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批本《杜诗偶评》述要

2012-12-18 18:44
杜甫研究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五色杜诗评点

龙 野

从宋代起,杜甫在中国诗学史上的地位开始显著提升,出现了号称“千家注杜”的现象。到了清代,人们对杜诗的研究更盛,产生了大量的杜诗注本,影响较大的有钱谦益《钱注杜诗》、仇兆鳌《杜诗详注》、杨伦《杜诗镜铨》等。此外,还有一些杜诗选本,特别是选评本,其中较重要的一种是沈德潜《杜诗偶评》四卷。沈氏以“格调说”名重一时,此书问世即受到关注,有学者认为它几乎将杜诗精华收罗在编,是学习杜诗的重要选本。如道光间诗人徐锡琛说:“杜诗选本多矣,此最赅备。”①因而书刊印后有人以此为底本,进行杜诗评点,吴骞、吴锡麒、陈鳣等先后从事过此项工作。也有人以之为底本,将由宋迄清诸家的评杜、注杜观点汇录其上,如管廷芬、顾湘、恽宝惠②等,本文要介绍的就是其中一种五色批本《杜诗偶评》。

一、五色批本《杜诗偶评》的基本情况

五色批本《杜诗偶评》四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未著录,至今未见有研究者关注③。书分上、下两册,是以清怀德堂覆刻乾隆丁卯年 (1747)潘承松校刊本为底本汇录诸家评点而成。书衣题“五色批本《杜诗偶评》,辛巳小雪椿年署耑 (端)”,下钤“赵椿年”白文小方印,据印知,题写书衣者为赵椿年。赵椿年 (1870-1942),字剑秋,晚号坡粼,江苏武进人,清光绪间进士,赵翼 (1727-1814)五世孙。曾在上海从俞樾问学,学识渊博,通金石学,工书,能诗。有《覃研斋石鼓十种》、《考释》一卷、《覃研斋诗存》三卷等。此书上册卷首有章名题记,提及王士祯《古诗选》不选杜甫五言古诗是“以其于汉魏六朝体韵不合”,但他并不赞同这种做法。后钤“章名”白文圆印,章名,生平不详。次有恽宝惠以苏体字所书题记,言其汇录诸家评点于此书的时间及友人借去抄录的大概:

共和壬申,予既离官海,悠然物外,端居多暇,遂取《杜诗偶评》过录数家评点,间附己意,未尝示人。乃物聚所好,所见之本渐多,眉耑 (端)行间,丹黄殆遍。去岁钱冲父世丈过予,得睹是本,叹为致力弥勤,不意饾饤之学,乃见赏于大雅。携去照录,一字不遗。冲丈长予十龄,老而嗜学若此,首尾罔懈,尤征精力弥满。丈家世清华,早岁蜚声郎署,晚乃旅食旧京,儒冠误身,与少陵得毋同嘅!惟予学愧谫陋,此过录评本更不足观,而丈以敝帚为珍,益滋惭汗耳。辛巳初冬,讷葊恽宝惠题记于钱丈迻录之本,时雪窗初霁,真所谓冷淡生涯也。

题记首钤“筠山馆”朱文椭圆印,后钤“恽宝惠印”白文、 “讷葊”朱文方印。从题记可知最早汇录诸家评点于《杜诗偶评》的是恽宝惠,钱熊祥曾借去抄录一本,复旦图书馆所藏即是钱录本。恽宝惠 (1885-1979),字恭 (公)孚,直隶大兴人,祖籍常州,恽毓鼎长子,光绪十五年 (1889)进士,清末授陆军部主事,官至禁卫军秘书处长。北洋政府时任国务院秘书长,民国时任蒙藏院副总裁,伪满政府时曾任内务府部长,后任职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解放后任全国政协文史馆员、东北文史研究所研究员、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特约研究员。恽氏工书,尤以“苏体”名家,学问渊博,晚年潜心研究清史,著有《清末宫廷贵族之生活》、《筠心馆札记》等。题记中言及的“冲甫世丈”即是钱熊祥。钱熊祥 (1875-1966),别名冲甫,字听松,浙江嘉兴人。祖父为钱泰吉,其父为军机大臣钱应溥。1953年12月入上海文史馆,工经史、诗文。曾任清朝陆军部郎中,武选司邦办,军司行走统计处处长,财政处副处长。有《诗目》、《诗学骈技摘钞》等稿本存世,今藏上海图书馆。恽氏与钱氏为世交,二人均在清朝陆军军部任职,是近代历史上较重要的人物。新中国成立后,二人又先后被聘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与全国政协文史馆员。在《杜诗偶评》卷一目录后,有钱熊祥所过录的恽宝惠的题识,提及其汇录诸家评点于此书上的起始时间及经过:

此余三十年前在厂肆买得本也。以其简约易读,少陵佳什亦什九在是,舟车讽诵,爱不去手。嗣得贵池刘氏景宋本编年《诗史》,于题注颇多发明,今春多暇,迻录眉方,以备参考。又以朱笔过录湘乡曾氏《诗钞》本评点,蓝笔过录桐城吴氏评点,曾氏所谓钱笺或注者,钱牧斋谦益也。吴氏所谓张云者,张廉卿裕钊也。先君子于杜律用功最深,常告不肖以方虚谷《瀛奎律髓》本,纪氏批点,极得诗法,遂以蓝彩笔过录,所谓纪曰者,纪晓岚昀也……上元梅氏伯言选录杜诗五七古,皆至精之作,遂亦以彩笔过录圈点。又五言排律,唐贤首推少陵,此编所选,悉其菁华。偶见《唐宋诗醇》本各家评语,可供摘抄,爰更以采 (彩)笔过录评点……予所录评释,间有鄙见所未安者,辄加按语,嗣有新解,再当补书。壬申初秋宛平恽宝惠识,时年四十有八。○又按,梅氏七古圈点,悉照惜抱先生原墨。乙亥夏注。○丙子秋,又得《圣叹外书》,于其题下批语,再为照录。

据恽宝惠题识,他于民国壬申年 (1932)脱离官场后,闲居多暇,经常讽诵自己三十年前买得之《杜诗偶评》。后得贵池刘氏景宋本《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于此年春天将其题注过录于《杜诗偶评》相应诗题眉端。此后,又相继以朱笔过录了湘乡曾国藩《十八家诗钞》本之杜诗评点,以蓝笔过录了曾钞本吴汝纶、张裕钊杜诗批语。五、七律部分以蓝绿笔过录了纪昀批《瀛奎律髓》本杜诗评点。同时,还以绿笔过录了梅曾亮有关杜诗五古与七古之圈点。以紫色笔过录了《唐宋诗醇》中有关杜诗的众家评点。以墨笔过录了郑杲《杜诗钞》中批点。诸本中汇录的批点由宋迄近代,达数十家,同时还附录有恽宝惠自己的批点。恽宝惠第一次汇录诸家批点于《杜诗偶评》上的时间为民国二十一年,即1932年,时年恽氏48岁。据书后跋文提及“至今岁闰五而第八次加墨又毕……癸酉六月讷葊再识,时居西山普觉寺霁月轩”,则短短的两年间,恽宝惠已经先后进行了八次汇录,并完成了绝大部分工作。民国丙子年(1936)秋,恽宝惠又获得《圣叹外书》一部,并将其中金圣叹有关杜诗的评解照录于《杜诗偶评》相应诗题上。民国辛巳年 (1941),恽氏又参考了沈德潜晚年重订的《唐诗别裁》,其中观点与《杜诗偶评》相左者,以《别裁》为是,因其所出最晚。他在书末跋文中提及:

按,归愚先生于杜诗用功最深,其《唐诗别裁集》初辑于康熙丁酉,重订于乾隆癸未,相去四十余年,凡所评注,已可视为晚年定论。此集《偶评》,则成书于乾隆丁卯,尚在《别裁》重订以前,学问本无止境,深研盖有会心,少陵亦谓“老去渐于诗律细”也。今检《别裁》评注,有为斯集所未及者,自以从后说为是,爰为补录,或免遗漏之讥云尔。公孚又识。辛巳九月初三日酉初录毕。

