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话语 荒诞品质——论严歌苓新作《陆犯焉识》

2012-08-15 00:42曾洪军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9
名作欣赏 2012年24期
关键词:严歌苓话语小说

⊙曾洪军[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9]

作 者:曾洪军,硕士,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长篇小说《陆犯焉识》(作家出版社,2011年10月版)是著名旅美华人作家严歌苓的又一新作。作者一改其擅长的女性、边缘人题材言说,转而展望20世纪中国男性知识分子的命运沉浮。但与一般书写同时期知识分子的作品相比,它又表现出明显的不同。笔者认为,与其说是故事内容标新立异,不如说在叙述形式上的不同。毋庸置疑,严歌苓的小说一向具有丰腴的思想内涵,但更具有突出艺术价值的是她的叙述形式——“凝聚了作家的个性和风格”①。本文重点从研究其多重的话语人形象出发,挖掘贯穿整个文本深层的荒诞意味,并期待更加贴近和了解作者的创作品质。

本文的话语人范畴定位来源于“语言形象”理论。“语言形象”是俄国著名文学家巴赫金讨论艺术话语,主要是小说话语时的一个核心概念。巴赫金认为小说语言形象的关键词是“说话人”和“话语”。这种范畴内的说话人并不仅限于文本中的主人公形象,也可以是作者,或者隐含的作者。他们的话语方式再现了小说的语言组织形态。本文的特色之一就在于多节奏的话语人形象展示。

“说话人”在小说《陆犯焉识》中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并且形成了多节奏的话语叙述模式。在此文本中作者、叙述人、主人公构成了主要的话语人。作为话语人之一的作者,更确切地应称为“隐含作者”。“隐含作者”的概念是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的一个观点。她是“以隐含的方式存在于文本里的作者的‘第二自我’……转达了真实作者的审美、伦理等价值取向”②。她置身于故事发生之外,从俯瞰的角度对事件、人物默默做着自己的思考、解析和评价,类似于叙事学中全知全能的外视角,知晓任何地点任何场合发生的任何事,哪怕这些事件同时发生。但是不同的是作者并没有自始至终干预故事的讲述,她并不比其他话语人知道的多,也没有预知人物的未来。如小说一共有三十八个篇章组成,但是这些篇章并不是按“常理”——时间的发展顺序安排,而是时间、人物、地点在作者的讲述中交织变换。作者有意肢解了情节的连贯性。上篇的视角还在西北的大草原上,下一篇已经开始俯瞰上海的林阴大道。有时在同一篇章里同时描述不同地点的人和事。在西北草原劳改的陆焉识和在上海的妻子冯婉喻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放在一起并列叙述。作者仿佛是在不停地切换电影镜头,一切都没有头绪,但是表达又那么明朗。这种叙述结构为确切地表现小说的思想内涵提供了途径。

故事的主要叙述者是一个不时出现但又看不到的“我”——陆焉识的孙女,在书的后半部分才出现的这么一个十八岁正要考大学的年轻女孩形象,并且一直以一种怪诞的口吻讲着祖父的故事。“我”属于后来人,不可能经历过祖父的那段岁月。因此看待这段经历的眼光和“过来人”不一样,并不是那么的伤感、严肃或沉重,而是困惑、震惊,甚至在有意调侃。他们的社会背景、文化熏陶、价值观念大相径庭。“我”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红色浪潮”已经趋于平静,文化环境也相对宽松,且正处于人生观、价值观不成熟的年龄。因此用戏谑的眼光来看待整个事件的发生也是恰当的。这也是作者选择视角的聪明之处。用沉重的语调去讲一个沉重的故事定是吃力不讨好的,也注定不能给读者全新的审美享受。“我”还在不时地提醒读者:“我”是根据读祖父盲写出来的散文、笔记、回忆录等来想象他的一生。“在我祖父写的散笔和散文里,有关那个叫梁葫芦的男孩占不少篇幅,能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少年形象……”③“读我祖父的回忆录时,我把重庆女子韩念恩想象成这样……”④“我在1989年第一次阅读我祖父的回忆录时,被那样壮阔的前戏场面震住。”⑤叙述人似乎是在有意识地让读者与故事的叙述拉开距离,一方面让他们体味到叙述的真实质感,又一方面又大胆地让他们去探寻虚构的痕迹,但是文学并没有因为虚构而失去她的审美价值。因为“叙述性的文学作品具有虚构的特性,但是成功之作并不会失去‘真实性’,因为作者通过她讲述的故事折射或暗示了现实和历史的某些本质方面,艺术地反映了现实和历史的真实性”⑥。

