠一洗故宫怨”,词人们所写无一不是亦蝉亦人,以齐女、故宫喻身世之悲、亡国之音,凄凄哀思亦如寒蝉之鸣,袅袅不绝。

最后四首作品如下:

夕阳门巷荒城曲,清音早鸣秋树。薄翦绡衣,凉生鬓影,独饮天边风露。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齐宫往事谩省,行人犹与说,当时齐女。雨歇空山,月笼古柳,仿佛旧曾听处。离情正苦。甚懒拂冰笺,倦拈琴谱。满地霜红,浅莎寻蜕羽。(仇远)①见《全宋词》,第4317页、4336页、4464页、4464页。

蜡痕初染仙茎露,新声又移凉影。佩玉流空,绡衣翦雾,几度槐昏柳暝。幽窗睡醒。奈欲断还连,不堪重听。怨结齐姬,故宫烟树翠阴冷。当时旧情在否,晚妆清镜里,犹记娇鬓。乱咽频惊,余悲渐杳,摇曳风枝未定。秋期话尽。又抱叶凄凄,暮寒山静。付与孤蛩,苦吟清夜永。(唐珏)①

蜕仙飞佩流空远,珊珊数声林杪。薄暑眠轻,浓阴听久,勾引凄凉多少。长吟未了。想犹怯高寒,又移深窈。与整绡衣,满身风露正清晓。微薰庭院昼永,那回曾记得,如诉幽抱。断响难寻,余悲独省,叶底还惊秋早。齐宫路杳。叹往事魂消,夜阑人悄。谩省轻盈,粉奁双鬓好。(陈恕可)①

碧柯摇曳声何许,阴阴晚凉庭院。露湿身轻,风生翅薄,昨夜绡衣初翦。琴丝宛转。弄几曲新声,几番凄惋。过雨高槐,为渠一洗故宫怨。清虚襟度漫与,向人低诉处,幽思无限。败叶枯形,残阳绝响,消得西风肠断。尘情已倦。任翻鬓云寒,缀貂金浅。蜕羽难留,顿觉仙梦远。(陈恕可)①

细读以上《齐天乐》咏蝉十首,可以发现,从“物态”上刻画,大多会写到蝉栖之所、闻蝉之惊、蝉音之苦、蝉形之枯等,从“意态”上抒发,则多用“齐姬”之恨、“鬓影”之娇、残蝉之悲。词人们遣词用典有着惊人的相似,心绪意态也有着强烈的共鸣,其中“凄”“凉”“残”“余”“惊”等字词出现频率极高,请看以下统计:

凄:凄凄(吕同老、唐珏)、凄楚(王易简、王沂孙)、凄凉(王沂孙、陈恕可)、凄凄切切(周密)、凄惋(陈恕可)、凄咽(唐艺孙)、凄吟、凄楚(仇远)。“凄”字重复率最高,十首词都有。

凉、冰、冷:初凉(王易简)、凄凉(王沂孙、陈恕可)、晚凉(陈恕可)、凉影(唐珏)、凉生(仇远)、凉柯(王沂孙)。冰奁(吕同老)、冰羽(王易简)、冰绡(吕同老)、冰笺(仇远、王沂孙)。枝冷(周密)、露华冷(吕同老)、翠阴冷(唐珏)。

残:残景(吕同老)、残声(王易简、唐艺孙、仇远)、残虹(王沂孙)、残月(周密)、残阳(陈恕可)、妆残(王沂孙)

余:余音(吕同老、王沂孙2首)、余悲(王易简、周密、唐珏、陈恕可)、余恨(王沂孙)。

惊:惊嘶(吕同老)、惊起(王易简、王沂孙)、惊秋(陈恕可、王沂孙)、频惊(唐珏)、午梦惊回、易惊(唐艺孙)。

咽:倦咽(吕同老)、似咽(王易简)、更咽(周密)、乱咽(唐珏)、凄咽(唐艺孙)、乍咽(王沂孙)

