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体育文化差异的神话探源
——《山海经》与《荷马史诗》中的体育活动比较

2013-04-11 16:36
湖北体育科技 2013年7期
关键词:荷马史诗山海经神话

蔡 艺

比较是文化学研究中不可或缺的手段,从“西体东渐”的那一刻起,关于中西体育文化的比较研究就始终没有中断过,学者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从不同的角度审视中西方体育文化,力图对其进行最合理、最客观的描述。然而,我们在对这两种不同形态的体育文化进行比较的时候,似乎遗忘了一个问题——中西体育文化差异可追溯的源头在哪?抑或我们已经关注到这一问题,却不知如何作答。因为关于这一问题的信息已经在历史长河的冲刷下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远古历史,后人是无法从物质方面来复原的,只有神话,才能勾勒出人类远古的大致轮廓。[1]”因此,追溯中体育文化差异的源头,我们还须从神话中寻找蛛丝马迹。

“神话”是近代传入中国的一个概念,它来源于希腊文“Mythos”,意思是关于神祗与英雄传说的故事。在英语中为“Myth”(复数形式为Mythoi),意为人们想象的或虚构的神灵故事。“神话是反映原始先民对人类生殖、万物起源、自然现象与社会生活的认识和探索的语言作品。[2]”它产生于人类的史前蒙昧时期,是在先民幻想中经过不自觉的方式所加工过的自然界和社会形态,是“对自然现象、与自然斗争的反映,以及社会生活在广泛艺术概括中的反映。[3]”神话不是凭空臆造的,而是与现实生活密切联系的产物,它不仅是远古时期人们口口相传的文艺作品,更是对当时社会生活的生动反映。本文也试图通过对《山海经》和《荷马史诗》这两部中西神话元典中体育活动的比较来感触原初形态的中西体育文化,追溯两者差异的源头,从而让我们更为贴切地把握中西体育文化的发展脉络。

1 《山海经》与《荷马史诗》概述

《山海经》是一部多学科性质的中国古代典籍,被称为中国上古时代的百科全书。《山海经》共十八卷,其中《山经》五卷,《海经》八卷,《大荒经》四卷,《海内经》一卷。全书以山为纲,以海为线,每一卷都记载了山川、河流、动物、植物及矿产等情况。《山海经》内容丰富,涉及到历史、天文、地理、气象、宗教、民俗、动物、植物、矿物、医药、民族学、地质学、人类学、海洋学等方面。其保存的神话传说,更是在我国所有古代典籍中首屈一指,如“精卫填海”、“夸父逐日”、“羿射九日”、“刑天舞干戚”、“鲧禹治水”、“嫦娥奔月”、“共工怒触不周山”、“黄帝蚩尤之战"等等,都可以在《山海经》中找到渊源。从现在的研究成果来看,学术界比较认同其成书于战国中期的观点。但需要强调的是,《山海经》是经过战国中期之前不同时期、不同作者不断进行收集整理的结果,虽最终成书于战国中期,但其内容基本上是反映殷商之前的上古见闻。

《山海经》的性质虽是众说纷纭,但可以肯定的是,《山海经》记载了中国原始先民的宗教和神话观念,“是一座神话学宝库和蕴藏量巨大的富矿。[4]”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随着《山海经》研究的不断深入,人们也逐渐认识到神话在史学、人类学、民俗学等方面的价值。但一直以来,鲜有学者从体育视角对其进行探索,其蕴藏的体育史学价值也还有待进一步深掘。

《荷马史诗》是记录古希腊神话的重要作品,它哺育了希腊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的精神情愫,被誉为“希腊圣经”。《荷马史诗》是英雄史诗的典范,它描绘了古希腊早期英雄时代的大幅全景,是研究早期希腊社会的重要史料。古希腊人认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两部史诗,是盲诗人荷马的作品。而事实上,《荷马史诗》并非一时一人之作,而是保留在全体希腊人记忆中的历史。特洛伊战争结束以后,一些希腊城邦的民间歌手和民间艺人就将希腊人在战争中的英雄事迹和胜利经过编成歌词、在公众集会的场合吟唱。这些故事由民间歌手口耳相传,历经几个世纪的增益和修改,到了荷马手里被删定为两大部分,成为定型作品。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中叶,当皮西特拉图(Pisistratus)在 执政时,它才被最后用文字固定了下来。在希腊化时代之后,由于亚历山大里亚学者阿里斯塔克斯(Aristarchus)等人的校订,荷马史诗才最终有了定本,其他版本才逐渐消失[5]。

