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2014-02-14 20:12刘荣书
江南 2014年1期
关键词:大哥哥哥

刘荣书

这一年的暑假,我未回昆城与父母团聚,独住在与同学合租的房子里。房子是一幢老式建筑,大概是工厂当年分发的福利房——楼道逼仄,灰尘与垃圾盈尺。墙面被孩子涂鸦了幼稚而直接的字句。比如:郑天新是小狗,比如:陶明爱上吴小莉……这里应算做郊区。坐39路公交,红星楼下车,还有一站,那个破败的水泥厂过去,便是田野和村庄。这里最大的好处,不仅房租便宜,交通也算方便。私人小巴每隔十分钟一趟,向西坐五站地,便是著名的大学城,校区一座连着一座。

我正在睡觉。一个男人叫醒了我,他自称是我哥哥。

我懵懂地问他: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不说话,径自坐在我床前的一把椅子上。像是赶了很远的路,脸是一种无以表述的苍白,头发软塌塌垂在额际。

我楞了楞,刚想发火,想起我这人粗心大意,平时总是忘了锁门。甚至小偷,都可以大摇大摆进来。

他说,兄弟,我想求你替我做件事。

他的突兀来访,已令我惊诧。但更令我惊诧的,是我对自己的身世了如指掌——我是父母的独子。至于兄弟姐妹,只有舅舅家一个尚在读小学的妹妹,又怎会凭空冒出一个哥哥?

他似乎不想在这件事上与我做过多纠缠。他说,我真的是你哥哥,你的孪生哥哥。如果你不信,可仔细看我——看我们的脸型像不像,我们的嘴巴、鼻子,特别是眼睛,一只眼睛双眼皮,一只眼睛单眼皮……他这样说,我竟至觉得自己面前立起了一面镜子。真的很让我吃惊——我的右眼不如左眼好看。那只右眼只在我生病憔悴时才会和左眼般配一些。从网上查过,它们或许只是显性基因或隐性基因造成的,不会对我构成心理压力,我一直不以为意。想不到今天,却成了他鉴定血缘关系的某种依据——他的眼睛果真如此。只不过右眼双的,左眼单的。而面前的这块镜子,总归让我有些不安。他的样子糟透了,况且又淋了雨。或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吧,疲惫在他脸上结了一层硬茧。看上去年龄也要比我大得多,还会说是我哥哥,而且,还是孪生!我的父母,可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么一件驴唇不对马嘴的事。

我笑嘻嘻说,哥们,我只是个穷学生。和我攀这样的亲戚有什么意思!

他瞪了下眼,说,亲戚?怎么是亲戚!我是你哥哥呀。我们一母所生。

他叹口气。手摊在膝盖上,手指翘着,摩挲着牛仔裤上的一个破洞。

我不为所动。

真的,求你了。过了一会他又说。我只能来求你。这件事对你来说很容易,对我来说却很难。

他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可怜。

是什么事呢?

很简单,你去一趟瓦城,去找一个人谈条件。然后去帮他们捉一名被悬赏通缉的罪犯……他语速很快,唯恐我反悔。

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如此!那你去找警察吧,我可帮不上你的忙!

是呀,我是应该去找警察……可我不能去。关键是,一个有钱人正在悬赏捉拿他。出了一笔可观的赏金——三十万。真的,在当地无人不晓,如果你去……满大街都贴了悬赏通告……说真的,我非常需要这笔钱。

那你知道这个被悬赏的人藏在什么地方?我动了点心思。

知道。

听到这里我又乐了。

那你不是傻呀,不会自己去领那笔赏金?

他有些绝望。眼睛湿了,泪水越聚越多,顺着眼睑滴落下来。那些泪水爬过他的鼻翼,淌到脸颊上时,竟奇怪地消失了——就像雨水渗进一片沙漠,或是那些泪水就像几滴墨汁;而他苍白的脸是一张宣纸,被浸吸得不留一丝痕迹——我从未见过一个这样哭泣的人。

我不能,他说。任何人都帮不了我,只有你能帮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除了你,我再没办法接近任何人——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能……

凌晨三点,我从睡眠中醒来。疑惑自己刚才的遭遇,会不会是一个梦境,却又为何这般清晰……卫生间的滴水声无限放大,仿佛时间的沙漏被真实记录下来。我点颗烟,借着打火机的微光,瞥见床边的那把椅子,发现椅子上有一圈椭圆形印痕,显然是一个行路之人在那里坐过。顺椅背望向地板,更是吃了一惊,那里积了一层水渍,在灯光下闪亮。可能雨水顺着裤管淌下,鞋子里淤积了太多雨水,淌成这样两个脚印的形状。而随着时间消逝,那两只脚印正在慢慢聚合,变成一滩没有规则的水痕。

这一切表明,那个自称是我哥哥的人,确实来过。

但他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只记得,是猫叫声连接了现实与梦境恍惚的那一部分。那只流浪猫,是我同学的女友抱过来的。她是一个热爱动物的姑娘。她在路边与它偶遇,只是嘬嘬嘴打声招呼,它便大摇大摆跟进来。你们就先把它养在这儿吧。她和热恋中的男友毫无顾忌地搂抱着,出门时对我这样说。为了表示她的爱心,她又买来一堆火腿肠,让男友独自送上楼来……但那只猫似乎不懂珍惜,流浪是它的天性。常常三天两头出去重温流浪生活。有时就会像现在这样,半夜三更的,来打扰我的睡眠,并给我带来些稀奇古怪的梦。

老气横秋的图书管理员坐在椅子上打瞌睡。

为了准备考研,我不得不常来这里查阅资料,想写一篇关于心理学范畴的论文。翻书时,老觉得眼前有人影晃动。隔了书架清空的地方,四下观瞧,除那个老女人之外,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整个图书馆荒凉得近乎一座废弃的迷宫,不禁揉揉眼睛……这种感觉让我想到一部电影——我叫罗伯特·奈维尔,我是纽约市的幸存者……每天正午时分我都会在南街海湾,如果任何人能听到,我能提供食物和住处并保障你的安全……如果还有人能听到,任何人,拜托……奈维尔去影像店时总不忘和门口的模特打声招呼,并对一个穿黑色大衣的女模特露出羞涩之态……因为同学回家,我半个多月少与人交流,现在这种状况,会不会和奈维尔一样呢……如果感觉出错,或有灵异事件发生,我宁愿相信,是那些被封存在图书中的人们发出来的声音。我总有这样的想法:书中的人物长期遭受冷遇,不被人们的手指与目光触摸,它们便会寂寞,便会按照故事本身的逻辑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他们彼此寒暄、喊叫、欢笑和哭泣……或许真的就是这样。

直觉让我频频扭头。直到找见那本我所需要的专业书籍时,面前书架上的书轰然倒塌了。倾倒的姿势如骤然释放的洪水……豁然惊现的缺口处,那个自称是我哥哥的人又站在我面前……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想好了吗?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真的……我愣愣看着他。觉得似曾相识,却叫不出他的名字……真的,求你了,他说,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声音呈扩散状灌进我的耳朵,夹杂在那些纷乱的声音中间。而图书管理员略显愠怒的喊叫恰在此时传了过来——搞什么哪!我来不及回答。只顾弯腰将掉在地上的书归还原位,仍招来管理员的一番训斥: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么不靠谱,拿本书至于把整架书都弄倒吗?

