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宝玉的“封建社会叛逆说”质疑(下)

2013-08-15 00:49张兴德
铜仁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宝黛贾政贾母

张兴德

( 中共大连市中山区委宣传部,辽宁 大连 116017 )

四、正确解读贾政暴打宝玉的原因

贾政同宝玉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就是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消种种大承笞挞”中描写的宝玉挨打。这是“叛逆说”赞誉宝玉反封建坚决的重要根据。宝玉因何挨打?其真正原因长期以来一直被人误读误解。如,有人认为,“宝玉的挨打,并不单只为了金钏儿和蒋玉菡的事——这只不过是个导火索就是了。贾贾政早就看他不顺眼,早就想结结实实教训他一顿,非使他就范不可。”[6]

这次挨打的直接原因,正如回目中已经表明的,一是听信了贾环的“奸淫母婢”的诬告;二是听信了忠顺王府长史官说的宝玉私藏琪官(蒋玉菡)。这两件事都不是事实。但贾政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立马大动肝火,把宝玉暴打了一顿呢?

先讲“奸淫母婢”。这本来是贾环的诬告,事实本来不是这样,为什么贾政就轻信了贾环的诬告,还“气的面如金纸”呢?

首先, 这同当时的特定环境有关。贾政刚刚送走忠顺王府长史官,正在气头上。按人之常情,在气头上容易不辨黑白,轻率地偏听偏信。二是联系全书分析,贾政对赵姨娘、贾环长期以来忌恨宝玉(还有凤姐)并图谋陷害的卑劣行径根本没有察觉和认识,甚至偏听偏信。贾政糊涂,贾政不正。在贾政同宝玉的矛盾中,始终有嫡庶之间的矛盾夹在其中,并左右其父子的矛盾。而这嫡庶之间的矛盾,宝玉虽然是不知觉的被动者,是赵姨娘、贾环母子主动生事儿,但其间的矛盾性质,是为了谋取贾府正宗地位和财产,丝毫不含有封建卫道者和叛逆者斗争的问题。

再说宝玉挨打的第二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有人认为“不肖种种”主要即指宝玉结交了“琪官”(蒋玉菡)等下层人士的叛逆精神或民主思想。因此,贾政这里打宝玉就具有了“封建卫道者同封建叛逆者”斗争的意义云云。

这种认识其实是一种错觉。当忠顺王府长史官在贾政面前说出,甚合忠顺府王爷的心意而“断断少不得”的戏子琪官被宝玉长期占用这个不是事实的“事实”时,书中写道: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之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5]453-454

这段话是我们理解“宝玉挨打”的关键!贾政痛打宝玉,一不是因他不喜读书。“你不读书也罢了”之句可见他对宝玉不读书是采取宽容态度的。二不是他“在外流荡优伶”。这里的真实原因和要害乃是因宝玉这个“草芥之人”,竟将忠顺王爷宠爱至极、一时也离不开的戏子(男妓),“无故引逗出来,长期占用,祸及于我”![5]454贾政害怕了!这里的全部“秘密”在此:我们如果细品全书,就会知道,原来,这“勾引”琪官的不是宝玉,而是北静王。书中前面交代,宝玉第一次同琪官见面交换的“汗巾子”,就是北静王给琪官的。也只有北静王才有财力和势力为琪官在外置办房屋,使之长期逃离忠顺王府,不为忠顺王爷服务。忠顺王府深知底细,不敢惹北静王,只好捡软的捏,来到贾府要人。琪官逃亡事件实际是两个王爷之间的矛盾斗争,贾府夹在其间。在王爷面前,“草芥之人”不单是宝玉,而是整个贾府!况且,贾府“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这已暗示两家关系疏远,甚至交恶。这次忠顺府不到真正的窝主北静王府要人,而来贾府,贾政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家之长的贾政,暴打宝玉实乃是宝玉无意间结交忠顺王爷一刻也离不开的琪官而闯下了大祸。

