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韬始读《浮生六记》的时间和版本

2013-04-13 03:51张一民
关键词:少时王韬曹氏

张一民

(淮阴师范学院图书馆,江苏淮安223300)

光绪三年(1877),独悟庵居士杨引传(醒逋)将他在苏州冷滩上发现的《浮生六记》残本,交与上海申报馆以活字版排版印行。杨在初印本序言中称其所得之本“犹作者手稿也”。据此,笔者一直认为该本是迄今为止出现于世间的最早的本子。近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陈毓罴教授和台湾高雄师范大学蔡根祥教授研究《浮生六记》版本的文章,才明白最早出现于世间的《浮生六记》并非杨引传在冷滩上所得,而是蘅华馆主王韬(弢园)少时在家乡甫里读过的本子。

《弢园文录外编》收有王韬为杨引传写的《浮生六记跋》,原文如下:

余妇兄杨醒逋明经,曾于冷摊上购得《浮生六记》残本(为吴门处士沈三白所作,而轶其名。其所谓六记者,《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今仅存四卷,而阙末后两卷。然则处士游屐所至,远至琉球,可谓豪矣),笔墨之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卜宅沧浪亭畔,颇擅山水林树之胜。每当茶熟香温,花开月上,夫妇开尊对饮,觅句联吟,其乐神仙中人不啻也。曾几何时,一切皆幻,此汜之所由作也。余少时(读书里中曹氏畏人小筑,屡阅此书,辄生艳羡,)尝跋其后云:“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已,夫妇准以一生而或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色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夭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呜呼!人生有不遇之感,兰杜有零落之悲,历来才色之妇,湮没终身,抑郁无聊,甚且失足堕行者不少矣,而得如所遇以夭者,抑亦难之。乃后之人凭吊或嗟其命之不辰,或悼其寿之弗永,是不知造物者所以善全之意也。美妇得才人虽死,贤于不死,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尽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若此语为之谶也。是书余惜未钞副本,旅粤以来,时忆及之。今闻醒逋已出付尊闻阁主人,以活字版排印,特邮寄此跋,附于卷末,志所始也。

对照杨引传独悟庵丛书本中的跋文,可以发现,原跋中有两节文字被删去(在上文中用括号标出)。而这两节文字,正表明王韬少时所读过的《浮生六记》和杨引传在冷滩上所得到的《浮生六记》不是一个本子。

王韬在原文中提到,他少时在家乡苏州甫里(今名甪直)曹氏畏人小筑里多次翻阅《浮生六记》,并写过一篇旧跋。“顾跋后未越一载,遽赋悼亡。”考王韬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冬娶杨引传的姐姐杨保艾(梦蘅)为妻,道光三十年(1850)夏即赋悼亡,此跋当写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这说明他读《浮生六记》起码要比杨引传早二十多年。杨引传虽然也是甫里人,但少时随居官在四川的父亲杨野龄一起生活,直到道光二十八年(1848)才随罢官的父亲回到甫里与王韬相识,随即又在外教书,无有机会接触到藏于曹氏“畏人小筑”里的《浮生六记》。王韬在向杨引传题寄跋文的同时,还寄示了“阳湖管氏所题《浮生六记》六绝句”(见杨引传《浮生六记序》),这很可能就是他从曹氏“畏人小筑”藏本中抄录下来的。杨引传由此才“始知所亡《中山纪历》,盖曾到琉球也”。管贻葄题诗又见载于《裁物象斋诗钞》,题为《长洲沈处士三白以〈浮生六记〉见示,分赋六绝句》,据题分析,管贻葄是直接通过沈三白的关系阅读到《浮生六记》的原稿本,如果王韬见到的曹氏藏本上的管氏题诗确是其手迹的话,更有可能是作者的手稿,而杨氏所谓“犹作者手稿也”则要打上问号。另据管贻葄题诗的内容,与王韬题跋中所说“其所谓六记者: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相吻合,或有可能,曹氏“畏人小筑”藏本是一部全本,而王韬跋中又说:“今仅存四卷而阙末后两卷”,是单指杨引传所得到的残本。苏州学者王稼句先生曾断言,王韬向杨引传寄示的“阳湖管氏所题《浮生六记》六绝句”,是录自《裁物象斋诗钞》,我以为不靠谱。一是因为在王韬所有作品中,从没有提到过《裁物象斋诗钞》这本书,二是王韬果真从《裁物象斋诗钞》录出此诗,那么诗题应当与原书一致。但事实上杨引传排印本上的诗题与《裁物象斋诗钞》诗题不一样。这说明,王韬寄示的管氏六绝句还是录自于曹氏藏本。

王韬是在曹氏“畏人小筑”里读到《浮生六记》的,笔者查找相关资料,在沪北松隐庐排印本《弢园尺牍》卷二《寄曹醴卿上舍》中看到了“畏人小筑”的信息。此信全文如下:

小桃开后,始旋里门,蒙君留宴,重拾坠欢。韦厨食品,别浇风味,得君家一饭,至今犹甘香盈颊也。蚁舟申浦,仍觅旧枝,花放月圆,怀思綦纫。当时泼酒沾襟,哦诗题壁,可为词坛中一段佳话。令妹少芬女士作有《白桃花》诗,情韵缠绵,不愧作者,吾里中多一不栉才人矣。顾嫒慧英亦娴吟咏,盈盈竟秀,女子多才,未必让柳絮风流为独步也。韬也幽恨茫茫,百端交集,真卿乞脯,义山无题,兼而有之,埋香葬玉,墓草垂青。触拨冰弦,柔肠欲裂,一种芬芳,悱恻之怀,无从抒写。花晨月夕,黯然自伤。犹忆曩时与足下读书畏人小筑,詀毕之余,纵谭一切。尝言白头偕老是庸福非艳福也,美人百岁亦一鸠槃之丑妇耳,必也兰摧玉折,斯情益深。语虽不经,然足下首肯以为创论。讵意昔日之谰言,竟作今兹之籤语哉。细君梦蘅容虽中人,而娴静寡语有大家风焉。倘其润以文藻,即不能方轨前秀,亦可与芬、慧比肩。何图坠而轻尘与落花俱谢耶?海上诸友劝韬权纳小星以替明月,韬以为名妹才士旷古难并,欲得佳妇非数生修不能。况彼造物刻意颠倒,故留缺陷。生平常为恨事,世岂有霍小玉、冯小青其人乎?苟属非偶,辍瑟不弹可耳。吴淞渺弥,云树得馣霭,相思不见,我劳如何,伏惟强饭,珍重不一。

由此信可见,“畏人小筑”是曹醴卿家的书屋,曹醴卿是王韬少时同学,两人在读书之余,纵谭一切,甚至有涉及男女情爱的话题,可见他们是倾心相得的挚友。曹醴卿有个妹妹名曹少芬,又名曹素雯,是王韬十五岁时就读甫里“青萝山馆”的同学,与塾师顾惺的女儿顾慧英并称为里中才女。王弢在《漫游随录》中记载少时与同学在唐代诗人陆龟蒙隐居遗址斗鸭池畔游玩,在池心清风亭上成立诗社,“集群屐之雅流,开壶觞之胜会”,两位才女都是社中成员,“丁未顾慧英女史擅场,戊申曹素雯女史压卷”。王韬正是与他们交往中读到“畏人小筑”的藏书。所以,王韬始读《浮生六记》的时间可追溯到道光二十二年或二十三年(1842—1843),时年在15岁或16岁,称己为“余少时”还不为过。

甫里曹姓乃当地名门望族,族中有不少读书人。“畏人小筑”之名,出于唐代大诗人杜甫五律《畏人》诗句:“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有避世退隐之意。曹醴卿父辈或先世有可能是官场或科场上的失意之人,但始终还保持着诗书传家的传统,《浮生六记》早期稿本或抄本能流落到“畏人小筑”,也是很自然的事。

王韬在《漫游随录》中,还记有他的戚串在甫里海藏禅院荷塘制作莲花茶的趣事,曰:“余戚串家尝居此,每于日晚,置茶叶于花心,及晨取出,以清泉瀹之,其香沁齿。”笔者以为这是仿于《浮生六记》陈芸制作的莲花茶。沈三白在寄居友人鲁半舫之“萧爽楼”期间,陈芸曾制作“莲花茶”待客,方法与王韬所述一样:“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王韬戚串应当很熟悉《浮生六记》,他所居住的海藏禅院原名海藏庵。据地方文献记载:海藏庵是明代戏曲家许自昌家园梅花墅一部分,许自昌过世后,其子因不善经营,又适逢明清易代,社会动荡,无力支撑偌大家业,遂将梅花墅里的海藏庵卖给里中曹氏,曹氏又增建钟楼和大殿,易名“海藏禅院”。据此,笔者推测,王韬在《随录》中提到的戚串很可能就是曹醴卿及他的家人,正是曹氏家人因熟知“畏人小筑”所藏《浮生六记》的缘故,才得以在海藏禅院的荷花池里仿制出香韵优绝的莲花茶。由于王韬对曹氏“畏人小筑”留有深刻的印象,所以在他晚年移居上海城西,向近代著名的企业家和慈善家盛宣怀借资购一草堂,亦名为“畏人小筑”,1897年5月25日,上海《新闻报》以“天南星逝”为标题,报道一篇令人震惊的新闻:“天南遯叟王紫诠广文韬著作等身,才名藉甚,前时曾为申报馆主持笔政,颇能一秉大公。近因年迈,退居西门内红阑干桥,建屋一楹,颜其名曰:畏人小筑。闭门谢客,颐养余年。不料近报沉疴,一病不起,于昨日骑箕仙去。从此诗坛酒国中顿少一风流老辈,言之能无沮然!”由此可见,王韬即病逝于他的“畏人小筑”。

[1] 沈复.浮生六记[M].俞平伯,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 王韬.弢园文录外编[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3] 王韬.弢园尺牍[M].储菊人,校.上海:中央书店,1935.

[4] 王韬.漫游随录[M].顾钧,校注.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

[5] 陈毓罴.沈三白和他的浮生六记[M].台北:大安出版社,1996.

[6] 蔡根祥.浮生六记后二记考异[M].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7.

[7] 薛冰.甪直古韵[M].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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