我无意与她争辩,将书整理好。抬头时,发现他已不在。

你刚才和谁说话?

我看看对面空缺的地方,那里除了书,什么也没有。迷茫地摇摇头。管理员瞪我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走了。

我知道他或许是个奇怪的人,亦或真的就是我的哥哥。不然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为何非要三番五次来找我。坐在公交车上,我还在想发生在我身边的这两件奇怪的事。街旁的店铺处于打烊状态。学生放假,这里仿佛被人遗弃。公交车上大多是来自郊区的农民。他们卖完菜回家,或是去超市买了打折商品回来,说着难懂的本地土话,仿佛让人置身于另一个国度。当一个人扭头与我对视时,吓了我一跳——又是他,那个自称是我哥哥的人。他眉宇间的焦虑,仿佛一道清晰的印记,令我过目不忘。我有些厌烦,皱眉瞪他。在将近几秒钟的对视里,他妥协了。对我讨好地笑笑。我忽然从他眉眼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嘴角上扬的表情,正是我青春期开始时,为了一个女孩,每天对着镜子,自己演练并熟悉的一种表情……于红星楼下车之后,我朝公交车上看了一眼,见他坐过的位置,是空的。如果他跟我下来,说不定,我会同他认真谈谈。

某著名歌星来这城市开演唱会的消息,你或许早就从报上看到了吧。我从上小学就喜欢他,真的。尽管那时我还是一个刚满9岁的孩子,其实我早熟啊。那时我就已懂得恋爱,还给同桌的女同学写过一封情书……天神驾到,自然不能错过。我勒紧腰带,托人买来一张门票。夜色降临我特意打扮了一番自己。遗憾的是大学四年,却没交上一个女友。因为我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人,交女友需要花钱养他——但这样的时刻,如果有女友陪伴,人生真的再无遗憾!

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让我激动。当歌星唱到那首著名的《我的灵魂与你相依》时,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从座椅上跳起来,呼喊着歌星的名字。泪水随之哗哗淌下来。周围的观众也被我感染,跟唱或欢呼。而我旁边位子上有个人,却无动于衷。从演唱会开始,我就发现他呆呆坐在那里,好像买了昂贵门票,只是为了来此发呆……我弯腰,低头凑近他的脸,兴奋让我少了些许顾忌,想要调侃他两句:哥们,你是不是神经了。借着灯光微影,我看清了他的脸……天啊,没错,又是那个自称是我哥哥的人。他没有任何表情地坐着,甚至对我凑过去的脸也毫无反应……他就像一个变态,喔,或像一个幽灵……他或许生气了?又或许要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才不想理他。

演唱会结束时我意犹未尽,想找个地方喝一杯。他闷声跟在我身后。好心情让我难得有一次豪爽,对他说,怎么样,我请你喝杯啤酒怎么样!他不答话。当我走进酒吧,他也便像个幽灵一样蹑足跟来。

我冲他笑笑。他像个牵线木偶,嘴角动了动。我的好心情仍在持续,抹了抹嘴角的啤酒泡沫说,你怎么能证明我是你的孪生兄弟呢?

他想了想,开口说,你左侧胸口上方,靠近腋窝,有一颗痦子。

我认为他在信口开河,但我对自己的身体并非了如指掌。借着演唱会的激情,我将上衣脱掉。赤裸的上身引来众人侧目。有人撇嘴,但大多数人报以宽容态度,望着我笑了。他们或许以为我是一个疯子。

我肌肉发达,身高体阔。两手将胸肌上翻,极力侧目,发现那颗痦子真的像珠宝一样埋藏在隐秘位置,不觉间吸了口凉气,呆呆坐下。闷闷将一杯啤酒喝完。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拦下从身边走过的服务生,问他:你看我们俩像孪生兄弟吗?年轻服务生不置口否,看我一眼,把我当成了一名醉汉,敷衍几句走开了。

把衣服穿起来吧,他说,会着凉的。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我们真的是孪生兄弟。你三岁那年,妈妈带我去卫生院看病,你呆在走廊,被别人抱走了。

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啼哭的小男孩,他被抱在一个长相狰狞的恶人怀里。那真的是我吗?还是我以前常常做的一个梦。

那可是三十万,他咬了咬嘴唇。如果成功,你可分得不菲报酬。你不是老早就想有一部iphone手机吗?你不是老早就想和你的舍友一样,带女朋友去呼伦贝尔大草原骑马吗?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这一切都不成问题。

他若果真是我哥哥,用这样的条件来诱惑我,我会很生气。因为我是一个可以为亲人不计较得失的人。但我忽略了对他的鄙夷,皱眉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想有一部iphone手机呢?你怎么知道我同学带他女朋友——不对,是跟他女朋友——去呼伦贝尔草原了。今天上午,他还发了一张骑马的照片给我——我的那位同学是从山里来的,家里条件还不如我。但他长得像一位韩国明星,长相帮到了他。他的女友是个“寒流”,所有韩国明星她都喜欢。她虽来自一个小地方,却出手阔绰。她老爸是当地的交通局长。她还承诺,毕业后,如同学愿跟她去,那个地方有他想要的一切……但是,但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我当然知道,他欣悦地笑了一下,你心里所想,我都知道。因为我们是孪生兄弟,我们血脉相通,我是依附在你身体中的一个灵魂。

按照计划,我要去马城。

去找一个叫邝秋生的人。也就是那个出钱悬赏抓人的老板。先和他谈好条件,然后再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火车于午夜启程。上车或下车的旅客大多睡眼惺忪。我觉得他或许应伴我一同前往才对。但在火车开动之前,找遍玄黄站台,也不见他的影踪。我睡上铺。狭窄空间令人窒息,睡在上面,好像被装进一口薄皮棺材。颠簸与轰鸣让肤浅的睡意噩梦丛生。在他设置的故事里,我应该是个被拐卖的孩子,从三岁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依照他的讲述,我的父母俨然成了我的继父母。但他们在我的印象里始终慈眉善目,于边远的昆城过着微寒的生活。我爱他们……后来我便坠入到一段更加凶险的梦境之中,直到醒来,依旧沉浸在梦境的闪回中不能自拔。我去车厢连接处洗漱,又去开水房沏一桶方便面。旅客摩肩接踵,在躬身缩背的人群中间,我又看到了他,一张笑脸对着我。但他依旧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你冷吗?我问他。车窗外风声呼啸。他摇摇头,伏在我耳边悄声说,还有五站地,马城就到了。

