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 鞭 记

赵 晶

1

华兴学校初二教师办公室外面，齐溜儿站着一排梧桐树，梧桐树撑起巨大的伞盖，伞盖上油绿绿的叶子重重叠叠。太阳光顺着枝叶缝隙泻下来，在水泥地上描画出影影绰绰的好看花纹。

一只知了趴在树上吱哇吱哇叫。

推开办公室的门，葛健怔了一下。房间里，水泥地和墙面上满是灰尘。靠右边墙，搁两张带抽屉的黄色办公桌，桌子上蒙了一层灰，桌子上方挂着一张塑封的中国地图，有些模糊，那张地图占去了墙壁的四分之一还多，桌子旁边两条黄色的长条凳子叠在一起，地上飘落几页学生作业本的那种绿信纸。

离开学还有半拉月，一个声音说。

葛健发呆的当儿，教务处任主任从他身后递过来一条蘸了水的抹布。

不过，这屋子安静，任老师说。

谢谢任老师！葛健说着接过抹布。

好好备课，任老师说完带上门走了。

葛健把两张桌子擦净，随手拣起一长条凳子抹一抹坐下。

另外几个师院的学生呆在隔壁的办公室里，她们又说又笑。

这个乏味沉闷的下午，与各种声音搅乱的空气有些说不来的协调。但葛健有些郁闷，另外这声音让他心里有些不安。从暑假开始应聘，到华兴这是第三家了。

到处是空气，伸手却抓不住一丝一毫，他心里没底儿。

葛健清楚，一个高中毕业生和一个师院学生，他们之间的分量孰重孰轻。

不管怎么说，课讲好了才有录用的可能，他想。

他喜欢教师这一行，也喜欢站在讲台上的感觉，尽管有时他觉着自己像是基督教会的布道师。但那些学生入迷的眼神和身子前倾的姿态激励着他。还有什么职业能让他如此全身投入的呢？他开始教的是小学语文，小学生自主能力差，学习习惯还没形成，上课经常开小差，不管你在讲台上强调多少遍知识点，考试下来还是错误连连，但学生跟他挨得近。虽然从校长到各科老师的脸上看不出对他这种教法的满意，甚至背后他们还嘀嘀咕咕，但他不在乎。他觉着小学教育应该顺应孩子的天性，尊重学生的个性，激发孩子对学习的兴趣，小学生天真活泼，最好说服教育，但班里的各科成绩跟这不成正比。

他感到纳闷。他反思，终于发现这跟性别有关，自己是男老师，其他班是女老师，女老师心细，知识点落实得好，她们压着学生，好多知识点人家不知背了有多少遍。男老师粗心，该强调的强调得少，成绩还是上不去。他教的学生，在答题上总是五花八门，比如说造句：春天是——，他的学生写，春天是满山遍野的花朵，春天是爷爷奶奶脸上的笑容。而那些老师反驳他说，真理只有一个，标准答案也只有一个。他看看答案，上面写着，春天是万紫千红的季节。那些老师说，春天怎么能是笑容呢？春天怎么能是花朵呢？从修辞上说，属于病句。他想争辩，可有什么用呢？那些评卷的老师手里都拿着答案条，答案就是标准。所以即使同学有什么新颖的答法或者见解，总被画上一个大大的红叉。

他去参加镇上的评卷工作，那些从各个学校抽调上来的教师说，哪有那么多时间分析答案，不合适就扣分。一会儿还要到集上买东西去呢！

葛健决定离开小学，主要原因不止这些。一个月四百多块钱的收入，够不了家里的花销。他媳妇奶水不够，又没有工作，等吃奶的孩子不停地催促着他呢！他给媳妇说要进初中，媳妇只是说，你说了算。他妈说，别胡折腾，现在的工作多难找啊？葛健说，那要干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啊！他妈说，你别脚踩两只船，两头空了。

他不想做跳槽的鱼儿，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教务处任老师招呼应聘的老师，不管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别人介绍的，高中还是本科，筷子里拔旗杆——以讲课水平为准，讲课时间二十分钟。

任老师一走，那几个师院的学生就你一句我一句聊起天来。

咱还用备课哩！个子高挑扎着马尾辫儿的那个女孩说，说完几个人就笑起来。

葛健站在一旁，他没有上过师范学院，他总觉着那些学生有些怪。

他嫌吵，就钻进另一间办公室。

2

他把初二语文书和一本江苏版的教学参考掏出来，把空纸袋子撂到桌子一边。

燥热的天气，让他有些头重发懵，刚刚动了几下下，汗珠子就渗出他宽大的额头，顺着他希腊式的脸颊溜进短袖衬衫裹着的脖颈里。

他举手臂擦一把汗。

办公室外面除了知了的叫声，就是隔壁闹哄哄的声音。

他觉着讲课开始的那几句话必须简洁有力、直入主题，想着写着，不合适就撕了一张稿纸，一会儿又撕一张。

头一回应聘初中教师，他去的是平阳市的一所私立学堂，人家对他挺好，他没去。主要是离家太远了。第二次应聘，他去了县里另一家，人家收了他带的课本和参考，负责接待的学校负责人说，好老师是不需要参考的，备课时间限半个钟头！他匆匆写了提纲，就去讲了，讲台下面坐着初三暑假补课的学生，他想跟学生互动一下，可学生不配合，学生没法儿配合。他自己都不知道讲的是些什么！他看到后面板凳上坐着的几个评课老师脸上一片茫然。