贾政暴打宝玉,不仅仅是“教训”宝玉,实是给忠顺王爷一个交代(贾府发生这么大的“事件”不会不传到忠顺王府的,忠顺王府连宝玉和琪官互换汗巾的秘密都可以知道,何况这样的大事?)。贾政暴打宝玉,贾府上下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遗憾的是,《红楼梦》的许多读者也没有理解贾政暴打宝玉的真正“秘密”。

总之,《红楼梦》明写宝玉挨打,是贾政和宝玉的矛盾,暗中却反映了当时社会更广阔、更深刻的社会矛盾和冲突。这里并不是什么封建和反封建的斗争。

五、简析宝黛爱情

还有人以宝黛的恋爱为例,认为这是“热烈地追求爱情自由、婚姻自主”,“坚决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的封建婚姻制度”[7]。《红楼梦》对宝黛婚恋过程中缠绵悱恻的矛盾纠葛和悲剧命运的描述,可谓千古绝唱。通过对宝黛婚恋的描述,深刻地反映了贾府内外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8],反映社会矛盾的深度和广度空前绝后。但是,并不能简单地认为二人在婚恋中的行为是封建社会的“叛逆”。纵观全书,宝黛二人在整个的婚恋过程中,他们的思想行为,始终未超出封建贵族公子小姐应遵循的封建道德规范和底线。

封建婚姻的特点之一是“父母之命”。宝黛在总体上是尊重“父母之命”的。他们尽管真诚相爱,并有共同的思想基础,但却并没有为争取双方婚姻的成功作出实质性的努力。宝玉只不过反复同黛玉表露心迹,却从未敢向父母和贾母等任何人表露非林妹妹不娶的心意。他们二人之间矛盾纠葛的发生,也多是由他们贵族小姐公子的特殊的身份地位决定的。本来二人是青梅竹马,可他们在婚恋的过程中,都各自将真意隐瞒着,用假意试探对方,这样就不能不产生许多的矛盾纠葛。在前八十回,贾母本来是在暗中支持二人的婚恋的,“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的矛盾斗争,实质是贾母同王夫人、薛姨妈、贾妃的微秒而复杂的矛盾斗争[8]。正是由于贾母处处明里暗里地对宝黛二人关系的呵护和默许,才使二人有更多的接触机会,并在不断发生矛盾和解决矛盾中发展爱情。遗憾的是,宝黛二人并未感知或认识到贾母对他们婚恋的关爱和支持,没有充分利用贾母这棵大树,推动他们的爱情结局向他们期望的方向发展。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由于二人的单纯幼稚,没有理解和认识贾母与王夫人之间的微妙而又尖锐的矛盾;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出自封建贵族公子、小姐的自尊、自傲和恪守封建社会的男婚女嫁的礼法。这个过程和结果,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是值得人们玩味和同情的。但是,尽管这样,却不能说明他们之间的爱情过程中的缠绵悱恻感情和矛盾纠葛,含有多少反封建的因素。说他们“热烈地追求爱情自由、婚姻自主”,是“坚决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与书中实际描写的不符合。在前八十回,贾府中除流传薛姨妈制造的“金玉良缘”外(仅仅是流传,贾母对此并无回应,就是王夫人也没有把问题明确挑开,也仅仅是暗中“支持”而已),只有在第二十九回,在清虚观,张道士向贾母为宝玉提亲,贾母当众明确回答,“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罢”[5]408。此外,再也没有任何人为他们议亲提亲,并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情发生。这何谈“反对”云云?他们在恋爱中的矛盾纠葛,完全是或说基本上是在他们二人之间进行的(当然原因很复杂)。这怎么能牵扯到反封建上去呢?就是在后四十回里,众人用“掉包计”完婚之时及之后,宝玉和黛玉,谁也没有明确提出婚姻自由的问题,基本上是屈服于贾母和王夫人们的安排。至于宝玉的最后出走,按原作的安排,应该是“贫穷难耐凄凉”(第三回,作者对宝玉的评语)。把宝玉写成是不满意婚姻而出走,是后四十回的情节,是否是曹雪芹本意,还是个悬案。