马城的大街上跑着昂贵名车。我坐在街头吃早点时,隔不几分钟,就能看到一辆。奥迪在这里根本不算什么,路虎、宝马比比皆是。我还看到一辆凯迪拉克,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开车的都是年轻的女人。这真是个牛逼的城市。在它被改建的油头粉面的城市外围,耸立着绵延起伏的群山。那些山脉里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富矿藏。短短几年时间,依仗丰富的铁矿资源,瓦城由一个穷酸偏僻小城,跻升为一个经济强市。它的名车持有量在全国都数一数二……这是我临来时从网上查到的。

喂,为什么要去先找那位叫邝秋生的老板呢?而不是把那个人的藏匿地点直接告诉他!然后去拿赏金……临行前我对这个自称我哥哥的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而实际上,我在心里已承认了他这个哥哥。即便他是个骗子,那又怎样。但我却不好意思开口叫他一声“哥哥”,而是喊他“喂”。

你必须去找他面谈,最好让他写一份书面承诺什么的。现在这世道,没有什么是可以值得相信的。

那我又怎么能相信你!况且你找我做这件事,存在着那么多的疑点……我想把心里的疑惑再次向他陈述,但看到他的眼睛,就不忍再说下去了。他的眼睛里,流露的依然是不能被亲情所理解的痛苦。

当我从粗浅的睡眠中醒来,忽然有了一些懊悔。觉得应该更多向他了解一下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真是疏忽——比如,那个被通缉的人是什么背景?那个悬赏拘凶的老板又是什么来头?是我们通常见惯的那种满脸横肉,腆着大肚子的老板吗?他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冲突,而你与他们又是一种什么关系?但我什么都忘了问。只记住了他告诉我的一句话——如果你到了马城,就什么都知道了。

马城的早点很有特色。老板娘是个干净利落的女人。虽是路边摊,座椅、餐桌、炉灶、碗筷,都擦拭得非常干净。她卖得煎饼子很不错——把面团擀成薄饼形状,将和好的韭菜馅摊匀,面饼对折。然后烙熟,再用刀切成小块。要上一碗小米粥,一碟咸菜。咬上一口,很是清爽,价钱也不贵。老板娘收钱过秤,他的丈夫在灶上忙碌。

我问老板娘:鹏程矿业怎么走?

鹏程矿业?老板娘弯腰扫地。正是上午八点钟光景,食客无多。她直腰,冲我一笑。脸上露出惶惑样子。

就是一个叫邝秋生的人开的公司。

邝秋生?

就是邝春生的弟弟……旁边一个谢顶的中年食客呜噜着嘴说。他正在狼吞虎咽地吞咽饼子,被热腾腾的饼子烫了一下。

哦,就是那个年前被炸死的邝春生呀?老板娘的话忽然多起来。哎呦,当时那声响把我吓得呦,桌子板凳乱跳,以为是啥玩意呢……老板娘话语利落,凑到男食客身边——他哥被炸死了,他弟接手公司,就成了大老板啦——徐顺林被判了死刑,怎么还要缓期执行呢……那个周天虎捉到了吗?她把笤帚夹在腋下,显然因这件有趣的事而忽略了她的生意,而此时正有食客过来。

两人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她的丈夫在一旁显得极不耐烦:不好好做你的生意,扯鸡巴犊子干啥!不惹点麻烦不舒服是不是!

老板娘绯红了脸,向丈夫扫一眼。这才看到新来的食客,慌忙跑过去。

歇了手,看到我愣愣看她,紧忙一笑。用手指指街的对面:顺这条路向前走,遇红绿灯右拐,过一条街,两条……到第三条街左拐,过航程宾馆,麒麟酒家,再走,就到了。外面挂着牌子,那是他们在县城的办事处。如果你要去矿上谈生意,就要进山,矿上会有车接送。有不少外地人都在我这摊上吃过饼子,问过路。但那阵是邝春生当大老板,那时候他们那里也不叫个公司,就叫个什么铁矿。

按照老板娘的指引,我一路找寻。走过第二条街口时,忽看见一根电线杆上,贴了一张悬赏通告。上面的内容大致是这样——周天虎,男,38岁。身高1米73,长脸,大眼,肤色微白,左唇上方有一颗不明显黑痣。此人为5.21爆炸案元凶。有知其下落者,可致电1863254××××——1383303××××——悬赏通告上印了凶手照片。下面的字迹略大,写着:告慰兄长亡魂,不擒元凶死不瞑目。愿出赏金30万,协助公安机关结案。

我好兴奋。就像见到寻宝路上的第一个座标。跳脚去揭那张悬赏通告。因我在影视剧里看到过,常有“揭皇榜”的情节出现。若揭了皇榜,此刻我便成了一个身怀绝技的侠客,心里的底气也陡增几分。纸张发脆,或是阳光炙烤的缘故。等拿到手,人的半张脸留在了上面……照片还很清晰,大概刚贴上去不久。这个叫周天虎的人,长着一张方正脸,嘴角上扬,正用嘲讽的微笑看着我。妈的!我忽然嘻嘻笑起来,真想拿嘴亲他一口——孙子,你可真就是一棵摇钱树啊。

当“航程”宾馆悬挂于楼顶的巨大招牌映入眼帘时,我的耳朵忽然鸣叫起来,像有一群蜜蜂,堵住了耳洞。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幻象——像是龙卷风拔地而起。它升腾在半空的形状,被楼群遮去大半。虽处于静止状态,却让我预测到它强大的破坏力。它又类似于一个蘑菇云的形状,空气骤然间好像受到某种刺激,演变为极具量化的分子,形成一股股气浪,呈放射状朝我的眼前递次推进过来……而阳光在此时竟显得如此明烈,树叶绿得晃眼,行人和车辆在街上井井有条缓慢行驶……就在这短暂恍惚瞬间,我看见以“航程”宾馆为轴心的一段范围之内,一些物体发生了质的裂变,所有窗户上的玻璃仿佛受到惊吓,它们纷纷从窗框中脱逃,变成颗粒状,以烟花猝然绽放之势,缓慢向虚空溅泄,而后灰烬一样寂灭于各个街角……当听力慢慢恢复,我又听到碎玻璃在街面弹跳的铮铮余音。

邝秋生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消瘦,不修边幅。给我的印象,更像一个兄弟众多的大家族里,始终受兄长管制,性格得不到释放的那一类人。

当了解了我的来意,他迫切的心情溢于言表,与他董事长的身份极不相称。

在哪!他在哪?

