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追流光

2013-05-14 09:47张芸欣
飞魔幻B 2013年12期
关键词:流光公主

张芸欣

巫山秋夜萤火飞,帘疏巧入坐人衣。沧江白发秋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

1

盛萤涵在三年后再次见到莫流光,是在他的生辰朝贺上。

偌大的华阳殿内,金谷喧阗,繁弦急管。

盛萤涵的脸上蒙着一层纱,一身祥云图纹的简单素衣,腰间扎一条鲜艳的腰带,仅在耳边和手腕挂些那耶族惯有的银饰,看上去似平淡无奇的一个女子,却在抬眼的瞬间,露出一双冷然双眸。

作为那耶族的王妃,此刻她正手捧贺礼,站在那耶可汗布吉的身旁。

“那耶族送上轻羽披风,祝贺吾皇万寿无疆,江河永长。”布吉上前行礼,盛萤涵将手中的披风转给身边的宫人。

宴会结束后,盛萤涵被召去御花园陪贵妃看景。凉亭水榭,陈设格局,竟和十年前她居住的流萤殿如出一辙。

莫流光走到她面前,低声问她:“萤儿,这三年,你过得可好?”

盛萤涵垂下眉眼,缓缓答道:“这世间,早已没有了盛萤涵。”字字冰冷,宛如利剑。

风吹落了一地的花树,天边晚云渐收,荡起琉璃光盏。

似十年前他们初见的那个料峭寒冬。

经年更迭,朱颜辞镜,最终,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2

莫流光在闵襄国做质子之时,曾是盛萤涵的侍读。

永定二十二年,六国割据,闵襄算是六国中的大国,南齐只不过是一个众人都看不上眼的小国。

彼时盛萤涵是永帝最疼爱的小公主,因母妃去世得早,盛萤涵自幼就比别的皇子帝姬来得任性刁蛮不务正业些。

哪怕永帝一心要培养盛萤涵诗词歌赋,盛萤涵终是兴味索然,只对骑马剑术有兴趣。

直至那日,闵襄国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皑皑雪白顷刻间为红瓦白墙的宫殿裹上了一层银装素裹的外衣。

盛萤涵正欲去往观星楼赏雪,永帝领着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在门口将她拦截:“萤儿,这是父皇为你选的侍读,南齐国的二皇子莫流光,文韬武略都是上乘,以后你课业上有何不会,都可问他。”

莫流光恭敬地对她行礼道:“参见公主。”

盛萤涵仔细去瞧他,眼前的少年,只长她几岁的模样,却面若冠玉,风度翩翩,似一位儒雅书生。

“要教我的人,可要先打赢我再说。”盛萤涵还未等众人反应,提起身旁的宝剑就朝少年刺过去,永帝一惊,却来不及喝止,宝剑已经轻松地被莫流光一把接过,轻轻一转,瞬间掉落在地上。

动作干净利落,看得出,是个厉害的练家子。

“公主,臣失礼了。”

“萤儿,你要吓死父皇吗?”永帝惊魂未定,忍不住责备。

盛萤涵惊叹莫流光的好武艺,这才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以后永明公主就教由你照拂,切勿让公主舞刀弄枪,贪玩惹事。”永帝嘱咐。

“臣谨遵圣谕。”

永帝走后,盛萤涵走到莫流光身边,难得地放低姿态:“以后你教我剑术可好?”

