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吉土地上沉静的歌者——马金莲

2012-08-15 00:42沈秀英中国矿业大学银川学院银川750011
名作欣赏 2012年24期
关键词:金莲西海固小刀

⊙沈秀英[中国矿业大学银川学院, 银川 750011]

作 者:沈秀英,文学硕士,中国矿业大学银川学院讲师。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出生于宁夏西吉,西海固作家群80后作家中最有潜力的一位。师范学院毕业后她虽然先后换了好多工作,但一直在西吉这块偏僻的土地上工作、生活、写作。宁夏的文学圈在全国都称得上是比较活跃的,经常有各种活动。马金莲似乎都很少参加。对马金莲来说,写作只是心灵的表达。她“一直视写作为很私人的爱好”,“写作是怎样一件事呢!充满了幻想的兴奋、冲动,思索中的痛苦,现实里的打击;还有,表达后被掏空的疲惫,用文字难以酣畅淋漓地表达的缺憾”①。马金莲的眼中,“文学不是哗众取宠的东西,真正的文字,是在孤寂中研磨而出的”②。在纷纭的人事中,她用心灵思索打动过她的生活细节,打磨出一篇篇如玑的文字。她——成为她所生活的西吉土地上的沉静的歌者。

对土地深沉的爱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当我阅读马金莲的第一部小说集《父亲的雪》时,首先映入脑海的就是艾青的这句诗。这句诗足以诠释马金莲对西吉土地的拳拳深情。“写作灵感的源头,就是我最初生活的那个村庄”,“只要村庄屹立在大地上,生活没有枯竭,写作的灵感就不会枯竭”③。

马金莲笔下的这片土地是贫瘠的。这是一个被联合国总署认定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常年干旱、缺水。据说山根下一根小手指头粗的泉水也能孕育山周边十里范围生命的希望。我真的想象不出这是怎样的景象。马金莲说,来吧,来看看就知道了。有水才有富饶。而对作为生命之水的最重要的来源——雨的渴盼则浇灌了生活在这片黄土大地上世世辈辈人对饱暖生活的所有希冀和向往。《父亲的雪》中《蝴蝶瓦片》一文就强烈地表达了这种对雨——水的诉求。

《蝴蝶瓦片》是马金莲小说集《父亲的雪》中写得最带有轻灵色彩的一篇小说。小说带有一点点神秘。六岁半的“我”——“马老旦家的二女子”,在一个主麻日从水洞口爬进了刀子老汉的院子里,去做贼。刀子老汉的家里,“我”见到了那个被人遗忘的足不出户的坐在轮椅上的叫小刀的男人。在“我”出生前一年半,这个叫小刀的男人就为“我”做好了绣了绿蝴蝶的红鞋子,盛在时光的匣子里,等待“我”出生、长大到六岁半,然后,在“我”第一次做贼进到房里时,小刀把鞋子送给了“我”。鞋子不大不小正合脚。小刀说:“我等了你八年,你终于来了。”然而,“我”——小女孩是来寻找东西的——“我”仿佛看见自己要寻找的东西了。但刀子老汉眼看要回来了,“我”没能偷窃成功,急惶惶地溜回了家。小女孩要寻找的是什么呢?

“到了五月,烈日烤晒着土地,有生命的东西都显得焦躁不安。豌豆早已死光,麦子开出黯淡的土黄色的花,野草蔓延、疯长。活着的愿望已经十分单纯了——下一场雨,好好地下一场雨——我等不及了,主要是满山洼的庄稼等不及了呀。”

——《蝴蝶瓦片》

再一次进入刀子老汉的家,是刀子老汉的儿子小刀死了送埋体的下午。“我”抓住最后的机会进入老汉家,偷窃成功。“我”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先人留下的白瓦盖碗——这只盖碗上有做着飞翔动作的淡青色的蝴蝶。“没有人知道我做了贼,没有人知道我做了贼是为了什么。”山顶上,“我”把盖碗打碎了,把留下蝴蝶完整身子的瓦片使劲扔出去——

