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直面社会人生的入世精神

2012-12-18 18:44马德富
杜甫研究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杜甫现实诗人

马德富

读杜诗,尽管每首作品的内容各不相同,但从总体来看,在题材选择和主题设定方面,在诗作的艺术价值取向方面,融贯了一种强烈的艺术精神,这就是直面社会人生的入世精神。面对动乱的时局和苦难的现实,当不少诗人包括一些杰出诗人几乎处于失语状态时,杜甫却用他大量作品真实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现实,以自己的创作张扬了基于忧患意识的批判精神和仁民爱物的人道主义精神。这是杜诗最值得称道的一个方面,也是杜甫高出其他诗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杜甫在盛唐生活了四十多年。他年轻时性格豪迈刚毅,他自己说:“性豪业嗜酒,疾恶怀刚肠”, “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壮游》),其豪放精神不在李白之下。他才华出众,受到时人称赞。和当时许多诗人一样,他怀抱宏伟的理想,具有强烈的用世之志,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观其《望岳》 “何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房兵曹胡马》“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其理想主义的光芒不逊于盛唐任何诗人。他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失败了。特别是第二次 (天宝六载),他和其他所有应试者无一人及第,被权相李林甫所愚弄。这次科考给杜甫精神上带来巨大的打击。随后生活陷入困境: “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投简咸华两县诸子》)。他真正尝到了生存的艰辛,对盛世背后的阴暗逐渐有了比较深的了解,对下层百姓的痛苦有了具体感受。他所秉受的儒家仁政和民本主义思想,在现实中逐渐深化为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早年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追求,逐渐转为对群体生存状况的关注。

天宝十一载同高适、岑参、储光羲、薛据登上长安慈恩寺塔作诗,面对同一风景,高、岑、储之作大抵均由登塔所见之景,而入于佛理的感悟或人生的体会。这是寺塔诗一种常规的思维发散径路。但杜甫却不这样,他由塔之高折入心之忧,以象喻的笔法抒发国事危殆的殷忧:“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迴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宋人胡舜陟认为此诗“讥天宝时事也。山者,人君之象,‘秦山忽破碎’则人君失道矣。贤不肖混淆而清浊不分,故曰‘泾渭不可求’。天下无纲纪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于是思古之圣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是时明皇方耽于淫乐而不已,故曰‘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惟小人贪窃禄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①胡舜陟的解释失于穿凿,不一定合于诗意,但他对全诗主旨的把握基本上是正确的。杜甫登上寺塔,他的诗思不伸向佛理或个体生命感悟,而是指向国家的命运。现实问题是他最关切的问题。与盛唐其他诗人相比,杜甫此时已具有比较深刻的忧患感和迫切的危机意识,他透过表面的繁华已经预感到唐王朝正面临一场灾难。

就在登塔的前后,杜甫作了《前出塞九首》和《兵车行》,对玄宗穷兵黩武、兴师开边提出了尖锐的批判。前诗说:“君已富边土,开边一何多!”后诗说: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并进一步具体指出无休止的开边给人民带来巨大的痛苦,给整个社会带来深重的灾难:“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兵车行》一说是为玄宗用兵吐蕃而作,一说是为杨国忠、鲜于仲通募兵击南诏而作。不过我比较同意一种折衷的意见,此诗乃泛指天宝年间唐王朝的开边之战。杜甫站在平民百姓的立场,对这种不义之战进行了抨击,其识见的深刻远远超过当时许多诗人。稍后杜甫还作有《丽人行》,此诗在花团锦绣的春游场景描绘的同时,直接点出丞相、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几乎是指名道姓地揭露和讽刺丞相杨国忠兄妹骄奢淫逸的生活。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则揭露了包括皇帝在内的上层统治集团的腐朽奢侈,以及他们对人民的残酷剥削,揭露出当时严重的贫富悬殊,全方位表现出了唐王朝行将崩溃时的情形。诗人已经分明感到大难已经到来。这些作品均作于安史之乱前,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出,在天宝后期,当其他一些诗人还沉浸在大唐盛世的虚幻光影中时,杜甫已逐步与时流疏离,他已经看到盛世背后日益加剧的矛盾和危机,并用诗歌真实具体地进行了描写。就这几篇作品而论,其反映现实的深刻,批判的大胆,直面社会人生的勇气,已经为此前和同时代诗人所不及,充分显示出杜诗艺术上的前卫性。

几乎就在杜甫作《赴奉先咏怀诗》的同时,安史之乱爆发,这场战乱使唐王朝由盛转衰,人民遭受巨大灾难,杜甫也被抛入颠沛流离的生涯。面对血与泪的社会现实,诗人不是背过身去,视而不见;不是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不是高蹈远隐,超然世外;更不是歌舞升平,粉饰现实。此前已形成的创作趋向,在战乱现实中得以深化,他勇敢直面惨淡的社会人生,用他的诗真实而具体地描写了当时的战乱现实,显示出强烈的直面现实的入世精神。

