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莫

2012-05-08 04:52楚荷
小说界 2012年3期
关键词:小莫老莫萝卜

楚荷

男,原名谭进军,中国作协会员,1962年4月生于湖南湘潭县晓霞山,现住湘潭市。已出版、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其中长篇小说《苦楝树》获《当代》2005年二期冠军,全年第二名。长篇小说《工厂工会》被《当代》(长篇小说选刊)头条选发。

老莫并不老,三十岁。

好久以前,大家都管他叫老莫了。于是,他就是老莫。

老莫原来有工作,在纺织厂宣传科,任宣传干事。无论是毛笔字,钢笔字,还是粉笔字,老莫都写得好。老莫凭着这一手好字进的宣传科。当时的厂长说:“老莫的字,要横有横,要竖有竖,硬是一笔都不少,好。”那天,厂长看见老莫握管毛笔,笔走龙蛇,一笔写下几个字来,又赞道:“老莫,啧啧啧,硬是一笔写得出好几个字,厉害,真的厉害。”副厂长说:“老莫不但字写得好,还会背好多古人的诗,一背一串儿。”

厂长和副厂长都说老莫了不得,一时间,老莫成了纺织厂的名人。

如今,老莫头发蓬着,胡子茬着,眉毛蹙着,没事时两手袖着,如小老头一样。因此,老莫看上去四十好几,也就名副其实,真真正正是老莫了。

老莫妻子和老莫同姓,大家都叫她小莫。其实,小莫也就比老莫小三天。

小莫原来在纺织厂干纺织女工。小莫长得好,身材也好。那年,厂里成立跳舞队,选过小莫。小莫虽然长相身材没话说,但跳舞时,手也罢,脚也罢,都有些不听使唤。因此,小莫没能进跳舞队。小莫本就长得水灵,加上每天能耐心在镜子前待上一两个钟头,将脸上物件修理得中规中矩,走在街上,除开瞎子,是男人都会望上一会儿。小莫虽然三十岁了,也就顶多能看出二十四五岁。因此,大家都叫她小莫。

那年,老莫二十岁,小莫也是二十岁。

那天,宣传科长带着老莫,去各车间检查黑板报。忽然,老莫看见一双只有动画片里才有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如夜空里晶亮的星。那两只眼睛,从此就在老莫心里闪着,闪得老莫“为伊消得人憔悴”,但,老莫“衣带渐宽终不悔”。那双眼睛的主人就是小莫。

老莫想着法儿,接近了小莫。那时,老莫没长胡子,也不喜欢袖手,更不喜欢蹙眉毛,就头发稍许难看一点:一半儿竖着,一半儿躺着。但,小莫知道老莫在宣传科,是干部,更重要的是,墨笔字、钢笔字、粉笔字都写得好,会背唐诗。小莫看在墨笔字、钢笔字、粉笔字、唐诗和干部份上,和老莫来往着。

后来,老莫和小莫都二十三岁了,两个结了婚。

婚后不久,小莫发现,老莫最大的本事,不是字写得好,也不是能成串儿背唐诗,而是再大的官,老莫也会比现任者当得更好。只是中国这么大,大大小小的官位,比天上星星还多,却没一双慧眼,发现老莫,要老莫当官,而只要他当宣传干事。

老莫常对小莫说:纺织厂该怎样管理,才会蒸蒸日上;这个城市、这个省,我们中国,该如何治理,才会更加辉煌。老莫对小莫说这些事时,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小莫则双手撑着下巴,坐在一边,一身都是佩服地望着老莫。只是每次当小莫听得津津有味时,老莫总是会“唉”地一声,不说了,拿出文房四宝来,写着墨笔字。

老莫和小莫日子一天天过,小莫的肚子却不见丝毫起色。两口子都去检查,却是老莫有那么多才能,却没有使小莫怀孕的本事:老莫患了不育症。小莫也不嫌老莫,依旧笑眯眯地跟着老莫过日子。老莫从此更是将小莫当作心尖上的肉了。

两口子却都想要孩子,且一天比一天想。只是老莫没这本事,两个想晕头也是白想。到了这年,老莫和小莫都三十岁了,老莫对小莫说:“我们去抱养一个小孩吧。”小莫望着老莫,想到这辈子居然会有一个孩子管她叫妈,眼泪也流出来了,忙将头鸡啄米地点。

老莫和小莫上医院抱养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还没满月,是个弃婴,长得水灵水秀的。老莫抱着女孩,又怜又爱,心里便恨着她生身父母:“我想生都没法儿生,你们这对猪狗倒好,生了却不要,什么东西。”老莫望着女婴,笑着对小莫说:“是个女孩,女孩就跟你姓吧。”小莫知道跟她姓,就是跟老莫姓。但毕竟老莫有那句话,小莫心里甜得如蜜。老莫说:“先给她弄个小名,叫小小莫。”从此,这女孩就叫小小莫了。

三个月后,纺织厂垮了。老莫和小莫都没了工作。惶惶然中,小莫急得时时想哭。老莫则不时地一手叉腰,一手对着不确定的地方,指着点着,两只脚从厅屋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回厅屋,不住地说:“这样管理,能不垮嗎,能不垮吗?如果是那样、那样管理,会垮吗?会吗?唉。”小莫听着就知道:如果是老莫当厂长,纺织厂不但不会垮,还会一日好似一日;老莫不是厂长,只是宣传干事,纺织厂能不垮吗?

纺织厂毕竟垮了,老莫那些管理方法再好,也不顶用了。最现实的问题,是必须找到工作。老莫望着不时挂着泪,唉声叹气的小莫,将搓衣板一样的胸脯,拍得山响,说:“有我呢,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会饿死不成?我明天就去找工作。放心吧,外面的世界,虽然很无奈,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凭我的脑子,还会竞争别人不赢?又不是任人唯亲的纺织厂。外面的世界,凭真本事呢。”又说:“不是吹牛皮,如果不是为纺织厂绝大多数人想,我巴不得它早点垮。如今,终于垮了,我没了束缚,正好在外面的世界大显身手。”

小莫说:“我也去找工作。”

老莫说:“那怎么行?你得在家带小小莫。纺织厂没了,免费托儿所和免费幼儿园都成历史了。你得留在家里。”又说:“放心吧,我肯定能找到称心的工作。”

老莫决定去找工作,那样子,分明是有无数了不得的职位,都在笑眯眯地朝老莫招手,且那些职位,工资绝不会低。小莫愁去乐来,一身都在笑着。

老莫将胡子剃了,指甲剪了,换了那套笔挺西服,将皮鞋擦得锃亮。临近出门时,小莫叫住老莫,说:“这样子怎么见人?头发像刺猬一样。”

小莫叫老莫坐下,拿来一把梳子,专心致志替老莫梳头。小莫的手好温柔,弄得老莫的头痒痒地舒服着。老莫童心顿生,想抓小莫胳肢窝。老莫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老莫怕小莫影响了梳头。老莫的头发老不听话:梳下去,翘上来,再梳下去,再翘上来。小莫就是将手掌压上一会儿,那头发依旧会不屈不挠地雄赳赳地站起。

老莫笑着说:“去找工作,又不是看对象,用得着吗?”

小莫嘴一噘,接着嘻嘻一笑,说:“看对象,敢。”

小莫边替老莫梳头边说:“人家又不知道我老莫一笔能写几个字,不知道我老莫什么道理都懂。人家知道了,想都不用想,就会请我老莫的。人家首先看人呢。”小莫端来一杯水,将老莫头发弄湿,这才让老莫那些倔强的头发服帖。老莫望着愈看愈好看的小莫,伸出双手,抚摸着小莫细皮嫩肉的脸。小莫说:“别动,讨厌,人家忙着呢。”

老莫笑着说:“就只准你忙,不准我忙?真是。你忙你的,我忙我的。”

这段时间老是雨,落得人心都烦着。今天放晴了,那边天上,一条七彩虹,湿润润的好像能拧出水来。马路两旁,刚换叶不久的樟树,被雨洗了叶上的尘土,太阳下鲜嫩得如小莫的皮肤。老莫心境也如天气一样敞亮了。老莫望着那条七彩虹,心里也七彩斑斓起来。老莫确信这是好兆头,不然,断不会下了近半个月的雨,到他老莫找工作的时候,太阳兴冲冲地爬出来,暖烘烘地照着,并且有一条梦幻的虹。老莫腰板儿挺得笔直,走着风一样快的步子。老莫本来就瘦,那步子风一样快,就有飘起来的感觉。

老莫到了这家私营工厂。

招聘室里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

秃顶看稀奇一样望着骨瘦如柴的老莫,一笑,说:“你除了骨头,怕没肉吧。”

老莫的心直往下沉。他原以为,会遇到一个伯乐般人物,先是高山仰止地望着他老莫,说上三五句话,便握着他老莫的手,说:“老莫,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是真正的千里马呀。”可是,遇到的却是一个九不懂,十不懂,视人才如草芥,见面就奚落他的秃顶。

“这家伙,没修养。”老莫心说着,嘴角掠过一丝看不起秃顶的笑,头扬起来,傲气地说:“人没肉不打紧,有骨头就行。如果没骨头,就麻烦了。”老莫还想说,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老莫知道,这话不能说。说了,人家不懂,还会笑话他老莫文绉绉的。

秃顶皱皱眉,分明不喜欢老莫扬起头,比他还要骄傲的样子,更不喜欢老莫不知尊卑的话。秃顶不看老莫递过去的资料,眼睛翻着望天,脸拉了下来,身子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桌面,居高临下地问:“有大学文凭吗?”

老莫心想:“什么狗屁理論?读了大学就有水平,没读大学就是草包?狗眼看人低。”“文凭和水平是两回事都不懂,让这样的人招聘,会要耽误多少事儿?可悲。”但人家没问你有没有水平,人家问的是有没有文凭。老莫的确没有文凭。老莫只得近乎惭愧地摇摇头。

秃顶身子离开椅背,手肘撑在办公桌上,说:“骨头骨头的,我还以为你是研究生,原来大学都没读。如今,没读大学,就是文盲。你有什么技术?”

老莫一进厂,就凭着毛笔字进了宣传科。车钳刨铣焊,都没干过,只得又摇摇头。

秃顶分明调侃地问:“有力气吗?”

老莫知道人家不准备要他了,心想着,“这样不尊重人才,这地方,我不稀罕。”老莫想拍屁股走人,但老莫知道这家私营企业工资高,又想,无论是国营还是私营,总要几个会书法的。屁股一拍,将仍有些儿可能到手的高工资拍了,不值。老莫忍着脾气,摇摇头。

秃顶白眼一翻,问:“那你会什么?”

老莫扬起头,掷地有声地说:“会书法,就是写毛笔字、写墨笔字。”

秃顶挤出两丝冷笑,说:“你以为这儿是国营企业?有事没事养个写大字的,往墙上贴标语玩?来个屁大的官,也要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报纸上来几个新名词,也要学习紧跟?那些纸贴上去,谁撕?还请个人替你撕标语?还没肉有骨头。骨头多少钱一斤?”