《荷马史诗》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伊利亚特》讲述公元前12世纪初,古希腊联军攻占特洛伊城邦和英雄阿基琉斯(Achilleus)战死的故事。下部《奥德赛》讲述英雄俄底修斯(Odysseus)在特洛伊战争之后返回故乡伊大卡(Ithaka)途中与神及神化的自然周旋的遭遇。这两部史诗,每部都长达万行以上,《伊利亚特》共有15693 行,《奥德赛》共有12110行,两部史诗都分成24卷。与此同时,《荷马史诗》还是最早记叙希腊神话的作品,生动活泼、浪漫绮丽的神话故事不仅是希腊文学的土壤,对后来的欧洲文学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关于两部史诗具体反映的历史时代,《世界上古史纲》指出:“史诗内容不仅反映公元前11世纪~公元前9世纪这个氏族部落制解体时期,而且大量涉及此前迈锡尼时代的社会制度。[6]”王敦书认为:“荷马史诗所描述的是晚期迈锡尼时代的战争、事件和社会,但是史诗不过是一个混合物,是个文化和语言的大杂烩,它包含着多种不同的因素,部分是迈锡尼时代的,部分是黑暗时代初期的,还有一部分是更晚期的”[7]。由此我们可以推测,《荷马史诗》反映的是公元前10世纪~前8世纪古希腊社会由迈锡尼时代向黑暗时代过渡的社会转型时期。恩格斯曾经指出;“荷马的史诗以及全部神话……这就是希腊人由野蛮时代带入文明时代的主要遗产。[8]”

史诗是民间叙述体长诗的一种,是古代民族用集体智慧共同创作的,是全民族集体艺术才智的集中体现,它以韵文或以韵文为主的韵散结合体语言,记叙了各民族中关于人类起源、天地形成、民族迁徙、民族战争等诸多重要历史阶段的重大历史事件,是民族历史的形象反映,是神话与历史的结合。与神话相比,史诗的对象更加具体、现实,是神话向“人话”的过渡。以《伊利亚特》为例,史诗中的阿基琉斯、阿伽门农、赫克托耳等英雄是鲜活生动的,他们虽是神与人的后代,却和人一样有着生老病死。因此,史诗是神话思维的历史演化,两者密不可分,史诗有着和神话一样的浪漫主义色彩,都是人类社会早期原始先民心灵历程的真实写照。《山海经》与《荷马史诗》虽然表达方式和详尽程度有异,但它们都蕴含了丰富的神话传说,记叙了中西文化发轫的宝贵信息,两者反映的历史年代和社会环境也都大致相同。并且,随着考古学、人类学、地理学等相关学科的渗透,一些神话与史诗中看似子虚乌有的故事也被还原为真实的历史。19世纪德国著名考古学家海因里希·谢里曼(Heinrich Schilemann)经过多年不懈努力在今天的小亚细亚发掘出了特洛伊古城,从而印证了《伊利亚特》所述史诗的真实。而最新的研究表明,“女娲补天”、“共工怒触不周山”等神话传说很有可能源于8000年前陨石雨对河北平原的撞击[9]。因此,对《山海经》和《荷马史诗》这两部中希神话元典中的体育文化元素进行比较发掘,能引导我们探寻中西体育文化差异的源头,把握中西体育文化发展的脉搏。