葛健到后来才明白人家是不要生手，他这个教了几年小学语文的老师顿时就露了马脚，他对初中教材不熟悉，没备好课，讲的当然不好，那是一场没有准备的战争。他要吸取教训，要叫人家看得起，自己就要拿出真本事——他对自己把握教材的能力还是深信不疑,只要时间充分，他就觉着没啥大问题。

葛健共写了两页稿子，他把稿子翻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才向讲课室那边走去。

这一栋新起的三层教学楼，讲课室在一楼。说是讲课室，其实是一间东西向的初三学生教室。

太阳光把树影子映在教室外面的墙上，在地上拖起长长的尾巴来。葛健翻开手腕看表，五点多钟了。时间够长了，他想。

那几个师院的女孩子已经讲完了，她们站在教室外面的梧桐树下面嘀咕什么。

他顾不得多想，就推开讲课室的门。

他往里走，任主任和张校长立起身子低头往外走，嘴里说着啥。

任老师，我开讲吧！他说这话的时候没底气，像是犯了错误接受老师批评的学生。

任主任和张校长抬起头，互相看了看，两个人愣住了，他们两个只顾往外走，没看见他进来。

任老师猛拍一下脑门说，啊呀！差点把你给忘了，这不，就要去吃点饭。

那就先讲吧！张校长说。

葛健走上讲台，背对一块大黑板。

任老师和张校长坐在教室正数第二排的凳子上。

教室里很静。他看见两位老师盯着他的脸。

讲吧！任老师说。

他讲刘禹锡的《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孔子/云：何陋之有？”

他诵读。

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普通话，这得益于他从初中至高中这段时间的语文课，那时教他的语文老师专门强调过，读课文要读出感情，读出节奏，不能像小学生那样唱课文。再者，读得好才能准确领会文章蕴含的奥妙来。这些暂且按下不说。就这篇传世经典，他事先查阅过相关写作背景，大概知道刘禹锡当时的波折经历。

据记载，刘禹锡曾热心赞助王叔文的政治革新，反对宦官专权的藩镇割据势力，是个改革派。他打心眼里佩服这样的人，他想，刘禹锡想的是国家，只不过改革触动了某些当权者的利益，才让他们怨恨。忧国忧民难道有错吗？朝廷派他到和州做刺史，那个小人策知县挤对他，他却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他安贫乐道，追求真理，却为人所不容，他恨知县那样的小人！

他想，忧国忧民的刘禹锡没有什么不对！他仰慕刘禹锡的为人，讲得很投入。

任老师和张校长坐在那里，像两尊雕像。

他讲完，黑板上的板书正好结束了。一笔一划的宋体字，立在那里。

好！刚刚二十分，任老师看看表说。

张校长挥舞胳膊，叫葛健吃饭。葛健才想起自己只急着备课讲课，午饭都没吃哩！但他说，谢谢校长主任，饭就不吃了！先回了。

你看这娃，吃了饭再走么，任老师说。

他收拾了东西扭头就往学校外面走。

葛健快出学校大门时，那几个女学生还站在树那边看他。

3

屋里电风扇呼啦啦不停地吹。

葛健吃完饭还坐着，他媳妇两手抱起娃娃，坐在沙发上扒开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吸吮了一阵，可能觉着少点什么，就哇地哭了。媳妇站起来走走，抱着孩子上下晃着，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她婆婆正收拾碗筷，家里电话铃响了，葛健倏地站起。

你马上来学校一趟，是男人声音。

葛健接电话的手不由得抖了抖。

他妈说，聘上了？！葛健说，这么快？不知道哩！

华兴学校的梧桐树影子完全从地上跑到了墙上，空气里也吹起一股清新的热风。校长办公室的门大开着。

张校长和任老师坐在办公室一边的灰黑色皮革沙发上。

他刚要敲门。

进来进来！张校长招呼他。坐！坐！张校长说。

他看见沙发正对面墙上挂着“因材施教”四个隶书毛笔字的条幅。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搁着茶壶和烟，茶壶里冒着热气儿。

葛健刚坐下，任校长站起来说，讲得好，由易到难，循序渐进，板书设计，规范合理。情感态度价值观、知识、能力三维目标都涉及了。重要的是教学态度，认真严肃。好！他竖了大拇指。

任老师提到那几个师院的学生，用了四个字：自命清高。又说，现在的好老师越来越少了，说文凭，大学毕业，跟过去比，差远了。葛健行，好样的！

张校长递过烟来，又招呼任主任安排，任主任说，代初二的语文，教初一，有点屈才了。

上初二吧，好的话升初三。张校长说。

4

张校长的认真和严厉在教育口是出了名的。

他以前在教育局当办公室主任，后来自动辞职，回镇上办起民办初中。

学校刚开始就几十个学生，五六名教师。后来数量逐年增加，一个班变成两个班，两个班变成四个班，现在规模达四轨十二个教学班，教师三十多名。光大专学历的就占到百分之八十往上。十多年的辛勤耕耘，教学质量得到了社会公认，华兴已成为县里名列前茅的初中。