秃顶说完,打着哈哈。

老莫脸白一阵,红一阵,索性敲着桌子,发起脾气来:“请你尊重人好不好?你不用我不打紧,我还不稀罕。什么了不起的破地方,我还看不上呢。平日里,你这样的人,我瞅也不瞅,真是。龙陷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

秃顶也怒了,站起来,说:“谁是龙?谁是虾?你不稀罕,你来干什么?谁请你来的?还龙呀虎的,你有什么用?这也不会,那也没有,不如买盒火柴,用火柴盒盛着,埋了算了。”

老莫头也没回地走了。

老莫在屈辱和愤忿中回了家。

“气成这样,老莫,怎么了?喝杯茶,顺顺气。”小莫端来了茶。

老莫气喘吁吁地说着这家私营企业的可恶、可恨、可鄙。说着他老莫不怕找不到工作,将来,这家企业就是用八人大轿来抬他,他也不去。老莫说,只要用上他四五个月,就会知道,他老莫不但书法好,对管理也十分在行,会给他们带来不知多大的效益。老莫说:“这家企业不后悔,问我老莫。”好像手上的瓷茶杯就是那个秃顶,老莫猛地举起,朝地上砸去。“哐啷”一声响,茶杯四分五裂了。

小小莫睡得好好的,忽地来了劫匪一样,“哐啷”一声,吓得“哇”地哭起来。小莫忙进房,抱起小小莫。小小莫还不会说话,心底却要抗议,只得屎呀尿呀,一起拉出来以泄不满。小莫抱着小小莫忙往卫生间跑,嘴里却不怪老莫吓着了小小莫,说“都是妈妈不好”,替小小莫洗着屁股。

老莫“唉”地一声叹息,说一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索性不想这事儿了。老莫打开电视机,国家、省、市台不住地换着频道,找着新闻。老莫喜欢看新闻。老莫换了十多个频道,都没新闻。老莫索性关了电视机,拿出文房四宝来,习着书法。

过了两天,老莫去一家商场应聘。

人家也是那么几句话:有文凭吗?有技术吗?有力气吗?老莫只得将头连摇地摇。

一眨眼,一年过去了。

老莫走了多少家用人单位?他自己也记不清楚。那些用人单位,或是嫌着老莫,没有文凭,没有技术,没有力气;或是老莫嫌着工资太低,没法儿养活一家人——均是守大门,做协警,或者搞卫生,工资能不低?这样的工作,老莫问也不会去问。

这段日子,老莫没去找工作。

没事时,老莫准打开电视机,将所有频道摁个遍,找着新闻。

老莫常说“位卑未敢忘忧国”。老莫忧国,既没人要他镇守边关把敌杀,又没人要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只能看着新闻忧着。老莫忧着国时,真不忧家了。通常情况下,老莫看着新闻里那些不如意的事,都会“唉”地一声长叹,摇摇头,指着点着,说:怎么能这样做,如果是我,将那样那样那样,唉。

老莫说得坚定,语气信心十足。

小莫望着老莫,眼睛一眨一眨,点点头,说:“就开饮食店吧。开饮食店好,每天好多人吃饭,好热闹。我好久没好多人一起吃饭了。”小莫自己娴静着,却喜欢看热闹。

两口子开始租门面,置桌椅,办营业执照、税务证、卫生许可证。老莫做事最是认真,知道饮食店是身家性命,一丝儿也含糊不得。首先是店名,老莫苦思冥想了许久,写了几十条,却没一条中意,最后灵机一动,决定就叫“老莫小莫小小莫饮食店”。老莫说,“这个店名,随手拈来的,虽然俗了些,但,俗出了水平,即使得了健忘症的人,看一遍也准能记住”,老莫说,这店名,“通俗而不低俗”,“琅琅上口”,“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家”。小莫也说,“这店名好,一家三口,名儿都上了招牌。我们家三个人,都出大名了”。

老莫原不相信这个世界有神仙。老莫说,宇航员都上天了,如果有神仙,宇航员准抓一两个回来,塞进动物园,供人观赏。老莫要做生意了,相信这世界有神仙了,尤其是管着发财这事儿的神仙,肯定有。老莫甚至找到了自己和家庭窘迫的原因:不相信有财神,财神当然不帮着他。老莫在正面墙壁中央,供起了财神神龛。

老莫又想,店内得有文化气息,让食客物质精神一把享用。老莫用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怀素、苏轼、米芾的字体各写了一幅字,挂在店内墙上。

那天上午,八点十八分时,老莫将写着“老莫小莫小小莫饮食店”的牌匾往门楣上一挂,叫小小莫离得远远的,将两个食指塞进耳孔,叫小莫摊开手掌捂住耳朵,自己站在门口,将一盘十万响鞭炮点燃。鞭炮好响,响了好久。小小莫聪明,见鞭炮不炸不飞了,没再塞耳朵。小莫人实在,老莫没叫她不捂耳朵了,以为仍在炸响,依旧捂着。老莫牵着小小莫的手进了店子,这才知道小莫仍使劲捂着耳朵,忙笑着拿开那双白嫩的手。小莫将耳朵都捂红了,老莫替小莫揉了半天耳朵,那耳朵才不痛。

开始一段时间,食客或冲着名儿新鲜,或冲着老莫那些大家都说好的字,或冲着小莫的长相,或冲着与老莫或者小莫是熟人,是亲戚,是邻居,是曾经的同事,生意还真可谓兴隆。那几天,打烊后,老莫和小莫回到家里,数着钱。一遍两遍地数,愈数愈心花怒放,两口子笑逐颜开地盘算着,一个月可赚多少,一年可赚多少,十年可赚多少,盘算着什么时候能买摩托车,什么时候能买电脑,什么时候能买百余平方米的房子。

老莫希望先买电脑,说如今上网,可以在网上读到好多东西,说不准还可以和书法名家在网上交流。老莫希望得到书法名家的指点。他感觉中,自己的字,与名家的字,水平只隔差了一张纸。只要捅破那张纸,他的书法艺术就将臻于完美。小莫说,先买摩托车,一家三口,要去哪,“飕”地就去了。最后,两口子统一了思想,电脑和摩托车同时买。

只是这家店里,除了小莫秀色可餐,旁的东西,委实不可餐。老莫做的饭菜,除了小莫喜欢,人见人嫌;小莫做的饭菜,除了老莫愿吃,便如天津著名的包子,狗不理;再就是小小莫,没吃过别人做的饭菜,以为天下饭菜,原本是那个味,喜欢吃着。于是,食客越来越少,不几天,没了人来。

接下来的日子,老莫和小莫常常各搬条椅子,坐在店门口,一边逗着小小莫喊爹喊妈,一边望眼欲穿地盼着食客。那些食客好像约好了,都不再上老莫的饮食店。

老莫的一个熟人说:“老莫,你两口子那手艺,确实不敢恭维,去请个大师傅吧。”

小莫不知道该不该请大师傅,望着老莫。

老莫说:“生意这个样子,只有亏了,哪请得起大师傅。”

小莫知道老莫是对的,忙说:“是啊,哪请得起大师傅?”

那以后,老莫的店里总是三个人吃饭,就是招牌上写的老莫、小莫、小小莫了。

老莫到底是老莫,拿得起,放得下,非常果断地将饮食店一分不赚、一分不亏地转给了别人。别人做了几天后,生意火一样红着。

老莫逢着熟人便说:“我原来不相信命,如今,信了。做生意,没那个命,肯定不行。你看看,同样一个店,我亏,他赚。”小莫知道老莫的话是对的,逢着熟人也说:“是呀,做生意,没命不行。人家命好,赚钱,我们命不好,亏。”

老莫想起“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训,知道他充其量做到了“正心、修身”,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家”都没法儿养,自然没法儿“齐”,后面“国”和“天下”,就更不用去想。从此,老莫在自知之明中,新闻也懒得再看了。老莫索性在心里忧着家,手则不闲地对着那些帖练字。老莫练着练着,就忘记了没活干的事儿,就一点也不急了,就可以一会儿歪着头望着那些帖,一会儿气运丹田地写着字。于是,老莫每天只有晚上睡着之前,早晨起来之后,以及三餐饭的时候,心里如热锅上蚂蚁急着,眉头蹙着,嘴里唉声叹着。旁的时候,老莫都用毛笔写字。

老莫渐渐地发现他的字,临谁像谁,不但形似,而且神似了。老莫甚至能说出好多理由,说出哪些帖是作者手迹,哪些帖是他人伪托。

于是,这段时间,一家三口倒也过得安逸和洒脱。

这时,老莫家储蓄已没了。

那天晚上,小莫说得诚恳:“老莫呀,找工作,也像做生意,也要有命。你本事再多,没找工作的命,也是白搭。让我去试试。说不准我有命,能找到工作。”老莫望着小莫姣好的脸,心想他一个大男人,得叫老婆找工作养着,惭愧得低下头去。可是,现实,又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老莫艰难地抬起头,望着小莫那双动画片里人物才有的眼睛,双手颤抖着,拉着小莫柔若无骨的手,“唉”地一声长叹,两眶泪水簌地一声,全淌了下来。

老莫嗫嚅地说:“去试试,去试试,我在家带小小莫,做饭,洗衣,拖地,写字。”

第二天一大早,小莫坐在梳妆台前,一丝不苟地将脸琢磨了两个小时,这才挽着一个塞着化妆盒和卫生纸的皮包,出门找工作去了。

小莫到了一家私营公司。

老板四十岁上下,戴副眼镜。他望小莫一眼,目光已舍不得移开,心里一个劲地念:“蹊跷,蹊跷。这女人没搞错吧,仙女一般,跑到我這儿来打工。”

眼镜老板点点头,说:“正要招一个秘书。你来了,不用考试,看眼睛就知道,聪明。老话说得好,眼睛是心灵窗户。这么大的眼睛,能不聪明?就你了。”

小莫回到家,老莫已做好中饭,端上了桌,在等着她。小莫抱着已坐在桌旁的小小莫,亲了又亲,直亲得小小莫烦了,说:“你好烦,口水,脏。”小莫放开小小莫,嘻嘻地笑着,望着老莫。老莫心想,小莫该是找到工作了,不然不会这么高兴;老莫又想,小莫或是没找到工作,路上遇着什么好笑的事,这会儿还在笑着。老莫自己没本事找到工作,觉得他没资格问小莫找没找到工作,甚至觉得他没有资格猜。老莫只得忐忑不安地等着小莫自己说出结果。老莫替小莫添好饭,轻轻地有些儿悲凉地一声:“小莫,辛苦了,吃饭吧,吃饭吧。”老莫埋着头吃饭。小莫这才对老莫说:“老莫,我命好,我命真好,我命真正好,就找了一家,就同意了。呵呵,老板好痛快,一说就同意了。”

老莫在惭愧中高兴着,在高兴中惭愧着,拿筷子的手有些发抖。

小莫记起很久没吃荤了,说:“老莫,下午去买一斤肉,一条鱼。你说呢?”