总之,贾宝玉和林黛玉在“追求爱情自由、婚姻自主”,反对“父母之命”方面,远不如汉朝的真实历史人物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更不要说《西厢记》里的张生和莺莺了。把宝黛婚恋说成是强烈地反对封建婚姻制度,这是没有多少说服力的,至少是没有多少代表性。如前所述,《红楼梦》里写的宝黛婚恋的矛盾纠葛,其意义不在反封建,而是为了表现贾府内部贾母和王夫人等人的尖锐复杂而又微妙的矛盾斗争。明写宝黛婚恋,暗写贾母和王夫人等人之间的矛盾斗争[8]。因此,说宝玉反对父权、族权,是不足以说服人的。

六、曹雪芹对宝玉的一些行为是持批判态度的

坚持“叛逆说”的人,认为曹雪芹对宝玉的“叛逆”性格是肯定和赞扬的。这也同书中的实际描写不符。曹雪芹对宝玉的所谓“叛逆”实际是采取批判态度的。

这里,首先需要提及的即是第三回宝玉出场时作者以“后人”的名义评价宝玉的两首词: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物,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语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现在一般流行的看法认为,这两首词“似贬实褒,寓褒于贬”,“看来是嘲,其实是赞”,“是借封建统治阶级的眼光来看的”,是“作者用反面文章”,将“宝玉作为一个封建叛逆者的思想、性格,概括地揭示出来了”[9]。

也有少数专家是不同意这样的解读的。如,张天翼先生就认为:“那两首为宝玉下考语的词……我们既不能视为反话,也不能把它当作正面教训。”[10]

如果我们细品这两首词,就会发现,按上述思路去解读,存在许多自相矛盾之处。如,“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天下无能第一”等句,无法用“看来是嘲,其实是赞”来解读。“贫穷难耐凄凉”实乃是对后四十回宝玉穷困潦倒的概括,何以证明作者曹雪芹在这里是讲的反话呢?何以证明“是借封建统治者的眼光看”的呢?没有证据自然不能服人。

我们如果细读全书,就会发现,在许多情况下,作者不仅不认同宝玉的行为举止,而且还采取批判的态度。不过这种批判是极为含蓄和委婉的。书中有两段不大被人们注意的文字。一段在第三十七回,写贾政点了学差离家之后:

“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5]498

另一段在第七十九回,宝玉生病,贾母和王夫人规定他要静养百日,到了四五十日后,他呆不住了,书中写道:

“(宝玉)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玩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5]1146-1147

这两段文字很重要。像这样带着感情的以作者的第三人称的方式去议论评价人物,在《红楼梦》中是极少见的。作者在这里对宝玉的批评是十分明显的。这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释成“似贬实褒,寓褒于贬”,“看来是嘲,其实是赞”,“是借封建统治阶级的眼光来看的”。

作者还通过小说中的不同人物对宝玉进行客观评价,委婉地批评宝玉。在第二十六回,通过小丫鬟佳蕙和小红唠嗑,委婉地批评了宝玉:

宝玉病愈后,贾母对宝玉有病期间侍侯宝玉的丫鬟们予以“奖励”,佳蕙对此气不公,对小红发牢骚,小红说:“也犯不着气他们。俗语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5]361

丫鬟们已感到了贾府的末世,然而,宝玉却还混混噩噩,如在梦中。正如脂砚斋说的:“实是写宝玉不如一鬟婢”。宝玉的思想远不如一个小丫鬟,何谈“新的思想”!

