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楼下

陈峻

S局的办公楼和其他部委办局的办公楼大体相似，一楼是传达室、文印室，接待室之类。二楼是局办、以及各科长们的办公室，三楼是书记、局长、人事、纪委及办公室主任的办公室。往上几楼就比较杂一点，科员、办事员、临时工、工会、资料，阅览室之类。阿黄和阿林本来都是在四楼而且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阿黄是主任科员，阿林是副主任科员。阿黄五十出头，阿林刚到而立之年，虽说是两代人，但两人平时关系挺好，你给我敬烟，我给你倒水，说话也荤素不限没大没小的。那时阿黄在阿林面前多少有点优越感，他是主任科员，而阿林是副的，虽说年岁上可以当他的爹，但阿林是正牌的研究生。而自己的大专文凭，还是七拐八弯搞来的，这样一想他的心里也就很安稳。谁知道过完春节，一来上班，阿林就搬到楼下去办公了，担任局办副主任，原来的主任下派锻炼去了，据可靠消息一年以后上来肯定是副局长，不用说，那时阿林也就是局办主任了。这事，让阿黄一头雾水，本来局里有谁要升迁，事前都会有点跑冒滴漏，性急点的还会弄点请客、分糖之类的闹剧，可是这次阿林直接到楼下去当主任，连屁都没有听谁放一个，整座楼上下波澜不惊。一连好多天，阿黄像是搭错了哪根筋，愣愣地还回不过神来。那天阿林把自己的一大捆书拎下去，走到办公室门口，回头笑笑说：“老黄，有空下去坐坐，你还要多关心我噢！”你看他多得意！到三楼去办公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一连好几天，阿黄呆呆地忘了抽烟和倒茶，反反复复问自己：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怨屈、不平和烦恼像一只刺猬堵在他的胸腔里，让他整天狗抓猫挠的，站不是，坐也不是。你看阿林那德性，“你还要多关心我噢！”这分明是在挖苦嘛。说起来也真是的，阿黄在机关里待了快二十年，从办事员变成科员，好多年后变成副主任科员，又好多年后才变成主任科员，连个实职的副科长都没有当过。在机关里混，没当过实职，就等于没当过真正的官，职级工资再高，顶个屁用。气恼让他成了一只膨胀到了临界的气球，他有了一种再不发泄一下，就要爆裂的感觉。但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特别好的办法来。有时最多拿起凳子，咣咣咣地敲几下地板，因为阿林就在他的楼下。昨天大概敲得太响了，阿林打电话上来：“老黄，在搞装潢哪，我在搞个组织部急着要的材料，请帮帮忙。”他心里掠过一丝报复的快意，但同时也掠过一阵心酸，这不是太无聊了么？而且，阿林明显又在讽刺。组织部？阿黄的心里突然一亮，对，给他开个玩笑！当他拿起电话时，他又有点犹豫，心里慌乱乱的，这似乎有点风险。后来一想，组织部里有三个姓张的，风险不会太大。于是他拿起电话，压低嗓门，用那种有点威严的口气：“喂，小林吗？我是组织部老张。”

阿林埋头在写材料，一听组织部姓张的，第一反映是张部长：“是张部长？”“对，你马上来一下”。“好，我马上就来！”阿林很是兴奋，飞身下楼，张部长可是第一次给他挂电话。阿黄立在窗口，看着阿林向市委大楼那边跑去，心里冷笑道：你这个阿林，张部长？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噢！他暗暗猜想，阿林莫名其妙地走进部长办公室，部长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一个刚提起来的副科长没头没脑地去找部长，部长将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当时的情景会怎样？呵斥？嘲笑？批评？还是比这更严重的？你这小子，心里除了部长就没别人了吗？想当官也太猴急了。他想到阿林见到部长时的那种尴尬和惊慌，心里这才涌上了真正达到报复的那种满足感。

小林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跑到张部长的办公室，怯怯地：“张部长，您，您找我？我是S局的小林。”部长在埋头看文件，一听，愣愣地抬起头来：“我找你？”他好像没有找过谁。但他对桌子上的空烟盒看看，似乎想起来了，他本来想等看完这个文件再叫个人去买盒烟的，现在来了一个正好。于是顺风顺水地说：“噢，是小林，麻烦你去给我买盒烟吧。”部长在一次机关人才座谈会上见过阿林。“好，我这就去！”阿林的心里掠过一阵惊喜，飞快转身下楼。部长在后面喊：“把钱拿去！”阿林啥也没听见。部长笑着摇头：“这小鬼。”此刻小林心里的那份惊喜是他怎么都无法理解的。

阿黄一直站在窗口瞧着那条路等阿林走过来。过了好一会，他看见阿林匆匆向办公楼快步走来，便背着手慢慢踱到楼下去。他想到阿林的办公室，亲眼看一看阿林触了霉头回来那份懊丧和手足无措的慌乱。“小林。”他用那种显得亲近的口吻。“林主任”这个词，他还喊不出来，是不愿喊。谁知道，小林见他进来，满面春风地笑道：“唷，是老黄，请进请进，这么些日子，你也不来关心关心我。”“我……”阿黄不知该怎么回答。“到楼下来怎么样，忙不忙啊？”他没话找话。“哈，还好还好。”阿林咧着嘴笑道。阿黄见阿林笑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像有满腹说不完的喜事，一团疑云拢上眉头，心想这小子怎么了？还这么兴奋？于是又问：“你在干嘛哪？”“哈，我在赶个组织部要的材料，哈，这，刚才，张部长叫我去了一趟。”本来这事他想对谁都不说的，但这时，他怎么也憋不住。“张部长？”阿黄故作惊讶，“部长请你？有何贵干？”他的口气里有明显的嘲弄，但此刻的阿林却体会不出。“张部长叫我，哈，叫我，哈，叫我，哈……你，你坐呀！”阿林知道话不好再说下去了。部长叫他买盒烟，这算什么事呢？

阿黄没有坐，他又慢慢地踱了上来。阿林的脸上丝毫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狼狈和沮丧，而且竟心花怒放，喜不自禁。难道？他的心咚的一声，张部长见阿林去，和他說什么了，他去组织部有好一会了呢。你看他那副得意的样！他毕竟是正牌的研究生呀！这小子倒给他逮住一个机会了。而这个机会却是自己给他创造的啊！想到这里，他的心像一下揣了一窝小兔子，突突突地跳得乱了节奏。从此，阿黄见到阿林就会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林主任，而且叫得越来越顺口了。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