老莫忙将头点着,说:“买一斤肉,买一条鱼。买一斤肉,买一条鱼。”

下午,老莫叫小小莫在楼前坪里和小朋友玩。老莫没能力找到工作,甚至没有去找工作的勇气,他的头,千斤重一样,没法儿抬起,只得低着,他的背,在恨着自己无能中,极快地佝偻了。老莫拖着拖鞋,踏着怕踩死蚂蚁的步子,去了菜场。老莫拿出所剩无几的钱,数了又数,心底说着:是该吃餐好点儿的了。老莫攥着那点儿钱,直至钱都汗湿了,终于做出了决定:买了半斤肉,一条秀秀气气、足有四两的鱼。

小莫下午正式上班。

小莫坐在老板辦公室外面那间办公室,来了人,问清是干什么的,然后根据情况,确定是不是通知老板接待。老板自己缩在里面那间办公室,像死在了里面一样,一下午也没出来。整个下午,除来了两起推销挂历的人,被小莫挡在了门外,再没旁的客人。小莫好喜欢这工作,比她那会儿当纺织女工强多了,工资不低,有两个纺织女工的工资,最重要的是一下午闲得除了照镜子补妆,硬是没一点事儿。

小莫晚上回到家,高兴得像快活的鸟,飞般地进了厨房,对正在做菜的老莫说着这工作的好。老莫想着他没法儿找到工作,不敢望着小莫,只得老是背对着小莫,却又不能不答着小莫。老莫一边做菜,一边心里惭愧,嘴里“嗯嗯”着。一会儿后,老莫已将肉呀鱼的全做熟了。小莫说着“钱又多,又轻松,这工作真好”,“我们有钱了,得吃好点”,跟着低着头装着听着的老莫,到了厅屋饭桌边。

吃饭了。小小莫夹一筷肉,说一句:“吃肉,好吃。”小小莫夹一块鱼,嘻嘻一声:“吃鱼,鱼好吃。”老莫和小莫见小小莫特别喜欢吃,都只尝了两口,不再夹鱼夹肉,均吃着小菜。小小莫将鱼肉都吃完了,又多吃了一碗饭,撑了,说着肚子胀。害得小莫替小小莫揉了半天肚子,揉出一串儿臭得死人的屁来,小小莫才蝴蝶一样飞出门去玩。小莫箍着老莫脖子,撒着娇要老莫亲她。小莫再次告诉老莫:“这工作真好,又轻松,又钱多。”

第二天,眼镜老板有生意上的客人,叫小莫一起去陪着客人吃中饭。

小莫没到过这么高级的酒店吃饭,也没见过如此排场。小莫十分好奇,眼睛舞龙灯样转。小莫心说:“好高级唷,你看看,你看看,天花板上的灯,好多盏。浪费电,大白天,开这么多灯,有钱多,也用不着,又不是不看见夹菜,化生子。”“这小屋四周,都是这么高级的木板儿,看着饭都要多吃一碗。”“木板儿上面只是不该流氓一样,贴些不穿衣服的女人。这家店的老板,肯定不要脸。”“这些女人就更不要脸了,一丝不挂让人拍照。”“中间的圆桌,还没来由自己转着。肯定是电动的。呵呵,电动圆桌。”

小莫有些不自在。最让小莫不自在的是,他们吃着饭,旁边还站一个长得标致的小姐,在那儿微笑着,替他们添饭,舀汤,沏茶,倒酒。那样子,好像她是奴隶主,她们是奴隶。

客人望着小莫,由衷地赞道:“小姐,你好漂亮。”

小莫忙说:“不漂亮。”

客人说:“小姐喝酒吗?”

小莫说:“不喝,我有次也就喝了一口,喉咙辣死了,咳了半天才好。酒那东西,不是好东西,不是人喝的。你们也要少喝。醉了,像猪一样,不好。”

眼镜老板有几分不高兴,板着脸说:“小莫,别乱说话,你就喝奶陪着客人吧。”

客人嘻嘻笑着,望着小莫的老高胸脯,说:“小姐有奶,还喝那个奶干吗?小姐是不是自产自销?也分点儿给我们喝吧,有福同享呢。”

客人和眼镜老板都暧昧地笑着。小莫没笑。小莫认真地说:“我没奶,我还没生小孩,哪来的奶,我女儿还是抱养的,我老公没得生。”

客人和眼镜老板都笑得前扑后仰。吃完饭,眼镜老板送走客人,拿出小莫两天的工资给小莫,叹口气,说:“你是搪抹鸡屎,外面光,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小莫不知道搪抹鸡屎是什么东西,说:“明天不是星期天,也休息?”

眼镜老板板着脸说:“你被炒了。”

小莫回到家,见着老莫,如小时候打碎了碗,面对父亲的横眉,知错地低着头。

老莫惊讶地问:“下班这么早?”

小莫从塞满卫生纸的皮包内,将两天工资拿出来,悉数交给老莫。人站在门口,上牙齿咬着下嘴唇,两只眼睛鼓得老大,可怜兮兮地望着老莫。

老莫接过钱,已八分猜着小莫被炒了。老莫自己工作都找不到,连被炒的机会也没有,老莫觉得小莫至少有被炒的机会,比他老莫强。老莫便觉得他没有资格问小莫是不是被炒。老莫只得等小莫自己说出来,问:“小莫,怎么了?”

小莫滴一串儿泪,说一句:“我被炒了。老板也是,我又没犯错,杯子也没打坏一个,就炒了我。”小莫说了五句话,流了五串泪,已是泪人儿了。

老莫替小莫擦了眼泪,叹口气,呆呆地望着小莫。忽地心头一酸,眼泪眼见着要掉下来了。老莫怕小莫看见他流泪,将小莫抱在怀里,一只手拍着小莫的背,一只手抹着自己的泪。老莫知道,他可不能随便流泪,他是男子汉。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老莫想说:你在家吧,我明天去找工作。老莫有自知之明,知道找不到工作。老莫不敢说出那句话来。

小小莫见爸爸抱着妈妈,将她晾在一边,在一旁噘着嘴,弹着脚,说:“爸爸,爸爸,别老抱着妈妈,抱我。”

老莫只得不抱小莫,去抱着小小莫。

泪人儿一样的小莫,擦干泪,说:“老莫,别急,我命好,明天再去找工作。”

老莫望着小小莫,见小小莫愈看愈好看,又想着小小莫的伶俐,想着他们不去领养,定会有有钱人家的人领养,那么,小小莫的日子,又将是如何幸福。老莫忽地一阵心酸,眼里挂着泪,嘴里挤出三分笑来,说:“小小莫,你知道吗?爸爸害了你。是爸爸不好。”

小莫抱过小小莫,刚擦干的脸,又泪湿了,说:“爸爸说胡话。妈妈明天去找工作。”

小莫命真好,没费吹灰之力,又有一家公司聘用了小莫。

五十岁上下的女老板,握着小莫的手,说:“合作愉快。”

整个一天,小莫都觉得女老板亲切和蔼。小莫最喜欢那句“合作愉快”。小莫从来没听过别人这么对她说过。小莫在这几个字中,找到了平等和尊重。

“老板说,合作愉快呢。”晚上,小莫扒在老莫身上说。

第二天,女老板叫小莫写一个报告,给市政府什么局,请求解决一件事儿。小莫傻眼了。小莫望着纸笔,心说:又不是读书,怎么还要写作文?小莫小时候,只要老师说要写作文,就头痛得厉害。同时,小莫不像老莫,不管是毛笔字,钢笔字,还是粉笔字,都写得好。小莫的字,人见人嫌,鬼见鬼愁。小莫心说,老莫在就好了,保准写得老板满意。

小莫正愁得不行,女老板如催命判官,催着小莫:“快点,写一个报告,要这么久吗?又不是叫你写长篇小说。这么久,人家长篇小说也写出来了,快点。”

小莫“哦”了一声,没办法,只得使出吃奶的劲,捉蛇一样,抓着那支不听话的钢笔,朝着纸上划去。小莫累得出了一身汗,将衬衣、胸衣都汗湿了后,终于写出了几十个字。大意是:XX局,拜托,将那事儿给我们解决了吧,再不解决,会急死人的。

小莫的字,蚂蚁一样大小,又如在水泥地上乱蹦的蚯蚓。小莫望着,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女老板又在催着,且声音高了些。小莫只得羞羞答答,满脸红晕,心跳怦怦地将她写的报告递给老板。

女老板睁大眼睛,望了半分钟那报告,再望怪物一样,望了小莫半分钟,终于摇着头,说:“这事儿怪了,那天我看见一个好丑的女人,字写得好得不得了,文章也像一回事。你长得人模人样,怎么就写出了这样的字,写出了这样的报告呢?怪事,怪事。”女老板一声长叹后,说:“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

女老板顺手给了小莫三天的工资。

小莫这次知道,老板这么说,是说她被炒了。

小莫四天内做了两回被炒的鱿鱼,知道如今在外面工作,又要会喝酒,又要会写字,还要会写文章,不容易。小莫回忆着那时候纺织厂没垮时的好:“那时,多好,雖然累,却不愁没有工资,也用不着会喝酒,用不着会写字,更用不着会写文章。”小莫觉得那时累得幸福,如今想这么累也不能了。小莫不知道怎么办,在街上瞎转。

已近黄昏,小莫往家走去。

小莫到了离家最近的十字路口时,遇着了在纺织厂工作时的一个同事。那个同事,也是曾经的纺织女工,比小莫小五岁,却显得比小莫大。小莫花容月貌,有眼睛的人,都会说小莫顶多二十五岁。小莫记得,这个同事那时最老实了,细声细气说着话,还嫌声音大了,得用手背挡住嘴。这会儿,这个同事见了小莫,没来由先是一串儿哈哈,笑得空气也打颤,笑得小莫莫名其妙。

同事说:“小莫姐,你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吃了驻颜丹吧?叫人羡慕死了,我要是一个男人,不追你不是人。”又问:“你的手机号码多少?”