每年九月开学，那些能进华兴的学生家长，都把头扬得高高的。

有学生家长挤破脑袋往学校里钻，只要娃娃能进华兴，什么手段都使上了。托关系、送礼、说好话，但校长张老师一律回绝。

“开了这口子，后面就刹不住车了。”

“公平测试，择优录取，教学质量是命根子！”

新学期第一次教师会上，张校长讲起这些，连老师们都觉着自豪。

会议室的气氛一下子热起来。

作为学校董事长，教育界的老前辈，他深谙教育事业的神圣与奥妙。这些年，他五点准时起床到办公室，学生下了早读课，跑步做早操，晨练结束，他要站在学校旗杆下面训话。训话的内容着重于对捣乱学生的批评。

那些犯了错误的学生，站在他面前，瘮得慌。

跑完步，学生以班为单位站成方队，纪律委员喊完立正稍息后，场子里面就静下来。学生纪律是好的，班班之间都憋着一股子气，你们班不是好吗——我们比你们班还好，学生和老师们都拧着一股劲儿呢！

学校风气正，正因如此，家长才愿意把孩子交到华兴，有家长们对班主任说，要是不听话，给好好地收拾。

说是这么说，张校长一直强调耐心的说服教育。

上课铃声过后，张校长总要站在操场上看，或者在教室外面的过道来回逡巡，看看哪个班的学生进教室速度快，哪个教师迟到了。他检查教室操场和宿舍的卫生，要求操场上没有一块纸片——等到晚上，学生老师们休息了，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纪律是学习的保证，严格的纪律能培养学生严肃活泼的学风，要杜绝懒懒散散的不良现象。这是张校长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可最近他总觉着胸口有些发闷，到省医院查了，人家说有心脏病，要多休息。

这可怎么办啊！

下面咱们欢迎新任校长胡老师！大家鼓掌。张校长说。

胡老师最后一个出现在会议室的时候，葛健心里咯噔一下子，张校长说胡老师是学校新聘任的校长。

胡老师五十多岁，秃头，脸上笑眯眯的。葛健认得他，他以前在平阳市一家私立中学任校长，葛健第一次应聘去的就是平阳。那时候，胡校长亲自跟他泼上大叶茶，又递上烟。把他按在沙发上，说，跟上我好好干！咱是老乡，多少有个照应。胡校长应承给他一月八百块钱，代初三，住校。葛健刚开始答应人家。后来因为家里有孩子需照顾就变了主意。他去找胡校长，胡校长说，你看这娃，咋就变了主意呢？！葛健说，学校离家太远，隔着七八十里地呢！老请假怕耽误学生。另外他怕驾驭不了那些和他一般高的学生，他心里犯怵。胡校长摆摆手，没有泼茶水，也没有递烟。告诉他说，你走吧。我跟人董事长已经说好了。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葛健立在那里，胡老师喋喋不休重复着那话。

他觉着对不住人家，不听使唤的腿不知道怎么走出校长的办公室。

他没有去那所学校，他心里面有愧疚。

他怕干不好辜负了人家胡校长。

胡校长也来华兴中学了，葛健心里有点乱。

胡校长立在台上。他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开始致辞。大意说，华兴学校从小到大，不容易。学生和教师从少到多，不容易，办学质量从不知名到声名远播，更不容易。他说的是学校的发展历史，足足讲了十五分钟。

初次见面说多了，大家海涵。他说。

张校长带头鼓掌。老师们离开椅子，站起来鼓掌。等大家坐下，任老师开始布置新学期的工作。

胡老师走下主席台朝葛健这边走过来，他一屁股坐到葛健旁边，低声问，教几年级啊？！葛健说，初二。胡老师点点头，说，哦，咱们成同事啦！

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5

葛健代初二11班语文，兼班主任。他班里有六十多个学生，男女生各占一半。算是人数较多的班。代课老师们说，你们这班可都是些不听话的学生，可要带好了。

胡校长拍拍他的肩膀说，重任在肩，好好发挥。

新学年的第一堂课，刚升级的学生有些闹。葛健说，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大”学生了。初一是小学到初中的过渡期，适应期；初二是整个初中三年的过渡期，也是关键期。从现在起，我就是大家的班主任，也是大家的朋友，有什么困难，大家一起克服。希望肝胆相照，荣辱与共。

他知道，这些十三四岁的娃娃，正处在青春叛逆期，容易反抗权威。

他在上面说话，有几个学生不知在桌子下面传什么东西哩！后面一有响动，前面的同学就走了神，都扭着脖子看后面。有人开始嘻嘻笑出声来。

中间位置的一个男生站起，大声说，你们静一下！

教室里一下子就静了，学生回过头来看黑板。葛健说，你是——

下面的学生一口说，这是咱们班原来的纪律班长。

葛健说，你叫什么名字？杨康，同学说。可是《射雕英雄传》里面武功高强的杨康？学生像开了口子的河水，哗哗笑了。葛健说，有些同学上课不好好听，大家说说，影响的是谁？有学生说，转移同学的注意力，影响的是大家。有学生说，影响的是自己，葛健说，对啊！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学生开始嚷嚷起来，有的说，罚他们扫教室。有的说，罚他们扫厕所。还有的说，让他们站在教室外面吹风。