他喘着粗气,直戳戳地问。仿佛那个叫周天虎的人若在身边,说不定他会掏刀子捅了他。

我坐在他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喝着热茶。脚边放着我带来的脏兮兮挎包,脸上讳莫如深的微笑与我的年龄极不相符。如果我是邝秋生,便能迅速看出我的学生身份,从而断定我或许是个骗子。

我把从街上揭下来的悬赏通告递过去,再次重申我来此的目的——这上面写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呀——我说的真伪,主要是指赏金的数目。延伸开来想,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颇具实力的公司存在?你们这么迫切想捉到这个人,还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表现呀?

他或许觉得事情重大,自己难以决断。遂打了个电话,将自己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弟弟叫了过来。

这个叫邝冬生的弟弟戴一副白框眼镜,像个在校就读的学生。他斯文的做派,以及率真的微笑,迅速博得了我的好感。他似乎一眼将我的身份看穿,问我,年纪这么小,是不是还在上学啊?

我老道的伪装被他一语道破,不禁感到促狭与慌乱。如果哥哥所讲的那些事都不成立,那么这趟莫名其妙的旅行,会不会给自己招来祸端。而接下来,邝冬生似乎看破我的心机,故意说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咱们可以一同到公安局备案,让他们证明是不是有出赏金这回事。我们出赏金三十万,他们可以为我们作证。况且我在政府部门工作,我以政府的名义担保,你可以顺便到我单位了解了解……如果这样你还是不放心的话,咱们可以去公安局立个账户,把钱存进去,等捉到凶手,你再从他们手里拿走那笔赏金。这样总可以了吧。

他频频提到“公安局”三个字,好像在吓唬我,却立刻让我有了种如坐针毡之感。好像一时兴起答应下的这桩事,极有可能被牵扯进一桩无比凶险的命案。当即吓得尿急,纸杯从手中脱落,滚烫茶水烫得我险些从沙发上跳起来。捡起纸杯,故作镇定,又将纸杯举到嘴边继续作饮茶状。

公安局就不用去了吧,听上去血渍呼啦的。其实我也没什么不相信的。只是……

邝秋生端坐在一把椅子上,他愁云满面。而邝冬生似乎有着更为深刻的洞察。他起身端了茶壶走到我面前,给我续茶。

我嗫嚅着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总该要核实一下吧。现在这世道,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轻易相信的……想起哥哥对我说过的这句话,忽然底气陡增,我的声音也随之大起来:你们,最好给我写一份保证书。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他们的情绪显然被一件重大的事情牵制,不能脱身。现在终于有了转机,他们相视的瞬间,我看见从他们嘴角闪过的一丝会心微笑。

这没问题。不行的话,我们可以付你定金。我是相信你的。邝秋生说。

他们请我在一家豪华酒店吃饭。作陪的只有兄弟俩。

席间的气氛很是尴尬。作为有身份的人,他们对悬赏缉凶一事绝口不谈。或许是考虑到我的忌讳,对我的身份、来历,也未作尽可能的探查。邝冬生只是用尽量优雅的语调,给我介绍着餐桌上的菜品。那些属于他们当地的特产美食,于我来说简直奢侈之极。

你是外地人吧,没来过马城吧?

我实在饿极了,美食佳肴诱惑了我的肠胃。在他们的努力劝解下,我喝下两杯价格不菲的白酒。渐渐放松了戒备。问了一句——

你哥哥是怎么死的?

这话问得毫无道理。但在这酒酣耳热之际,我还是对隐藏在那背后的故事充满了探究的兴趣——它是推动整个故事的最合理依据。如果没有它的存在,我的生活中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哥哥,当然更不会有这奇异的马城之行。或者接下来,在哥哥的引导下,我还可能去那凶犯隐藏的所在做一番更为凶险的探查。对了,我竟然不知道哥哥的电话,如果可能,我现在就该将事情的进展告诉他,找到那最终的宝藏。

他们显得极为惊诧。或许认为我该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们喝了些酒,戒备也有些松懈。邝秋生当即离座,他的眼圈红了。走到面北的落地窗前,凭窗伫望。从那里,能看到目力所及的半个马城街景。

坐在我对面的邝冬生朝窗外指了指——就是那里……

“航程”宾馆的巨大招牌就在我的眼前显现,隔了一条街。那四个大字是背对我的。从落差的角度看,它小了许多,甚至显得有些破落和寒酸……邝冬生的声音在耳边再度响起。他的眼睛看着邝秋生的背影,好像所有难堪的记忆,都会从那里,从那扇巨大的,如果你濒临它的边缘,便会觉得脚下的世界陡然飞升或陷落的落地窗前开始。

那是一个早晨。大概只有五点多钟光景吧,大哥邝春生还在睡觉,便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了。

……大哥有贪睡的习惯。虽掌控着整个“春秋”矿业,但他已很少做事,公司内部由二哥一人掌管。二哥能吃苦,做事认真。经过多年历练,业务上那一套,他已驾轻就熟。大哥落得清闲。早年他为这个家族付出太多,他带着二哥,钻山沟开铁矿,所受的苦不值一提,因为那时他年轻啊。直到做出些名堂,才发现有更多的难处还在后面等他——当年他陪一帮官员喝酒,主管企业的副县长叫服务员将五个高脚杯倒满高度白酒,钦点大哥说,想把准采证拿下,今天就看你的表现。干一杯,批一个,干五杯,就五个……周围人不住喝彩。大哥也兴奋的满脸通红,县长这样将他,看似难为他,实则是瞧得起他。他撕开上衣,露出胸膛,仰脖将五杯白酒连干下去。那可是三两一个的大杯啊,大哥平常的酒量,顶多半斤。喝完酒他一张脸瞬间惨白,却还是做出一副懵懂模样,嬉笑说,我想再喝五杯呢,只怕是县长不舍得了……山头站稳以后,大哥其实有点马放南山的意思。平时他所做的也就是打打麻将、喝喝小酒、跑跑关系、交交朋友。

那个电话是一个自称他朋友的人打来的。朋友说,他有个乡下亲戚,从外地回来,路过马城时,身上的钱包被人偷了,回不了家。要大哥送两百块钱过去,让他打张车票回家。那钱等过几天见面,再还你行吧。