小莫说:“我手机早停了机,号也是空号了。我老莫的手机,也早停了机,也是空号。”

同事说:“小莫姐,别骗我,我又不是男人,会骚扰你,告诉我没事的。”待小莫说了“的确停了机,的确是空号了”,同事满脸惊讶,说:“如今什么时候了,没手机能活吗?收废品的都用手机,你怎么倒退成原始人了?”同事将她的手机号码给了小莫,说:“以后有事就打这个号码。”

同事递过一支女士烟给小莫。小莫两手摇着,说不会。同事问小莫如今在哪儿混?小莫诚实,将困境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同事呵呵一笑,说:“小莫姐,你这么好的条件,能赚大钱呢。”小莫不信。同事嘻嘻一笑,附着小莫耳朵,说了许多做三陪女赚大钱的事儿,说得小莫面红耳赤,头连摇地摇。同事生气了,嘴一噘,鼻子一哼,说:“你去做贞女,去饿死吧,和你家老莫、小小莫一起去饿死吧。”

小莫一脸严肃,说:“这事儿,饿死我,也不干。”

同事鼻子里又是“哼”地一声,说:“放着金山不开发,守着讨米棍。饿死,活该。好心当作驴肝肺,懒得理你了。”同事说完,屁股一扭,走了。

小莫望着同事背影,摇摇头,心里犯着嘀咕:“她怎么做起婊子来了呢?怎么会呢?”

小莫回到家,老莫分明装出几分轻松,说,“吃饭,吃饭”,将饭菜端上桌。小莫眼里噙着泪,将三天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老莫,将又被炒了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老莫首先懵了,继而一叹,不但装出轻松,且拼命挤出几丝笑来,说:“炒了就炒了吧,有什么办法呢,这事儿又不能赖着不走。吃饭吧,吃饭。今天买了你最喜欢吃的冬瓜。吃饭吧,吃饭。这冬瓜我看了,没浸水,是好冬瓜。没浸水的冬瓜,不硬,又甜些。”

旁人说的话,稍许拐个弯儿,小莫半天还不理解,老莫说的话,小莫一下子能看到老莫的心里去。小莫知道老莫心里急,却怕她急,才说得这般轻松。小莫慢慢扶起筷子,望着老莫,好像她犯了错,小心翼翼地说:“我明天再去找工作,我命好,一定能找到工作,我命真好,出门一会儿,就找到工作了。”

老莫一声不吭地吃着饭。老莫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找不到工作,眼见着小莫也很难真正找到一个工作。他不知他老莫和小莫以及小小莫能依仗什么活下去——难道靠政府那点儿低保过日子?那点儿钱,买养老保险还差老长一截,别说养活人了。老莫心乱如麻,但老莫不能说小莫,老莫只能怪自己无能。老莫脑子转得飞快地想着办法,想了许久,老莫硬是没想出办法来。

小莫见老莫不吭声,也就跟着老莫一声不吭地坠着泪吃着饭。

第二天,小莫老早就起床了,坐在梳妆台前发懵。小莫害怕着找到了工作,又要喝酒,或者写字,更怕要写文章。于是,她工作两三天,甚至就半天,又被人辞了。如果那样,叫小莫的脸往哪儿挂?小莫无精打采,扯一根眉毛,歇三分钟地化着妆。化了两个小时,依旧只是草草地收工。她甚至确信着今天没法找到工作,心底以为着妆化得再好,也没用。又想,人家要会喝酒,会写字,会写文章,与化妆没丝毫关系。

小莫包也没带,去找工作了。有餐馆招服务员。小莫心头一喜。小莫知道,服务员这活儿好,只要端盘子,抹桌子,拖地板,顶多再洗一堆饭菜碗。这些事小莫都会做。小莫想:“这事好,一不用喝酒,二不用写字,更不用写文章。”小莫便去应聘。但工资却委实太低,小莫稍许一算,发觉只够一家三口喝粥。小莫只得不干那服务员,继续找着工资高点儿的工作。小莫找了一天,没有找到工资足以养活一家人的工作。

小莫只得悻悻地回家。

老莫挽着篮子,到了菜场,走到大白菜摊位前。

老莫问了价。卖大白菜的妇人答了。老莫说:“这么贵,也不怕吓死人。”拿起一蔸包得铁紧的大白菜,说:“外面几层都黄了,坏了,怎么吃?喂猪还差不多。”掰下一片片发黄的大白菜叶,放在篮子里。大白菜流出水来。老莫说:“你们怎么就没良心,卖之前,老放在水里泡。还不知道是什么水。”老莫厌恶地将手上这蔸大白菜放回原处,又拿起一蔸包得铁紧的,嘴里唠叨着“没良心”、“浸水”,故伎重演。

妇人火了,说:“你这人好没君子相,一片片掰下来,到底买还是不买?”

老莫手法奇快地掰下两片大白菜叶,将这蔸大白菜放回原处,发火道:“谁稀罕你的?你怎么做生意的。真是,好像别处没有大白菜买。”老莫望着篮子里那些“喂猪还差不多”的大白菜叶,琢磨着够吃一天了,装出百分之八百的气愤,调门儿高了八度,说:“没道德,大白菜浸水。这样的大白菜,谁要?”提着菜篮,回家去了。

老莫买菜去时,小莫依着窗,望着窗外流云,发了一会儿呆,牙齿一咬,到了街边有公用电话的书报亭前。她心跳如打鼓,手指弹钢琴一样抖,拨了那个同事的号码。老久一会儿后,那个同事打着哈欠接电话了。

同事嘀咕着:“还这么早,谁呀?要命呀?”

小莫听到老虎叫了般,慌了手脚。她挂了电话,转身就要走。

守书报亭的老头说:“你还没给钱。”

小莫知道接通了就要给钱,却说:“我没说一句话,也要五角钱?有少吗?”

老头说:“没少。电信定的价。”

小莫割肉一样,交了五角钱。

小莫回到家,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牙齿一咬,到了另一家有公用电话的小店。小莫又拨通了那个同事的电话。

小莫羞羞答答地说:“我是小莫,我还是跟你一起干吧。”

同事说:“你?你不是要做贞洁媳妇吗?”

小莫脸红一会,白一会,说:“你别刺我了,我想好了,只有那条路走了。”

同事说:“早就该下海,如今都什么時候了,用不着守着贞洁牌坊。”同事又说:“如今,人穷才有人笑,别的,就是偷扒抢劫、贩毒贩人、杀人放火,也只有人恨着,却没人笑,如今是哪事儿赚钱就干哪事儿。”

小莫瞥一眼守店女人,对着话筒,吞吞吐吐说:“你说的是呀,只有这事儿了。”

同事约了小莫,下午三点在上次见面时的十字路口等。

老莫回来了。

小莫背对着老莫,吞吞吐吐地说:“老莫,我下午,去,找工作。”

吃罢中饭,小莫坐在梳妆台前化妆。老莫在厅屋,写毛笔字。老莫已有很久没用宣纸写字了,用的是在附近单位讨回来的旧报纸。小小莫拍着手,看着电视里孙悟空打妖精。妖精被孙悟空打死了,孙悟空播完了。小小莫走到小莫身边,要小莫给她搽口红。

口红要钱,小莫缺的就是钱。小莫说:“小小莫,长大才能搽口红。”

小小莫不依,小莫只得给小小莫搽上一点儿。小小莫望着镜子里的小小莫,见嘴红了,高兴地像燕子一样飞出门去,玩去了。

小莫化好了妆,走到老莫跟前,眼圈儿红了,像是生离死别,说:“老莫,抱紧我。”见老莫愣在那不动,小莫弹着脚,扭着腰,皱着眉,鼻音“嗯”地一声,说:“抱紧我。”

老莫将小莫抱得铁紧,将满脸胡子摩挲着小莫细嫩的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小莫,我没用,我没用,工作也找不到。”

小莫说:“老莫,别这么说,我老莫字写得好,那时,厂长都说好,都说,我老莫的字,横是横,竖是竖,硬是一笔也不少。厂长还说,我老莫一笔能写好几个字。有几个人有这本事?一笔能写出几个字。那时,厂长要赞一个人,好难;副厂长还说,老莫能背好多古诗,一串一串的。我老莫本该当大官,只怪那些人瞎眼,不要我老莫当。”

小莫撒着娇叫老莫亲她额头。老莫亲了她额头。

小莫走了。

老莫继续在报纸上写字,这次,老莫没临谁的帖,老莫随心所欲地写。老莫觉得,他的字,已无需再临谁的帖。老莫希望写出他自己的体。

骗黄菜叶吃的情景,在老莫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重演。老莫心底涌出了愈来愈多的悲怆。老莫不敢再回忆。再回忆,老莫便要坠泪。老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记起了寒山子。“我至少比寒山子好。”老莫这么想。“桦巾木屐沿流步,布裘藜杖绕山回”,这个寒山子,比他老莫还穷,戴顶帽子也是桦树皮做的,却活得自在。老莫在旧报纸上写着寒山子的诗:“东明又西暗,花落复花开,唯有黄泉客,冥冥去不还。”老莫忘记了他得靠妻子可能的工作,养活自己,好像他就是寒山子一样,食着野果,在寒岩中活得痛快自在。

老莫想着寒山子,笔下写出了沧桑,写出了几分野性的洒脱。

老莫又觉得他不能学寒山子。怎么能那样做,一个人疯疯癫癫跑到山洞里去,弃妻子于不顾。老莫觉得要学也只能学陶渊明,不求富贵,安于贫穷,却也不跑到山洞去。老莫写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老莫写着陶渊明,刚觉得陶渊明足以为万世楷模,却立马想到,也不能学陶渊明——有个工作不好好干,归去来兮地躲到乡下去,发神经病。他老莫如果有个工作,该多好,就能养家了。况且陶渊明那工作本可以造福一方百姓,可以忧国。如果是他老莫干,一定兢兢业业,为民服务。又想,弃家国如敝屣的陶渊明,居然看不起王羲之,简直是岂有此理。老莫决定,以后再不写陶渊明的诗文了。

老莫心说:“有点儿挫折,便置国家于不顾的人,写他的诗文干吗?”

老莫开始写那个左右不讨彩,但依旧干出了大成就的苏轼的诗词。渐渐地,老莫有了苏轼的那份汪洋浩荡的才情,老莫的字,便有如展翅鹏鸟,飞翔在宇宙之间的感觉。

小莫工作了几天后,老莫知道了,小莫的工作时间怪气,下午两点半上班,深夜十二点下班,有时还要加班到两点三点,抑或还要加班通宵。

老莫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渐渐地,在小莫跟前,他低人一等了。他不敢问小莫:为什么五星级宾馆这么瞎胡闹,老要加班,却不多请几个人。老莫不敢问。老莫只敢心里爱惜着小莫。老莫爱惜着小莫,更觉得自己没用——不能养活妻女,反叫妻子养着。老莫也就更不敢问小莫这些事儿了。

小莫看出了老莫眼中疑惑,告诉老莫:“五星级宾馆,用工最注意了,没一个人多。客人多了,就得加班。不像我们纺织厂,好像人多热闹,其实是穷热闹。五星级,人少,好管理。纺织厂,人多,不垮了?”