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葛健摆摆手，说，念初犯，我们今天就不罚他们了。

讲台下面一阵嘘声。

葛健说，从现在起，我们每天改变一个坏习惯。就像今天，上课做小动作的。告诉自己，这节课我坚持不做小动作，能不能做到？同学们齐声说，能！

杨康同学继续当纪律班长，葛健提议。

刚刚那几个学生静下来了。大家看着新来的葛健老师，他们的新班主任。年龄三十来岁，高高的鼻梁，凸字型脸盘，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带有几分威严。尤其那些女同学，坐得板板正正的。

11班原来的班主任是女老师，教数学课。班里的数学成绩一直在其他三个班的前面，这也是班里同学们引以为傲的。至于其他科目，就没有那么幸运，都落在其他班级后面。那些其他科的老师对葛健说，成绩差的不是一点，都是班主任惯的。又说，下课或者活动时间，同学都爱往她办公室里跑。你看吧！有坐在床上的，也有坐在桌子边上的。那些床边上坐着的学生，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在那里嘻嘻哈哈动手动脚，她也不管一管。

学生都在她那里呢！想补课都没有时间。

葛健说，有一件事提醒大家，各科老师都说，我们班的同学很聪明。可有一点，有偏科现象。这事情你们自己最清楚。各科老师心里都是明镜儿。这样下去不行！

葛健定了个框框，叫言之有物。说说自己的爱好特长，和今后的打算。

同学们一一上台表明自己的态度。

6

俗话说，积习难改。

葛健接手的，原是学校里最难管的班，葛健心里清楚，怎么样带动学生？打个翻身仗，既是一个挑战，又是一种考验，绝不能让人看扁了。

可开始那段时间里，班里的同学，不是打架，就是顶撞老师。

那天下了课，物理教师丽娟就钻进葛健的办公室，她把教材往桌子上一甩，就冲着葛健发牢骚。

看看你们这个班，太不像话了！上课——按理说，物理对他们来说是新课，他们应该有兴趣才对！可是——你看看人家那几个班，我一课时的东西讲完作业都能完成，可你们班呢？

话还没说完竟哭了。

葛健快步走进教室。

教室里乱哄哄的，几个男生跑着撵着，围着课桌转圈子。

干什么！葛健呵斥了一声。

刚才谁在课上捣乱呢？！

两个学生，一男一女。低着头过来了。

学生说，他们俩上课埋着个头，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唧唧咕咕干啥哩。

另一个说，物理老师看不下去，轻步子过去，看见两个正在那里手拉手，在手心里画画哩！

说着其他学生就嘻哈哈笑了。

那两个学生，一个叫横飞，一个叫越秀，低下头不言语。

纪律班长呢？

正说着，杨康就进来了。他远远看见班主任进了教室，跑步从操场回来。

他看见学生们围着老师，前面站着两个上课捣乱的学生。

杨康说，丽娟老师憋不住了，揪起越秀的耳朵，拽起身子来就是一个耳刮子。

葛健叫越秀抬起头来，越秀抬起头，一只手还捂半张脸，头发垂在眼帘，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斜睨着他。横飞站着，也没个正形。

你们这是干什么？！

知不知道错了！葛健火了，去向物理老师老师道个歉！

末了，葛健嘱咐学生，下课十分钟搞点有意义的活动。

两个学生跟着班主任进了办公室。丽娟说，不用你们来道歉，该道歉的是我。葛健一边安慰丽娟，一边让两个学生课后写份检查。

千万不要传到胡校长那里，葛健对两个“祖宗”说。

当天下午，不知道谁通知的家长，越秀的爸妈就来了，家长一进办公室门就骂。哪个怂人，还配当老师哩！咋呢？打我家娃？我还没动过一手指头呢！

后面跟着个女的，是越秀她妈，跟着就哭起来。男的说，想教不想教了！

一边数落一边要去找丽娟。

葛健赶紧挡住。说，大哥，坐下说，消消气。

他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事情。家长骂骂咧咧，暂时也没法沟通。

家长坐了一会，喝点水，又站起，要去找胡校长，说是要去评理。葛健紧拦慢拦愣是没拦住，豹子似的块头挤过门框，葛健哪能拦得住？他赶紧撵到家长屁股后面，越秀妈后面跟着。

张校长和胡校长都在。

葛健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越秀家长刚坐在沙发上，胡校长还没问葛健咋回事哩，越秀爸劈头说，老师打学生该不该？！越秀妈坐在一边不说话直哭。

胡校长说，把事情说清楚了。

大块头又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又说，孩子有了心理障碍，你们赔！

胡校长不说话，人都阴着脸。

胡校长对葛健说，你们班的？葛健说，我们班的。

7

摁住葫芦起了瓢，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

第二天上午同学报告说，昨天晚上，他们宿舍几个同学上网，在校门口让张校长截住了。

啥？几个人？葛健问，他开始有点不冷静了。

还是那几个！学生补充说，横飞、石玉峰、贾健健。

又是横飞几个！人现在在哪里？

横飞是班里最难管的学生。他上课捣蛋，课后不写作业，各科老师都拿他没有办法。横飞母亲是超市理货员，父亲是出租司机，他们上班都忙。

他爸经常被通知来学校，只要学校有通知，他爸就知道咋回事，准是这小子不听话，闯了什么祸！

横飞逃学上网不是第一次了。那时他还上初一，他爸在网吧整整寻了一夜，才在犄角旮旯的黑网吧里看见他。横飞当时斜在椅子上正睡得香，他爸扯起他的衣服领子就揪到院里。一脚飞去就踢出好几米。他爸把他塞进出租车，网吧的人说可不敢打了。