“圣上让微臣教导公主诗词歌赋。”莫流光小小年纪却毕恭毕敬,古板严肃。

“你这人,好不识抬举!”盛萤涵睁大双眼想要生气,对上他那一双疏离如寒潭的目光,却又束手无策。

初见时落了闵襄开国以来的第一场雪。

那一年,她十一岁,他十五,他们一个任性一个冷漠,谁也看不上谁。

3

南齐国的质子成了永明公主的侍读,这则消息很快便在宫中传开。

质子与公主交好,成年之后若龙颜大悦,说不定成就一段佳话。这在历代开国,也不是没有的。

只是这南齐国的二皇子与别的皇子不同,他的母妃只是个普通的宫女,在朝中没有背景,虽是文韬武略无人能及,却只是南齐国皇后的眼中钉,否则也不会将他送入闵襄沦为质子。

众人皆知,永帝如何也不会将自己疼爱的小公主下嫁于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

这点莫流光从一开始便是看得真切通透。他只是永帝放在盛萤涵身边的一把保护伞,为她遮风挡雨,护她平安长大,经年之后盛萤涵出嫁,永帝便放他离京,回到故土。

所以他初初答应永帝做公主的侍读,不过只为了离开闵襄。

盛萤涵开始并不喜欢他。

谁让他终日不苟言笑,冷着一张脸,对她疏离而恭敬,除了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严苛地督促她的课业,却怎样都不愿意教盛萤涵练剑。冷漠高傲的样子真是让盛萤涵气得牙痒痒。

盛萤涵开始千方百计地捉弄莫流光,给他喝的水里加巴豆,给他的被褥上放痒粉,借故让他为自己抄佛经。

她想尽一切方法想把这个管束她的人赶走,几乎无所不用其极,然而每次不管她出什么招数,他都能一一应对,从未动怒分毫。

“他是木头人吗?为什么不会生气?”盛萤涵总是这样和宫女抱怨,可是宫女们一脸羞怯地说:“公主不觉得质子不说话的时候器宇轩昂,英俊非凡吗?”

盛萤涵气得跳脚,此人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就让她身边的所有宫女为之倾倒,这世界也忒没天理。

那日盛萤涵捉弄莫流光没有得逞,一口气没有咽下,趁着他在练剑,将他的剑鞘一把抱走,本想捉弄他玩玩,却一个不留神将剑鞘掉入太液池中。

当莫流光从太液池将剑鞘捞起来的时候,摸着剑鞘上掉落的宝石,看着她,步步紧逼,一股肃杀的气息靠近她,眸中闪着剑光。

盛萤涵后退几步,先开口道:“不就是一颗宝石吗,我让父皇再找人打一把赔你就是了。”

“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公主都赔得起。”他抿着唇,紧握宝剑负气而去。

盛萤涵松了一口气,回了流萤殿中还不忘骂莫流光小气。

“干吗那么凶。”盛萤涵对奶娘抱怨。

奶娘叹气:“质子的这把宝剑是他母妃生前召名锻造师百云生给他打造的,质子来襄闵的时候随身就带了这么一样东西。”

那夜盛萤涵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她想起从未见过面的母妃,想起自己自幼看到皇姐皇兄们有母妃陪在身边时的天伦景象,最后她想起莫流光提剑离去时眸中的一点悲伤。

她的心里对他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愧疚之情。

翌日,莫流光没有准时出现在她的殿门口,盛萤涵想他是生气了,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偷偷跑去太液池。

太液池还未换水,她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太液池。

她在水下摸了半天,无奈池水太深,她总是触不到,待她看到那枚宝石在角落里熠熠闪光之时,她已经在池水中泡了足足半个时辰。

好不容易把宝石找回,却在上岸回去的路上受了风寒,还没走到殿门口便倒在了半路上。亏得婢女发现及时,将她救回。

盛萤涵连夜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一直说着胡话,有人温柔地喂她汤药,手触在她的额上,是温柔的暖。

醒来的时候奶娘正端着一碗莲子粥进来,看到盛萤涵醒来,欢喜地喊道:“公主醒了。快去通知皇上。”

“流光呢?”盛萤涵问。

“质子昨夜照顾了公主一晚,一大早去圣上那儿领罚了。”奶娘说道。

盛萤涵随便穿了件便服就朝永帝的书房跑去,听闻莫流光被永帝罚跪在书房门前,不到午时不得起来。

冰天雪地,冬日风之凉凉,他却也只穿单薄的衣衫,跪在冷风里冷得发抖,盛萤涵看着心疼,去向父皇求情,永帝却不开恩,只是严厉道:“让他做你侍读,竟连你下水贪玩都不知道。罚他下跪已是轻的。”

她再要说些什么,永帝只道:“送公主出去。”