这样,从壬申到辛巳,恽宝惠从事汇录的工作时断时续,时间达八年之久。获得新的评本,就将其批语过录在《杜诗偶评》上。恽宝惠于民国壬申 (1932)年从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副总裁职位上离职,民国辛巳 (1941)年11月兼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实业总署局长。期间十年是其较为闲暇的时期,同时也是中国政局动荡的时刻,在此期间从事杜诗评点的汇录工作,应该有对时局和个人境遇的感慨。1941年初冬,钱熊祥旅经北京,期间拜访恽宝惠,见到恽氏以五色笔汇录诸家评点的《杜诗偶评》,大为赞赏,并借阅抄录一本,此本今藏复旦图书馆。上世纪五十到六十年代,恽宝惠曾谋职北京文史馆不得,一度生活困窘,靠与许宝蘅等点校书籍糊口。许宝蘅曾在日记中提及到此书:“(1957年)9月14日,二十一日己丑,三时访公孚谈,见其《杜诗偶评》,过录诸家评语,用五色笔过录,极精。”④此外,未见有人提及此书,恽宝惠的原汇录批本也不知去向。

二、五色批本《杜诗偶评》特点与学术价值

由宋到清,杜诗的评点本很多,将这些不同的评点汇录起来,成为清代杜诗研究上较为常见的形式。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清嘉庆时期刘濬辑《杜诗集评》十五卷,汇录诸家评语共十五家。道光时期卢坤辑《杜工部集》二十卷,并以五色笔过录五家批语,也称五色批本⑤。恽宝惠所汇录的五色批本《杜诗偶评》,也是这种汇评本,属未刊杜诗评点范畴。

此书有以下特点值得注意:(一)、汇集诸家评点较多,达六十六家。恽宝惠是以《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曾国藩《十八家诗钞》、方回《瀛奎律髓》、郑杲《杜诗钞》、《唐宋诗醇》、《圣叹外书》等几种评本为基础进行汇录,汇录评语数量极多。正如恽氏在题记中说的那样:“而其它旁见别出,阐抉靡遗,偶有所得,亦必钞之于是。眉端行里,丹黄殆遍。”以诸家评语在书中出现的先后顺序,依次有郑杲、张潜、金圣叹、张裕钊、朱鹤龄、顾炎武、苏轼、王士禄、王士祯、曾国藩、钱谦益、浦起龙、王嗣奭、吴昌祺、李因笃、黄生、朱长孺、仇兆鳌、许顗、赵翼、管世铭、张綖、胡夏客、刘克庄、吴汝纶、纪昀、梅曾亮、申涵光、李东阳、王慎中、王深父、范温、张溍、何焯、刘辰翁、杨德周、江盈科、翁方纲、钱载、蔡启、蔡絛、陆时雍、计东、赵傁、王道俊、胡应麟、董斯张、赵汸、顾宸、司马光、洪仲、张远、谢榛、王得臣、唐庚、吴曾、朱瀚、叶梦得、杜脩可、徐增、陈廷敬、吴渭、郝敬、范杼、卢世、何景明等六十六家之多。其中有些宋人如苏轼、许顗等并未评点过杜诗,而是明清学者从诗话等著作中辑录所得。恽宝惠汇录多家杜诗评点,不取雷同,不避差异,涉及典故、诗旨、句法等方面,尽量汇集各家观点。“综其大要,不外诠释典故及诗旨句法诸端,互有考证,不取雷同。事殊议礼,无竢聚讼”。今天的研究者若要研究《杜诗偶评》的评点情况,此书是必不可少的。同时,今人可以此书为基础,结合管廷芬、顾湘等汇评的《杜诗偶评》及詹杭伦先生所提及的《杜诗评钞》(从论文介绍看,实际当为汇评本《杜诗偶评》)⑥,整理为一部《杜诗偶评汇评》。