他爸说，再看见他在你家上网，我非砸了你的牌子不可！说着载着横飞走了。

他爸嫌他不好好学习，回家就拿绳子捆他，吊在树上使劲儿拡。

这些都不奏效。

葛健快步下楼来，腿里有些沉。他走到操场那边的时候，看见张校长反背着手，在学校影壁前面来回踱步子。太阳刚刚照了半个影壁，照出明晃晃半个三角形来。三角形底边下面，几个男生，头发乱哄哄的，靠墙根站着。一个个低着头，看见班主任来了，互相瞅了瞅，又把头低下去。

张校长说，你昨天晚上最后一次查学生宿舍是几点？

葛健说，十一点半。

张校长说，咋捣乱的都是你班学生呢？说完，背手走了。

那天中午吃过饭，胡校长通知葛健到办公室。

胡校长说，你干过班主任吗？班主任是你这种干法么？你知道现在的家长把孩子当什么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现在哪家不是一个孩子的多，孩子就是父母的心肝宝贝。换成是你，你愿意让孩子挨打么？你说说，接班都半个月了，纪律卫生数你班里最烂！期中考试咱看你的跌打。

葛健说，习惯不好，改变也需要过程，现在越是管得严，问题暴露得越多。

胡校长说，我不管你那一套。还有丽娟，做做她的工作，一个女娃娃家，哪里来的那么大火气？打学生哩！要不是我拦挡着，早挨家长打了。什么素质？！

害得学校给人家赔礼道歉，依我看，要是没有改观，卷起铺盖回家。

听话听音，葛健站在那里，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胡校长说，上网吧这回事赶紧处理，看你也不是软得提不起来的柿子，咋就连个学生娃也管不了呢？你看人家雪芳班，不是和你一样的学生，人家还是个女的哩！

8

11班旁边，是雪芳班。就是12班，雪芳和葛健一样，都是暑假里来的。雪芳教他班的数学，葛健教她班的语文，两个班一套班子。雪芳的班在初一是尖子班，整体成绩回回第一，12班的学生在课上的秩序很好，那些学生好像一个性格。不像11班学生张扬。老师们说，12班的纪律好学风好！

12班原来班主任是春娟，春娟代初二另两个班的语文，就不再代他们，春娟还代着初三一个班的语文。

雪芳自从接了班主任，每天手里面握着一根教鞭。上课时，她拿教鞭指黑板。课后，其他老师上课，她背着手把教鞭藏在身子后面，藏在教室外最后那扇门背后，观察学生，看哪些学生课上做小动作，等那堂课一下来。她先要询问老师，这节课有哪些学生不好好听讲。然后再把那些老师没发现的淘气学生也叫到办公室。挨个儿训，到这时，她手里的教鞭就又派上用场。

雪芳班的学生总比其他平行班进教室早，早读的声音也是那么齐整，等早操铃声响了，也比其他平行班站队站得快静齐。吃完饭，学生进教室早，下了自习，学生进宿舍早，学习上、纪律上是这样，卫生上雪芳班也是头筹，他们的卫生区和教室里没有一片纸。

但葛健对雪芳的教法有不同的意见，雪芳手里削光的杨木棍儿，除了打，还是打。纪律是学习的保证没错，但学生整天被控制得死死的，大气不敢出一个，学生怯火得厉害。照这样下去，不见得好。更重要的是，学生的个性受到压制，时间久了，哪里来的学习兴趣？

胡校长说得也不全对，不问青红皂白就跟人定性。丽娟即使有错误，也是善意的，目的不是教育学生吗？当然应该提倡说服教育，丽娟不也是恨铁不成钢吗？还有越秀，家里娇得不成样子，俗话说，娇子如杀子。要他看，家庭教育这块，做家长的不是没有责任。

校长管教师，教师管学生，天经地义。他不想跟胡校长争辩，确切地说，不想与上级发生冲突！

但葛健现在明显觉着来自上面的压力。

第二天葛健通知了家长，又把那几个上网捣乱学生叫到办公室，挨个儿的谈心。

9

秋天来了，梧桐树叶子开始由绿泛黄，西北风吹来的时候，一片两片的叶子开始逐个儿从树头跌落下来，那些叶子在空中飘啊飘，晃着，扭着，打着旋儿，像空气拖着的轻盈的影子落在地上。