老莫别说五星级,就是二星级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老莫那会儿在宣传科时遇着出差,在外面住旅舍。小莫使老莫长了见识。老莫听着,听天方夜谭一样,将嘴张成O型。

老莫常在心里说:“原始积累,资本家。剥削压迫的五星级。”

开始的几天,小莫下了班,到家时,都是满脸愁苦。一段时间后,脸上渐渐地有了笑。老莫明白,小莫是习惯了工作的辛苦。老莫早就盼着笑容重新爬回小莫的脸。日子一天天过,小莫的笑,一天比一天多。老莫觉得,小莫现在的笑,与以前的笑,有着太大区别。小莫以前的笑,像山间吹来的清风,好清新,如花开放一样自然和悄无声息。小莫如今的笑,有些前卫。老莫想,在五星级宾馆工作,当然前卫;不前卫,老板还不炒她鱿鱼?

小莫拿回来的钱愈来愈多。老莫是男人,赚不到钱,心底愧着。这种愧疚渐渐地深入骨髓。老莫在愧疚中,渐渐地没了阳刚之气。

小莫发现,好像她是老虎,老莫几乎不敢正眼儿望她了。

小莫希望老莫永远像以前一样,看着新闻,指着点着,说着某些官员的不是,说着如果是他老莫管理,将如何如何。然而,小莫再也没有听到老莫那些足以管理国家的话了,再也看不到老莫的那份大官一样的洒脱了。小莫甚至发现,老莫只有握着毛笔时,一身才像个人样,有着人的尊严。

小莫终于明白,老莫那身嶙峋瘦骨,再也不能当作主心骨撑起这个家了。小莫只得义无反顾,却又是悄无声息夺了一家之主的宝座。渐渐地,小莫说话声音也就比以前大了许多,干脆了许多,甚至还能没来由打着哈哈了。

老莫日渐猥琐,小莫日渐爽朗;老莫愈老,小莫愈小了。

小小莫进幼儿园了。

星期天,上午八点时分。老莫买菜去了,小莫还没起床。

小小莫爬了起来,念着幼儿园阿姨的话:“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是好小朋友。”小小莫决心做好小朋友,自己穿好衣服,坐到了梳妆台前,打开小莫的化妆盒,对着镜子里的小小莫,用眉钳扯着眉毛。小小莫扯了一根,痛得咬着牙齿。却是自己扯的,不好哭,忍住了,却也不敢再扯。小小莫拿出小莫的口红,将嘴搽成红色。

小小莫望着镜子中自己的嘴巴,愈看愈好看。小小莫索性将口红往脸上搽。小小莫两边脸都搽红了的时候,老莫提着菜篮回来了。

老莫望着将脸画成猴子屁股的小小莫,蹲下来,扶着小小莫双臂,细声细气说:“小小莫,要素雅才美。这样子,丑。”小小莫听不懂“素雅”,茫然望着老莫。往日这时的小莫,还在打着香鼾,这会儿恰恰醒了。她望着小小莫,忍俊不禁,大笑着,说:“小小莫,你在干什么,猴子屁股,哈哈,猴子屁股。”

老莫端来洗脸水,替小小莫将猴子屁股洗成脸。小莫爬起来,抱起小小莫,说:“妈妈给你化妆。”小莫一边精心替小小莫化妆,一边念:“小小莫仙女一样,要打扮成公主。小小莫本来就是公主。是爸爸妈妈的公主,当然要打扮漂亮。”老莫站在一旁,心里觉得小莫这样不对,但小莫是家里栋梁,是一家之主,老莫只能由着小莫。

小小莫化完妆,望着镜子里的小小莫,笑逐颜开地说:“漂亮,好漂亮。”

第二天早晨,老莫叫醒小小莫,说要上幼儿园了。小小莫醒了,推着搡着叫着睡得好香的小莫,说,不化妆不好看,她要化妆。小莫爬起来,惫懒地伸了懒腰,白老莫一眼,说:“老莫,你给小小莫化妆吧。我实在还想睡。”老莫低着头,声音如蚊子哼,说:“我不会。”小莫本来没脾气,见老莫一身都是猥琐,脾气来了。小莫声音高了八度,说:“化妆又不会死人,不会不会,不会,你不会学?这丁点儿事,也要叫醒我。人家累死了。你以为钱这么容易赚?累死人。”

小莫只得爬起来,说:“小小莫公主一样,哪能不化妆?”她替小小莫化了妆。

那以后,老莫一怕小莫休息不好,二怕小莫白眼,只得替小小莫化妆打扮。老莫真聪明,学什么像什么,不但毛笔字学谁像谁,几天后,老莫化妆的水平,突飞猛进,竟然不亚于小莫了。再过了几天,小莫也自叹不如了。小莫望着漂亮的小小莫,由衷赞着:“老莫只是没有当大官的命,没有找工作的命,不然,唉。老莫真行,写毛笔字,要横有横,要竖有竖,就是化妆,也化得眉是眉,嘴是嘴,一点也不含糊。”

过了段时日,小小莫不许小莫替她梳妆打扮了。小小莫说:“爸爸梳头发,又舒服,又好看。妈妈没有爸爸温柔。妈妈羞。爸爸给我化的妆,幼儿园阿姨都说好。”“阿姨说我像洋娃娃。”老莫在小莫教导下,已经知道,小小莫长得仙女一样,原该打扮成公主。于是,老莫不但替小小莫化妆,还将小小莫的衣服全换成时髦的,且是一天准得换一套。小小莫真有了几分公主的味儿,走路,说话,便是笑著,老莫都觉得像电视里演的茜茜公主。老莫望着小小莫,心底就涌出几分骄傲,尤其是看着他亲手扯出来的小小莫的完美无缺的柳叶眉,老莫心底准说:“我真可以,你看,这柳叶眉,真好看,是我扯出来的呢。”小小莫也真坚强,老莫替她扯眉毛,开始时好痛,痛得流泪,嘴里却说着“不痛,漂亮”。后来,那眉毛扯着,真不痛了,只有些痒痒的快感。

每天,老莫送了小小莫上幼儿园,便去菜场买菜,然后,回家做家务。家务事做完了,老莫这才拿出新买的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一丝不苟地临帖。老莫生活安定了,便喜欢临帖,不喜欢信笔乱写。老莫随手去写,那字儿如老莫的人,有着愈看愈别扭的猥琐。老莫写一会儿字后,开始做饭。待小莫出去工作了,老莫又临着帖儿。到傍晚,老莫上幼儿园接小小莫。然后,做饭。然后父女俩吃饭。然后,老莫一边临着帖,一边等小莫回来。

老莫的日子,每天都这样过。

这天,小莫生日。老莫买完菜,正要走出菜场,却见他们原来的宣传科长在前面买菜。老莫老远见到科长,想起自己沦落成要靠妻子养活,见地上没有缝钻进去,只得往人堆里躲。科长眼尖,老远看见了老莫,大声喊着老莫,走了过来和老莫握手。老莫只得不尴不尬地弄出许多笑来,和科长握着手,问着科长,如今在哪里发财。

科长说:“发什么财?不就弄了一家茶楼,赚点茶水钱过日子。”科长望着老莫的菜篮子,见已盛满了菜,呵呵笑着:“老莫,日子过得蛮舒坦,随便一买,就这么多菜。”

老莫细声细气地说:“今天是小莫生日,得多做几个菜。”

科长说:“小莫生日,那至少得搞几十桌吧?”

老莫说:“科长你笑话了,就我们家三个人,再说是散生,家里人庆祝着就是。”

科长打着哈哈,然后,神秘兮兮地说:“小莫那么多朋友,都该来吃生日饭吧。”

老莫说:“小莫有什么朋友?除了上班,门也不出。”

科长说:“你家小莫在哪儿上班?”

老莫说:“科长,你见笑了,在五星级宾馆当招待。”

科长问:“那宾馆你去过吗?”

老莫说:“那高级场合,我去干吗,这个样子,去丢人?”

科长又是一阵哈哈,然后眼睛一眨,说:“老莫,本不想告诉你,看在同事一场,说给你听吧,多话我也不说,你家小莫没在五星级,在六星级,你哪天去跟着她,就知道了。”科长又揶揄道:“老莫,鸡,你用不着买的,听一些朋友说,你家不是喂了鸡吗?”

老莫说:“没喂,喂鸡干什么,居委会也不许喂,说是不卫生。”

第二天中午,一点半,小莫提着皮包前脚走,老莫后脚跟着小莫走。

老莫跟着小莫走。小莫打的,老莫打的。小莫下车,老莫隔一段距离下车。老莫眼见着小莫进了一家叫 “我等你”的歌厅。老莫傻了眼,心往口里迸。老莫忙对自己说:“小莫不是那种女人,小莫对我如此忠诚,不可能的。小莫肯定在五星级酒店当招待,小莫这会儿是在找人。”老莫压迫着自己相信,小莫是在找人。

老莫在“我等你”的对门一家麻将馆装着看麻将,眼睛老望着“我等你”,心急如焚地等着小莫出来。老莫不住地心说:“小莫再过一会儿,就会出来,是这样,只要一会儿,就会出来。”不知过了多少个一会儿,小莫都没有出来。老莫眼见着三三两两的男人钻进“我等你”,且钻进去,便似死在里面了,老久一阵,也不见一个出来。

“放炮,放大炮。”麻将这边桌上有人喊,接着,那边也有人喊:“放炮,放炮。”

“那些男人就是去放炮。说不准就是找小莫放炮。”老莫马上想到了。

愤怒从老莫心底生着,直冲至脑门顶。老莫眼里冒着火,便许久以来,第一次伸直了腰,第一次快如风地过了马路,到了“我等你”歌厅。老莫没看见小莫,也没看见其他小姐。收银台内,一个四十来岁,头发如小莫般染成了金黄色的女人,在和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调情。那男人手在女人身上摩挲着,说“没小姐我得走了,要不老板娘陪我也成”,女人说“我老了,你等一会儿,不就有小姐了”。男人见女人没拿开他手的意思,索性不小心一只手掉到女人胸脯上,说,“等到什么时候?”女人也不拿开男人的手,身子扭着,声音嗲着,说“不要多久,保证不要多久”。

老莫听着他们肆无忌惮的对话,心想,说不准小莫待会就要陪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好像这个男人一定是或者一定将是小莫的嫖客,老莫心底的火愈烧愈大,眼见着已是熊熊烈火。这会儿,那一男一女,安静了。男的吸着烟在收银台外踱步,女人轻声哼着老莫没听过的歌。从不知哪个包厢内,走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姐。男人付了账,目不斜视地走了。小姐挽着那个五十岁男人的胳膊,又窜进包厢去了。老莫没看见那个男人了,且并不是小莫陪那个男人,老莫的心稍许平静了些许。老莫耳朵,也就能允许着许多男女的歌声往里钻。老莫好像那些女声都是小莫唱出来的。老莫想问那女人,小莫在什么地方,老莫没问。老莫想着:每个包厢看一遍,就能找到小莫。