(二)、恽氏此书保留有曾国藩、吴汝纶、张裕钊等后期桐城派学者的杜诗评点。尤其以张裕钊、吴汝纶的杜诗评点最有文献价值。张裕钊的杜诗评点,一度被认为已经不存,甚至其评杜底本都不清楚。今五色批本《杜诗偶评》中保留了其评杜诗40首,数量可观。值得一提的是,五色批本《杜诗偶评》所录曾国藩、张裕钊、吴汝纶的杜甫古诗评语,笔者在署题为吴汝纶所辑《古诗钞》中均有发现,张批内容几乎一样⑦,曾、吴二人批点稍有不同。恽宝惠所录三人批点杜甫古诗是否直接转录自《古诗钞》?笔者以为可能不是。理由有三点:一是张裕钊有八首杜甫律诗批语,因体裁所限,不见于《古诗钞》,而恽宝惠将其过录到《杜诗偶评》中,若恽宝惠所录曾、张、吴三家杜甫古诗评语是源于《古诗钞》,则张裕钊的律诗批点来源是什么?这不好解释。二是《古诗钞》所录有桐城方苞、姚鼐等的批语,而恽宝惠却未曾转录。可见,恽宝惠所汇录的桐城曾、张、吴三家杜诗评点的底本不是《古诗钞》,而是他所说的曾国藩《十八家诗钞》本。吴闿生《古诗钞跋》提及:“近代诗选,以新城王氏及曾钞十八家为著,海内传诵殆无异辞,顾王氏五言于杜、韩均屏不录,无以餍服人意;而曾钞则止于十八家,以外槩不之及,读者亦不能无憾。将欲撷二家之菁华,荟而一之……先大夫 (按,指吴汝纶)生平教人,即用两家刊本……至于王、曾二家选本,皆有评骘点识,今谨事钞辑。”⑧也提及《古诗钞》中杜甫古诗部分的张裕钊评点是来自二家选本的其中之一。曾国藩选《十八家诗钞》,张裕钊与吴汝伦作为曾门弟子批点此书,是很好理解的。三是经笔者一一核对,五色批本《杜诗偶评》中张裕钊所评点过的杜诗篇目,均可以在曾国藩《十八家诗钞》中找到,也可以从侧面证明张裕钊曾经以曾国藩《十八家诗钞》为底本评点过杜诗。

桐城派学者大多都喜欢杜诗,除了上面提到三家外,刘大櫆、方拱乾、方苞、姚鼐、方东树等都曾经评点过杜诗。桐城派学者喜欢以文法来评杜诗,很值得重视。如五色批本中《玉华宫》,张裕钊批(以下简称张批):“横插‘不知何王殿’二语最妙,太史公文往往如此。”《兵车行》张批:“归熙甫谓太史公文如平地忽起高山,读杜诗亦宜以此意求之。”《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张批:“放恣纵横,离合变化,不主故常,惟太史公有此耳。”均是注意到了杜诗与古文的相似性,将杜诗与司马迁《史记》中的文法结合起来看,用《史记》等古文的文法来衡量批点杜诗。又如《赠卫八处士》张批: “此等诗纯任自然,纯是清气往来,其造句及通体结换处,固极精妙也。”也是从论文章结构转换的角度来评杜,曾、吴等的评点也有这个倾向,这是桐城派论杜的显著特点。桐城派以古文为核心,重视义法,注重文气与文字声音特点,应该说杜诗 (尤其是其中的古诗部分)在这方面确实与古文有某些内在的相似性,这也是桐城学者重视杜甫的一大原因。从这个意义上看,五色批本《杜诗偶评》保留张裕钊、吴汝伦等的杜诗评点,既有文献的价值,也有进行理论研究的意义,我们可以从中了解晚期桐城学者的杜诗观。

(三)恽宝惠汇录诸家评点,无门户之见,尽量让各家不同的观点并存,显示出他的学术视野、胸怀。他曾在卷首题记中表达出对方回《瀛奎律髓》对杜诗去取的不满:

方氏奉杜陵“一祖”之说,所选宜为至当,乃以宗旨意见之不同,凡不合其境、格者,概屏不录,而工部之真精神面目殆不可见。如五律之《有感》,七律之《诸将》、《咏古》诸章,光芒万丈,实大声宏,为终古不磨之作,方氏无一登录。《秋兴》八章虽勉登一首,而通体之精神脉络不贯,读者从何领会?则与不选等,此皆门户之见之为害也。纪氏既就原书评点,此外虽有佳篇,亦无从着墨矣。