日子过得真快！第一学期期中考时间眼看着就到了。

预备铃响后，学生带着稿纸夹板和凳子走出教室，各班以班为单位被驱赶到大操场。张校长、胡校长还有任主任亲自观阵，体育老师口令指挥，班与班开始交叉排列，学生依次散开。

横一行竖一行，斜着看还是一行。

一声哨响，学生全都坐在凳上，老师开始发卷子。葛健和雪芳监另外两个平行班。

操场上，除了老师走步声，能偶尔听到一两声咳嗽，再么是打开文具盒的声音，或者学生来回翻卷子的声音。

葛健他们班在开学测试排队中总排第四，也就是倒数第一。这次考试对他来讲是一次考验，关系着师生和学校领导对他两个多月工作的评价。

他来学校，张校长在教师会上夸奖过他。

经过两个多月的全面整顿，学生纪律各方面有了明显改观，但在学习成绩方面，作为班主任，葛健心里还是不放心。

10

考试结束的第二天。一大早，老师们从餐厅出来就扎进阅卷室。

红笔划过纸面哗哗响，一本又一本密封的试卷流水线式快速传递，白天工作，晚上加班，评分、加分，老师们都想尽快了解学生这段时间的学情。

葛健像一个黑暗中等待光明的盲人。不论结果如何，他想，只要尽了一名教师应有的责任，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够了！

葛健在实践摸索中悟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班级整体学风上去了，就能带动后进生。自从葛健在班里搞民主管理，班里的风气一天比一天好。那些代课老师见面就说，你们班同学上课时间可专心呢！有的问葛健，你到底使了什么魔法？

葛健只是笑笑。

当然，长久的积弊不可能刹那间消除。总有调皮捣蛋让人操心的学生，像他这个班，差生的总和加起来是人家三个班的总和。管理这样的班，着实费了不少脑筋。比如横飞他们。他请家长来，与家长商量教育孩子的办法，与他们交心，横飞他们知道自己做小动作影响大家，上课就不淘气了，也不跳墙上网了，但学习上还是有些不自信。对横飞这样的学生，葛健在班里成立了学生互助小组，尖子生和后进生课后互结对子。

葛健觉着每个学生都有自尊心，你对他好，他会记得，他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看。

他把那些爱捣蛋的学生放在头一排，把班里的尖子生一律摆在教室当中间的位子上，他想让那些尖子生起到带头作用。事实证明，这招确实管用，学生们学习积极性提高了。学生会报恩，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都主动带头维护班里的秩序呢！

葛健对学生说，团结就是力量，只有大家一条心，学习就不是那么难啃的骨头！他还在班里建立了各种民主小组，比如零食组，专门盯住那些经常吃零食的同学，还有卫生组，专门督察教室和操场的卫生情况，葛健重点做后进生家长和学生的工作。

为了尽快弥补初一落下的课程，他制定了学生一日行为准则。他利用课后、活动时间，有意安排了补课时间。他给他们讲道理，给予理解和支持，他制定规则，大家来执行，老师学生们共同监督。

他们班的卫生、纪律有了一个新的台阶，这些老师们都看在眼里。

哪个学生不想做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呢！虽然教育并非万能的，但他相信，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前提是尊重他们，把他们当人看！

葛健对学生说，这次，我们进一个名次，下回，我们再进一个名次！

但胡校长对葛健的态度始终有些冷，不止胡校长，连张校长也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对他有好感了，开学两个多月来，数葛健班问题最多。但变化是内在的。

拆封、登分、排各班总成绩。

华兴学校新学年第一学期学生总体成绩终于排出来了！

11

葛健松了一口气。

葛健他们班正排第三名，倒排第二名，比开学初进了一个名次。

教育要改革。那一年期中考试后，各方面有关教改的呼声越来越响。

省教育厅市教育局专家学者搞讲座，学校老师观看教改宣传片，教师代表团外出参观写学习体会——

县教育局长动员全县初中尽快行动起来，烧起这把旺火。另据县里参观的人回来说，江苏山东那边的课堂真火了！

似乎大家有一个共识：教育，只有改革，才能解放学生。

张校长从县里回来召开全体老师会。胡校长、任主任坐主席台。

会议讨论的焦点是要不要课改？如果课改了，怎么推行？

张校长介绍了县里的会议精神，胡校长接过张校长的话茬，说，肯定是要课改，关键是怎么个改法。

任老师说，课改轰轰烈烈搞了多少年，最后大家不又回来了，都踏踏实实搞应试教育那一套。中考高考的指挥棒拿不掉，改革还是一句空话。

初三的老师们意见比较大。他们的理由是，学生耽误不起。初三班升重点的百分数可比其他学校高出许多。万一改革失败，耽误的是一届学生，还严重影响多年积累的学校声誉。

初一初二的老师们也有不同意见，要实行新教法，等于把传统授课的优势丢了。比如说，有些问题还是要靠讲的，一旦放手，不就放了羊？

有的说，学生从小学开始起就习惯了旧的教学方式。哪能一下子改过来。

讨论的结果是：响应部门政策，积极稳步推进改革，具体实施是先试验再推广。

改革的重点首先从课堂教学方式转变开始。

新课程的理念强调的是以学生的发展为目的，改变过去教师一言堂的灌输方式，强调学生自主，另外，事先备好学生用学习稿，让学生先通过初步学习解决能解决的难题，如果解决不了，再由各科教师启发讲解。