2 《山海经》与《荷马史诗》中体育活动的相同之处

2.1 体育活动内容以身体基本活动技能为主

《山海经》与《荷马史诗》中的体育活动内容大多为跑、跳、投、攀爬等基本身体活动技能。如在跑(走)方面,《山海经》中有如下记载:“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10]”“夸父与日逐走,入日。[10]”“夸父与日逐走”虽然有些夸张,但却折射出对“善走”的向往,而“食之善走”的记载更是反映了初民对“善走”的渴求。在《奥德赛》第8卷中,国王阿尔基努斯(Alkimos)和当地的贵族首领为欢迎俄底修斯的到来,在欢迎宴会后举行了一场竞技赛会,比赛的第一个项目就是赛跑。“赛点从起点向前伸展,人们追拥着奋力冲击,踢卷起平原上的尘埃。克鲁托纽斯(Klutoneos)远远地跑在前头……[11]”再如投掷,《山海经》载曰:“有兽焉,其状如禺而长臂,善投,其名曰嚣。[10]”这也反映在初民的意识形态中,“投”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能。《荷马史诗》中的投掷活动则更为丰富,“俄底修斯(Odusseus)的宫居前,求婚者们正以嬉耍自娱,或投盘饼,或掷标枪,在一块平坦的场地,一帮肆无忌惮的人们,和先前一样。[11]”

除此之外,《山海经》和《荷马史诗》中还有一些关于跳跃和攀爬的记载。如“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10]”“华山青水之东,有山名曰肇山。有人名曰柏高,柏高上下于此,至于天。[11]”群巫为了实现天人相通的愿望,将登山作为升降天地的途径,而登葆山、灵山、肇山则是巫师神人上下于天的天梯。《荷马史诗》中也有关于跳跃等身体基本活动的记载,“现在,让我们去那屋外,一试身手,进行各项比赛,以便让我们的生客告诉朋友,待他返回家园:同别人相比,我们的竞技该有多么妙绝,无论是拳击、摔跤、跳远,还是甩开脚步的跑赛。[11]”可以看到,在《山海经》和《荷马史诗》记载的体育活动中,大部分是与身体基本活动有关的。

2.2 体育活动与原始宗教有着密切关联

“在人类原始社会中,宗教与文化本是统一的,原始文化即一种宗教文化。原始社会的一切文化活动同时也是宗教的活动。[12]”《山海经》与《荷马史诗》中的体育活动,也与各自民族的原始宗教有着密切联系。“巫咸国在女丑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10]”“熊山,帝也,其祠:羞酒,太牢具,婴毛一璧。干舞,用兵以禳;祈,璆冕舞。[10]”由此可见,《山海经》中的攀爬、舞蹈等体育活动多是为原始宗教服务的。另如,“有兽焉,其状如狗,名曰谿边,席其皮者不蛊。[10]”“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10]披上某种动物的皮革就能防止邪毒侵害,吃了某种药物就能使人在水中不沉,这在今天看来毫无科学依据,其性质更像是巫术活动。对此,徐军义也认为:“‘食’、‘佩’的原因带有很大的宗教性质,它能统一人们的思想意志,巫或巫师则是这种信仰的带头人……[13]”

同样,《荷马史诗》中的体育活动也散发着浓郁的原始宗教气息。《伊利亚特》描述了阿基琉斯为其好友帕特罗克洛斯(Patroclus)举行的葬礼运动会。他为获胜者提供丰厚的奖品:大锅、三脚鼎、许多快捷的马匹、驮骡、强壮的肥牛、灰铁和许多腰带美丽的妇女,希腊的英雄几乎都参加了这场竞赛。希腊英雄奈斯托耳(Nestor)在与阿基琉斯的对话中也提及他曾参加过葬礼赛会,“那一天,厄培亚人正忙着埋葬王者阿马仑丘斯,在布普拉西昂,他的儿子们亦以赛会对先王致悼。[14]”可见,古希腊人在葬礼上举行赛会与宗教信仰有着密切的关系。“葬礼运动会象征面对死亡的生命的再次肯定,是对为这样的运动会提供基本的宗教基础的再次重复。[15]”在古希腊人的观念中,“死人是灵圣的”,每一个死人都是一个神,必须对他们恭敬[16]。人死之后,必须举行葬礼,否则不但是对死者的不敬,而且会遭致灾祸。而对于如何更好地纪念死去的人,古希腊人认为最好的方式之一便是在死者的墓前举行竞技比赛。根据希罗多德的记载,迦太基人(Carthage)和第勒塞尼亚人(Tyrrhenians)用石头砸死了所有的波凯亚(Plocaea)战俘,后来阿吉拉地区的绵羊、驮兽,甚至是人,凡经过这一地区,不是身体扭曲,变成跛子,就是变得半身不遂。阿吉拉的居民到戴尔波伊请示神谕,问神如何能赎他们的罪业,佩提亚的回答是,给死去的波凯亚人举行隆重的祭仪,举办盛大的运动会和赛马会[17]。

