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社会的意识形态批判与资本异化的反抗——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及其启示意义

2012-08-15 00:44王士荣刘成才
泰山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异化资本主义革命

王士荣,刘成才

(1.安徽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2.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是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性哲学家,在法国当代思想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历史地位。他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最重要的贡献是“日常生活批判”概念的创造性提出,开创了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批判研究这一全新领域。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揭示了当代消费社会是一个“消费受控的科层制社会”这一意识形态性,日常生活正是通过传媒等宣传机构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人们内在地接受了消费社会这一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资产阶级则通过消费社会这一“日常生活”的建构,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压制了人的创造性与革命性,从而成功地掩盖了其剥削和压迫的强制性,使自己的剥削和压迫披上了一层理性的外衣。要反抗这种思想和政治上的异化,就必须“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把人从日常生活的规范化中解脱出来,摆脱刻板化的认知和日常行为异化的强制,让每一种技术方式都被用来改变日常生活。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哲学强调对日常生活的重新占有,去释放日常生活革命的可能性,戳穿了意识形态的虚假性,成了我们在当下社会反抗现代物化与量化统治力量的新的革命起点。但是,这种“日常生活批判”由于没有实质意义的对现实压迫的反抗,缺乏马克思的政治、经济斗争的支持,使得“日常生活”革命最终沦为一种类似“异托邦”的嘉年华式的狂欢,失去其真正的革命意义。

一、“消费受控的科层制社会”: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科技进步以及资本主义统治方式的转变,资本社会获得了极大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人类社会开始进入了“消费社会”。在这种消费社会背景下,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继承了马克思主义解放政治旨趣及其政治经济学批判逻辑,深化对资本主义社会物化及其意识形态批判,尝试新的解放道路。卢卡奇希望用“阶级意识的觉醒”克服“物化生活”,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着手于重建启蒙理性,哈贝马斯建构“交往理性”,马尔库塞主张解放自然以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发展。作为以文学批评方式直面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现实的第一人,罗兰·巴特则认为巴黎流行的信息符码和各种社会文化现象的媒介宣传报道完全是一种麻痹和愚弄人的现代神话,揭穿了具有虚构色彩的现象和事实背后充斥着的谎言和欺骗的本质。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中,列斐伏尔是法国马克思主义日常生活批判学派创始人,他第一个把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特征明确地指认为“消费社会”,并首次提出现代社会是一个“消费受控制的科层制社会”,资本主义发展与统治的重心已经从生产转向消费,所以,我们的哲学研究应当重返日常生活。列斐伏尔对西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这一本质特征的指认具有重要的意义,“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概念取代了马克思的工厂作为社会的敏感核心地带,成为人类的意志能够选择革命的地点,在这里,一种新的异化形式已经成为最富压抑性与显眼的东西。”[1]

“消费受控制的科层社会”是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最为重要的关键词,更是他赖以进行现代性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基础。他认为现代社会是各式各样的国家组织全面控制的日常生活社会,资本社会的意识形态对日常生活无孔不入地渗透与控制。社会统治的重心由生产转向消费,由经济政治领域转向日常生活领域,直接的物质利益操纵变成技术管理与组织化以及对欲望的控制,符号图像与流行商品变成一种“景观”,从而实现对人的深层精神欲望世界的殖民化。同时,这种对日常生活的统治还潜在地存在于对人的内在精神心理的微观的控制中。新资本主义社会已完全变为一个以控制日常生活消费领域为目的和以工具技术理性控制为手段的社会,一个将人的需要抽象、风干为欲望的“景观社会”[2]。

在列斐伏尔看来,日常生活成为异化的主要领域。在这个社会中,一切关系都变为消费关系,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生产的意识形态和创造性活动变成了消费的意识形态。人对自身的这种异化不仅没有醒悟,反而被新的异化形式更深地压抑着,外在的压迫转化为个体自我压抑。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宣传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和各种社会福利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压迫了人的创造性与革命性,掩盖剥削和压迫的强制性,使剥削压迫披上了理性的外衣,资本无孔不入地控制着整个社会:

到处弥漫着恐怖,暗藏着暴力,四面八方充斥着施加着压力,哪个成员也不能幸免;每个成员都是恐怖分子,因为他们都想掌握权力;每个成员都会自我惩罚与自我背叛,因此不需要独裁者;这个体系掌握着每个相互孤立的成员,让他们服从于整体,即服从于一种策略,一种暗藏的目的,一种无人知晓的,也无人质问的,但都处于权力之中的人们的目标。[3]

在这种日常生活中,控制社会的主导力量是流行的消费心理观念与大众化媒体所编织设计的时尚体系,每个个体都处在这种控制之中而无可逃匿,这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

我们的社会不是一个公开场面的社会,而是一个监视的社会。在表面意象的背后,人们深入地干预着肉体,在极抽象的交换背后,继续进行着对各种有用力量的细致而具体的训练,个人被一种完整的关于力量与肉体的技术而小心地编织在社会秩序中。我们……处于全景敞视机器中,受到其权力效应的干预。[4]

列斐伏尔与福柯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资本统治权力的微型化、日常生活化,这正是资本统治的巨大阴谋或策略总体。与传统马克思主义不同的是,列斐伏尔认为权力在日常生活中成了一种新的统治意识形态,并且隐匿了自己的踪迹:“新的异化形式已经同旧的异化联为一体,丰富了异化的类型学:政治的、意识形态的、技术的、官僚的、都市化的等等……异化正在扩展并日益强大,以至于它消除了异化的所有痕迹或对异化的意识。”[5]这种统治方式的转变,在阿尔都塞的研究中,已经成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统治的一种“意识形态国家机器”[6]。

总之,现代社会已经不再是一个“贫困的但有风格的生活世界”,而是一个被消费所引导并主宰进而完全同化,受其控制奴役的日常生活。列斐伏尔所描述的这种消费社会的镜像,非常集中地体现了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性,通过日常生活批判,揭示出消费社会是一个“消费受控的科层制社会”,非常犀利地指出了资产阶级营造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虚假性。

二、“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反抗资本异化的途径

针对资产阶级及其宣传机器对大众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塑造,列斐伏尔指出,在启蒙运动以来的整个西方思想史上,日常生活被视为一种烦琐无奇的、微不足道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更重要的是,哲学从纯粹的思想高度出发,把日常生活中的混乱现象隔断在学术研究的大门外,对日常生活中的凡人琐事,更是不屑关注。“被彻底启蒙的世界却笼罩在一片因胜利而招致的灾难中”[7],哲学由追求对世界的逻辑统治演变成了统治世界的逻辑。由于日常生活是一切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基础,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都是通过日常生活来实现的,社会的本质也同样依赖人的日常生活,社会关系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产生,社会的人也正是在日常生活中被意识形态真正塑造和实现出来的。所以,列斐伏尔强调,这就是现代人类思想与生存最深刻的异化现象,这种异化导致了哲学理性对日常生活的控制,进而掩盖了日常生活的本来面目。所以,必须对这种驾驭和控制进行批判,进而批判产生异化的日常生活。

为了反抗这种现代世界中的日益异化了的日常生活,列斐伏尔提出了“三位一体”的总体性文化革命行动纲领,在这纲领中最为著名的口号就是:“让日常生活成为一种艺术品”:“我们的目标也可以表述如下:‘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让每一种技术方式都被用来改变日常生活’!”[8]

列斐伏尔所追求这种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目的是让日常生活变成一种艺术,从而使得日常生活具有一种诗性的艺术品质,成为人们克服日常生活异化的一种自觉的行为,寄托了他对日常生活革命所寄托的深切期望。他倡导艺术与日常生活的深层次融合,以激进的先锋派精神融合了艺术与日常生活,对生活和艺术进行着双重的革命,防止现代日常生活陷于这种单调平淡与异化之中,从而实现人们对异化的超越和向人类日常生活本真性的回归。