“父皇好不讲道理,我生病与你何干。”盛萤涵站在莫流光身边,为他披一件披风。

“是臣失职。”

“完了,这下你肯定要恨死我了。”盛萤涵苦着一张脸。

“臣没有资格生气。”他只是垂下眼去,不再看他。

盛萤涵在旁边足足陪他站了三个时辰。直到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才被送回他居住的紫荆殿。

盛萤涵在紫荆殿中与他一同取暖,他白皙的手掌上全是厚茧,与他文弱的面孔完全不像。盛萤涵像是想起什么,从袖口中拿出那枚找到的宝石,放入莫流光手中:“喏,还给你,别生我的气了。”

“这是?”莫流光捏着那颗宝石恍然大悟。

原来她昨天不是下水去玩儿,而是去帮他把这颗宝石找回来。

心里似什么,在接触到那颗宝石的瞬间,被一下子融化了。

那个平日里骄横跋扈的小公主原来不全是任性骄纵。她也知道为别人着想。

“我们和解吧?”盛萤涵看着他说道,“以后,我们便是朋友了。”

少年的眸中似染上了一层雾气,在寒冷的冬天里心底燃起了一丝暖意。

4

从那之后他们便不再像从前那般相互厌恶,因为同情各自的遭遇,心里对彼此就增添了几分亲近。

他从未见过在帝王之家的女子能有那样欢快的笑容,放一只纸鸢,吃到好吃的食物都能灿烂地笑起来。

他开始教她练剑,表面上是拗不过她的撒娇,实际上,他开始担忧他离开之后她的安危。

他开始明白永帝招他来陪在盛萤涵身边的良苦用心,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只不过是疼爱女儿的爹爹,只愿他这个自幼失去母妃的小公主能活得无忧无虑,开心快乐。

这些年,莫流光的确帮她挡去了不少灾祸,要知这深宫之中,就算是帝姬,只要得皇上宠爱,总是有许多心生嫉妒之人千方百计想害之。而他这些年,一直教导她的,无非是防人之心。

盛萤涵从未将他的这些权术之话放在心上,她喜欢看着他笑,像个小女孩一般跳到他的背上,耍无赖般吵着要去观星楼看雪景。

莫流光只是叹了一口气,还是带她前去。

观星楼下是盛京,盛京之内万家灯火四起。

满幕星子,玄月弯弯,盛萤涵伏在莫流光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气味,仰着头看着星光问道:“流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这时候他总是沉默不语,一个承诺,一无所有的质子,从来都给不起。

他卑微地觉得,只要能静静地看着她长大,看着她平安,看着她快乐,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岁月更迭,朝花夕拾,转眼盛萤涵便到了十六岁的年华。

永帝忙着给盛萤涵物色驸马,盛萤涵对于永帝给她挑的人选都不满意,到后来,只要提及此事,必定是在盛萤涵一句“我不要”中结束。

永帝近来龙体渐渐颓落,已经立了储君的人选,永帝总怕盛萤涵在他百年之后无所依靠,此事颇为上心。

盛萤涵及笄之礼那日,朝中各家王孙公子的合适人选聚集流萤殿,盛萤涵一身粉色罗裙,简单的双鬟髻,珍珠耳串,颦笑间,已出落了一身聘婷风姿。

莫流光在殿外遥遥望她,孩童时的天真少女已经长成娉婷样貌,殿中均是她的驸马人选,是这闵襄国的人中翘楚。

而他只是一个不得势的质子,什么都给不了她。

盛萤涵分明看见莫流光的身影,却一转身,就不见了他。

那场笄礼甚是无聊,盛萤涵好不容易脱身,急着跑去紫荆殿找莫流光,宫人说莫流光出宫办事,不知晓何时回宫。

盛萤涵坐在莫流光住的紫荆殿中,从日出等到日落,最后趴在殿前的石凳上睡着了。

莫流光喝得一身酒气地回来,却在院中看到一身粉衣的少女安静地在月色下熟睡的画面——乌黑的发散在肩上,小小的只露出一张白净侧脸,长羽似的睫毛微微抖动,窗花倚前落,似是惊鸿落入眼帘。

他有片刻恍了神。

盛萤涵像是听到脚步声,迷迷糊糊地醒来,看到莫流光的一瞬间,睡意全无,径直走到他跟前质问:“今天是我笄礼,你为何不来?”