还什么还哪!我大哥说。

在大哥面前,你不能提钱,那是他的软肋。他结交朋友无数,就怕别人在他面前提钱的事。直到挂断电话,大哥也没搞清这个朋友的身份?他或许想过要问一问。但觉得将那样一个电话打过去,未免显得太小气,太没面子。

穿好衣服。看看还在熟睡中的孙女,拿起放在茶几上的车钥匙,跟大嫂打声招呼,大哥便出门了。大嫂说,他出了门又转回来,我要是把他拦下就好了……生活中大哥是个散淡之人,出门忘带钱包的事屡屡发生。大哥打开储物柜,从大嫂皮夹里拿了一沓钱,数也不数,便再次出门去了。

那天早晨有一点点雾霾。是星期六,街上出奇的空旷……直到现在,我仍然在想象那天大哥走在路上的情景……一辆出租车从他旁边驶过。穿桔红色制服的环卫工人正在机械地清扫大街。她带橘红色帽子,嘴上捂了严严实实的口罩……他肯定把车开得很慢,收音机里播放着当天的气象信息,他或许想抽颗烟?单手把方向盘,另一只手去兜里掏摸,拿了半包烟出来,却找不见火。将车上的点火器按下去,过了几秒,听见点火器弹簧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目不斜视,将烟点着。努着嘴将点火器放还原位时,发现“航程”宾馆已经到了。

宾馆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大哥只看了一眼,就认定这是他要见的那个人。他很年轻,怕冷似的,身体蜷缩着。当时大哥或许还诧异了一下,那时已是晚春天气,虽有些阴霾,却不至于表现的这么怕冷吧?

接下来的事,都被宾馆门口的监视器记录下来:停车熄火的当口,年轻人也发现了大哥,扭头向这边观望。在片刻的停顿之后,他迎着大哥跑过来。

年轻人靠近了大哥。监控录像安置在楼顶,能辨出大哥脸上浮出的淡淡微笑,他们或许打了声招呼……但就在那一瞬间,监控录像里的画面发生了剧烈颤动。爆炸的场面,从画面上浮起的雪花颗粒以及因震颤拉出的粗暴横纹里,看上去并不时显得多么触目惊心。它更像我们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发生在中东某个国家的一则新闻报道。

爆炸现场只留下了大哥尸首的碎片。那个完整的,慈祥如父的大哥,好像消失在空气里。爆炸又引爆了停在旁边的两辆汽车,它们燃烧,使油箱里的汽油再度引爆。连环巨响让隔了两条街的人们都感到了大地的颤动。后来听离现场很近的人说,见一朵蘑菇云拔地而起,那巨大声响过后,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了……

邝冬生说到这里,我的脑海中,忽然出现刚刚看到“航程”宾馆时,眼前出现的那种幻象,耳朵也随之鸣叫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大哥死的好惨哪!

站在落地窗前的邝秋生忽然发出一声哀恸哭嚎。他抖着肩膀,从这个角度看去,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耸动的双肩,以及生了华发的头颅。说完这句话后,他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邝冬生眼里衔泪,摘下眼镜,正在用一块纸巾擦拭。

我以为整个讲述该结束了。实际上也真的该结束了,就是这样——一个叫邝春生的老板,某个早晨被人谋害致死。凶犯潜逃,至今捉捕未果。听起来耸人听闻,但实际像这样屡见不鲜的命案,却每天在这个世界的角落发生。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讲述并未结束。

远远还未结束。

邝冬生点颗烟。看他拿烟的架势,并不是老手。吸一口烟,并没让烟在嘴里有片刻停留,便轻易从嘴角吐了出来。他瞟了一眼哥哥,见邝秋生情绪已经平复。但他仍在凭窗眺望。

这就是轰动当地的5.21爆炸案。案发现场,两人当场死亡。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那年青的同案犯。所幸案发时间为早六点左右,不是出行高峰期,否则后果难以设想。

公安成立了专案组。他们从酒店的监控录像中,发现了另一名嫌犯的踪影。从监视器显示的时间来看,他4点58分出现在“航程”宾馆门口,与那在爆炸中身亡的年轻人始终呆在一起。他们头碰头说话,然后拿出手机打了一通,接近五点半钟,这人走开了,走进一个监控照不到的死角。只有年轻人站在画面下方。

此人名叫徐顺林。男,53岁。原马城齿轮厂下岗工人。无业,属社会闲散人员。5.21爆炸案发生后,他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警察迅速将他锁定。在更进一步的调查中,发现徐顺林有吸毒贩毒嫌疑,遂端掉了一个盘踞马城已久的贩毒团伙。

5月27日,警察在滦州将徐顺林成功抓获。短短六天时间,5.21爆炸案宣告破获。

徐顺林和我大哥并不认识。虽住同一城市,徐顺林或许仅听过“邝春生”这个名字。在某个特定时间,某个特定地点,他们或许有过短暂对视,或许有过不经意间的摩肩接踵,却不至于让他用这样一种残忍手段,将我大哥置于死地。

在大量证据面前,徐顺林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毒瘾的发作令他没有任何招架之功,他连连打着哈欠,很快供出了幕后主使。

周天虎和我大哥,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他比我大哥要小七八岁,自小受大哥照应。在我眼里,这周天虎生得相貌堂堂,伶牙俐齿,是个很会做事的人。他在外当兵几年,复员回家正赶上开矿的好时机。也做起了老板。起初受过我大哥的不少照顾。是他指使徐顺林害死我大哥的。

我们两家的过隙,最初是因矿坑开采引起。两家矿坑相连,有天竟打通了巷道,成了一家。当时二哥给周天虎打电话。按照规划图标注,我们邝家所属的矿产,远远还未到所属范围。这周天虎显然是越界开采,破了规矩。两家素来关系不错,打声招呼,事情也就过去了。周天虎在电话里哼哼哈哈,答应得还算爽快。又过了两天,两家巷道再次打通。我二哥便在电话里发了脾气,周天虎依旧哼哼哈哈。但到了第三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正所谓事不过三,二哥自知事情重大,不敢贸然行事,便通知了大哥。

大哥将电话打给周天虎,本想以大哥的身份调理他几句。不想周天虎在电话里语气很是不敬,说你邝春生刚刚签下的那五个矿坑的产权,有两个本该属于我周天虎啊。你邝春生背后使坏,损害兄弟利益,算什么大哥啊,简直狗屁不如。那时大哥身子还虚着,连干了五大杯白酒后,他当晚便住进了医院。自己拿命换来的东西,怎么就触犯了你周天虎的利益。我这做大哥的,哪儿对不住你啊。大哥人实诚,脾气也倔。一口气出不来,气得差点吐血。

过了没三天,两家巷道又打通了,谁咽得下这口气呀!大哥一声令下,打呗!惊动了110,出了个三残七伤的大事故。花钱,托门子。两边都花钱,都找关系。解决的倒是公平,该赔钱的赔钱,该坐牢的坐牢。钱是两家互掏的腰包,被打伤致残的工人,从对方矿主那里得到一笔赔偿,又从自家老板那里拿到一笔抚恤金。

从那以后,大哥叫家里人分外小心。周天虎的野心,大哥早料到了。大哥的儿子,就是我侄儿,有次开车出去,一辆挂了假牌照的“霸道”车径直朝他撞来……多亏这孩子命大,汽车发生侧翻,只伤到了肋骨。

警察去捉捕周天虎那天,他正气定神闲坐在家里沏功夫茶。一杯热腾腾茶水递到嘴边,笑眯眯对警察说,你们不来上一杯?