交错变换的叙事节奏,使“我”的叙述总是在无意间就过渡到祖父陆焉识的话语视角。细读文本读者会发现,与其说是“我”——陆焉识的孙女在讲述爷爷的经历,不如说是饱经沧桑的“祖父”在向小辈讲述自己的一生经历。首先,这个故事的第一来源是它的亲历者——陆焉识,是他在劳改的岁月中,在自己脑子里盲写而成,“我”将这些稿件整理出来并向读者转述。小说不仅带我们领略了知识分子在学途、情场上的得意情景,也带我们见证了在20世纪中国特殊的社会政治大背景下,个体的荒诞境遇。主人公陆焉识天资聪颖,拥有如“照相机”般的惊人记忆力,十几岁考取公费留学,二十几岁当上教授,会四国语言,还能盲写(作者注:所谓的盲写就是在脑子里书写,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难的是,必须把成本成册的盲写成果长久存放在记忆里)。但就是这样的一个高端知识分子却在那个年代因几篇可疑的论文,几句可疑的发言而被判为“反革命”,从浮华遍地的上海流放至荒无人烟的西北大草原上,以犯人的身份度过了自己的盛年。陆焉识命运的扭曲,不能仅仅看做的个人的不幸,而是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生活印记。家族的包办婚姻剥夺了他们的人身自由,政治话语霸权剥夺了文人的理想自由,他们在没有爱的世界里艰难跋涉,在思维的栅栏里苦苦挣扎。

陆焉识一生都在追求自由。为了逃避恩娘为他安排的包办式婚姻,他远渡重洋去美国留学,以为大洋彼岸有他的自由之地。回国之后,他还是坚持着自己的自由之梦,与原配冯婉喻保持一定距离,企图在工作中建设自己的精神园地。然而教育界、学术界也是令他失望的,后来被流放至西北,他对自由有了新的认识,他发现自己原来是有爱的,而且是对妻子冯婉喻的爱。这种爱很真实,一直在他身边,他却从没把她当回事。在改造的艰苦日子里,他忍受各种劳苦、屈辱和折磨为的就是能重新回去开始与冯婉喻的爱情。1979年,他终于得到特赦回到了不断在脑海里涌现的家,但一切却又戏剧化地改变了。婉喻失忆,儿女们急着跟他划清界限,街道上知道了他的劳改犯身份以后,再也不敢让他给小孩补习知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日思夜想的家园以一种无形的东西正将他束缚,而且能将他囚禁终身。最后,他离开上海又回到了草原上。陆焉识花了大半生时间兜了一圈,吃尽各种苦头,终于发现自由只存在于自己心中。这种个人的悲剧性遭遇,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是密切相关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与社会一直处于紧张的关系之中,人与人之间也是陌生冷淡的,个人也出现了严重的自我迷失与异化。

“用喜剧的审美的艺术特征,呈现悲剧的审美效果,审美上的悲喜剧结合。体现的是作者在审美原则上的严肃和含蓄,以及对人性的深层透视。”⑦严歌苓赋予这部表现悲剧主题小说的正是一种戏谑性的文体风格。但是被这种戏谑逗乐的同时,读者被击中的是文字表面之下的沉重,沉重之后发觉了那个时期人们的生存状态——荒诞。一方面,人性在极致的环境中透漏出了异化的危机,另一方面,在这种异化中,也隐含着他们作为受害者的无辜和坚韧不屈的生存意志。

严歌苓说:“我总是希望我所讲的好听的故事不只是现象,所有的现象都能成为读者探向其本质的窗口。”⑧作者想要传达的内容绝不是语言文字的组织这么简单,更不会停留在文字的表面。未打开小说,其封面的标题就有一番意蕴。“陆犯焉识”初看意思并不是很明了,如果了解文革时期的历史,就会知道题目指向的是一个叫陆焉识的犯人。因为在文革期间犯了罪的人在宣判的时候,会在他的姓和名之间加一个犯字。叫做x犯xx。但是这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而且是在文革期间。他的罪行很有可能牵涉到政治因素。短短四个字,就让我们了解到了故事的人物、时间以及事件的核心。进入文本之后,越发发现,还是没有那么简单,他并不是一个实际意义的犯人,只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被打成了右派,在他的卷宗里甚至找不出具体的案由,只有罪名:反革命。他犯的罪,也不止和政治有关,他在感情上也是负罪的:他对他的妻子不忠,他最后被释放了,回到了同胞的环境中,成分问题又将他置入无形的牢狱,邻人对他“横看斜瞅”,他的儿女都在努力跟他划清界限,这个牢狱定是无期且更折磨人。故事的脉络在解读中逐渐清晰,然而这只是一个窗口。从这个窗口看去我们不难想象同时代知识分子所共同面临的命运中的异质,其严肃表情后面是小丑般的荒谬。

