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与《史记》的批判精神之比较

2013-08-15 00:48
浙江工商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离骚司马迁史记

张 琰

(无锡高等师范学校,江苏 无锡 214153)

生活在战乱频繁、风云变幻战国中的屈原和生活在“书同文、车同轨”汉朝中的司马迁,不知道是历史的戏弄还是命运的捉弄,因在良好的家学传统、进取的人生态度、不幸的人生遭遇、峻洁的人格品性等方面极为相似,使两位处在不同时代的伟大文人,虽历几百年而成知音,各自写下了一部分别代表我国古代诗歌与史学划时代性的作品——《离骚》与《史记》,一诗一史,两支奇葩,影响深远,正所谓“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屈原与司马迁都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诉诸于作品,通过“细观其辞而玩其旨”,我们会发现《离骚》是以史笔写诗,而《史记》是以诗笔写史;通过微察其人而体其情,我们会发现屈原是一位带有史学家气质的诗人,而司马迁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史学家。鲁迅说《史记》是“无韵之《离骚》”,此话诚非过誉,实乃一语见的、一针见血地道出了两者联系。本文试图对《离骚》与《史记》进行比较,来把握两位文坛巨星的生命脉搏和创作痕迹,进而阐述两者批判精神的息息相通。

1 人生轨迹的“莫我知”情结

《史记·屈原列传》:“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强志,明於治乱,娴於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众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原的生卒年具体已不可考,学术界众说纷纭。《离骚》开头两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虽暗含其出生年月,但由于计算方法的不同,而得出的结果自然也不尽相同。但他的确是与楚王同姓的的贵族。他有杰出的才能和高洁的品德,曾在怀王时期担任左徒之职,起初深受怀王信任,期间也取得了一些成就。后来,由于奸臣的嫉妒、痛恨和诬陷,终使昏庸无能的怀王“怒而疏屈平”。此后频遭排挤和打压,那种因“莫我知”而产生的“忧愁幽思”之情如波涛般地在胸中翻滚,“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终于写出一部凝聚着血泪的巨作——《离骚》。可以说,“莫我知”是《离骚》全文之线索和灵魂,是屈原的口头禅和怨愤语,多次出现在他的一些作品中,反复慨叹楚王和朝野上下没有自己的知音,满腹怨愤,正如《史记·屈原列传》所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战国策》卷十八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苏轼《拟进士对御试策》说:“欲立非常之功者,必有知人之明。”这正说明那些身怀匡时济世之才,都希望自己能得到明君擢用,惟有如此才有可能“立非常之功”。然而在现实生活中,等待他们的依旧是一个失意的官场,于是便产生了不同程度的“莫我知”的感慨,如《诗经·黍离》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论语·宪问》:“子曰:‘莫我知也夫’。”从这一点上说,《离骚》就是一首自传性很浓的长篇抒情诗。

诚然,屈原对不幸命运的哀叹是极为感性的,失狂的,但对溷浊社会的批判却是极为理性的,清醒的。诚如巴尔扎克所说:“他的心灵始终飞翔在高空,他的双脚在大地上行走。”正由于此,才使《离骚》高于一般的怀才不遇之作,才使屈原超越了个人的情感而融入了爱国的激情。司马迁说:“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可见,他把《离骚》视作一本“载道”的政治书,认为《离骚》中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它的批判是锋芒毕露的,而并非像刘安、王逸所说“温柔敦厚”的。班固《离骚序》:“责数怀王,怨恶椒兰。”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显暴君过。”其原因大概基于此也。