据周天虎交待,他之所以报复大哥,是大哥无时无刻不想置他于死地。他说他曾数次接到过陌生人打来的恐吓电话,叫他脑袋最好看牢一点。有次他准备驾车外出,发现车子似乎被人动过。检查一番,从车底下找出一包安置好的炸药……这都是邝春生干的!我不弄死他,总有一天会被他弄死。他在警察面前还是如此嚣张。就好像炸死我大哥,是他人生中做出的一个最为明智的选择。

他那是吸毒了!吸毒的人啥不靠谱的事都能想得出来。邝秋生在一旁插话说。

邝冬生用手敲着桌子,情绪激愤地说:我大哥,心怀禅意,他信了佛。是个连老鼠都怕的人。他怎么会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呢。他怎么会!有了这样的猜忌和担心,周天虎这才有了除掉大哥的打算。

那个徐顺林,是给周天虎提供毒品的卖家。他们密谋炸死大哥。据徐顺林交待,周天虎给了他三十万,也就是我们现在出的这个价钱。

案子算是结啦——徐顺林被判了死刑,周天虎也被判了死刑。而另一名同案犯,其实也早被判死刑了,他被当场炸死啦。

我们为大哥举行了葬礼,修了衣冠冢。可怜我那大哥,魁梧一个汉子!到头来却没留下个囫囵身子。心疼啊!埋完大哥,我大病了一场。我想,人还是简简单单活着的好。有多少钱也没用,做多大官也没用。以后,还是把什么都看淡的好。一个人,平平安安走完一生,其实就算是一件幸事了……想通了,想透了,我的病自然也就好了。那天二哥喊我,一同去看大嫂。走在街上,我忽然接到一个朋友打来的电话。街上人多,电话里的声音听不清。我又大声问他。

那个朋友在电话里告诉我:周天虎被放出来了。

不可能吧!当时我说。我真的不敢相信。一个背负了命案的犯人,怎么能被放出来呢?

见我不信,朋友又进一步证实说,你要不信,就去民生路上瞧瞧。迎接周天虎的车队几乎将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全是一水奥迪。他妈他姑爷的“凌志”打头,威风着呢!

那天晚上,周天虎真的就被放了出来。

周天虎的宅邸离大哥的住处不远。据说他在家里摆了三十张酒席庆贺。还雇人放了烟花。据说把烟花贩子的库存都买光了。我和二哥坐在大嫂家里,连灯都没点。我们是没脸点灯啊。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我们怕点上灯,看到自己的脸。如果有老鼠洞,我们当时都恨不得一头钻进去……我还做那个公务员干什么呀,整天腆着个脸说点道貌岸然的话,我们家的事情都摆不明白,我还有什么脸再去那个地方混……我记得当时二哥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二哥说,不行。这件事如果算完,我们邝家兄弟就没脸在马城呆下去了。我们撞墙死掉算了。我当时愣愣听着,我跟你说,当时我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邝冬生说到这儿,眼圈又红了。他擤擤鼻涕——当时我们哥俩,真的是和人同归于尽的心思都有了。多亏我父亲劝住了我们,我父亲说,天理自然在,公道自然成。可什么是天理啊——我们拿了鱼死网破的心去申诉,却似乎低估了申诉的艰难。没有任何人会在一架庞大的机器面前,能够保持原样。我们还算有钱的人,如果那些没钱的人呢,他们又该怎么办!起初,我还感到愤怒、焦虑。但后来,我都麻木啦。

申诉的过程,邝秋生与邝冬生兄弟俩并未对我详尽叙说。他们只是对我重复着一句话:驳回来,我们继续申诉。再驳回,再申诉。车票、油票、旅馆住宿的单据、高速路口的收费票,装了满满一书包。那些申诉材料,装了一麻袋。书包和麻袋,是我老父亲从家里带过来的。大哥的案子重见天日那天,老父亲把麻袋和书包给我们拿了过来。让我们把那些票据装在书包里,把那些申诉材料,装在麻袋里。永远都不要丢,要好好保存。我父亲这样对我们说。要永远记住!可书包是用来装书的,是小孩学文化用的呀;麻袋是用来装粮食的……我父亲为什么要我们这么做呢?我始终想不明白。

直到又拖了一年,我们才找到主持正义的人。以前我们找过的那些人,也不能说他们都是坏人,只能说他们很冷漠。其中也不乏一些贪财图利的人。省高院的一纸批文下来,周天虎再次被传令批捕。而周天虎的最终审判,也顺带挖出马城法院二庭庭长许还山,检察院检察官李自啸。他们收受周天虎送给他们的巨额贿赂,串供徐顺林,在案宗上隐去了周天虎指使徐顺林实施爆炸的诸多细节。

当警察再去抓拿周天虎时,他人间蒸发,跑了。要抓他的消息,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透露给他的。

这就像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邝冬生说到这里轻蔑地笑了起来——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们弟兄付出了那么多辛苦,结果等来的,却好像只是这么一纸薄薄的批文。如果抓不到他,这纸批文有什么用?屁用也没有!