“公主选驸马,与我何干?”莫流光冷声道。语气是道不明的哀伤。

“流光,你吃醋了?”盛萤涵靠近他。

“公主莫要乱说。”他一口否定,假装冷漠。

盛萤涵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酒气:“你是不是去喝花酒了?”盛萤涵叉着腰,大家嚷嚷,模样十足十的一个彪悍小媳妇。

莫流光心底的那一抹哀伤被盛萤涵这副样子给逗乐了,忍不住逗她:“我若真去喝花酒,你又能怎样?”

“你……你……”盛萤涵平日里口齿伶俐,此刻竟也答不上来,莫流光借着酒意靠近她,看着她一脸慌乱的模样。

她却眼珠子一转,像是负气一般,一把捧着他的脸,用力地往他的唇上印了上去。

时光静默,两人皆是一愣,咫尺的距离,却是脸颊绯红。

“流光,你只是我一人的。”她说完低着头跑了出去。

莫流光一时愣在原地,月光下,少女的馨香犹在,他轻轻附上唇上的印记,素来冷漠的嘴角,难得地向上弯了起来。

5

那是盛萤涵在闵襄最后一次见到莫流光。

不知是哪个好事之人将此事禀报给了永帝,永帝这才幡然意识到盛萤涵谁都不嫁的原因。

他连夜将莫流光送出了宫,盛萤涵知道之时,莫流光的马车已经踏上南齐的路途百余里。

墨色天空,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见到,只从伺候他的宫人那里收到了莫流光留给她的东西。

新打的一柄宝剑,金丝铸就,龙纹图案,上嵌一颗和田玉石。还有一本剑谱。

她站在观星楼上哭着目送他的马车离去。

那是闵襄连续下雪的第五个冬日,莫流光仿若她人生的一抹流光,从十一岁到十六岁,只是五年,仿佛一个刹那。

盛萤涵在莫流光走后,无数次逃离皇宫,可是每次刚到宫门,就被人给带了回来。

永帝狠下心将她毒打了一顿,她趴在床上,拿着小刀在莫流光送她的剑上歪歪扭扭地刻着:萤火追流光,此生不负卿。

永帝给她许尚书之子,诏书准备刚拟,她提着剑放在咽喉以死相胁。

永帝只道她一时心灰,拖个一年半载便会忘了旧情,暂且将她的婚事拖了下来。

盛萤涵从此恨上了永帝,搬到莫流光居住的紫荆殿,从未踏出殿门半步,每日都在殿前的梨花树下舞剑。

宫中传言,永明公主因质子离去而性情大变,不仅不言不语,而变得冷漠阴郁。

永定二十七年,永帝驾崩。

盛京落了一场大雪。重臣妃嫔皇子跪在永帝居住的景和殿门外。

永帝只拉着盛萤涵一人之手,微弱地对她说:“萤儿,父皇,对不起你……”

盛萤涵尽管这两年对永帝冷漠以待,却在此刻还是流下了悲痛的眼泪。

永帝驾崩没多久,新帝登基,皇后做了皇太后,对盛萤涵这位曾经永帝独宠的公主的仇恨显现了出来。

无非是年轻时的仇恨,记恨盛萤涵的母妃在世之时独享永帝的专宠,记恨盛萤涵母妃得到了她从未得到的爱。

盛京再也无法待下去,是夜,盛萤涵在奶娘的掩护下乔装成小太监的模样出城。跃上城外早就备好的汗血宝马一路策马向南齐国的方向前去。

“流光,流光,我来了……”她在心中呼喊。

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那一定是她最后的依靠,莫流光一定会重新给她一个家。

盛萤涵在路上吃了很多苦,睡的是山林荒野,遇到打劫悍匪,她的绝顶武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一身疲惫,风尘仆仆,终于踏上了南齐的国土。

可是当她到了二皇子在南齐京师的宅邸,看到的却是他对着丞相千金笑脸相迎的画面,长身玉立,束发金冠,盈盈间有了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京师所有人都在传南齐二皇子即将迎娶丞相千金。有了丞相的辅佐,他便有了与皇兄抗衡的条件。

她一把攥住莫流光的衣角喊他:“流光……你可还认得我?”