在第五十五回,凤姐有病,暂不能“执政”,和平儿逐个议论贾府里现在这些人中,谁可以作她的“膀臂”时,她是这样评论宝玉的:

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服了他也不中用。……[5]780

这句话非常生动地说出了宝玉在家庭中的地位。按宝玉的身份,他完全有权,在这个时候也完全应该参与家政的管理,所以凤姐说“有个宝玉”;但实际上,宝玉的心思又完全不在此。正如他曾说过的,“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算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的!”宝玉这种对家庭不负责任的态度,不能说是进步的表现和行为。

在第六十三回,宝玉将芳官打扮成一个小土番,并为她改名为“耶律雄奴”。他们之间有段对话,颇是耐人寻味:

“……‘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头缘远来降。我们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这样着,你该去操习弓马,学些武艺,挺身出去拿几个反叛来,岂不进忠效力了。何必借我们,你鼓唇摇舌的,自己开心作戏,却说是称功颂德呢。”宝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宾服,八方宁静,千载百载不用武备。咱们一戏一笑,也该称颂,方不负坐享升平了。”……[5]899

宝玉这一番话,明显表现出他的“颂圣”思想。作者通过芳官的嘴,对他进行了委婉的批评。

在第六十五和六十六回,贾琏贴身的得力小仆兴儿,在向尤二姐介绍贾府诸人情况时,是这样介绍宝玉的:

……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有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气,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5]938

在第三十五回,傅秋芳家的两个老婆子,这样评论宝玉:

“……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5]482-483

在第七十一回,宝钗、李纨等人在晓翠堂议论到凤姐被邢夫人气哭的事时,大家有这样一段对话:

……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的。”李纨等都笑道:“这可是又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她们姊妹们都不出门子么?”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5]1014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评论宝玉的人,有的是贾府的“当权派”,有的是贾府的“旁观派”,有的仅是奴仆,还有的则是贾府之外的人。这实际上是从不同的视角看宝玉。这些人的评价不能说都是用“封建统治阶级的眼光来看的”,有许多是比较客观和符合实际的。特别是贾琏的贴身小仆兴儿这段话,被《读红楼梦随笔》的作者称为“是宝玉小传”,应该还是比较客观的。凤姐对宝玉的评论,印证了第二回冷子兴关于贾府“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的说法。冷子兴的话,也包括宝玉在内。宝玉这种怪异和怪僻的思想性格实际是一个处于“逆反期”的少年的表现,不能冠以“反封建”的思想内涵。他的作法和行为,确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但这些地方多是没有阶级性和政治内容的,是不能用阶级分析的思想方法定位的。即便在第三回,王夫人向初来的黛玉介绍宝玉时,说宝玉是“混世魔王”,也不能证明宝玉是反封建的“魔王”,而只不过是一个慈母对一个淘气的孩子的爱称,何谈有什么“阶级性”的内容?若非如此分析法,那贾母异常宠爱宝玉,又该作何解释呢?

七、从《姽嫿词》和《芙蓉女儿诔》中传递出的作者对宝玉的批判态度

作者对宝玉是采取批判的态度,在《姽嫿词》和《芙蓉女儿诔》中有进一步的表现。

《姽嫿词》和《芙蓉女儿诔》是“叛逆说”论证宝玉“反封建”的重要的思想材料。这也是值得商榷的。对此,前文已有涉及,这里再作一些补充。

在《姽嫿词》中,宝玉满腔热情地赞扬林四娘,对昏官庸官进行了嘲讽:“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在《芙蓉女儿诔》中,其浓彩重笔,对死去的晴雯进行了热情的讴歌和赞美:“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对迫害晴雯致死的人进行了无情的痛斥:“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其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宝玉在这里表现出的对昏官庸吏的批判和对弱者的同情,是可宝贵的品格。但有人据此就认为这是宝玉反封建或封建社会的叛逆者的证据,是值得商榷的。

(一)《姽嫿词》歌颂林四娘,嘲讽昏官庸吏,完全是站在维护皇权的立场上的。这种维护皇权和颂圣的思想同大观园题对额、元春省亲时“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诗,以及前文提到的和芳官的对话等处,表现的颂圣思想是一脉相承的。站在歌颂皇权的立场上来嘲讽昏官庸吏,这是哪门子的反封建?一个歌颂皇权的人,何谈对封建社会全面批判?宝玉在《姽嫿词》中流露出的思想和表现的立场,完全获得了贾政及其帮闲们的赞赏,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旁证”。贾政作为一个“严父”,不惜亲自为宝玉执笔,这哪里有什么“自始至终和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作不妥协的斗争”?