2.3 体育活动带有浓郁的军事色彩

在《山海经》中,有关于“禹攻相柳”、“帝伐刑天”等战争的记载,这些神话传说在向后人描绘原始部落战争野蛮血腥的同时,也将当时作战的军事技能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眼前。“此天地之所分壤树谷也,戈矛之所发也,刀铁之所起也,能者有余,拙者不足。[10]”“羿与凿齿战于寿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戈。[10]”“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10]”从《山海经》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到,弓矢、戈、矛、刀、剑、干、戚等兵器在当时已经被广泛使用,并形成了诸如“射”、“舞”之类的军事技能。并且,一些描绘战争场景的武舞也出现在祭祀活动中,“干舞,用兵以禳①;祈,璆冕舞。[10]”这些原初形态的军事技能可以说是武术技击的发源。

《荷马史诗》中的体育活动也大多与战争有关,“对于贵族而言,最大的美德就是勇武,就是有本事杀敌,能够保护民众或者带领他们用武力掠夺财富。……驾战车、短跑、摔跤、武装格斗、掷铁饼、射箭、投枪等这些项目都与军事活动相关,或者就是军事技能。[18]”《伊利亚特》记载了希腊盟军在军闲时进行的体育活动,“兵勇们嬉耍在长浪拍岸的滩沿,或掷饼盘,或投枪矛,也有的把玩着手中的射弓;……士兵们思念嗜战的首领。[14]”由此可见,战争时期的古希腊士兵主要通过这些带有军事意色彩的体育活动来消磨时间。而他们进行体育竞技的动机也与战争有着密切关联,如“从前,你曾说过大话,自称比善战的墨奈劳斯出色,无论是比力气、手劲和投枪。[14]”在《荷马史诗》所描述的古希腊社会,体育竞技多是为军事活动服务的。

3 《山海经》与《荷马史诗》中体育活动存在的差异

3.1 “追求长生”与“舍命求荣”——生命主题之异

“贵生”思想是中国文化的重要主题。在《尚书·洪范》中就将“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称为五福,将“凶短折、疾、忧、贫、恶、弱”称为六极,可见其对生命的重视。作为一部反映了上古风俗的古籍,《山海经》更是将初民祈求长寿不死的愿望体现得淋漓尽致。“不死民在其东,其为人黑色,寿,不死。[10]”“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10]”这些关于“不死民”、“不寿者八百岁”的记载虽显夸张,但却生动地反映了初民对长生不死的渴求。而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渴求恰恰就成为了养生活动萌芽的内在动因,初民也由此开始尝试一些他们认为可行的方法来实现自己的长寿梦想。“有文马,缟身朱鬛,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10]”“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10]”“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窫窳之尸,皆操不死药以距之。[10]”《山海经》中出现的“文马”、“甘木”、“不死药”等神物表明:在初民的观念中,长生不死并非不可能。这就势必会在远古社会中引发一场规模浩大的探索长寿秘诀的活动,而这种大规模的探索活动很有可能就是养生活动的开端。

初民探索长生不死所付诸的努力在《山海经》中留下了清晰可见的印迹。据统计,《山海经》主要有食、佩、浴、席、养(饲养动物)等养生活动,其中记载最多的是与服食有关的养生活动。“又东北八百里,曰兔床之山……其草多鸡谷,其本如鸡卵,其味酸甘,食者利于人。[10]”“有鸟焉,其状如鹑,黄身而赤喙,其名曰肥遗,食之已疠②,可以杀虫。[10]”除此之外,《山海经》中还有一些其他形式的养生活动。“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朏朏,养之可以已忧。[10]”“有草焉,其名曰黄雚,其状如樗,其叶如麻,白华而赤实,其状如赭,浴之已疥,又可以已胕③。[10]”“有草焉,名曰薰草,麻叶而方茎,赤华而黑实,臭如蘼芜,佩之可以已疠。[10]”“有兽焉,其状如羊而马尾,名曰羬羊,其脂可以已腊④。[10]”这些“养”、“浴”、“佩”等养生活动表明上古初民对保健康复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并形成了较为成熟的体系。