改革利于学生素质全面提升，葛健愿意尝试。

初二课改两个班：葛健他们班和春娟教的班。雪芳和另一个班持观望态度，暂不改革。

总之有一点，学校还是以教学成绩排队评价老师，老师们心里有自个儿的算盘盘。

接下来是各教研组具体实施改革方案，春娟代初二初三的语文，还是新学期升任的语文教研组长，她对改革持观望态度。可学校会上她表了态，支持改革。但春娟在语文小组会上说，要改也行，我比较忙，初二写学案的事我就不参与了。你看——

她回头瞅着葛健，初二四个班就他两个代语文。葛健没吭气，春娟笑着说，那就准许葛健代劳。

葛健的负担不轻，他两个班的语文，一个用老教法，一个用改革后的教法，葛健说，我先出几份，完后你再写也行。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春娟说，我是教研组长，你还是要听我的。

其他的老师在一旁偷笑。

春娟是胡校长的儿媳妇。

12

雪芳班在这次期中考试中落了一个名次，雪芳抹着泪水。

但胡校长说，哪个班能有12班的纪律卫生搞得好？严格管理，雪芳就是大家的标杆和榜样。

听这话的其他班的那些班主任就挤眉弄眼撇嘴。

葛健理解，雪芳班毕竟是胡老师树立的一个典型。为了这一典型带动，他几乎会会讲，月月讲，典型是典型了，但没有带动起来。从一开始，12班就给胡老师留下好印象。

可后来那些话，葛健就不愿意听了，胡老师说，师院是干什么的，雪芳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半路出家的能有人家底子厚吗？在他印象里，葛健班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变不到哪里去！就是个烂班典型。

有了胡校长的支持，雪芳干得更有劲儿了。

她比以前更下苦，管得更细心了。

但雪芳现在不像以前那么耐心了，动不动就动粗，学生犯了错误，也不问青红皂白，那些十四五的学生跟她顶着干。雪芳命令他们：你们给我好好学！再不听话小心你的头。她把教鞭挥舞着，像是得了令牌的将军。

学生活动时间，她守在教室门口，对那些学生说，干什么去！马上回来啊！为了防止学生晚上偷着出去，她锁了男生宿舍的门。那些男生在宿舍里喊：老师，我要上厕所。雪芳说，憋着，什么时候安静了，什么时候给你们开门。

胡校长对葛健说，你们那班千万别像了你——搞自由主义。

胡校长还记着葛健原来应聘的那件事。

葛健不言语，他确实觉着对不住人家。

但胡老师转了一圈又说，葛健啊！自从你当上这个班的主任，你们班乱得全校有名。这是什么原因？

他顿了一下说，你千万不能让我替你背这个黑锅。

葛健脱口说，有黑锅我哪能让您来背呢？

他看见胡校长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一下，觉得不该这么说。

行，你行，胡校长说。

13

华兴学校老师是辛苦的。特别班主任，除了授好自己的课，还兼管理学生的日常生活。学生教师一个灶，吃饭时间，班主任站在学生队列前面，按着顺序把排队的学生领进饭厅。夏天，学生热水处总有班主任在那里守着，他们主动给学生灌开水，维护排队秩序，防止学生烫伤，晚上，他们要等学生洗涮完上了床，熄灯睡了，才能离开。到第二天五点多起来守班。

又过了一些日子。

那天在饭厅，春娟梗着脖子朝葛健说，你光顾你一个人哩！

这话私下里两个人说也就算是交流。但那时，葛健正端着不锈钢饭缸，嘴里含着馒头，走过春娟他们的桌子。老师学生们都看着呢！

餐厅里静下来了，老师们都低着头不说话。

葛健自从开始编学案以来，除干好班主任工作，每天钻进书本和资料堆里，每次新的学案印出来，都给春娟抱到办公室里去，那些老师都笑他：你巴结人家哩！

那时间，他给班里另外印了一些测试题，看看学生知识落实情况怎么样。春娟知道了，不高兴！

可春娟自课改以来一份学案都没有编过，也没有要编的意思。

葛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端着饭缸，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子。

问你呢？没听见啊！春娟说。

他想骂粗，但说不出口。

可春娟太不像话，竟然当大家的面讲出这种话，这不是欺负人打人的脸吗？

他把这事跟其他老师说，那些老师劝他，春娟上初三，当教研组长都是胡校长安排的，人家是一家人啊！忍一下就过去了，何必呢！

又说，你太好人，人家捏软柿子呢！

葛健的想法和别人到底有些不一样，自从来到华兴，家里光景就宽展些了，尽管每个月一千多块钱干不了什么大事，总算是站住脚了，他妈也挺高兴，别人都说葛健这娃敢闯，干啥像啥有出息。

无论如何，老天爷有眼窝，老师们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还是感谢人家张校长和任老师。

14

实行教改以来，县教研室的老师隔三差五来听课，除了听，还要评，葛健敢于尝试新教法，学校给他发了“优秀教师奖”。县教研室的说法是，葛健的课堂上学生参与度高，讨论热烈有效，整个课体现了学生自主，知识点落实到位，应该表扬。