列斐伏尔之所以提出“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品”,是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对工具理性批判的重要性,所以,他所采用的对抗这种工具理性的途径是一种非常感性的形式,“使人从理论和实践的理性主义的压力和日常生活的规范化中解脱出来,提供了消费社会的工具理性认识所缺乏的关于生命的意义和体验,并把主体引入一个超然的非功利的想象和情感的空间,使人们的体验摆脱了刻板化的认知和日常行为的种种强制”[9]。

列斐伏尔通过艺术化的生活反抗资本社会理性逻辑对个体的规训与异化,寻求日常生活的革命“异托邦”,并以此来代替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的理想。为了达到这样一种艺术化的日常生活,列斐伏尔认为“最关键的条件是艺术的观念、创造的观念、自由的观念、适应的观念、风格的观念、体验价值的观念、人类存在的观念,要保留这些观念并重新赢得它们的全部意义;但这些条件只有在对生产主义意识形态、经济理性主义和经济主义进行无情批判之后才能实现”[10]。

对于研究者来说,无论是纯粹的学术研究还是生存体验,日常生活都是我们不得不面临的巨大存在,特别是生活在当下这个消费逻辑统治一切的社会,更需要我们以一种艺术化的心态去积极审慎地面对我们的日常生活,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在当代消费社会中,欲望无处不在,享乐天天进行,闹剧时时上演,但生命在举重若轻中更加渺小,艺术在随波逐流中越发平庸。如果我们对这个时代的艺术实践还有期待,我们就该在‘无边的消费主义’中重拾艺术崇高论的话题,就该在重返生命体验的途中更加学会尊重生活敬畏艺术”[11]。

三、寻找革命的新起点:“日常生活批判”的意义与局限

在列斐伏尔“日常生活”研究中,资产阶级通过传媒的宣传与文教机构的规训,潜移默化地营造出一种虚假的现实日常生活,使得无产阶级逐渐地接受了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现实日常生活,并进而逐步地消解了无产阶级大众的独立思考能力和判断能力。在这个层面上,“日常生活”作为资本主义所刻意营造的一种虚假的意识形态,成为资产阶级对人们实施压迫的一个重要的意识形态手段,传媒的宣传与文教机构的规训使得日常生活为代表的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成为了人们普遍追求的目标,并通过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掩盖了其剥削和压迫的强制性的一面。这种“日常生活”直接掩盖了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经济现实、政治上层建筑以及无产阶级革命的种种可能性,使得无产阶级处于一种不自觉的状态,丧失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导致了政治和思想上的异化,“日常生活已经不再是一个有着潜在主体性的丰富‘主体’,而是社会组织中的一个‘客体’”[12]。

对列斐伏尔来说,研究并提出“日常生活批判”这一概念,并不是为了简单地指出这种日常生活规定了当代社会中人的生活方式与存在方式,指出这种日常生活由于被经济利益所控制,资产阶级所刻意营造的虚假的日常生活的不断膨胀阻隔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使得人异化为受消费逻辑所控制的消极个体,削弱了人的主体性和革命性,维护了资本主义消费控制社会的官僚统治。在深层的意义上,日常生活概念对列斐伏尔来说更重要的是具有积极的革命意义,他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在某种意义上是为了寻找新的革命起点以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新的反抗,而这种理论的批判正是永不妥协的革命精神的保证。

在列斐伏尔看来,正是由于日常生活是联系资本社会人们所有活动的纽带,通过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可能成为对这些活动的直接批判。因此,当对日常生活的批判成为对所营造它的意识形态批判的时候,革命的曙光就出现了。这就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的重新占有,使得日常生活更清楚地显示出其积极内容,因为对日常生活的重新占有就是对日常生活的革命。在某种程度上,这种被资产阶级所刻意营造的异化了的日常生活在包含被压迫的因素的同时,也隐藏着解放的因素。日常生活中蕴涵着它的否定因素,这导致了日常生活革命的可能性,这种革命的可能性使得日常生活总有着永远无法被理性所同化的异质性剩余能量以及反抗的基因。