“大旱的正午,找一片蝴蝶瓦片,扔进山下的尘埃里,就一定有一场大雨落下。”

不知道是谁说的,重要的是及早下一场雨——

“——我等了你八年,我知道你会来的。”

“——你一定会来的。”

“——美丽的雨水。”

一个女孩对雨的祈求和等待,与一个叫小刀的瘫在轮椅上的四十岁的男人对她没来到这个世上时就开始的等待;一个村庄的老老少少和动物和庄稼对雨的祈求和等待,与一个叫小刀的瘫在轮椅上的四十岁的男人对村人到来的等待交织在一起,使小说在贴近地面书写苦难生存的同时,多了一份诗意和轻盈。马金莲笔下这份难得的诗意和轻盈更反衬出了这片土地上对生存这份原始渴望的古老和忧伤。有雨水才有庄稼,而“我们的一生都与这种叫做庄稼的东西有关,是深深的难以割舍的关联”。马金莲唱着一首生存的苦难的歌。

因为缺水而造成的这片土地是贫瘠的。命运处处充满苦难和哀伤。《五月散记》中的四奶最喜欢“浪”亲戚,每到一处,一浪就是几个月甚或半年。四奶的“浪”不是话家常、闲逛、玩耍,她只是安静地躺着,长时间不动,像一截包在毯子里的干木头。四奶拿一生的操劳换来七十岁后长时间睡死样的休憩。她九岁就做了童养媳,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她把六个儿子抓养大了,媳妇都领上了,儿子半路上却一个接一个无常了,扔下雀儿子一样的一堆孙子。四奶又没年没月地把孙子拉扯大,让孙子也领上媳妇儿。命运的苦难让四奶平静默然地像一潭不动的令人摸不到心思的深水。面对苦难四奶却如此沉静:

“她神色平静,声气迟缓,行动稳稳的,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我搀着四奶,慢慢走向碎房。

身后,阳光充满了院子。”

——《五月散记》

四奶的平静是一种生命的顽强,跟生活在这片苦难土地上的人们一样从不气馁:他们在暴烈的日头下锄着荒草淹没的瘦弱的庄稼苗;他们殷勤地等待雨水的降临;他们忍受没有粮食的煎熬;他们忍受物质的贫乏;他们忍受精神的困顿——但他们活着,坚强地活着。马金莲唱着的也是一首对苦难生活充满韧性的歌。对生活不气馁的韧性的书写是马金莲献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好的礼赞。

马金莲是回族,信仰伊斯兰教,生活在回族聚居区的西吉。虽然以回乡女子的身份看家乡,马金莲却从来不曾在有无信仰、信仰和信仰之间、回民与汉民之间游走、纠结、徘徊。她的写作视角从来都不是纯粹的回族视角。她的写作切入点是族人乡亲们在这土地上的生存。她看到他们的苦难、贫穷和挣扎。她深深地同情他们,理解他们做出的每一点努力和改变“此在”的艰难。她关注现实人生,很少强调教义是否被遵守,信仰能否保持纯洁。我个人认为,马金莲最终信仰的是活着的幸福。她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哀痛歌哭,只希望他们生活得更好些:能下雨,能打粮食,能吃饱,能快乐……关心人,关心这片土地上的男人女人、有信仰的人、无信仰的人和信仰不同的人的存在,让马金莲超越了狭隘,获得了更博大的视角,我想,这与宗教信仰的目的殊途同归。

土味儿的朴素语言

马金莲的语言是单维度的语言。她的小说语言以现代汉语书面语为基础,很朴素。她用来源于脚下土地的质朴语汇、带上点学生气的认真叙述赢得了读者的尊重。她的语言带着久不见雨的黄土的味道。

她在小说自然地引入了诸多地方方言。例如,土块叫“胡基”;惹麻烦叫惹“麻达”;玩通常说成“耍”;管小孩子们叫“碎娃们”;住亲戚叫“浪亲戚”;做礼拜,又叫做“乃麻子”;死了不叫死了,而说是“无常了”……但引入地方方言语汇,不是马金莲语言的标志性特色。因为对在西海固成长起来的本土作家们来说,地方的话语资源都会自然地进入他们的写作视野。但他们文本形成的语言风格却各不相同。在他们中间,马金莲小说的语言尤为质朴:

“摆罢麦子,接着就种胡麻。胡麻也是用耧摆。胡麻种过,轮到了豌豆。豌豆颗粒大,不能用耧摆,用犁种。母亲跟在父亲身后,往耕开的犁沟里撒豆子,从事这项劳动得有一定的经验技术,不是人人能干得了的。我家只有母亲会干,母亲已经撒了十来年的豌豆子了。”

——《永远的农事》

文字朴素得像小学生写作文。马金莲就在这朴素、耐心的叙述中,靠着对土地和生存一往情深的细细描摹,积累起深厚的感情,形成张力,打动读者:

“我们黄土筑成的院子,上面落下一家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脚印……我们姐妹一个个都是在这院子里长大,玩耍,吃饭,歇凉,全是在这院子里进行。我们十分爱我们的院子。如此干净白亮的院子,姐姐曾发表高见,说就算把擀好的面片晾在院子里,也没啥不可以的。……我们的院子真是太可爱了。我经常躺在树荫下,什么也不铺,和衣躺在干爽的黄土上。”

——《巨鸟》

对这片干爽的黄土从孩童时就开始的简单、执著的热爱,是撑起马金莲语言底色的最坚实的一维。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单维度的语言,意味着更宽广的发展空间。

“事实上,我这四奶一直在浪。从进入四十岁的门槛起,她就把家里的事全交给几个孙子和孙子媳妇,就开始转着到娘家女儿家孙女家浪,侄女家外孙女家也去,每到一处,一浪就是几个月或半年。她浪了十几年了,驮她的麻驴是孙子舍巴专门养给他奶奶骑的脚力,如今麻驴也老了,驮上瘦小的四奶开始脚步蹒跚了。……”

——《五月散记》

“浪”就是出门做客玩耍的意思,是典型的西海固的方言语汇。在郭文斌那里,“浪”这个词汇也是经常出现的。同样扎根于西海固,同样从西海固的本土语言中汲取营养,郭文斌小说的语言相对于马金莲显得更轻盈洗练一些。郭文斌把来自黄土地的语言雅化了,思维和叙述的跳跃也在一定程度上带来语言的空灵感。马金莲的语言则近乎就是直接从西吉土地上长出的小苗苗,认真地一点点铺叙着,延伸着。她的思维不会时时跳跃。她写四奶的浪不是点到即止,而是一点一滴地写她浪的站点、对浪的打算、浪的状态、浪的结果……马金莲的不轻盈,归因于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生的沉痛忧伤。所以马金莲的文章是紧贴在地面上的粘滞的飞翔。她的语言渗透着这片黄土的味道。然而,这样的语言同样能够打动人。她是靠氤氲在文中的一点点积蓄起来的情感打动人,看到最后你会心酸、沉痛,情感会渗出来凝成一颗温润的泪,坠落。

李进祥在为《父亲的雪》所做的序中说:“她和萧红一样,都有无法埋没的写作天赋,都有一颗敏感善感的心,有一双童稚纯真的眼睛。也许她能取得萧红一样的文学成就。这也是对她的期盼和祝福。”④我从来不愿用简单比附的方式来谈一个作家的成绩。因为在简单比附的同时,潜在地把写作者放在了下风的位置。所比附的那个人成为一个高标,似乎是不可被逾越的;抹杀了写作者发展的无限可能性。我只愿意看到写作者的独特性,并指出他的特殊之所在就可以了。所以我认为与萧红不同的时代背景、不同的地理环境、不同的人生经历、不同的人生体悟和看世界的眼睛,完全可以造就一个独特的马金莲,她完全可以做与萧红不同的“这一个”,以更开放的心胸,怀着自信,取得更大的成绩。

①②③ 马金莲.父亲的雪·前方的幸福(代后记)[M].银川:阳光出版社,2010:34,342,343.

④ 马金莲.父亲的雪·序[M].银川:阳光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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