“不能莽撞。”一个声音从老莫灵魂深处溢出来。老莫是兼听则明的人,听到那声音,便知道真的不能莽撞。老莫甚至叫自己相信,那声音是神灵的声音。老莫迅速地想到,小莫是為了他,为了小小莫,为了他们那个家。老莫在些许愤愤中,低下了头,佝偻了腰,袖起了手。于是,老莫像泄了气的皮球,“唉”地一声,落寞着步子,走出了“我等你”。

老莫回到家,低着头,坐在沙发上。老莫眼里有了许多男人往小莫身上压,将小莫压得像纸一样薄,小莫因此成了养着小小莫和他老莫的一张张的钱。老莫拿着小莫变成的钱,买菜买米买单车,买文房四宝。老莫望着这段时间已旧貌变新颜的家,不住地叹气,不住地流泪,不住地跺脚。接着,老莫在“我没用”的自怨自艾中,用拳头砸着墙壁,好像墙壁是那些使小莫变成一张张钱的男人。老莫不住地砸。可是,老莫的手不经砸,一会儿后,就砸肿了。老莫不敢再砸墙壁,便一边揉着发痛的手,一边想着“我没用”。老莫不知该做什么好,顺手打开电视机,将声音开得老大。电视里赫然蹦出曹操,正目无天下人地抬头望天,要旁人唱着他做的诗:“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老莫点点头,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老莫恍然大悟地明白,要解忧,只有酒。“曹操之所以能成为曹操,就因为聪明,知道酒能解忧。我蠢,以为拳头砸墙壁可以解忧。”

老莫立马买了一瓶白酒回来。

老莫从来没有喝过酒,老莫仅仅喝了一杯大约二两的酒。

不一会儿,老莫头上的天旋着,脚下的地转着。老莫硬是没法儿分清东南西北,没法儿站稳脚跟。老莫念了一句“我没用,我不是男子汉”,又念了一句“我没用,仅仅一杯这样的酒,就天旋地转”,便双眼一闭,醉倒在沙发上。老莫不住在沙发上翻着滚着,几个翻身,滚到了地板上。老莫滚了老久一会儿,喃喃说上一句“我没用”,再说上一句“我不是男人”,便索性什么都不说,干干脆脆地打呼噜去了??

老莫醒酒时,屋里只有朦胧的光,老莫摇摇有些沉重的头,摁亮壁上的灯,望着白色的墙壁,发着懵。他的目光忽然接触到墙上的石英钟,这才发现已是八点,这才知道还没有去接小小莫。老莫眼里便有着小小莫一个人在教室哭着的情景,老莫便骂着自己混蛋,骂着自己真是王八,骂着自己不是人,骂着自己活该每天不知戴多少顶绿帽子。老莫在骂着自己中,骑着单车到了幼儿园。

小小莫和幼儿园守传达室的老头坐在门口,小小莫望眼欲穿地望着老莫来的方向。小小莫看见老莫了,跑过来,箍住老莫脖子,“哇”地一声,哭道:“爸爸,你不要我了?”老莫抱着小小莫,说了“小小莫,爸爸该死”,便和小小莫一起痛痛快快地哭。老莫一为他这个时候才来接小小莫,愧对着小小莫,心想着一个小孩如何受得了;二为自己的确无能,几乎只能够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往他老婆身上压去,将他老婆压成那张百元大钞。这会儿,老莫找到了将屈辱和痛苦哭出来的机会,索性哭得惊天动地。父女俩哭够后,老莫这才记起得感谢人家,这才对老头说:“麻烦了,谢谢了。”

回到家,老莫安顿好小小莫,想着今天的事。老莫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老莫在厅屋转了几十个圈后,果断地做出决定,待小莫回家,警告小莫:“以前的事,我都原谅你,那是为了我们的家,以后再发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就是饿死,也不能去干那种事。”老莫甚至将男子汉的底气都准备好了。

老莫在愤怒中等着小莫。

晚上十二点半,小莫上楼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了上来。

已站在厅屋,两手攥紧着拳头,威严得如同将军的老莫,忽地又想着小莫干这事以前日子的艰难,想着小莫舍小莫,救老莫和小小莫,简直就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莫准备了半天的底气,像泄气的气球,喊没就没了。小莫打开了门。老莫发着呆,望着小莫。

小莫如同往日,回来时总是满面春风。她瞥老莫一眼,问:“怎么了?老莫,发神经?”

老莫低着头,佝偻着背,说:“没什么,真没什么,真正没什么。”

小莫问:“你今天喝酒了?”

老莫知道自己不该喝酒,知道错了,忙认着错地说:“喝了,喝了一点,就喝了一点点。下次不喝了。”

小莫说:“你往常不喝酒,为什么今天喝酒?”

老莫说:“往常不喝,今天喝了。”

小莫叹一口气,说:“我老莫烟酒都不来,喝点酒有好处。没几个男人烟酒都不来的。有几个男人不喝酒呢?那些化生子不都喝酒。不喝酒的男人都没钱。没钱的男人肯定没出息。老莫,你想喝就喝吧。只是别醉。我们那五星级宾馆,有一次,有一个客人,猪一样,喝醉了,呕了一地。没一个小姐理他。我是说,没一个服务员理他。他就睡在地上,比猪还不如。”

小莫开始洗澡,叫老莫给她擦背。小莫那一次叫老莫擦背后,只要洗澡,都叫老莫擦背。小莫开始几次叫老莫擦背,是擦去污垢和耻辱,后来叫老莫擦背,是享受。

老莫一边心念着“我没用,我只能擦背”,一边替小莫擦着背。小莫有些不耐烦地说:“老莫,你今天怎么了?往常擦背,嚓嚓嚓,好舒服。今天,擦一下,歇半气。”老莫便不再想那些想也白想的事,想着“背都擦不好,更没用了”,便“嚓嚓嚓”一刻也不歇地替小莫擦背。

十一

从此,小莫去上班后,老莫便喝酒。

开始时,老莫喝酒真不行,端着杯子,喝不了两口,准醉。老莫醉了,不像那些没修养的瘾君子,一醉便呕,一醉便东西南北天上地下说糊话。老莫有修养,除了第一次醉了后,喃喃地说了几句糊话,以后,老莫醉了也是君子相,睡觉,死人样地睡觉,并且是蹙着的眉头轻松舒展了的睡觉。老莫最了不起的地方,是有错即改,再没像第一次醉得忘记了接小小莫。老莫到接小小莫的时候,那酒就醒了,然后,老莫骑着单车,蛇行着,将小小莫接了回来。

老莫酒量愈来愈大。现在,一二两酒,老莫已是没事儿一样,“咕咚”一声便喝了。只有喝到半斤时,老莫才半醉不醉。这时,老莫会想许多事。老莫会想到,他为什么只知道写几个字,背几首诗,而没学一门技术?哪怕学着修单车,或者戗刀磨剪也成。再说,没技术不打紧,怎么就连力气也没有?一个这么大的城市,一个男人,居然找不到工作,是不是人?一个男人,要妻子用肉体赚钱养活,比猪狗强吗?老莫想到这些事,背自然而然地佝偻了,手袖了,头低了,呼吸沉重了。老莫便怕再想下去,只得在唉声叹气中将宣纸摊开,写着字。老莫一边写字,一边喝酒。

老莫喝到六两时,便心无旁骛地写,老莫就忘记了小莫是去歌厅陪别的男人,是去用肉体赚钱,养活他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老莫甚至会忘记,他有一个叫小莫的妻子。老莫慢慢地喝着酒,专心致志地写着字。一会儿后,老莫在不知不觉中,腰伸直了,眼里也有了光彩。老莫甚至不再临帖,信手写去。老莫信手写完,歪着头望着那些字。老莫猛地发现,那字,没了往日信手写着的猥琐,有一种吐气扬眉的舒展。

“好字。”老莫跷起大拇指评价着自己的字。

老莫喝完八两酒时,无人无我,甚至无天无地,洒洒脱脱地写。老莫这时候,会写几个字,便在厅屋如同大人物一样走着步子,像大人物一样,想着国家该如何治理。接下来,老莫会记起他不是大人物,国家压根儿轮不到他老莫来忧。于是,老莫念上一句:“独善其身,独善其身呀。”老莫很快发现,独善其身中,他有着大哲学家才有的睿智。老莫凭着这睿智,理解着世间万物与书法的内在联系。在书法中,或感觉到他在林间小道,在鸟语花香中,心静如水地散步;或感觉到他在黄河、长江中搏击着骇浪,他甚至可以踩着那些骇浪,或嬉戏,或狂笑;或感觉到他是那有垂天之翼的大鹏,在宇宙中自由自在地翱翔。老莫在这种状态中,飞快地将《逍遥游》写了出来。总而言之,老莫真真正正看到了本质的他,原来还真是一个大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丈夫。老莫甚至发觉他长高了,高得能顶到天花板。

“这才是真正的老莫呀。”老莫心说。

到这个时候,老莫一般都写着一幅幅完整的字:基本都是古人的诗。老莫根据诗的风格,选择着合适的字体。或行书、或草书、或隶书、或楷书。更多的时候,是老莫近日在八两酒以后,研究出的“莫”体。于是,诗与字,在老莫精心安排下,相得益彰。老莫写得好潇洒。老莫写完,总要对着那幅字,舞之蹈之,总要将那首古人的诗,唱歌一样念出来,总要按照那字的笔触,舞出如书法般的步伐。

如今,老莫喝酒不但喝出了醉意,喝出了对书法的理解,而且喝出了理智。老莫只喝八两酒,只喝到将自己理解的书法写在纸上,老莫便不再喝了。老莫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还要接小小莫,还得做晚饭,还得等小莫回来,替小莫擦背,并且得“嚓嚓嚓”地擦。老莫是负责任的人,他的事,当然得一丝不苟地做好。于是,老莫喝了八两酒后,绝不會再喝。

那天,老莫又喝了八兩酒了。

老莫洒洒脱脱地写着字。老莫写完,望着那幅字,总觉得上面缺少什么。老莫翻出他原来写的一幅幅字,发觉都缺少什么。老莫将军一样,腰挺得笔直,扬起头,望着天花板,想呀想。

“还缺少什么呢?好像不完整。”老莫不住问自己。

老莫想了许久,终于想出来了,是没有盖印。老莫心想着,他得有印盖在上面。“对,一幅字,没印,不完整。我怎么这么无知,居然没有印盖在上面。对,不如自己学着刻印。”老莫点点头,自言自语。老莫记起没有刻印的石头,也没有刻印的刀,他也没刻过印。老莫心说:“是的,明天一定要买刻印的石头和刻印的刀,没刻过不打紧,谁天生刻过,随意刻着就是。对,只要是印就成,就完整了。至于印刻得好与坏,是另一回事。”