前人说:“以时事入诗,自杜少陵始。”②此说虽然不是很准确,但也有一定道理,起码他写时事作品之多,质量之高,是没有人及得上的。以时事入诗,或者说以诗描写时事,几乎贯穿了杜甫整个创作。大约从天宝中期开始,一直到他临终,他都系心国事,关注时局。在他死前还吟唱道: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

总观杜诗,社会人生是其主要内容,国家命运和人民生存状态是他关注的焦点,现实的悲苦、残缺最易牵动他的情怀。具体来说,在杜甫反映现实的诗中,下面三方面的题材出现的频率最高:一、安史之乱以及后来吐蕃入侵、军阀争斗的形势,及战乱所造成的社会灾难。二、上层统治集团奢侈腐朽的生活,他们横征暴敛给下层人民带来的痛苦。三、诗人自己颠沛流离的生活。三类题材在不少作品中存在相互纠结的状态。以社会人生题材创作的作品数量之多,无论在杜甫之前或与他同时的诗人,没有一个比得上。这类题材的大量入诗,仅在数量上已显出杜甫与他人不同的直面现实的创作倾向。

不仅是数量,从作品的具体描写来看,这种创作倾向更明显。天宝十五载六月安史乱军破潼关,陷长安。玄宗逃往蜀中。杜甫写乱军攻入长安的情形:“燕薊奔封豕,周秦触骇鲸。……箭入昭阳殿,笳吹细柳营。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毁庙天飞雨,焚宫火彻明。”(《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往在西京日,胡来满彤宫。中宵焚九庙,云汉为之红。解瓦飞十里,穗帷纷曾空。……是时妃嫔戮,连为粪土丛。”(《往在》)两诗所写大体是,乱军攻入长安,烧杀抢掠,宫中一片混乱。教坊乐伎泣哭,王子王孙逃窜。来不及逃的妃嫔被杀,抛尸于草丛。宗庙被焚烧,火光映红夜空。瓦飞穗飘,一片狼藉。这些诗句真实具体描写了长安陷落后的惨状,比新旧《唐书》、《资治通鉴》所写还要具体。至德元载十月,房琯与安史乱军战于长安城外陈陶斜,大败,几乎全军覆没。杜甫当时在长安,闻讯后十分悲伤,作《悲陈陶》诗云: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据《资治通鉴》载:房琯率军“遇贼将安守忠于咸阳之陈涛斜,……官军死伤者四万余人。”③足见杜甫所写完全属实。“野旷天清无战声”一句,极为形象地写出战事结束后,战场一片寂静,唐军尸横遍野的凄惨肃杀景象。乾元元年杜甫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第二年他因事至洛阳,返回时正值唐军邺城大败,到处捉人当兵。杜甫写了三吏三别的组诗,分别描写了老妇、老翁、未成年者、新婚者、兵溃回乡者被征入伍的惨状,形象反映出战争加给人民的痛苦。《无家别》写兵溃回乡者所见: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通过一些细节的刻画,写出安史乱中乡村的萧条荒芜。而《垂老别》中写的“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则把镜头推向全国,极概括又形象地写出安史之乱给整个社会带来的深重灾难。王嗣奭在评论这组诗时说:此数诗“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④这话很值得深思。为什么他人虽亲见也不能作呢?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人缺乏杜甫这样对人民的情感,缺乏杜甫这种直面现实的入世精神。

宝应元年七月,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反叛。对于这场叛乱,《新唐书》记载得很简略,《资治通鉴》也只有几句话:七月“癸巳,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反,以兵守要害,拒严武,武不得进。”八月“已未,徐知道为其将李忠厚所杀,剑南悉平。”⑤但杜甫的《草堂》一诗对这场叛乱却有相当详细的叙述,并特别写出官军平叛时滥杀无辜的情形:“一国实三公,万人欲为鱼。唱和作威福,孰肯辨无辜?眼前列杻械,背后吹笙竽。谈笑行杀戮,溅血满长衢。到今用钺地,风雨闻号呼。鬼妾与鬼马,色悲充尔娱。”诗中“一国实三公”,典出《左传·僖公五年》:“一国三公,吾谁适从?”喻平叛的各路官军头目号令不一。诗中写他们鱼肉百姓,作威作福,不肯认真辨别有罪无罪,乱捕乱杀。他们一边歌舞玩乐,纵情声色,一边严刑逼供,谈笑间草菅人命,致使血溅长街。而死者的妻妾马匹(“鬼妾鬼马”)则被霸占,供其娱乐。诗中所写官军借平叛的名义滥杀无辜的情形,在一切正史中都没有记载,如果没有杜甫这首诗,这场惨剧将永远沉埋于历史深处而不为人所知了。