(二)宝玉这里写《芙蓉女儿诔》,是因为他认为晴雯死后化身为芙蓉花神。可书中明确交代,这只是一个小丫头为了安抚和应付宝玉,随口胡诌说出的,其实本无此事。而宝玉却当了真,写了长长的一篇吊芙蓉花神的“诔”来,这本身就含有一种调侃和嘲讽的意味。

(三)从《芙蓉女儿诔》的内容看,尽管有对晴雯的热情赞美,有对“恶人”的痛斥,但总观全篇,晴雯在他的心目中,始终是个丫鬟、奴仆而已。如前所述,这和刚入大观园时写的“四季记事”诗中表达的情感是一致的。宝玉把他和晴雯之间的关系“定位”是“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又把他们的关系比作宋汝南王和爱妾碧玉、石崇和绿珠的关系。这就再明白不过地告诉读者,宝玉和晴雯的关系是主人和奴仆的关系,最多也只能说是和准“爱妾”的关系。宝玉在这里流露出的封建等级思想是显然的。这哪里是主张“人际关系的无等级的、平等的”反封建思想?

(四)我们再联系作者精心巧妙安排这两篇“大作”写作前后的“背景”,看作者的真实用意。第七十八回回目是“老学士闲征姽嫿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这种先“词”后“诔”,“闲征”和“杜撰”的对比手法,是极有深意的。《红楼梦》的回目标题用联语的形式结构,是作者为了更含蓄地表现思想内容而精心设计的,许多回目标题,都含有对比、对照、反衬、象征、比喻等意义。作者对人物的褒贬,对事物的评价,在正文中没有直接说出来,通过回目的标题,含蓄地表达出来。它同书中相关描述的内容,互成表里。此回自然也不例外。作者特意用了“杜撰”一词同“闲征”进行对比映照,这本身就有一种调侃的味道。

晴雯死了,第二天一大早,宝玉刚想派人问个究竟的时候,就接到了父亲贾政的“指令”,让他和贾环、贾兰一同去访友拜客赋诗。在这种情况下,他去了之后,回来在家人面前展示“不但不丢丑,倒拐了许多东西来”。兴致之高,溢于言表!宝玉回来之后不久,从小丫头处刚刚获得晴雯的确切死讯,又被“寻秋之胜”兴趣正浓的贾政找去,听林四娘的故事,并当堂为贾政和众清客们作《姽嫿词》。在这一过程中,宝玉非常主动、积极,贾政也很高兴,亲自执笔为宝玉誊写。他的《姽嫿词》被贾政及其清客们“大赞不止”。这天直到晚上夜深人静之时,他才又想起晴雯,引起“杜撰”《芙蓉女儿诔》来。

从上述写作“背景”和“写作过程”,我们可以看出,晴雯之死对宝玉来说,虽然有悲痛、有怀念,但是,其重要性,远远不如贾政安排的同那些达官贵人结交重要。他作“诔”来纪念晴雯,正如他自己说的,“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5]1141。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正是他的真情流露,不能看作是同黛玉随便说说的顽话。

[6]张天翼.贾宝玉的出家[M]//名家图说贾宝玉.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7]蔡义江,等.红楼梦导读[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育出版社,2003.

[8]张兴德.前八十回就宝黛婚恋对贾母、王夫人之间矛盾的描写及意义[J].红楼梦学刊,2003,(4).

[9]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M].北京:中华书局,2001.

[10]吕启祥,林东海.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下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猜你喜欢
宝黛贾政贾母
论荣国府演《八义记》八出和贾母对“热闹戏”的态度
阅读《红楼梦》“宝黛参禅”的感悟
重识贾母
《红楼梦》说唱的典故使用与宝黛爱情的民间接受*——基于弹词开篇、木鱼书、子弟书的研究视角
跟贾母学养生哲学
贾母并非真心喜欢鸳鸯
欧阳奋强:深情忆“宝黛” 卅载一觉红楼梦
从信息修辞学看宝黛爱情悲剧的原因
红楼梦后四十回贾政形象的转变
贾政也有温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