离开马城之前,我住进城东一家简陋旅馆。当时邝秋生兄弟俩执意要我下榻在我们吃饭的那家酒店,住宿餐饮一概由他们负责。我婉言谢绝。谢绝的原因自己一时也搞不清楚。我虽算个爱沾小便宜的人,但这次却表现的无比克制。可能那里与“航程”宾馆离得较近,临窗眺望,总能看见那个巨大的招牌。而现在,每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总会心惊肉跳起来——不是因心理恐慌造成的压力,倒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心疼,一剜一剜的,像在滴血。要知道,我向来是个感官与思维相对强悍的人,深夜里看恐怖片,电锯从人的大腿上呼啸而过,眼都不来带眨一下的。

我对他们撒谎说,我要连夜离开马城,去落实周天虎的行踪。你们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们没有再挽留的意思。

虽然撒得是一个谎,却是我的真实想法。

在旅馆办完入住手续,我想哥哥会不会来联系我?如果他来联系我的话,我就直接奔赴周天虎的藏身之地,完成最后的任务——事情演变到现在,我已没有中途退却的打算。他所讲述的大部分已被我一一证实。那笔赏金确实诱人,我怎肯放弃——如果他不联系我,明天一早买张车票,先回到我读书的那座城市,在那里坐等他的消息,或许不迟。

午夜刚过,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是哥哥打来的。他要我马上动身,去一个叫“申州”的地方。“申州”在哪?我揉着眼问。他说了一个比梦还要遥远的省份。从这里出发,需跨越五六个省的地界。明天再走不行吗?不行。他说。发车时间是2点30分,离现在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你完全来得及……电话里传来嘶嘶的讯号声响,像是一阵疾风刮过……你必须要快,这是唯一一趟从这里经过的火车。你到达终点之后,还要换乘另一趟慢车,然后还要换乘大巴……我晕晕乎乎接完电话。起身穿衣,收拾行李。直到走出旅馆大门,头脑才清醒了些。想起一个重要事情——他总是这样神神秘秘,来去无踪。让我始终处于被动状态,怎么就没有跟他要个联系方式呢。按照手机上留存的号码再打过去,除了嘟嘟铃音,再无任何回应,想来是用一个公用电话打给我的吧。

买了张软卧车票,我现在也算个富人。邝家兄弟先自付了我一万元酬金。看他们出手大方,显然我骗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在意,就当交了我这个朋友。马城车站人迹寥落,售票大厅只有三两旅人。等我扑向窗口,人们自动为我闪开一条通道。女售票员笑容可掬,你难以猜想一个枯坐深夜的人哪里来的这种热情,真是奇怪。我话一出口,她便将一张车票为我奉上。

我在宽敞安静的车厢里继续着我的睡眠………梦到一片白色大雪的世界。那梦境里的画面有着涂抹蜜糖般的甘甜。雪中房子用圆木搭建,炊烟飘向屋顶,几乎和淡蓝天色混淆。被人踩踏出来的小径,歪歪斜斜伸向画面之外,仿如炭笔描画……睁开眼时,见车窗外已是一派异域景色。叫不出名字的乔木、灌木,从车窗前旋转划过。溪流在山间纵横,一忽而出现,一忽儿消失。石头垒砌的房子这儿一处,那儿一座。有时火车在山顶行驶,顿觉视线开阔,青翠群山仿佛无比邈远,升腾着雾霭。而一瞬间却又跌入了谷底。隧洞接踵而至,仿佛在幽暗空间穿行。车厢里的灯忽而明灭,在光亮与幽暗的恍惚扑跌间,一个浅显的问题忽然令我毛骨悚然……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快进、回放,耳边响着邝秋生弟兄的声音。雨夜、留在地板上的水迹、图书馆、演唱会、黑白的拉着粗粝横纹的爆炸场面、碎玻璃落在街上的铮铮余音……邝春生、徐顺林、周天虎……而那个在爆炸案中死掉的年轻人迅速跳了出来——他是谁?

他是谁!

他在所有人的讲述中都未被提及。他似乎被忽略,仅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但他却是存在的,存在于那起骇人听闻的爆炸案里,并且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他知道自己将要在爆炸里粉身碎骨,却还要那么去做,那么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他会是一个异教徒,就像那个动乱国家里身缚炸弹去执行任务的“人肉战士”——显然不是。那唯有的可能,便是他在那场爆炸案中,扮演了一个即悲情又愚蠢的角色。难道……

那个自称是我哥哥的人呢?他为何对这起案件了解的这般清楚。并且,他还知道周天虎的藏匿之处。他是公安?还是神探?还是那起案件的参与者……

我终于想了起来——想起邝冬生对我讲述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据徐顺林交待,那个在爆炸案中丧生的年轻人确实是他的同案犯,是他儿子的大学同学。当他拎着炸药靠近邝春生时,徐顺林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或许是想杀人灭口?这件惊天命案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或是他想一人独吞那笔酬金……如此这般的想过之后,当那年轻人靠近邝春生时,徐顺林不觉间手指已按下炸药的引爆装置。让那个年轻人瞬间四分五裂,身世犹如青烟般淡化在人们的视野之外。似乎也只有警方才有能力,将他背后的身世调查得水落石出。

当火车再一次进入漫长隧洞时,我忽然发现哥哥正坐在我对面的铺上。

终点已近,车上的三位旅客都已下车。那个瘦销的广西老者临下车时,还不忘推醒正在铺上沉睡的我,跟我道了声再见。大概在车上我俏皮的言语,以及乖巧的礼貌,勾起了他对正在上大学的孙子的思念……寂寞车厢长时间只有我一个人。车厢门是关着的。繁复的门锁让我想入厕时好一番摆弄,差点尿了裤子。处在颠簸与晃荡之中的幽闭空间,更能让人产生幻灭之感。所以当我看到他,不禁毛骨悚然,险些叫出声来。

他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从我认识他的那刻起,直到现在,他好像从未换过装束。牛仔裤,脏兮兮的灰色衬衫,脸上的疲惫像结了一层硬茧,好像从未睡过。他所策划的这件事如此重大,真的是需要他马不停蹄,没有一刻时间休息。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我接连地追问。自己都听得到自己慌乱的心跳。

我是你哥哥。他平静地说。

我承认他是我哥哥。

但那个在爆炸案中丧生的年轻人呢,他是谁?你从来没讲过他。你们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他死了,难道他只是个影子!

他不说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你会不会是他!你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说完这句话,我的汗毛根根乍立起来。我被自己的这番猜测吓坏了——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那么这一段奇怪的经历又该怎么来解释。难道,难道——我始终是在和一个鬼魂打交道!

他似乎很累,用手撑住额头,在我对面好似睡去一样。我看着他的手,没有一丝血色。而堆在手指上的头发却黑得令人起疑。

难道,你真的是他!