陆焉识是在一阵警笛之后被捕的,判决书是事先写好的,罪名是千篇一律的“反革命”,这跟那些也被流放至西北的犯人们大体相似。他们的卷宗里似乎都是这几个字,就是那些神通广大的也得拐弯抹角才能打听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而打听出的结果也是似懂非懂。这种情况有点类似卡夫卡小说《诉讼》中的情形。故事中有个叫K的银行经理,一大早醒来就无缘无故被某个法庭逮捕了,判决书也是事先写好了的。他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但是又承认了自己是这个罪恶世界的一部分,最后他选择的是死亡。而这里被“莫名其妙”宣判为罪人的犯人们也认罪了。他们在草原上老老实实改造自己,盼着回归纯洁的队伍行列中。这原本是一片动物的天地,野马、黄羊、狼们“漫不经心地开销、挥霍它们与生俱来的自由”⑨。可是黑潮一般的犯人,只带着一张嘴来。这是一场人与自然的搏斗。人被赶出了自己的圈子之后,就开始与动物争夺地盘。他们吃遍了各种活物,开始吃动物的尸首,枯骨,到了“谈人变色”的地步,然而这也只是一个信号,比起人与自然相处过程中的堕落,人们在自己集体中的堕落似乎更显出人性中潜在的无可预知的变数。陆焉识也学会了“收敛”自己。这个时候人们不再叫他陆教授,而是老几、老几的呼来唤去。犯人们知道他留洋背景的也不忘了寒碜他两句。他干自己手里的活,从不与他们争辩。他还伪装口吃,以便为自己赢得察言观色的时间。草原上的干部也是劳改过来的,性子很不好琢磨,搞不好就会受罚。轻的是一顿臭骂,戴纸烤,而罚跪、罚饭则是正常情况。最严重的是罚饭,“在1961年的大荒草漠上,仅次于死刑”⑩。老几还要回去见他的冯婉喻,他绝对不能在这里出任何岔子。老几还成功地逃跑过。自首后等待严惩,却意外地被当上了模范人物,到处演讲,伙食也改善了不少。命运似乎在跟他开玩笑似的。在他抱定放弃一切的时候,偏偏又来了生的机会。人生充满着无可预测的变数,这种不可预测本身也充满了荒谬的意味。同为犯人的梁葫芦、徐大亨、刘胡子,没有老几那么幸运,他们都悄悄地死去,像折断了一根树枝一样轻易。死人的故事都被说絮了,传老了。人的生命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特殊的地方似乎毫无价值,个体生命意识似乎已经泯灭,这种恐怖的状态实际也是一种荒谬感,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

在严歌苓笔下,整个事件充满了荒诞。但是,她并没有冷眼旁观她所营造的小说世界。她常说她是一个绝望的理想主义者。明知道有些事不可能发生,但仍抱有一丝希望。她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着温存的情绪。这也是她一贯的对世界的宽容态度——对人性的悲悯和关怀。她相信,即使在那个最艰难的年代,也会有美好的事情并存。她将这种期待寄托在人物的情感中,更多的是寄托在女性情感中。如《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小姨多鹤》中的多鹤、《一个女兵的史诗》中的苏菲,她们都是那个社会群体中的弱者,但是自有其强大的力量蕴含体内。严歌苓认为情感生活特别能体现一个人的心灵痕迹。冯婉喻就是这种美好的存在,她从十八岁见到陆焉识的那一刻,就开始不离不弃。即使陆焉识在情感上背叛过他。她傻傻地装作不知道,小心地维护着自己的爱情。陆焉识几次判刑,更换关押地点,她都有办法找到,并且给他送衣送饭。在陆焉识被判死刑的时候,她也没有绝望或崩溃。她迈着她的解放脚为他奔走求情,陆焉识终于从死刑被减为无期。二十多年,她为他守家养子,给他写信聊家里的点点滴滴,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陆焉识只是去了远方求学或出差一样,她从没嫌弃过他的身份。孩子们怕受到牵连,逼迫她和陆焉识离婚,她签了字,但是仍然没有放弃等待。谁能够改变她内心的坚定呢?即使是政治这块坚硬的石头要向她砸来她也不肯动摇。对这个女人,严歌苓似乎神化了,但是那种美好和坚守,是这灰暗岁月中唯一的光芒。灰暗使人已透不过气,何不对这闪烁的光芒多一点包容和理解?但是,她并没有享受到团聚的美满。就在陆焉识释放回来时,她失忆了。直至死亡,她都在等待的意识中。等待的感觉已经成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想,他该还在路上,路太远……就悄悄闭上了眼睛。临死,她都不忍苛责陆焉识。世界的荒诞让人恐慌和困惑,甚至窒息,冯婉喻就像那阴霾里的一缕阳光,让人对人性,对生活再次充满希望与畅想。在冰冷中,体会温暖的温度。

“人力求理性地认识世界,而理性的呼唤却得不到回答,展现在人面前的世界是模糊混乱,不可认识的。人与世界、人与环境的关系始终是对立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⑪严歌苓在长篇小说《陆犯焉识》中用戏谑形式,叙述悲剧性的故事。内容与形式的相悖造成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展示出人性在极致处境下的异化和荒诞,却又表现出作者对世界无限的悲悯和关怀。这正是作者的创作品质之一。

① 塞米利安:《现代小说美学》,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9页。

② 乔国强:《“隐含作者”新解》,《江西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

③④⑤⑨⑩ 严歌苓:《陆犯焉识》,作家出版社2011版,第60页,第162页,第201页,第1页,第7页。

⑥ 李荣启:《文学语言学》,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页。

⑦⑪ 马卫红:《契诃夫小说的荒诞意识》,《名作欣赏》2007年第7期。

⑧严歌苓:《主流与边缘》(代序),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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