再看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於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 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司马迁的生卒年具体与屈原一样已不可考,学术界也莫衷一是。但他的确是出身于一个具有悠久传统的世代史官家庭中的文人。天汉二年(公元前99 年),发生了“李陵之祸”,伴随而来是一场意想不到的巨大灾难。司马迁因替叛降匈奴的李陵说了些好话,触怒了汉武帝。一怒之下,便把司马迁交给治狱之官加以惩处。当时因家贫,无钱赎罪,又没有人援手相救,不禁感叹自己:“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天汉三年(前98)遭受了宫刑。经过此事,司马迁的心灵和肉体受到了巨大的创伤。此时,屈原的不幸遭遇无不触及了司马迁那敏感的神经和受伤的心灵,于是那种由“莫我知”而产生的“悲慨激愤”之情如火球般地在心里滚动,“发愤之所为作”,终于写出了一部“成一家之言”的巨作——《史记》。可以说,司马迁在《史记》融入了强烈的个人体验,具有鲜明的抗争精神。在《燕世家》、《管晏列传》、《孟尝君列传》、《魏公子》、《乐毅列传》、《刺客列传》等篇章中,无不发出“士为知己者用,女为悦己者容”的呼声。从这一点上说,《史记》就是一部自叙传性很浓的长篇抒情散文。诚如鲁迅所说:太史公“恨为弄臣,寄心诸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所以是“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也说:“从来的史书没有象它这样具有作者个人的色彩的。其中有他自己的生活经验,生活背境,有他自己的情感作用,有他自己的肺腑和心肠。”

但他毕竟是个历史学家,继承了史官的优良传统,其“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和“批判”精神非常突出。对此,班固既说他具有“良史之才”,又说他“是非颇谬于圣人”。其父司马谈临终前特意嘱咐司马迁,要他写出一部论载“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事迹的通史。他自己也极为推崇《春秋》,说它是一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的杰作,明确表示自己要效仿它,“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的确,他不负父望,也不食其言,《史记》就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载道”的史书。刘永济说:“子长……发愤著书,故能绍《春秋》之绝统,立史部之宏刚自许以究天人之际遇,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信非夸诞矣!

可见,屈原与司马迁都是志向高洁,天才横溢,追求完美的人,但又是政治上不成功的人。在党人眼里,他们如同一枚钉子,一粒沙子,欲去之而后快。正由于政治上的打击和迫害,才使他们遭受了巨大的人生悲剧。但在沉痛的反思后,他们一天天地成熟了,也一天天地清醒了,对社会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对时世有了更强烈的批判。正如鲁迅所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可以说,屈原给予司马迁的不仅有情感上的共鸣,还有精神上的激励。这样,使得《史记》同《离骚》一样,既充满深沉的哀怨情感,又充满“强烈的批判精神”。刘鹗《老残游记·自叙》说:“《离骚》是屈大夫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朱光潜《悲剧心理学》说:“对悲剧说来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的确,屈原和司马迁的作品就是匕首,就是刀剑,直刺那黑暗的时代,那昏庸的君王和那无能的奸臣,要么让他们警醒,要么让他们死亡。

2 选材上人物类型的相似

《离骚》的批判精神主要体现在人物类型的选材上,采用对比对照和颂古非今的手法,使“尚美”与“讥刺”完美地结合起来,在“尚美”中暗含“讥刺”,在“讥刺”中表达“尚美”,从而使美者更美,丑者更丑。《离骚》中的人物类型有两种:一是君,二是臣。具体地说,君又包括两种,一是明君,二是昏君;臣也包括两种,一是贤臣,二是奸臣。而贤臣还包括两种:一是生逢其时、大有作为的人物,如挚、咎繇、傅说、吕望、宁戚、百里奚;二是生不逢时、以身殉节的人物,如伯夷、比干、梅伯、箕子、申徒、伍子胥、介子推。准确地说,屈原强烈的批判精神就集中在对昏君和奸臣的批判上。对于昏君,屈原主要批判他们未能“举贤而授能”,如“桀纣之猖披”,“夏康娱以自纵”,“羿淫游以佚畋”,浇“纵欲而不忍”,“夏桀之常违”,“后辛之菹醢”,怀王“不抚壮而弃秽”、“信谗而齌怒”、“灵修之数化”、“灵修之浩荡”等等;对于奸臣,屈原主要批判他们“蔽美而称恶”,如“党人之偷乐”,“众芳之芜秽”,“竞进以贪婪”,“驰骛以追逐”,“众女嫉余之蛾眉”,“背绳墨以追曲”,“世并举而好朋”,“好蔽美而嫉妒”“专佞以慢慆”等等。由此可见,他那爱憎分明的态度是强烈的,明确的,直露的,而不是“怨而不怒,哀而不伤”。鲁迅《摩罗诗力说》:屈原的诗歌“放言无惮,为前所不敢言”。姜亮夫《楚辞今译讲录》:“屈原的个性是痛痛快快,有什么说什么,一点也不含糊,一点也不隐讳。”