方回不选杜甫经典名篇《有感》、《诸将》、《咏古》,《秋兴》八首仅取其一,是因为其选律诗时,强调要“合其境、格”,而以上篇章不符合方氏要求,故而落选。恽宝惠认为这都是出于门户之见,这是他所反对的。同时,他认为纪昀只是就《瀛奎律髓》所选杜诗进行评点,而对杜甫其他优秀的诗篇,也无从着笔进行评点了。不拘门户之见,视野开阔,使得恽宝惠将诸家不同的评点汇集到一起的工作显得更有意义。

恽宝惠从事此项工作以“抄胥”自居,但也包含一些独到的见解。一类是对诗歌艺术风格等的批评。如《游龙门奉先寺》有恽氏批:“惠按,题是游,诗中却全做宿字,必因一宿领略静境之妙,而后游兴始全,故起句用‘已从’字,已将白日之游一笔掀过。”是针对杜诗用字特点而发。《忆昔》之一在过录王嗣奭批语“百余年间二句,盖言法度之存亡,关乎国家之理乱,先叙此二语,随用‘岂闻’二字转下,如快马蓦涧,何等笔力”后,恽宝惠评道:“惠按,此评深得诗法,‘岂闻’一语为全篇大转关,由治而乱,痛澈心骨,原批乃云‘转关未醒’,真不可解,况以绢榖顶上耕桑,章法尤为紧严。”则是针对沈德潜的旁批“转关未醒”而发,明显是赞同王嗣奭之评,认为其深得诗法,而不同意沈德潜的批点。又如《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上有恽宝惠眉批:“惠按,舟韵一联,即景即情,炼句琢字,自是千古名句,乃诸家圈点皆不之及。以此,知个人眼光断不可为前人所囿也。”就有不同于前人的看法,显示出作为评点家独特的自信。而《杜诗偶评》卷一末,在附录金圣叹《游龙门奉先寺》批语后,恽氏有跋文:“惠按,大凡一题到手,稍一指思,自有浅意肤语,摇笔而即至者,必须掀剥去之,而后妙绪佳句始出,此作诗文之要诀也。”又《醉歌行》“春光淡沲秦东亭,渚蒲牙白水荇青”句有沈德潜旁批“送别情景突然接入,开后人无限法门”,恽宝惠有眉批:“惠按,旁批指示窍要,可以悟作诗开拓之法。”是对沈德潜原评的肯定与附和。这些都是就诗歌创作方法而发,有自己切身的体会。还有一类是有关杜诗系年的考证。如针对《扬旗》写作时间的问题,恽氏有按语:“曾钞此诗注亦为广德二年夏六月时事,且严、郑公本于永泰元年,若至大历三年,则严死久矣,此注大谬。”在《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有注“乾元元年之东都作”,恽宝惠对此提出不同看法: “惠按,乾元元年公在谏省,已是肃宗时代,汤泉之不幸也久矣,此当仍是天宝间在原都时作。”《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有恽宝惠按语:“惠按,此首应列为大历三年在夔州将下荆州时作。宋本编入广德初在梓阆时,恐误。”等均是对诗歌的系年与本事等进行考证,文学意义较小,但有考证的价值。

综上,五色批本《杜诗偶评》保存了较多的前人评点,尤其以保留有张裕钊等人的杜诗批点,具有文献学上的意义,使我们清楚张裕钊评杜的底本与来源,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后期桐城学者的杜诗观。同时,此书也有恽宝惠对杜诗的较为精到的看法,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晚清杜诗评点的面貌。

因张裕钊批评杜诗评语 (以下简称“张批”)一般较难见到,故将笔者所见者摘录如下:

(一)五色批本《杜诗偶评》所录:

1《奉呈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张批:“‘读书’二语沉雄,杜诗专以沉雄擅长。然此二语乃自道所得,乃其所以沉雄之由也。”“尚怜二句,从‘南登灞陵岸’二语化出”。

2《示从孙济》张批: “此直是汉魏人诗。”

3《前出塞九首》第六首有张批:“数语具无穷变化。”

4《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张批:“杜公此等诗实足上嗣风雅。”对此诗最后几句,张批:“数语迴斡无迹,所谓‘更觉良工心独苦也’。”

5《述怀》张批: “真朴之中,弥复湛至。”