第二天上午,老莫真买回了刻印的刀,但老莫没买刻印的石头,老莫买了萝卜。老莫觉得,老盖一个印没意思,得写一幅字,盖一个新的印。老莫知道,这样需要很多刻印的石头。老莫决定用萝卜刻印。老莫心说:“萝卜刻印,经济实惠。要刻那么多,当然只能用萝卜刻。再说,萝卜多好,一刀下去,要深则深,要浅则浅,刀法是随着真性情,有一分柔情,刀法上自然是一分柔情,有一分洒脱,刀法上自然是一分洒脱,想假也假不了。石头刻印,一刀下去,到不了位。不如萝卜好。”老莫确信着石头不如萝卜刻印好。

老莫切下一截萝卜,蹲在厨房鬼鬼祟祟,一声不吭,甚至粗气也不出地刻着印。老莫这时又发现,萝卜刻印还有一个大好处,没有灰。

小莫已完成了两个小时的梳妆,伸了懒腰,走出卧室来,打开电视机,却没一个台有信号。“什么意思,都没信号。”小莫嘀咕着,坐在沙发上,随口唱了一首歌,见老莫一个人缩在厨房,低头虾背,认真地舞弄着手上的萝卜,走过去,蹲下,歪着头,将那双搽得蓝靛靛的眼皮,如动画片里的美女眨出万千风情,一惊一乍地说:“老莫,你还有这个本事,还会玩萝卜?我怎么不知道?真没想到,我老莫还有玩萝卜的本事。教我玩吧。没电视看,没意思,教我吧。我以后没事,也玩萝卜。”

老莫抬起头望望小莫,见小莫满脸春风,一身佩服,立马在惶恐和惭愧中,感到自己矮了一截。老莫莞尔一笑,细声细气,点一下头,说一个字地说:“刻印,刻印。”

小莫这才知道老莫不是玩,是做写墨笔字一样的正经事。小莫眼里随即多了一份对老莫的钦敬,心想着老莫只是不会赚钱,本事却多,这不,眨眼间,又有了一门刻萝卜印的本事。老莫不时地望一眼小莫,好像小莫是一座山,老莫感到一种压抑。老莫在压抑中,手发着抖地刻着那萝卜。那萝卜经不起老莫的手不住地抖,被老莫刻得没一个字像字样。

小莫望着老莫发抖的手,说:“老莫,刻萝卜印,手要抖才能刻?怪不得我就不能刻。”小莫望望自己的手,想着法儿让它抖,却怎么也抖不出老莫那手抖的味,说:“我就没法儿抖,我肯定不能刻印。不用说,要刻印,首先得有手抖的本事。”

小莫不住地在老莫身边絮絮叨叨,老莫就感到身边有着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就像天沉了下来,压在他头上。老莫在心慌中,手抖得如同筛糠。老莫在压抑中发现,他委实笨得不行,萝卜印也刻不好。老莫像自言自语,又像对小莫说:“老刻不好,没用,刻不好。”老莫的声音如同蚊子哼。

小莫没听清老莫说些什么,心想着老莫念的一定是刻在萝卜上的字。她见老莫手抖得更厉害了,知道这抖手的本事,她练一百年也练不出,更不要说刻着萝卜玩了。小莫知道她没法学会刻萝卜,只得叹口气,去厅屋走着舞步,拿着话筒,对着电视机唱着卡拉OK。小莫如今明白,要赚钱,光长得好还不成,还得基本功扎实。小莫便常在家练歌和舞步。

小莫去了厅屋,老莫感觉他心上的压抑顿时轻了许多,抖着的手渐渐地恢复平静。不一会儿,第一个萝卜印终于在平静中刻了出来。老莫望着那印,愈看愈不舒服,那刀法,愈看愈像此刻猥琐的老莫。老莫叹息一声,只得将那萝卜印丢了。

“做饭,是做饭的时候了。”老莫低着头,佝偻着腰,蹙着眉,开始择菜做饭。

下午,小莫上班去了。老莫开始喝酒。老莫边喝边想,“怎么就刻成那个不成器的样子呢?”老莫问着自己,“我怎么就一个萝卜印也刻不好呢?”喝到半醉不醉时,老莫拿起刻印的刀,又切下一小截儿萝卜。老莫边哼着古诗词,边毫无章法地刻着。小莫没在身边,老莫又醉意朦胧,于是,老莫轻松自如,那刀子在萝卜上如行云流水。老莫喝一口酒,刻一刀,喝一口酒,刻一刀。刻完,望上一眼,自己满意了,说:“这还像个样子。”老莫便边喝酒边写着字。写完,老莫毫不犹豫地将他刻的萝卜印,蘸上印泥,往上盖去。然后,老莫又如往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老莫的酒量在几乎不间断的喝酒中,愈来愈大。老莫已感觉到他的书法,在醉酒后的自由自在中愈来愈好,同时,老莫意识到他的那些萝卜印,在毫无章法中,成就了他自己的刀法。老莫常望着那些刻好的萝卜,点着头赞着:“无古无今,独步古今,独步古今。”

老莫写完一幅字,盖好萝卜印,待干了,便平整地铺在一个大纸箱内。一个纸箱盛不下了,盛第二个。老莫家已封闭的阳台上,全是纸箱,纸箱里全是老莫写的字。

十二

逢着客人来,小莫总要指着阳台上的纸箱,骄傲地说:“你看看,我老莫真了不起呢,里面都是老莫写的字。我老莫写了好多字。都是毛笔字呢,我老莫就是有本事,写字都用毛笔写。毛笔字好难写。”小莫还会骄傲地补充着:“我老莫的字,不是我替他吹,那时,我们厂长都说,老莫的字,要横有横,要竖有竖,一笔也不少,还说老莫一笔能写几个字。一笔能写几个字,有几个人?”“我们家老莫,真的有本事呢,用萝卜也能刻出字。真正有本事。”“你们知道吗?刻萝卜最难了,首先得有一门手发抖的本事。我跟着老莫抖了半天,都没抖会。”遇着客人不信,小莫会对老莫说:“老莫,写几个字给他们见识见识。”或者说:“老莫,将手抖起来,刻一个萝卜,让他们看看。”老莫知道,小莫的话一句顶一万句,便或者写一幅字,或者刻一个萝卜印。老莫望着那字和印,左右看着都觉得不成器,但那些客人都说:好,真正好。

老莫不写字,小莫望着老莫,就觉得老莫一身都是别扭。小莫就会在厅屋索性走着舞步,唱着歌。小莫只要看见老莫写字,或者看见老莫刻萝卜,便会一身都在骄傲中觉得老莫是个人物,小莫便会有着未嫁错男人的幸福和满足。小莫甚至还会不顾要补妆麻烦,抱着老莫如啃面包地亲上几口。

老莫只要看见小莫,立马想到,他该做什么家务。老莫就会不住地提醒自己:“对,拖地。”“对,抹窗户。”“对,择菜。”“对,替小莫洗内裤。”“对,??”老莫做完家务后,袖着手,耷拉着头,半闭着眼,佝偻着背,或站在小莫身后,或拿条小凳儿,坐在小莫跟前,如一条真诚的狗,一声不吭,甚至什么也不想地守着小莫。小莫则唱几首歌,跳几步舞后,皱着眉,说:“老莫,写字,刻萝卜。”“写呀,刻呀。”“怎么还不写,怎么还不刻呀?真是。”

老莫“哦”一声,便写墨笔字。老莫没喝酒,小莫又如山般地立在旁边,老莫只敢临帖。老莫甚至发现,此时临出的帖,除了形似,还是形似。那些字如老莫一樣无精打采。老莫从不留下这些没精没神的字。老莫如果不临帖,信着手写,写出来的字,老莫自己也觉得不像字,倒像此时的老莫,在万般拘束中,没丝毫灵性。老莫望着都刺眼。老莫如果刻着萝卜,脑子里满是小莫在身边,他一身都紧张着,那手便不住地抖。那萝卜在老莫手中,刻成了什么都不是。小莫就像在外面吃拉面,一定要看到将那团面拉成细细的丝,至于味道反而在其次。她只要看见老莫手抖着刻萝卜就成,就已经觉得老莫有着一身本事了。小莫根本就不会看老莫将萝卜刻成了什么样。小莫确信着,老莫刻出来的,一定是一品一的。

老莫厌恶着如狗样陪着主人,他陪着小莫坐着或站着,更厌恶着小莫那些叫他浑身不自在的歌,更怕小莫叫他写墨笔字或者刻萝卜。老莫聪明,硬是想出了许多办法,远离着小莫。譬如说,不用洗衣机,而是用手洗衣服,又譬如说,每天抹一遍窗户,抹一遍家具,甚至家具的背面也不放过。老莫这些办法真灵。这样一来,老莫早晨起来后,直到小莫去上班,老莫都没一分钟闲空。于是,老莫用不着去写那没丝毫活气的字,去刻那什么也不是的萝卜印,更用不着如狗一样守着小莫。

那天,小莫忽然没事儿作呕,“哇、哇、哇”地,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老莫见小莫忽然呕吐,以为小莫感冒了。忙放下小小莫不洗也不脏的衣服,擦干手,上前摸着小莫的额头,见没发烧,老莫更紧张起来,心想着发烧或是感冒,上医院打一针就好了,这不发烧,就不知什么病了,说不准是大病。老莫一手扶着小莫的肩,一手抹着小莫的背,仿佛这么一抹,小莫什么病也会没了。老莫有一种他这个家的栋梁将腐朽的感觉,一股冷气从老莫背脊骨里面袭出来。

老莫小心翼翼地说:“小莫,上医院吧。病,拖不得。”

如今,只要老莫不刻萝卜,不写字,小莫看着老莫都生气。小莫知道这样不好,这样待老莫不公平,便忍着一个人在厅屋疯子样唱歌跳舞。这会儿,老莫不但不刻萝卜,不写字,还没来由咒她“病了”,小莫更生气了。小莫说:“我又没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作呕。”小莫又说:“我什么时候病过?我病了,你就舒服了?真是,啰嗦,我哪里病了?去洗你的衣服,别在这唠叨。没事咒人家病。”小莫本要说“去写字,去刻萝卜”,由于老莫咒她“病了”,她宁肯不看老莫写字刻萝卜了。

小莫发脾气了,老莫忙住了嘴,低下了头,将背佝偻着,如电影里臣子面对皇帝,退出了厅屋,去了卫生间,拿起小小莫的衣服,“沙沙”有声地搓着。

接下来的日子,小莫常作呕。老莫怕小莫发脾气,心里老说着“去医院吧,听我的,去医院吧”,但嘴上不敢发出半句声来。

小莫真是不错,虽然不时地作呕,依旧带病坚持工作。但那些“化生子们”,却没有因为小莫作呕而在怜悯中给小莫更多小费,反而比以前少了许多。于是,小莫在下班后,交钱给老莫时,总会说一句:“那些化生子,那些畜生,见我病了,给小费也少了。待我好了后,理他们不是人。”这天,小莫回到家,将钱交给了老莫,说完这句例行的话,又加了一句,“这些杂种,不是人,真没良心。”