“她是谁?”丞相千金指着盛萤涵问道。

“闵襄国的永明公主。”他语气冷漠,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永明公主不待在自己的闵襄,到我们南齐做什么?”丞相千金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讥讽道,“瞧瞧公主那样,和路边的乞丐有何不同。”

“公主快回去吧,自我离开盛京,我们早已经毫无瓜葛。”莫流光淡淡地加了一句,紧握丞相千金的手的姿势刺痛了盛萤涵的双眼。

盛萤涵霎时明白,莫流光是要和她撇清关系,和一个不得宠不得势的落难公主撇清关系啊!他怕她的出现破坏了他的大好姻缘,怕她的出现让他与之抗衡的助力失去。

不过短短两年,她在想念他的煎熬中追逐,而他却早已攀向了人生的另一个顶峰,抓住了可以帮助他成就大业的绳索,早早地将她抛在身后了。

“好一句毫无瓜葛。”盛萤涵低低地笑,转过头牵着马,朝城门外走去。

她一路走至城门外,她不知道回到哪里,从离开闵襄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今生,她或许再也回不去了。那时她毫无畏惧,她以为她还有莫流光,他在哪里,哪里便是她的家。

“公主……”莫流光在身后喊她。

她转过头,入夜时分,星子漫天,他骑着白色宝驹前来追她,有飞絮般的白雪落于他的发梢眼角,胜雪若莲的肌肤一如当初那般俊美好看,是她曾经爱慕迷恋的模样。

她以为他要留她。

可他却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递至她的面前,抿了抿唇道:“公主路上保重,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最后一点情谊只是为她送一笔钱。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是她看不见底的深沉。

“从此两相忘,莫念回头路。”盛萤涵冷笑,将那沓银票撕得粉碎,重重地甩到莫流光的脸上。

她无心去看他眼中闪过的一丝痛楚,只是甩头上马,拉紧缰绳,策马离去。

踏着星光,白雪落在脸上有刺骨的冷,她竟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随后而来的一群黑衣杀手将她团团包围,在厮杀的仓皇间,她听见杀手说:“二皇子有令,此女必除。”

她的心竟像挨了一剑,在漆黑的夜里,痛彻心扉。

刺客的长剑深深刺入她的肩胛,她却已经麻木。

她落入了一个宽大的胸怀之中,朦朦胧胧间,她似乎看见一双清澈关切的双眸,同初见莫流光时如出一辙。

她扬了扬手,终是昏了过去。

6

盛萤涵从那些往昔的记忆碎片中醒过来,惊觉已是嘉华三十七年的秋。

他们已经三年未见,他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这世上,早也没了永明公主。

她一路踏过鱼池,绕过水榭,走过御花园中的百花园,她知道布吉在等她。

一众部族可汗都怀中坐拥莫流光送的美姬,只有布吉一人身旁的美姬站离几尺外。

看到盛萤涵回来,脸上紧绷的表情才松懈下来,站起身,先为她扫去头上掉落的花瓣,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柔声问:“赏花可美?”

“鲁昭可汗真是一刻都离不开王妃,刚望着百花园的位置好久,我们怎么劝,都不肯碰身边的美姬一下。”那游族的可汗调笑道。

“我不喜欢花,所以先走了。”她抬起眼又问道,“你们与圣上谈得如何?”