因此,对列斐伏尔来说,日常生活批判是一个充满着创造性与神奇性的异质空间,潜藏着无穷的希望与可能。所以,他特别强调要对日常生活进行辩证理解,在认清日常生活的确具有明显的压制性和暴力特征的同时,要认识到日常生活中一些非工具理性所能完全控制的异质空间,譬如身体、感性、欲望等。日常生活本身带有压制和反压制的双重可能性,包含了复杂的矛盾和多种可能性,所以,列斐伏尔特别强调要在现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中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以实现日常生活的转型,让沉睡在日常生活中的革命的潜能量发挥出来。

正是由于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革命能动意义,在1968年法国的“五月风暴”中,他被推举为学生运动领袖。列斐伏尔认为,正是由于当代资产阶级把它的控制非常彻底地蔓延到传统的非融合的私人闲暇空间与家庭生活和消费世界,组织和操纵着人们的日常生活世界,导致了社会上的一点反抗的火花都能够在造反的火焰中迅速地包围整个资本主义社会整体。“五月风暴”代表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新型革命,这种革命源于日常生活的反抗总体,所反对的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深层化和意识形态控制,撼动着整个异化了的社会。

西方的理论家对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革命性也都有着很高的评价。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对列斐伏尔非常看重,佩里·安德森、马克·斯波特等理论家都曾不厌其烦地阐释过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思想,把他列举为20世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领军人物之一,法国共产党第一理论家,他的“日常生活批判”思想还直接引发了1970年代德国的“日常生活”辩论,“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不仅是亨利·列斐伏尔哲学和政治思想发展的里程碑,而且也是20世纪后半叶知识领域重组的一个十字路口”[13]。

但是,由于“日常生活批判”对现实压迫没有实质意义的反抗,缺乏马克思意义上政治、经济斗争的支持,使得“日常生活”革命最终沦为一种类似“异托邦”的嘉年华式的狂欢,失去其真正革命意义,不具有与现实对抗并改造现实社会的能量。列斐伏尔一直投身于日常生活革命道路的探索,但都无果而终,导致他后期对日常生活的理解更加悲观。他认为在新资本主义社会,日常生活已被全面组织和纳入到生产与消费的总体环节中,日常生活已完全异化,资本主义的政治统治和意识形态已完全渗透到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日常生活已被技术和官僚阶层牢牢控制住,“日常生活”失去了革命的能动力量。所以,“五月风暴”中作为学生运动思想领袖的列斐伏尔在运动彻底失败之后很快地成为了“昨日黄花”,其理论也失去了对现实社会运动的指南意义。

[1] Mark Poster,Existential Marxism in Postwar France:From Satre to Althusser,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Press,1975.

[2][法]居伊·德波.景观社会[M].张一兵,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Henri 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VolI,Introductio Translated by John Moore,Preface by Michel Trebtish,Verso,London,New York,1991.

[4][法]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3.

[5]Henri 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VolI,Introductio Translated by John Moore,Preface by Michel Trebtish,Verso,London,New York,1991.

[6][法]阿尔都塞.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A].陈越.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孟登迎,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7][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8]Henri 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VolI,Introductio Translated by John Moore,Preface by Michel Trebtish,Verso,London,New York,1991.

[9]周宪.审美现代性批判[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10]Henri 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VolI,Introductio Translated by John Moore,Preface by Michel Trebtish,Verso,London,New York,1991.

[11]段吉方.文化消费时代的审美实践与艺术悖论[J].文艺评论,2009,(2).

[12]Henri 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VolI,Introductio Translated by John Moore,Preface by Michel Trebtish,Verso,London,New York,1991.

[13]陆扬.列斐伏尔:文学与现代性视域中的日常生活批判[J].清华大学学报,20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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