“齐姬”典:惆怅齐姬薄幸(吕同老)、翠云深锁齐姬恨(王易简)、怨结齐姬(唐珏)、齐宫路杳(陈恕可)、齐宫往事谩省 当时齐女(仇远)

“蝉鬓”典:鬓影参差,断魂青镜里。(王沂孙)为谁娇鬓尚如许?(王沂孙)见洗冰奁,怕翻双翠鬓。(吕同老)淡月疏桐,半窗留鬓影。(唐艺孙)谩省轻盈,粉奁双鬓好。(陈恕可)任翻鬓云寒,缀貂金浅。(陈恕可)晚妆清镜里,犹记娇鬓。(唐珏)薄翦绡衣,凉生鬓影。(仇远)轻鬓犹记动影,翠蛾应妒我。(周密)

或许“凄”“凉”“冰”“冷”最能状其心境,“残”与“余”最能喻其身份,“惊”与“咽”最能写其处境,而“齐姬”“鬓影”典最能引发国恨[3]213-214。

综上所述,这组《齐天乐》咏蝉,所写皆秋日之残蝉,所喻皆身世之感、家国之恨、黍离之悲。在此,夏蝉之生机仅仅乍现一二,不过亦是回忆中的痛苦怀想,而秋蝉之凄苦也不仅仅是一般的“伤春悲秋”之愁怨,其所写所寓更加惝恍迷离,更加深隐难言,也更加沉痛悲切。

小小咏物,原本多出自于文人结社时的体物赋形而已,未必都有深厚的感发。然而从南宋姜夔、吴文英开始,咏物词的发展出现了转折,他们刻意要在其中追求比兴寄托的运用,以“托物喻志”的方式使国恨家愁等难言之隐、难赋之情能够含蓄深婉地表达出来,从而拓展了咏物词的抒怀寄志空间。这对经历了亡国之痛的南宋遗民词人无疑有着巨大的启迪意义。一部《乐府补题》虽是宋季词人的结社题咏之作,但字里行间都是凄楚感伤,毫无一般应社炫技、风流玩赏之笔。是故,经历了明清易代的清代词坛发掘出《乐府补题》之后,仿佛感同身受,认为其中深有寄托,无不激赏效法。

清一代之词学,自初期的阳羡词派、浙西词派便开始重视比兴寄托,中叶常州词派兴,以比兴寄托论词成为了该派核心的理论主张,影响重大而深远,直至20世纪三、四十年代。

最早对《乐府补题》的主旨作出推测的是浙西词派的开创者亦是《乐府补题》的发现者朱彝尊,其在《乐府补题序》曰:“诵其词可以观志意所存……而身世之感别有凄然言外者。其骚人《橘颂》之遗音乎?”[4]445身世之感、骚人之音,无疑肯定了《乐府补题》的言外之意和高格远韵,但并未指实。浙派后继者厉鹗在《论词绝句》第六首中则云:

头白遗民涕不禁,补题风物在山阴。残蝉身世香莼兴,一片冬青冢畔心。

厉鹗首次将《乐府补题》与元僧杨琏真伽发掘绍兴宋帝诸陵一事相联系。此后,常州词派之周济、蒋敦复、王树荣、陈廷焯等人都认为《乐府补题》别有寄托,至于寄托何事何意则各有推测,但几乎都与宋元之际的帝王后妃之事相关联①关于清人及今人对《乐府补题》主旨的几种猜测,参见丁放的《金元词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9页。。近代词学家夏承焘更在清人寄托说的基础上判定《乐府补题》为杨髡发陵而作是确凿无疑的。夏说影响甚大,几乎得到了学界的公认。

具体到《齐天乐·咏蝉》词作的解读,自清代至当今学者亦无不以寄托论之。如晚清端木埰评王沂孙《齐天乐》(一襟余恨宫魂断)曰:

详味词意,殆亦黍离之感耶!“宫魂”字点出命意。“乍咽”“还移”慨播迁也。“西窗”三句,伤敌骑暂退,燕安如故。“镜暗”二句,残破满眼,而修容饰貌,侧媚依然,衰世臣主,全无心肝,真千古一辙也。“铜仙”三句,宗器重宝,均被迁败,泽不下究也。“病翼”二句,是痛哭流涕,大声疾呼,言海岛栖流,断不能久也。“余音”三句,遗臣孤愤,哀怨难论也。“谩想”二句,责诸臣到此,尚安危利灾,视若全盛也[5]247。

虽然端木埰句句比附,过于胶着,但也得到了部分近世专家的认同,如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在摘录了端木埰上述评语后云:“其论与张皋文(张惠言)、周止庵(周济)之言相合,余亦从之。沧桑遗黎,诵之呜咽。”[6]578

唐圭璋先生《唐宋词简释》中解读同首词作虽不似端木埰那样胶柱鼓瑟,但亦不离此法,现摘录一段可见:

此首咏蝉,盖咏残秋哀蝉也。妙在寄意沉痛,起笔已将哀蝉心魂拈出,故国沧桑之感,尽寓其中……“镜暗”两句,承“怪”字来,伤蝉之无知,即喻人之无耻,真见痛哭流涕之情矣。换头,叹移盘露尽,蝉愈无以自庇,喻时易事异,人亦无以自容也。“病翼”三句,写蝉之难久,即写人之难久[7]239。

夏承焘先生《乐府补题考》则引周密《癸辛杂识》所载曰:

周密《癸辛杂识》别集上,记杨琏真伽发陵,以理宗含珠有夜明,倒悬其尸树间,沥取水银,如此三日夜,竟失其首。此龙涎香所赋采铅捣唾之本事也。《杂识》又记一村翁于孟后陵得一髻,发长六尺余,其色绀碧。谢翱为作《古钗叹》,有云“白烟泪湿樵叟来,拾得慈献陵中髻,青长七尺光照地,发下宛转金钗二。”此赋蝉十词九用鬟鬓字之本事也[8]378。

夏氏最终得出结论为:“大抵龙涎香、莼、蟹以指宋帝,蝉与莲则托喻后妃。”

孙康宜先生在《〈乐府补题〉的象征与托喻》一文中曰:

第四组咏“蝉”词中,包含有相当数量的“露盘”和“铜人”意象。蝉是一种吸风饮露的昆虫,因而也就和露盘朝代覆亡的象征——联系起来。此外,与透明蝉翼相仿佛的女子云髻,这意象的不断重复,似乎也特别指向“拾发”的故实。蝉与孟后的等同是特别地切题,因为蝉原本就是古代齐国王后死后的化身[9]158。

的确“蝉鬓”典于《齐天乐·蝉》十词中有九首都用到,同时还屡用“齐姬”“齐宫”“故宫”“深宫”等词,这不能不引起我们格外的重视和深思。

实际上,《乐府补题》自刊刻以来,对其寓意的考辨便成为了论述与争辩的焦点,先贤时彦无不承认其身世之感、家国之忧的托意。“词学到了南宋,不论创作或评论,都已有了自觉的寄托观念”[10]251。而咏物词发展到南宋之后,“寄托”几乎成为了题中应有之意,请看:

词源于诗,即小小咏物,亦贵得风人比兴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词,不甚咏物。南渡诸公有之,皆有寄托……即间有咏物,未有无所寄托而可成名作者。(清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三)

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清沈祥龙《论词随笔》)

中国的词体在宋及元的朝代更替中经历了若干关键性的变化——首要的便是加强了对咏物手法的重视,从而使得抒情自我前所未有地从外部世界退入独立的小天地中去,并经由微小的自然物,如梅花、莲花、白茉莉等,作为象征而表现出来……无论如何,咏物词兴盛于宋朝廷即将崩溃之时,这一事实说明咏物词确实是南宋遗民词人表达其忠诚的完美诗歌手段。(孙康宜《〈乐府补题〉的象征与托喻》)