《荷马史诗》所体现的生命主题并不在于生命的长短,它更关注生命存在所体现出来的个体价值,荣誉则是彰显个体价值的最佳表征。因此,希腊神话也不乏“舍命求荣”的英雄。《伊利亚特》中的希腊英雄阿基琉斯便是“舍命求荣”的典型。“希腊人认为只有一样东西能够逃脱毁灭:他既不是在我们内心的灵魂,也不是我们获准再生的肉体,而是荣誉,它是你的名字和功绩成为未来万世万代的共同财富。[19]”对于古希腊人来说,世界就是多姿多彩而又广阔无边的竞技场,人生就是竞技场上去争取各种荣誉奖品的参赛者。他们试图在一切可能的领域施展才华、追求卓越,追求他们时代的吉尼斯记录。《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像孩子一样争强好胜,他们不断地鼓励自己探索向各个方面攀登顶峰的可能性,争取到世间最高的荣誉。而竞技,则是英雄们追逐荣誉,实现自我价值的理想舞台。因为竞技比赛的优胜者能赢得万众瞩目,能获得至高无上的荣誉,哪怕是要付出生命代价也在所不惜。《荷马史诗》所记载的竞技比赛中,多数项目是具有危险性的。阿基琉斯在格斗比赛前对阿耳吉维亚人说道:“我们邀请你们中最出色的两位争夺奖犒。让他们披上铠甲,抓起裂毁皮肉的铜枪打斗,互相搏击,在众人面前比试身手。哪位首先刺中,捅入对方闪亮的皮肉,放出黑血,触及内脏,穿透甲胄,我将赏赐这把镶嵌银钉的斯拉凯劈剑……[14]”竞赛的结果有可能是以一方的受伤甚至死亡为代价的。即便如此,《荷马史诗》中也绝不缺少“舍命求荣”的英雄。

3.2 “天人合一”与“天人二分”——思维方式之异

“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旨所在,它蕴含着亲和自然、顺应自然的环境伦理观,而这种思维方式在《山海经》中也能探寻到其雏形。首先,《山海经》中的神在外形上遗留了浓郁的“自然”气息。他们在外形上绝大多数是非人形的、半人半兽的。女娲是人首蛇身,黄帝长着四张脸,他的儿子海神禹虢是人脸鸟身,耳朵上还挂着两条黄蛇;教人播种五谷,为民尝百草而丧生的神农炎帝是牛首人身;西王母是豹尾虎齿,火神祝融是兽面人身,河神为人面鱼身,而作为天上主神之一的颛顼则长着人脸、猪嘴、麒麟身。据统计,《山海经》中所出现的四百五十多位神中,非人形的神有三百四十多位,占了绝大部分。其次,在《山海经》中,春夏秋冬的更替、天气的变幻都取决于神的视暝呼吸,“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凤,身长千里。[10]”这位烛阴神完全按自然的面貌抒写,他打开眼睛,便是白昼,闭上眼睛,便成黑夜。吹气为冬,呼气为夏,呼吸为刮风,是囊括一切的天地之神。无独有偶,《山海经》中的长生不死的神话人物也多是餐风饮露,汲取天地之精华。中国神话虽然也有后羿射日、鲧禹治水般的抗争,但也只是“顺应自然”、“天人合一”文化主流中泛起的浪花,改变不了其奔腾的方向。

《山海经》所蕴含的“天人合一”思维方式对处于萌发状态的传统体育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所酝酿的精华对中国传统体育文化的发展有着最初始的预示和最悠久的暗示作用。如前文所述,初民追求长寿不死的养生活动更多的是依靠“天”——自然的力量来得以实现。不论是“食之不死”的“甘木”,还是“乘之寿千岁”的“文马”,都彰显着大自然的奇幻力量。而这种朴素认识及对自然力量所寄予的期望也一直影响着中国传统体育文化的发展。受其影响,传统养生主张人们把身心修养同自然环境的变化密切联系起来,《黄帝内经》曰:“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20]认为人的生存依赖于天地灵气,人们只有遵照自然界生长收藏的变化规律来调摄身心才能实现整体的平衡。《吕氏春秋》则更为完美地阐释了身心健康与客观自然规律的关系。“天生阴阳,寒暑燥湿,四时之化,万物之变,莫不为利,莫不为害;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长也者,非短而续之也,毕其数也。”[21]意思是自然万物的变化是必然的、不可抗拒的,它对人造成的影响取决于这个人对自然变化的认识和采取的措施,只有在客观规律允许的条件下,因势利导、趋利避害,才能保持人体的健康。秦汉时期兴起的服食丹药之风,亦是期望金石永恒不灭的自然属性能对人体产生同样的功效。