6《北征》之“青云动高兴……益叹身世拙”张批:“此与‘夜深经战场’数语,就塗 (途)中所见,随手生出波皱,兴象最佳,须玩其风神萧飒闲澹之妙。”对“平生所娇儿……颠倒在短褐”张批:“此一段叙到家以后情事,酣嬉淋漓,意境非诸家所有”, “忽入时事,笔力绝人”。

7《玉华宫》张批:“横插‘不知何王殿’二语最妙,太史公文往往如此。”

8《赠卫八处士》张批:“此等诗纯任自然,纯是清气往来,其造句及通体结换处,固极精妙也。”

9《新安吏》之“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张批:“昔人谓《古诗十九首》惊心动魄,惟子美深得此秘。《三吏》《三别》尤其至者。”

10《西枝村寻置草堂地夜宿赞公土室二首》其一之“溪行一流水,曲折方屡渡”张批:“杜公中年诗,犹不免规橅大谢。”

11《佳人》张批: “意格从楚骚化出。”又云, “按,此诗杜公盖以自况也”。

12《铁堂峡》张批: “诸诗缒幽凿险,独辟异境。”

13《凤凰台》张批:“孤怀伟抱,忽尔喷溢成此奇境,此自关真实本原,非寻常浮华浅薄之徒所能袭取万一也。”

14《剑门》张批:“退之云‘若使采酣逞雄怪,造化何以当镌镵’独于杜公见之耳。”

15《扬旗》张批:“‘材归’十字,摹绘精妙。所谓‘辞足以达难显之情’。”

16《通泉驿南去通泉县十五里山水作》张批:“绝似小谢。”

17《草堂》之“入门四松在……何地置老夫”张批:“数语全仿《木兰词》,故知规橅古人,虽大家亦往往有之,要在能与之同工耳。”

18《四松》之“敢为故林主……春草满空堂”张批: “语意深婉。”其中“勿矜千载后,惨淡蟠穷参”张批:“自负语。妙在寄托深远,含蕴无尽。”

19《兵车行》张批: “杜公歌行妙处,与汉魏古诗异曲同工,如此篇可谓诣绝矣。”又云: “归熙甫谓太史公文如平地忽起高山,读杜诗亦宜以此意求之。”

20《醉时歌》张批:“满纸郁律纵宕之气。”

21《渼陂行》张批:“杜公变幻不测处,殆与造化相通。”

22《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张批:“长歌当哭,可泣鬼神。”

23《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张批:“沉雄壮阔,奇繁变化,此老独擅。”

24《海棕行》之“自是众木乱纷纷,海棕焉知身出群。移栽北辰不可得,时有西域胡僧识”张批:“词旨深远。”

25《陪王侍御同登东山最高顶宴姚通泉晚携酒泛江》之“灯前往往大鱼出,听曲低昂如有求。三更风起寒浪涌,取乐喧呼觉船重。满空星河光破碎,四座宾客色不动。请公临深莫相违,回船罢酒上马归。人生欢会岂有极,无使露过沾人衣”张批:“读之使人如履其境。”

26《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张批: “放恣纵横,离合变化,不主故常,惟太史公有此耳。”

27《丹青引》之“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张批: “纯从空处摹写,所以入神。”

28《冬狩行》张批:“微旨以文外曲致出之,故尔妙远。”

29《古柏行》张批:“淋漓变动,开阖排奡,而其气尤为雄劲。”

30《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之“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张批:“四语乃恰是杜诗真际。”又云,“瞿塘句一语收入,笔力超绝,而着语不即不离,尤极浑妙,它手为之,便不免钝滞矣”。

31《李潮八分小篆歌》张批:“酣恣淋漓,跌宕变化,而周规折矩,动合自然,此所以为诗圣。”又云,“神光离合,真乃挥霍纷纭,争变化也”。 “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句,张批:“独有千古。”

32《魏将军歌》张批:“朱鹤龄谓此篇宜编入天宝末未乱时,其说甚当。”

33《九日蓝田崔氏庄》张批:“一种跌宕潇洒之概,千载下犹令人想见。”

34《蜀相》张批:“后四句极开阖驰骤、沉郁顿挫之妙,须作一气读,乃得其用意湛至处。”

35《客至》张批:“此首发端尤胜。”

36《登高》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张批:“此孙仅所谓‘夐邈高声,若凿太虛而号万窍者’。”