对于为何词至南宋寄托最盛,詹安泰先生道出了缘由:

寄托之显晦,则实左右于其时代环境。大抵感触所及,可以明言者,固不必为玄远之辞以寄托也。故唐、五代词,虽镂玉雕琼,裁花剪叶,绮绣纷批,令人目眩,而不必有深大之寄托(有寄托者,极为少数,殆成例外),以其时少忌讳,则滞著所郁,情意所蓄,不妨明白宣泄发抒也。……乃至南宋,则国势陵夷,金元继迫,忧时之士,悲愤交集,随时随地,不遑宁处;而时主昏庸,权奸当道,每一命笔,动遭大戮,逐客放臣,项背相望;虽欲不掩抑其词,不可得矣。故词至南宋,最多寄托,寄托亦最深婉[11]64。

因此,产生于南宋末期,代表了咏物词高度成熟之典范的《乐府补题》,学术界一致认为其绝非一般的应社游宴之作,它是具有深刻的内涵和寓意的,歧义纷争主要在于所寄是否具有特定的本事。

对于这一问题,在没有任何确实的文献资料足资证明的情况下,不能也不必坐实于一事一物的揣测,不妨以中西诗学不同的视点和思路来看待。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中指出: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12]121。

这十首《齐天乐》组词中的“蝉”意象,既有“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同时,它又重新丰富、扩展、深化了这个传统意象所承载的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文化内涵、美学意义。一句话,它将古老传统的深沉遗音与现实心声的悲切抒发融为一体。正如叶维廉先生所言:“作者在作品完成之初,可能有某种可以介定、圈定的意向性,但作品中文辞、意象原是依赖过去另一些文辞意象来发声,作者在选字、遣词、用象时或有一定的企图,但在作品中,文辞、意象会引发更大更广的意义网。我们读的已经不是一篇作品,而是无数其他作品的回响、穿插、融汇、变化。”[13]138。为此,我们不必寻求一个所谓的本事或答案而把作品封闭起来,而是应该让文本永远保持开放,保持流动,让读者去揭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

[1]崔豹.古今注[M]//四部备要.北京:中华书局,1989.

[2]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3]肖鹏.群体的选择——唐宋人选词与词选通论[M].台北: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

[4]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十六[M].上海:国学整理社,1937.

[5]上彊村民.宋词三百首笺注[M].唐圭璋,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58.

[6]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1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唐圭璋.唐宋词简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8]夏承焘.乐府补题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9]孙康宜.文学经典的挑战[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

[10]张惠民.宋代词学审美理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11]詹安泰.宋词散论 [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

[12]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13]叶维廉.与作品对话——传释学初探[M]//中国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2.

An Analysis in Dreariness and Sadness in the Whimper of the Cicadas

ZHOU Qian
(College of Communication and Arts,Tongji University,Shanghai 200092,China)

YueFuBuTi,a collection of the ci poetry of the responsory activities in the late Song Dynasty and early Yuan Dynasty,has brought about great influence since its reappearance in early Qing Dynasty.The fourth set of the poems,named Qitianyue,is the most dreary and bitter.Qitianyue is a portrayal of the souls of the ci writers during the regime changes in the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in which the poets write about the grief over their own life experience as well as regret for their home country by using the artistic techniques of expressing ideas through objects and the union of subject and object.They not only endow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of cicada with more complicated and profound connotations,and meanwhile enhance the artistic expression of song lyrics on objects,leaving much room for the future imagin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Qitianyue of YueFuBuTi;cicadas;expressing ideas through objects

I052

A

1005-6378(2012)04-0081-06

2011-10-16

周茜(1966-),女,重庆市人,文学博士,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词学。

[责任编辑 王雅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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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物补题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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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数迷泽西之0的曲折身世
数学符号的“身世”
数学符号的“身世”
术赤身世考辨
“补”出一片精彩来
“补”出一片精彩来
比兴、咏物辨说
罗贯中与施耐庵(下)
半命题作文“我真想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