所谓“天人二分”,就是把人与对象世界区分开来,甚至对立起来,致力于征服和支配对象世界,以满足人的生存发展需要。“天人二分”观的渊源要追溯到西方的创世神话。在古希腊创世神话中,神与人构成了二元对立的两个世界,对宇宙做出超自然的理解和解释,从而开发出一条外在的超越之路。与中国神话对自然的态度相反,希腊神话体现出来的是对自然的探秘、开发和征服的倾向:伊阿宋(Easun)历尽艰辛、漂洋过海寻找金羊毛,最后满载而归;奥德修斯斗天战海,历经十年风雨还乡;赫拉克勒斯(Hercules)在摇篮中掐死巨蟒,成年后扼死尼密阿巨狮、斩杀九头蛇怪许德拉、生擒厄律曼托斯野猪……不可思议地完成了国王交给他的十项任务;代达罗斯为自己和儿子制造了两副大鹏一样的翅膀,父子双双飞出迷宫,逃脱了险境。这些都是神祗英雄开发利用自然、征服驾驭自然、战胜超越自然宏伟理想的有力证明。正如吉尔伯特·穆莱在《希腊宗教的五个阶段》中所说的那样:“大多数民族的神都自命曾经创造过世界,奥林匹克的神却并非如此,他们所做的主要是征服世界……他们都是些嗜好征服的首领,是些海盗之王。”[22]

《荷马史诗》所描述的竞技活动是古希腊人尊崇力量,向往征服自然的真实写照。《伊利亚特》记载了阿基琉斯为其好友帕特罗克洛斯举行葬礼竞技的场景。竞技赛会设置了驾战车、短跑、摔跤、武装格斗、掷铁饼等项目。比赛过程异常激烈,要想赢得比赛胜利就必须依赖自己的力量、技巧和智慧。在拳击比赛中,“神勇的厄培俄斯扑进,当对手偏离防范,拳捣他的脸颊,后者站立不稳,摇动,光荣的膝腿瘫软。……口吐浑浊的血浆,脑袋耷拉在一旁……[14]”在摔跤比赛中,“两人系扎完毕,阔步迈入赛圈中央,互相抓扭,绞连粗壮有力的臂膀,……强健的手臂粗莽,绞拧身躯,脊背发出嘎嘎的声响,汗水淋淋,倾盆泼淌,伤痕累累,双肋和肩膀上勒出了殷红的血浆。[14]”在车赛中,驭车能手奈斯托尔对其儿子叮嘱了技巧与智慧的重要性,“……记住,别让奖品脱手,发挥你的全部巧智,每一分心术。一个出色的樵夫,靠的是技艺,而非鲁莽;同样,舵手引导迅捷的海船,也须依靠技术,任凭风吹浪打,在酒蓝色的洋面上穿渡。驭手超赶,同理,靠的也是技巧帮辅。[14]”“天人二分”的自然观使古希腊人更关注如何通过力量与智慧实现自我超越,而竞技则将这种关注描绘得淋漓尽致。

3.3 “德”与“利”——价值取向之异

中国传统体育文化充盈着浓郁的道德色彩,在《山海经》记载的体育活动中,我们可以探寻到“崇德”思想的源头。“帝俊赐羿彤弓素矰⑤,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10]帝俊赏赐羿弓箭的目的,是为了鼓励其体恤民情、造福百姓,其道德意旨可见一斑。又如,“君子之国在其北,衣冠带剑,食兽,使二文虎在旁,其人好让不争。[10]”对此,《说文》注解云:“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衣冠带剑”之民却“好让不争”,可见其褒扬的并不是武斗勇力,而是相互礼让的德性。孙开泰先生认为,孔子所主张的“仁学”就是直接来源于君子国的这种道德习俗,“‘仁’的道德观念则比‘仁’字出现的更早。‘夷俗仁’应该比西周还早得多。到孔子之时,周天子衰微,出现了礼崩乐坏的局面,而东夷地处东方边远的海滨,受其变乱的影响较少,崇尚仁的道德风气仍然保存着,所以孔子对东夷心向往之。他的仁学思想的形成,当是吸收了东夷仁的道德观念,而加以提高和系统化。[23]”若真如孙开泰先生所言,那中国传统体育文化的泛道德性与君子国虽“衣冠带剑”却“好让不争”的“仁”俗还有着密切的关联。