“这事你无须费心,我们自会解决。”布吉安抚盛萤涵,可是闪烁的眼眸却看出这次的和谈并没有成功。

布吉此次前来南齐,除了给莫流光送贺礼之外,还想与莫流光谈和。这三年被莫流光攻城收地,要边境所有部族归顺臣服,边境各族自由惯了,不愿被纳入南齐国土。

他们在京师住了三日,每日布吉都眉头紧锁,盛萤涵看得出他的心烦意乱。

这三年来,她从那耶族人的口中得知,莫流光杀兄夺位,在丞相的辅佐下坐上了储君,却用了短短的三年带着自己训练的士兵抢夺疆土,五国都不是他的对手,短短三年,南齐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国,成为了版图上占地面最广的国家,莫流光的名字,响彻了整个齐荒大陆。

而那个人,却不再是盛萤涵记忆中的温润少年。

谈判不妥,布吉一行人即将离开南齐。

要离开南齐的前一晚,莫流光约盛萤涵见面,在南齐的城门上,他一身白衣,一如当年那个垂目少年的俊美模样,他唤她:“萤儿。”

这是他第二次唤她“萤儿”,她从未听过莫流光唤过她的小名,与她曾经梦中想的一样。他说:“萤儿,回到我身边,我会待你好的。”

这句话,像是隔着山水海阔,年轮更迭来到她的面前。只是早已不复当年希冀的模样。

“回到你身边?”盛萤涵仿若听到一个好笑的戏文,“三年前你和我说珍重的时候可曾想过要我回到你身边?你派人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可曾想过要我回到你身边?宏图霸业你已成就,此刻你要我回到你身边?莫流光,你未免太天真了。”

“萤儿,我是有苦衷……我可以解释……”莫流光急忙上前。

“不必了。”盛萤涵的脸上露出肃杀的声色,“不论这其中有何苦衷,我都已经嫁为人妇,我的夫君是那耶族的可汗布吉。”城楼上的风很大,一把吹开盛萤涵脸上的白纱,那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赫然暴露于莫流光的眼前,她盯着他的脸孔,一步一步地逼近他,瞳孔里只有满满的怨恨和冷漠,“从我离开南齐的那一日,我便与自己说,哪怕我死于荒野,此生也绝不回你身边。绝不。”

7

在回程的马车上,盛萤涵缩在布吉的怀里安睡。

她犹记得三年前她在被刺客追杀后,是被布吉救下的,他不眠不休地悉心照料她三日。见她醒来,眸中露出一丝光亮:“你总算是醒了。”

她动了动,发现自己脸上生疼得紧,才想起来自己的脸在与刺客打斗中被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塞外医疗条件并不好,加上风沙走石,盛萤涵脸上的疤就被耽误下来。

她没有回到闵襄,自她出城之后一个月,皇后便下了永宁公主病逝的告示。世上再也没有了盛萤涵这个人。

是布吉收留了她,让她在那耶族住下,给了她新的身份。对她温言软语,呵护备至。

这样的夫君她还有何不满意的呢。在她颠沛流离濒临绝望之际将她从无尽深渊拖起,她应该感到知足。

可是闭上眼,她依然会想起幼时的提剑少年,她伏在他的背上在观星楼上赏雪,他白衣浅笑,就这样悠悠地踏过了她的韶华。

她知她的心里,虽然恨着这个人,却又对他念念不忘。

8

回到那耶之后不足一月,莫流光的大军就已攻打过来。

布吉联合了周边的十几个小部族和几个小国殊死抗衡,虽然他们早就知道布吉的野心是要吞并他们,可是他们还是不愿将自己的疆土拱手相让。

去南齐国,无非是做最后的争取,却还是无功而返。

为了抵御莫流光的大军,布吉早在数月前就开始筹备,请了有名的幕僚南策献计在莫流光大军必经的琅邪山谷,早早布下了阵法,占着地势险峻必能将他们一举歼灭。

布吉出行前盛萤涵心不在焉地为他送行。

他静静地看着她,宽大的手抚摸上她的面颊,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大军交战了几个时辰,盛萤涵在房中坐立不安,即使那般恨了莫流光那些年,却在危急关头依然担忧他的安危。

她的一颗心悬在心头,最后还是牵出了一匹白玉良驹,策马去了那个山谷。

她以为她会看到莫流光的军队尸横遍野,可是她到达山谷的时候,却看到莫流光的剑已经刺入布吉的心脏,他素来冷淡清俊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你这阵法确实厉害,可惜我早已布了细作在你族中。你终是无法敌过我。”