同样,《史记》的批判精神也主要体现在人物类型的选材上,采用对比和互文的手法,做到了“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六说:“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顾炎武此言盖出于此也。可以说,司马迁始终站在“被悔辱、被损害者”的角度来审视历史,对刻薄寡恩、昏庸无能的统治者进行愤怒的批判,对忘恩负义、奸诈阴险的小人进行无情的鞭挞,对草菅人命、争权夺利的官场进行深刻的揭露。从这一点上说,《史记》与《离骚》一样,都是“一部爱的颂歌,恨的诅曲,是饱含着作者满腔血泪的悲愤诗”(韩兆琦《史记集注汇评·自序》)。

司马迁对刻薄寡恩、昏庸无能的统治者进行愤怒的批判,如写刘邦的流氓无赖,汉景帝的刻薄寡恩,汉武帝的好大喜功,迷信方士,都被他一一暴露出来。《吕太后本纪》写残害戚夫人的情景:“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见,孝惠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其惨绝人寰,旷古未闻,读之令人触目惊心,毛骨悚然。他也对忘恩负义、奸诈阴险的小人进行无情的鞭挞,如《汲郑列传》:“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 ”,又《平津侯主父列传》:“主父当路,诸公皆誉之,及名败身诛,士争言其恶。悲夫! ”,又《张耳陈余列传》:“张耳陈余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 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向者相慕用之诚,后相倍之戾也! 岂非以利哉? ”这些既是对自己遭遇的再现和愤慨,又对虚伪交情的揭露和批判。此外,还对草菅人命、争权夺利的官场进行深刻的揭露,如《酷吏列传》等等。

其实,在诗文中寓于怨愤之情,早见于《诗经》,《论语·阳货》:“诗可以怨。”从内容上看,《诗经》中的怨愤诗大致不外乎两类:一类是针砭政治,如《伐檀》、《硕鼠》、《十月之交》,一类是感叹身世,如《苕之华》、《柏舟》、《氓》。西方文艺学里有“宣泄说”,弗洛伊德就“将艺术创作当成作家缓解不满足愿望的活动,作品使作家,也使读者被抑制的愿望得到发泄”。然而《离骚》与《史记》并非仅仅为了宣泄个人“被抑制的愿望”,而是带有明确的“载道”动机。他们除了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外,还与所处时代的风气有关,屈原当时正处在“诸子争鸣”的时代,而司马迁也处在“独尊儒学”的时代,两个时代都具有很强的理性色彩、历史意识和时代精神,这也无形中影响到了他们的思想观念和创作心态。正如荣格在《人·艺术和文学中的精神》 中说:“作为一个人,他可以有一定的心情、意志和个人目的,可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一个更高意义上的人──他是一个‘集体人’,一位带领并且塑成全人类之潜意识的心理生活者。”

屈原和司马迁同样“莫我知”的人生际遇是《离骚》和《史记》中所表现出来的批判精神的内在根源,而《离骚》和《史记》这两部作品在选材时对于人物类型的选择,则是它们尖锐的批判精神的外在表现。屈原的“发愤以抒情”和司马迁的“发愤之所为作”,都体现了强烈的批判精神。而这些思想将影响着后代的文学理论和作家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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