广德元年冬吐蕃侵犯松、维、保三州,又攻入长安。时杜甫正飘泊梓阆,他对战局非常关切,作了一系列诗,随时描写战争态势: “雪岭防秋急,绳桥战胜迟”(《对雨》)“玉垒虽传檄,松州会解围”(《警急》)“烟尘侵火井,雨雪闭松州”(《西山三首》之二)“蚕崖铁马瘦,灌口米船稀”(《西山三首》之三),几乎是一句一处战事,合起来就全方位呈现西蜀抵御吐蕃的整个战争态势,而且情况不容乐观:雪岭、绳桥,战胜无期;玉垒传檄,松州被围;侵火井,见敌军深入;铁马瘦、米船稀,见兵疲粮尽。总之是军情警急,每一处局部的变化都牵动着诗人的神经。而吐蕃入侵带给人民的灾难是深重的:“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唯见哭,城市不闻歌。”(《征夫》)“四海十年不解兵,犬戎也复临咸京”“豺狼塞路人断绝,烽火照夜尸纵横”(《释闷》)由上举之诗不难看出,杜甫绝不回避现实中的苦难和血泪,他继承并极大发扬了自《诗经》以来的反映现实的传统,对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现实作了最具体的描述,表现了他对国家命运和人民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注,显示出强烈的直面社会人生的入世精神。他的诗多非虚构,而是写他自己的亲历和亲身闻见,具有很大的真实性,前人尊称他的诗为“诗史”是有根据的。

需要指出的是,杜诗多以时事入诗,真实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现实,但杜甫不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他诗中描写的社会现实不是一个旁观者冷静的记录。前人说杜甫“多纪当时事”,是“实录”;今人说他的诗“记载”或“纪录”了当时的时事,是“纪实”,等等,严格说来都是不准确的。杜甫作诗决不仅仅是一种记录、纪实、实录,他的诗融入了强烈的情感和主体精神,这种精神之一就是基于深刻忧患意识的批判精神。诗人怀抱宏远的理想,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是他批判精神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他看来,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决不是一个理想的社会,面对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面对一切不合理、不公平,一切缺陷、弊病,诗人愤懑不平,情感郁勃,他有话要说,有意见要发表,因此他以不合理的、苦难的现实入诗乃是出于情感抒发的需要,出于一种批判的目的。对不合理的或苦难的现实的描述,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批判,意味着对造成这种现象的社会机制的批判。在不少场合,诗人还直接站出来发表意见,就更加强了批判的力度。这种批判精神是直面社会人生的入世精神的一个重要内涵。这种批判是杜甫对现实的强烈介入和干预,表现了诗人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杜诗批判的锋芒涉及当时的政治、军事、经济等各个方面,其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对最高统治者的批判。对唐玄宗穷兵黩武大肆开边的批判,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前出塞》、《兵车行》等作品外,还有一些,比如后来在夔州作的《遣怀》写道:“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猛将收西域,长戟破林胡。百万攻一城,献捷不云输。组练去如泥,尺土负百夫。拓境功未已,元和辞大垆。” “先帝”即指玄宗。诗说他当年开边,派猛将攻讨西域、林胡 (契丹),不惜以百万士卒去攻一城,只献捷,不说败,是用百人之命去换取尺土之地。拓境功尚未成,国家已元气大伤。末两句明确把唐帝国之衰直接归咎于玄宗的开边拓境。

对玄宗奢侈荒淫生活的揭露和批判也很多,前面提到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就很典型。后来还有不少,如《宿昔》、《能画》、《斗鸡》、《千秋节有感》等,都以全篇涉及这方面的内容。《宿昔》写玄宗宫中的淫佚生活。《能画》写玄宗优宠投壶等技巧。《斗鸡》写玄宗耽于斗鸡、舞马和歌舞。诗人指出,由于玄宗的荒淫失德,致使安史乱起。讽刺和批判的意思是很明显的。《千秋节有感》也很典型:“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罗袜红蕖艳,金羁白雪毛。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八句详写当年玄宗宫廷中的享乐:梨园奏乐,太真献桃,白马舞阶,衔杯献寿,女伎走索,罗袜红艳。但接下去便是:“圣主他年贵,边心此日劳”。把后来的战乱直接归咎于玄宗的奢侈荒淫。如王嗣奭说:

盛言昔日千秋节之华丽,非夸之,实刺之也。……玄宗席全盛而纵荒淫,致贼臣叛逆,干戈不息。⑥

对于肃宗,也有讥刺,如《忆昔二首》之一:“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关中小儿指李辅国。张后即肃宗之后张良娣。“后不乐”,状张后骄恣;“上为忙”,状肃宗惧内。据《旧唐书·后妃传》,张后得宠,与李辅国持权禁中,干预朝政,肃宗无如之何。仇兆鳌云: “此伤肃宗之失德也。”对于代宗,杜甫也有讥刺,如广德二年所作《释闷》,其中说代宗“失道”,对他宠信袒护宦官程元振提出尖锐批评。洪迈说:“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⑦他举杜甫等人的诗为例,说“杜子美尤多”。这方面充分显示出杜甫的胆识和无所畏惧的勇气。