盛萤涵策马赶了过来,一把抱住已经奄奄一息的布吉,他浑身的血污染红了她的裙裾:“死前……还能……再见你一面,真好。”

“不,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回去,找最好的大夫给你疗伤,你一定不会有事的。”盛萤涵的泪落了下来。那样伤心动容的面容是莫流光从未见到的。

“这一生……我有件事……是敌过莫流光的……那就是……我娶了你。”布吉用最后一点气力微微转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莫流光,轻轻地闭上双眼。而他的嘴角边挂着的是难得知足的笑。

9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他?”盛萤涵发疯一般地喊叫,想要和莫流光拼命。

莫流光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像他们第一次过招,他钳住她的手,将她制在自己身前,仿佛回到年幼时的温柔婉转,他说:“萤儿,我知道你不爱布吉,跟我回南齐,我封你做我的皇后,从此没有三宫六院,我独宠你一人。就像小时候那般,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跟你走?你杀了布吉,你居然还让我跟你走?”她悲凉地笑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虽然她不爱布吉,可是这三年的相处他待她极好,她早已视他为亲人。她若与他走,怎对得起布吉?怎对得起这满山谷死去的那耶族人?

她这一生,从永帝掌心的帝姬,到逃难的公主。她一直都在追随莫流光的步伐,就像萤火追着流光那般。

她却从来不曾想到,到头来那些真心岁月,早已在这些爱恨痴缠中渐行渐远。

盛萤涵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盈盈一抹寒光望过去:“我的夫君是布吉,永远都不会变。我与你,再无可能。”

再无可能。这四个字像是熊熊烈火,滚烫地烧入了莫流光的心中,将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燃成灰烬。

“再无可能。”莫流光细细地重复这句话,苦苦地笑了,清冷的俊颜染上了一丝绝望,风吹过他高束的黑发,像是多年来戎马厮杀后的倦怠,“既然你已经爱上了别人,留住你的人又有什么意思。”

他放开她,在松手的一瞬,像是放开了他这么多年的拼搏与坚持。放开了他们两个人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的华美年少。

莫流光看着盛萤涵小心翼翼地将布吉的尸首抱上马背,上马,拉绳,动作利落且飒爽。他记得她的马术还是他教的,她每次故意假装跌落,他总是一个箭步将她护住。

从那时起,他便想做守护她一生一世的那个人,他成就宏图霸业,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迎娶她做他的皇后。

这么多年来,他从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坐上了南齐皇帝的位置,没人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与丞相结党,被迫娶丞相的女儿,假装说狠心的话赶她走,他都是迫于无奈。终于夺得帝位摆脱了丞相的束缚,她却已经成了那耶族的王妃,布吉的妻子。

他也曾想过放她自由,给她幸福,可是每次午夜梦回之时,他总能在梦中看到她笑靥如花地朝他跑来,口中娇笑着喊他:“流光,流光。”她趴在他的背上,一遍一遍地问他,“流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每次醒来都会梦湿衣衫。

她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一梦数年。

他的生辰上他看见她,整个人像是被牵动了一般,往昔画面一一在眼前呈现,本想与那耶谈和,却看见盛萤涵缩在布吉的怀里,对他粲然微笑。

他恨布吉,也嫉妒布吉,尤其是看到盛萤涵在他身边笑得灿烂幸福,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这一战本可避免,是他一意孤行,要将她带回自己身边。

可是最终,他却永远失去了她。

10

盛萤涵带着布吉的尸身离去。

夜幕四合,空中的白色雪花翩跹纷飞,终年不下雪的琅邪山谷落下了缤纷大雪。她腰间的剑在骑马的途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莫流光离开闵襄那年曾赠她的宝剑,她曾无数次拥在怀中入眠,抚摸着它的周身视若珍宝。

她曾经在这柄宝剑上刻过一行小字——萤火追流光,此生不负卿。

却永远无法与他兑现了。

白色宝驹迎着飞舞雪花,跨过尸横遍野的琅邪山谷,踏出这纷纷扰扰的痴缠时光。

他们深知,就此一别,从此陌路不相见,从此人海两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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