小莫一声“杂种”,提醒了老莫。老莫想起电视里许多女人怀孕,开始时都没来由作呕。老莫又想起不知是谁说过,怀孕的女人脾气大。老莫首先怀疑着,继而肯定着:小莫怀孕了。老莫于当天替小莫搓背时,仔细注意着小莫的肚子,怎么看,也觉得比以前隆起了些许。老莫已感觉到,那肚子就会像电视里的造山运动,不要多久,会如山样隆起。

老莫当然知道,小莫肚子里那个人不是他老莫猥琐的种,老莫没本事使女人怀孕。老莫又不敢对着小莫说:小莫,你怀孕了,去医院做了吧。老莫多聪明,当然知道,既然他装着不知道小莫是干那个工作,就只能装着不知道小莫怀孕了。

十三

老莫断定小莫怀孕了后,不但下午喝酒,吃了晚饭,待小小莫上床睡着了后,老莫也喝酒。开始几天,只要小莫没在身边,老莫就喝酒。但小莫在身边,老莫滴酒也不沾。小莫有时劝着老莫吃中饭时喝酒,说有菜下酒,不容易醉。老莫硬是不喝。老莫潜意识里觉得,当着小莫喝酒,简直就是岂有此理的放肆。过了一段时间,老莫在小莫作呕的“哇”声中,竟然敢当着小莫也喝酒了。老莫只是注意着,当着小莫,绝不喝醉。只是稍稍地喝点而已。

老莫喝着酒,便写字,便在酒和书法中,渐渐地伸直了腰,渐渐地,眼里有着光芒,甚至连毫不起眼的额头,也有了光彩。老莫甚至还会有几分傲气。老莫便真真正正地感觉到他是男子汉。老莫喜欢这种男子汉的感觉。老莫太需要这种久违了的男子汉的感觉了。老莫甚至不能离开这种男子汉的感觉。于是,老莫不能离开酒和书法。

这天傍晚,小小莫白天在幼儿园玩得太累,吃罢晚饭,站在厅屋,对着电视机,拿着话筒,唱着卡啦OK。小小莫说,幼儿园要进行卡拉OK比赛,唱得好的,还要推荐到市里去,要上电视。老莫坐在一旁,不住地鼓着掌。小小莫不知唱了多久,将话筒一摔,两只小手揉着双眼,继而慢慢地没了精神,慢慢地睡着在沙发上了。老莫抱着小小莫,替小小莫洗了手脚,将她抱到了床上。小小莫睡了,老莫拿出酒来。老莫喝着酒,喝到潇潇洒洒近九分醉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老莫感到自己飘然有神仙之风了。

老莫做着神仙,心想着若有个知己什么的,能聊聊就好。然而,当老莫盘点着交往,竟然无朋友可言,至于知己,则连影儿也没有。于是,老莫继续喝酒,老莫喝着喝着,还真喝出一个知己来。老莫感觉到那个唐朝的诗仙李白,就是他的知己。

“当然是知己。李白喝酒,我也喝酒。李白想济苍生,我老莫何尝不想?李白想‘辅弼天下,我老莫也想‘辅弼天下。李白会写诗,我老莫会书法。多像。真正的知己。”

那个李白还真正不错,老莫确认他是知己,想着他,他就站到了老莫跟前。只是那个李白已岂有此理地比他老莫还喝得多,他不理睬老莫,自个儿斜躺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糊里糊涂地念:“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老莫喝一口洒,摇着头望着李白,说:“李白,错了,错了,这哪儿是花间?你别说糊话好不好?塑料花也没有一朵,还花间呢。”他老莫分明知道,他和李白明明没在花间,而是在他老莫家厅屋。于是,老莫说:“李白,那词儿应该叫‘厅屋一瓶酒。你看看,这不是厅屋吗?你看看,这不是一瓶酒吗?怎么成了一壶酒?壶和瓶是两回事,得分清。当然是‘厅屋一瓶酒。随便你去问什么人,都准说‘厅屋一瓶酒。”老莫也不管李白同不同意,将那词儿改了,在宣纸上写着:“厅屋一瓶酒,独酌无相亲。”

李白也不管老莫说他错了,依旧我行我素地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老莫白李白一眼,心想这个李白爱骗人,不可信。老莫是个认真人,绝不肯轻信李白。他心想着不知道有没有月,这事儿得证实。老莫左摇右晃地走到阳台上,天上只有灰朦朦的浮云,不见月的影子。老莫点点头,说:“幸好到了阳台,不然,差点儿就被李白骗了。明明没有月亮,他却说有月亮,还说是明月。真是岂有此理。”老莫踉跄着回到厅屋,对李白说:“李白,哪有明月?我就知道你在骗我。”老莫望望头上的电灯,再望望自己的影子,在宣纸上写道:“举杯邀电灯,对影成三人。灯既不能饮,影徒随我身。”老莫想起小莫肚子里的孩子,写道:“小莫肚中儿,老莫非父亲。”老莫写完,打着哈哈。

那李白在老莫哈哈中,见老莫不理睬他了,带着十分醉意、几分羞愧地飘走了。

李白走了,老莫“好走”也没说,便好像压根儿李白就没有来过,一个人打着哈哈,望着灯下他的影子,声若洪钟地说:“厅屋一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电灯,对影成三人。灯既不能饮,影徒随我身。小莫肚中儿,老莫非父亲。好,好,好,最好就是这句‘小莫肚中儿,老莫非父亲。”

老莫打着哈哈,忽然感到一股东西从喉咙里涌出来。到了嘴里,黏黏的,甜甜的。老莫吐在洗漱盆内,却是一口鲜血。

“哦,吐血了。”老莫望着洗漱盆内的鲜血,问自己,“怎么会吐血呢?”老莫又自言自语:“吐就吐吧。男子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还怕吐血吗?吐命又怎样?不就是几口血吗?真是。‘小莫肚中儿,老莫非父亲。还怕吐血吗?”老莫想到这,索性不管那血,继续喝着酒,写着字。老莫气吞山河地边念边写出一幅草书:“男儿何须找工作,老婆养着好习字;字里老莫好潇洒,字外小莫多男人。”

老莫写完,将笔往身后一扔,打了几声哈哈,忽地蹲在地上哭起来。老莫哭着,又感到一股东西从喉咙里涌了出来。老莫又吐出一口红灿灿的鲜血。

不几天,小小莫在幼儿园卡拉OK比赛中,得了第一名。

十四

老莫醉了以后,便会有许多知己来陪他。抑或怀素,抑或王羲之,抑或苏轼,抑或米芾。老莫醉了,老莫的本事便无所不能。想到谁,谁便立马来陪着老莫。因为醉里有着知己,可以谈着大西北的开发、沙漠的绿化,甚至中国的治理,联合国的改革,可以争着书法的得失,也可以不谈不争,索性睡着,老莫便不愿醒酒了。老莫只要醒酒,便想到“小莫肚中儿,老莫非父亲”,想到他得靠小莫养着,委实不是男子汉。老莫便低下了头,袖起了手,佝偻了背,甚至眼睑也没勇气抬起。

从那以后,老莫常常吐血;没几天,老莫的腰常痛着;又没几天,老莫的头常痛着;再过几天,老莫的心常闷着。老莫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莫已知道,他身体没几个部位没有毛病了。但老莫不想让小莫知道,小莫在家时,老莫便是头痛得要炸,腰痛得要断,胸闷得要憋死,老莫都能强行挺住。要吐血了,老莫会装着解溲,去卫生间蹲上一会儿。老莫不敢告诉小莫,也不愿意告诉小莫。

小莫发现老莫一天比一天瘦,脸色一天比天蜡黄,说:“老莫,你怕是病了。去看病吧。”

老莫笑笑,说:“没病,没。我身子骨头都好着呢。”

小莫老是作呕,便有怀过孕的姐妹告诉小莫,“小莫你不是病,是怀孕了”。小莫先是一惊,继而一喜,她居然怀了孕;继而一愁,她虽然不知道是谁的种,但却知道,不是老莫的种。老莫有写字和刻萝卜的本事,却没使她怀孕的本事。小莫知道,不是老莫的种,就是杂种。可是,无论杂种不杂种,都是她的种。小莫便想,要将小孩生出来。她想,小小莫一不是老莫的种,二不是她小莫的种,老莫待小小莫都那么好,不用说,肯定会待她肚子里的孩子更好——毕竟有一半是他们夫妻的种。

这天深夜,小莫格外地温柔,甚至有几分怯意,对老莫说:“有一件事,我得和你商量。”

老莫听到这话,已意识到小莫要说什么话,将眼睛闭着,弄出鼾声来。

小莫声音低了八度,说:“老莫,我知道你没睡着。你是不想听。”

老莫依旧打着鼾。

小莫说:“老莫呀,知道吗?如今,有些夫妻,男人没得生,夫妻俩就商量着,借种。老莫,你知道借种吗?你这么聪明,当然知道。”

老莫依旧打着鼾。

小莫说:“我们也借种吧。借种,至少有一半是我们的亲骨肉。”小莫说着,瞥一眼已睁开了眼的老莫,飞快地说:“我已经借了种了,怀上了。”

老莫霍地坐了起来,许久以来,破天荒地朝着小莫发了脾气,说:“什么借不借,种不种。你不要以为我是猪。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小莫嘴张成O型,臉也红了。小莫尴尬了一会儿,牙齿一咬,说:“不管是谁的种,我都要生下来。”小莫声音低了八度,说:“小小莫不也不是你亲生的?你待小小莫那么好,也会待这个孩子好,是不是?”小莫的声音,充满母爱。

老莫猛地爬起来,站在床边,望着小莫,双手攥紧着拳头,样子像要暴打小莫一餐。小莫在惊惶中发现,原来,老莫仍是真正的男子汉,仍是一家之主。她陡生了一身畏惧,忙闭了眼睛。她甚至做好了被暴打一餐的准备。

老莫没打小莫。老莫只是一声更比一声高,说:“生吧!生吧!!生吧!!!”

第二天,下午,小莫一个人去了医院,做了人工流产手术。

小莫走了没几分钟,老莫左手端着酒瓶,右手握管毛笔,目光有些恍惚地望着对面墙上那幅他写的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老莫一边喝着酒,一边思量着改写一幅字。老莫想了一会儿,写道:安能老婆养着练书法,使我不得开心颜。老莫写完,盖了萝卜刻的印。又是一阵咳嗽,咳出足有一茶杯的血。老莫看也懒得看那些血,索性将瓶子里的酒一口喝了。老莫望望空了的酒瓶,嘴里念道:“醉吧,醉吧。醉了多好。一定要痛痛快快地醉一次,往常那种醉没意思,醉得不痛快,一定要醉回痛快的。”老莫便又打开一瓶白酒,“咕咚”几声,喝干净了。一会儿后,老莫真的醉了。

老莫这回没想叫王羲之、怀素那些人来,老莫这回想到的是黑白无常。

责任编辑谢锦方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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