对于各级官吏对人民的“诛求”、“割剥”(即横征暴敛),杜甫在许多诗中也作了尖锐的揭露和批判。如《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 “庶官务割剥,不暇忧反侧。诛求何多门,贤者贵为德。”《驱竖子摘苍耳》:“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饱食亦何心,荒哉膏粱客!”《东屯北崦》: “盗贼浮生困,诛求异俗贫。空村唯见鸟,落日未逢人。”《遣遇》:“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索钱多门户,丧乱纷嗷嗷。奈何黠吏徒,渔夺成逋逃。”《虎牙行》:“八荒十年防盗贼,征戍诛求寡妻哭”。他指出在这战乱的年代,官吏的横征暴敛,更是雪上加霜,给人民造成巨大的灾难。

诗人还对一些社会问题进行了揭露和批判。比如对当时严重的贫富悬殊,在安史乱前他就深刻指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后来又写道:“北里富薰天,高楼夜吹笛。焉知南邻客,九月犹絺绤。”(《遣兴五首》)“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驱竖子摘苍耳》)。“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岁晏行》)。这些诗句用对比的手法,把尖锐的社会矛盾直接展现在人们面前,具有强烈的震撼效果。此外杜甫还对借兵回纥提出批判,如《留花门》、《遣愤》等。对军阀拥兵自重提出批判,如《有感五首》、《诸将五首》等。对大才难用的社会现象进行批判,如《醉时歌》、《枯柟》、《古柏行》等。以上所举是一些主要的方面,实际上远不止这些。正如前面所说,对不合理的或苦难的现实的描述,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批判,则杜诗的批判精神是贯穿始终的。王嗣奭说杜诗是:“凡人所不能道、不敢道、不经道,甚而不屑道者,矢口而出之。”⑧杜诗中的批判尖锐、大胆、深刻,反映出诗人对当时的社会问题有清醒的认识,有的实际上触及了整个封建社会的痼疾。

杜诗除了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外,同时还具有仁民爱物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两种精神都是直面社会人生的入世精神的有机内涵。实际上,批判精神和仁民爱物精神常常是伴随一起的,同情底层人民的不幸,必然对加给他们不幸的人和制度表示批判;反之,批判社会的弊端,其目的也是为了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人民的生存境况。

杜甫的诗是情感的渲泄。他的情感特别丰富,尤具同情心。梁启超尊他为“情圣”,说他的情感“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⑨他的情感完全超出了自怜自怨的狭小格局,而具有博大的人道内涵。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这是他发自肺腑的倾诉。他秉承儒家“己饥己溺”的仁者情怀,对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底层人民充满了悲悯,他用诗描写了他们的不幸,抒发了对他们的深切关怀。在他笔下,有子孙阵亡尽还被征去当兵的老人(《垂老别》),有兵败回家,家已荡然无存,又被拉去打仗的军士(《无家别》),有无食无儿打枣充饥的农妇(《又呈吴郎》),有丈夫死于百役,靠采蕨为生的妇女(《遣遇》),诗人对他们的悲惨遭遇都表示了深厚的同情。除了这种单个人物的典型描写外,还有不少大范围概括的描写,如《枯棕》,伤蜀中人民困于重敛:“伤时苦军乏,一物官尽取。嗟尔江汉人,生成复何有。有同枯棕木,使我沉叹久。”《岁晏行》,写湖南人民的痛苦生活: “去年米贵缺军食,今年米贱太伤农” “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这类诗在杜诗中还有很多,均直接抒发对人民苦难的同情,闪耀着仁民爱物的人道主义光辉。

更值得一说的是,当诗人自己遭遇困苦和不幸时,还推想和关怀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如《自京赴奉先咏怀》后段,写诗人到家后,遇幼子饿死,诗人在极度悲痛中却还想到比自己更不幸的人:“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氵项洞不可掇。”更让人钦佩的是,当他草堂的茅屋被秋风吹破,致使“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他还想到天下寒士,喊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更突显出他人格的崇高和人道主义精神的伟大。

注释:

① 胡舜陟《三山老人语录》,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1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 胡震亨《唐音癸签》卷26,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③⑤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19、222,中华书局1987年版。

④⑥⑧ 王嗣奭《杜臆》卷3、10、卷首《杜诗笺选旧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⑦ 洪迈《容斋续笔》卷2,见《容斋随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⑨ 梁启超《情圣杜甫》,见《杜诗研究论文集》第一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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