一起表彰的还有几位教改的老师。另外本地其他学校也慕名前来学习，葛健成了教师们心中的明星。

那年期末考试，葛健班又进了一名，班里的学生们乐坏了！

他们班的语文成绩在镇上联校排总队，得了第一名。比春娟班整整高出平均5分。

可葛健高兴不起来。

葛健对学生说，祝贺大家取得好成绩，这都是各科老师的功劳，不要骄傲，下次再上个台阶！

葛健再看见春娟的时候，春娟别着脸就走了。

过去好久的那些事让葛健心里堵得慌。他想直接去找胡校长谈谈，又怕说不清，就没去！

但不说不等于没有事了。

胡校长后来找了葛健谈话，批评他，要跟同志们搞好团结，气那么盛干什么！有人反映你编学案的问题，人家跟我说了，都是你的不对。一个班子，怎么能各干各的呢？再一，人家是女同志，你是男同志嘛！人家是你上级，你要端正态度。

还有你班的学生，都成什么样子了！上课哄哄嘈嘈的，你看看人家雪芳班。

讨论问题没必要那么大声么！

葛健啊！你还年轻，要注意工作方法，别尽让人说不是。

又是雪芳班！雪芳班整体学习成绩一直在下降。

15

那年冬里，期末考试后，越秀的父母拿着礼品来到学校。被张校长挡在校门口。

家长说，我想见见班主任和物理老师，谢谢他们。越秀现在的表现我们满意。

越秀这两次考试都在前面。课上积极发言，还是物理组长呢！

张校长说，谢谢应该，礼物拿回去，咱学校没有这规矩。

胡校长上任以来，张校长管事就少了，除了早操讲话，再者学校转转，一般不在学校。

具体人事也都由胡校长管着。

家长悻悻地走了。

任主任对葛健的评价还是很高的，尤其这两次考试还有课改的表现。

任老师说，好好干，少得罪人。你是咱们学校的骨干啊！熬上一两年，就稳了。

葛健班在期末考试中整体成绩排名又进了一名。

学校的语文老师们在一起评卷的时候，纷纷议论有几本卷子的书写甚至超过了初三班。拆分试卷后，他们专门看了卷子，是葛健代的11、12班。

整体分要比13、14班高出五分。也就是春娟代的两个班。

春娟现在已经不理葛健了。两个人虽然在同一个语文组，春娟觉着，是葛健压了她的风头。

葛健觉着，整个一学期，他的付出是值得的。但他还是有些憋闷，在处理与上级的关系之间，他明显没有人家雪芳来得活道。

16

华兴学校办公室前面的那些梧桐树又长了一个年轮。

初二年级最后一次期末，葛健班破天荒考到了全联校第一名。

第二年暑假，学校淘汰了一批教师。说是淘汰，实际上是学校的评价机制，上学年成绩不好的要降级使用，比如初三的降到初二，初二的降到初一；反过来，考的好的，初一的升初二，初二升的初三。那些遭淘汰的老师暑假不留校，回家等候通知，如果不通知，就代表解聘了。

葛健想着刚进学校的那会儿，张校长说过的话，代的好，你就上初三！

暑假有部分老师留校，葛健他们几个接受县教育局暑期教师培训。

离开学只有七八天时间。

那一天胡校长到葛健他们办公室，竟笑眯眯对葛健说，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

同办公室的其他老师说，你有可能升初三呢！

已经有两名谈过话的老师上了初三班，他们说。

葛健迈着小碎步跑到胡校长办公室。他想起自己的家庭，孩子还有年迈的母亲，这一年的拼搏，还是有些成绩的，上了初三，工资再涨一半，他能不高兴吗！他觉着今天天气真好。

葛健进了胡校长的门。

胡校长说，知道让你来干什么吗？

葛健说，不知道。

胡校长说，你猜猜。

葛健说，我猜不着。

胡校长笑着说，你教不了语文——

葛健一下子怔住了。

葛健问胡校长，咋说？

实行讲学稿教学模范，期末考试，班里的语文平均成绩全镇联校第一名哩。班里学生成绩从倒数变成正数，在全镇初中夸了好！怎么？况且他的语文成绩，一度超过春娟班。难道——他脑海中翻腾着这些事。

他听到胡校长说，县里教研室听你的学案课，课后总结的。

他们当时评课的时候都鼓掌了啊！葛健想。

胡校长说，他们跟我说的。说你不按教学目标走，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葛健站在那里，只往地下看，好像有个地洞在那里，等着他钻下去。

胡校长说，班主任，你也代不了，班主任是你那种干法么！别看你班成绩上去了，你看看那些学生，都那么张扬，有一个听话的吗？该收收了。

胡老师话锋一转，说，下学期你代政治。你肯定教得了政治。

葛健说，我教语文。政治我没教过。

胡校长说，不懂可以学嘛。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不是么？你还年轻，有发展潜力。

葛健说，我还想代原来那个班。

胡校长说，升初三。那可不是说说的。初三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呀！头脑简单了。

初三，你说上就上。学校那么多教师。拼了脑袋尖尖地，不都瞄着初三吗？你葛健，脑子就是不够用。不是我不让你上！

葛健不知道结果为什么会这样。他原以为胡校长会安排他升初三呢。如果升不了，在初二教语文也行啊！

葛健走出校长办公室，好久，满脑子里一直响着胡校长的话。

刚刚发生的一切对葛健来说就像做了一场梦。

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瓜子，才感到生生的疼，他突然举起右手，重重地给了自己一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