“希腊神话是以‘利’作为推动历史进步的杠杆的。[24]”这里的“利”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有形的财富,二是无形的荣誉。在希腊人的观念中,这两者并不矛盾。《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都非常关注自己的战利品,因为“战利品是自己勇武的证明,也是荣誉的证明。[18]”希腊英雄之所以非常热衷于竞技,与竞技优胜者能获得丰厚财物和至高无上的荣誉有很大关联。《伊利亚特》记载了奈斯托耳(Nestor)对自己竞技生涯的回忆:“拳赛中我力克鲁托墨得斯,厄诺普斯的儿郎,摔跤中我击败普琉荣的安凯俄斯……只是在车赛时我输给了阿克托耳的一对儿郎。他们仗着人多硬挤,超前,玩命似地拼夺赛奖,只因最丰厚的赏酬留给了此项赛事的参与者争抢。[14]”《奥德赛》中的一段记载,则赤裸地揭示了人们参加竞技的动机。“你一定参加过许多英雄的葬礼,为了尊祭死去的王贵,年轻人束扎准备,为争夺奖品,参加比赛。[11]”在阿基琉斯为好友帕特罗克洛斯举行的赛车竞技中,安提洛科斯(Antilochos)为了获胜更是置“义”于不顾。在比赛经过一段凹陷狭窄的车路时,安提洛科斯不顾对手墨奈劳斯(Menelaos)的安危强行超车。对此,墨奈劳斯对他斥骂:“安提洛科斯,天底下无人比你毒狠。跑去吧,愿你断魂!阿开亚人都在骗谎,说你知晓分寸。但即便如此,你也拿不走奖品,不发誓咒出声。[14]”

4 结语

《山海经》与《荷马史诗》这两部神话元典记载了中希上古时期大量的体育活动信息。对这些体育活动进行比对分析之后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存在着许多相同:体育内容都以跑、跳、投、攀爬等身体基本活动技能为主,都与原始宗教有着密切关联,都带有浓郁军事色彩。这也反映出处于发展初期阶段的中西体育文化在内容和形式上还都相当简单、粗糙,如同孕育在原始文化混沌母体中的多胞胎儿,与劳动、军事、巫术、祭祀等社会活动相伴孕育,还不具备清晰的形态和独立的价值。与此同时,两者也有同中存异之处:在生命主题上,存在着“追求长生”与“舍命求荣”的差异;在思维方式上,存在着“天人合一”与“天人二分”的差异;在价值取向上,存在着“崇德”与“尚利”的差异。通过比较我们可以看到,早在原始社会向奴隶社会过渡的神话时代,中西体育文化的差异就已存在。并且,神话时代形成的差异一直伴随着中西体育文化的发展,直至今日同样存在。正如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所言,“在神话与历史的关系中,神话证明是初始的因素,历史是第二位派生的因素。一个民族的神话不是由它的历史决定的,相反,它的历史是由它的神话决定的——或不如说,一个民族的神话并不决定而是这个民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命运。[25]”作为人类蒙昧时期精神活动的产物,神话蕴藏着丰富的体育文化元素,影响着体育文化性格的生成。对中西神话中的体育文化元素进行发掘比较,有利于我们了解体育发生、发展的过程,有利于我们探寻中西体育文化差异的源头。

注释

①禳:祭祀名称,古代除邪消灾的祭祀。

②疠:恶疮、麻风。

③胕:浮肿。

④腊:皮肤干而皱。

⑤矰:短箭。

[1] [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M].连树声,译.上海:海文艺出版社,1992.

[2] 王增永.神话学概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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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孙开泰.关于东夷思想史的两个问题,转载自刘敦愿,逢振镐.东夷古国史研究[M].西安:三秦出版社,1988.

[24] 龚柏岩.希腊神话民族特点分析[J].黑龙江社会科学,2004(1):107-109.

[25] [德]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M].黄龙保,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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