37《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诸公》第五首,张批:“第二联用古无迹,凡用古须识此意,方入超诣。”

38《阁夜》之“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张批: “勿学其壮阔,须玩其沉至。”

39《秋兴》八首第六首,张批:“收句雄远奇妙,它人不能到。”

40.《九日》张批:“郁勃烦冤,沉雄激宕,楚骚之遗。”

(二)、吴汝伦《古诗钞》中所录张裕钊评杜18首:

1《夏日李公见访》张批: “绝似陶公。”

2《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张批:“此与《梦李白二首》,皆仿佛骚人之遗。”

3《遣兴五首》第一首,张批: “收句高奇,非常音之所伟。”

4《遣兴》五首,张批: “五首纯是郁律不平之气,而妙有寒蕴。”

5《白沙渡》张批:“‘我马’二语与后‘好鸟’二语,异曲同工。”

6《五盤》 “好鸟不妄飞,野人半巢居”张批:“如画。”

7《病柏》张批: “此诗以喻唐室之衰。”

8《枯棕》 “伤时苦军乏……使我沉叹久”张批:“从《诗·小雅》脱胎。”

9《陈拾遗故宅》之“位下何足伤……名与日月悬”张批:“六句须一气读下,方能得其神理。”

10《观薛稷少保书画壁》张批:“收意深远。”

11《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得柳字》之“随云拜东皇……无使长回首”张批:“奇气横溢。”

12《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大哉万古程”张批:“大哉二语,它家所无。”

13《驱竖子摘苍耳》张批:“峡中诸五言诗,萧瑟黯淡,兼往往有人 (入)道语,大氐子美所至之地,精神意思能与山川元气冥合,所以造极渊微,诸诗乃适与夔、巫萧森之境相副耳。”

14《雨》(后一首)张批:“孤苦之思,磊落之气,飒沓并集,使人读之不厌。”

15《咏怀二首》其一,张批:“子美诗,每及时事,非若后人虚作感愤语,其深心古谊,訏谟谠论,直是名臣奏议,所以高出古今。”

16《上水遣怀》张批: “寄兴无端,别有怀抱。”

17《遣遇》张批:“孔子谓‘诗可以怨’,又曰‘不学诗无以言’,似此乃庶几风雅之遗耳。”又云“庄子谓道在瓦砾,此语最妙,俗手喜作峩冠大帬 (群)语,乃终身不解也”。

18《早发》张批:“子美晚年湖南行旅之作,尤为微妙萧旷,视蜀中诗又变一格矣。”

注释:

① 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徐锡琛、佚名批点《杜诗偶评》书首徐锡琛题记。按,复旦古籍部目录著录为“涂琛跋”,形近偶误,当为徐锡琛。

②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管廷芬汇录汪琬、查慎行、吴农祥、俞犀月四家评点本《杜诗偶评》四卷;吉林大学图书馆藏管廷芬录汪琬、查慎行批点《杜诗偶评》四卷;北京大学图书馆藏顾湘汇录王士禄、汪琬、王士祯批点本《杜诗偶评》四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钱熊祥临恽宝惠汇录诸家五色批本《杜诗偶评》四卷。

③ 是书复旦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著录为“杜律偶评”四卷,实为《杜诗偶评》,著录偶误,以致不为人们知晓。周采泉《杜集书录》、郑庆笃、张忠纲《杜集书目提要》、胡可先《杜甫诗学引论·杜集善本目录》均未载此书。

④《许宝蘅日记》第五册第1936页,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1月第1版。

⑤《杜工部集二十卷提要》,郑庆笃、张忠纲《杜集书目提要》第240页,济南:齐鲁书社,1986。

⑥ 詹杭伦《〈杜诗评钞〉读后记》,《杜甫研究学刊》1998年第4期 (总第58期)。

⑦ 五色本《杜诗偶评》与吴汝纶《古诗钞》保留张裕钊评杜重合者有32首。此外,《古诗钞》另有张裕钊评杜甫古诗18首,加上五色本《杜诗偶评》中的8首律诗,笔者所见张裕钊评杜共58首。

⑧ 吴汝伦辑《古诗钞》二十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民国十七年 (1928)武强贺氏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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