我大叫着。

他把手放下来,勉为其难地冲我笑笑。他的脸在车灯交错的恍惚中像是一张面具。

我站了起来。如果车窗开着,说不定此刻,我会从疾驰而过的火车上跳下去。

你别害怕。不管怎样,我都是你哥哥。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这样说,安慰着我。仿佛默认了自己的身份。

我想拔脚冲出封闭的车厢,但我的两腿不受我支配。我想喊叫,但我的嘴好像被什么东西封住。只能瞪着眼睛无奈地面对着他。

那么他确乎就是一个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鬼魂。

他真的是一个鬼魂。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但我的身体却感觉不到与他任何的接触。他开始对我讲述他被爆炸的气浪撕碎的那一瞬间: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仿佛卸掉了一层沉重的躯壳,爆炸的余音还在耳边回响,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经飞腾在马城的上空……可以自由地飞翔,不受任何羁绊,他从空中看见警车呼啸地来去,人们被封锁在警戒线之外。在爆炸的灰烟散尽之后,天空显得更加湛蓝,听到仙乐般的鸽哨声……

在那一刻,他竟然感觉到一丝解脱般的轻松,直到无意间飞临一处破败的院落时,看到院子里放着散乱的柴草,破旧的人力车,输液瓶堆满墙角,缠绕的输液管像攀爬的藤蔓,生了锈的铁丝上晾晒着被褥,窗台上倾倒着中药残渣……这才如梦初醒,感觉到时间的紧迫。

来不及了,时间快来不及了,他说。你不知道我找了你有多长时间。那么多遮着面罩的家伙来阻止我,对我输送错误信息。他们想带我走,带我到一个我该去的地方。我真的不该再呆着这世界上了,这里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但我却不能走,我亲爱的人还等着我去拯救。我秉持着这样一个信念,抗拒着他们,进而驱散路途中的迷雾,让我在你的梦境中找到你。你是我血脉相连的兄弟。我们气息相近,有着难以破解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身体里释放出的信息,像密码一样,只有我才能够破解,才会在这万千喧嚣的世界中找到你……只有你才能帮到我。只有你才能听到我的说话,看见我的担心、焦虑、以及疲惫。其实我一直依附在你的身体中。只是站出来和你对话时,要借助那些现实中的道具……时间快来不及了,真的快要来不及了。如果她死去,我的信念就会被摧毁,就没有力量来抵抗那些戴面罩的人,那些押解我去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看着他。泪水忽然模糊了我的双眼。

哪怕他就真的是一个鬼魂,但他无助的表情让我心疼。

他是我的哥哥。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直到此刻,我才真正为他的焦虑而焦虑起来,我想帮他。

她是谁?

他伸手为我擦去泪滴。但我的眼角感觉不到他任何的擦拭。只看见晶莹的泪粘在他的指间,在一片虚无中熠熠闪亮。

她是你嫂子,他笑了笑。

我们是相处四年的大学同学。你从没见过她,但你会喜欢她的。从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那是我前世的亲人。那天,我们是唯一两个没有家长陪着来报道的新生。她背着简单的行李,拿了一把雨伞。在报到处手忙脚乱地登记。在去宿舍的路上,雨伞从她背上掉下来。我喊住她。她回头,对我微笑,一边笑一边擦着脸上的汗。她乌黑刘海被汗水浸透,粘在脸上。当她将额发撩上额头时,露出那么光洁那么饱满的额头,让人心疼……我们大学四年,形影不离。即将毕业时,她患了一种怪病,不得不转学回家。她和我不告而别,其实是想甩掉我,不想拖累我。但我又怎么舍得下她。我放弃学业找到她的家乡,见她已病卧在床。她的光洁饱满的额头再也不见了。她和她母亲相依为命,家徒四壁。我在她生息的马城暂居下来,每天拼命去赚钱,来为她支付那高昂的医药费……

那你怎么和徐顺林认识的?

徐顺林是我大学同学的父亲,我们三个是要好的朋友。大一那年,震惊全国的“挟尸要价”事件你或许知道。五个大学生为救一名溺水儿童,落水淹死三个。徐顺林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当时我也在场,只不过我是那幸运中的一个。站在船头的鱼老大,手上牵的尸体,就是徐顺林儿子的……我到马城之后,经常去看他,他也常周济我。跟你说吧,其实在爆炸案之前,我就经常为他做眼线,甚至还参与过几次……你知道,我真的缺钱。我什么都做过,卖过血,甚至还去网上发过出售人体器官的帖子……那一次我并不知道包里装得是炸药。徐顺林和我说,是一桩大买卖,里面全是A货。他要我先同那个买家接头,看看货款带足没有,然后等我信息,他再出面……如果知道那里面是炸药,知道要死人。我说什么也不会去做的。

你被他骗了!我愤愤地说。把邝冬生对我讲过的话向他复述一遍。

他吃惊地张大了嘴。不会吧,他说,他待我如亲人,我每次去看他,他都会看着我流泪。他说我儿子死了,你多像我儿子。有时长时间没有收入,而病人又急等用钱,我还跟他借过钱呢……

我冷笑一声。

或许是他不小心碰到的吧。他不会那么做的。

这些话可是他在警察面前交待的呀,你还不信!

火车驶入平缓地带。车轮碾压路轨的声音舒缓而均匀。有火车交错驶过,引起车厢轻微晃动,仿佛离地般飘忽起来……下了火车,我们又辗转坐上一辆客车。此后我们形影不离,彷如人世间的亲兄弟一般。恍惚间我忽然对他生出莫名的亲昵感,想如果我们真的是两兄弟,像这样长长久久呆在一起多好。我伏在他耳边将这样的想法告诉他。他笑笑,攥住我的手。他的手没有温度。但在傍晚的夕照中,他的脸竟泛起一丝生动。他对我说,你找纸笔来,我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你。

他口述,我记录。纸面上的字竟纠结着在我的眼前变得热辣起来。仿若看到自己被篡改的童年,那么多的熟悉,却又有那么多的陌生。听到他伏在我耳边说,爸爸十年前就去世了,是出车祸撞死的。现在家里只剩下妈妈一个人。我都三年多没回去看她了,有时写一封信,有时打一个电话,告诉她我活得很好。我真的很对不起她……事情办完后,你一定要去看看她。那些赏金留下一部分给你嫂子做手术,你拿上一部分,带给妈妈……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事先排演好的那样简单——我们找到周天虎的藏匿之地,那地方果然偏远而闭塞。小小县城搭建在半山腰处,四野峰峦叠翠,城也仿佛融为了山的一体。周天虎避居在城北一处小区,和他相好住在一起。那相好曾在马城做过小姐,赚足了钱后,早已洗手不干,私下里却仍和周天虎藕断丝连。周天虎走投无路之际,投奔了她,逃亡的日子过得倒也逍遥自在。

在小区门口的一处凉茶摊前,我看见周天虎从车里下来。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戴一副墨镜。摘掉墨镜的瞬间,我看清他下巴上的黑痣,又通过悬赏通告上的比对,迅速认定了他。

我给邝秋生打电话过去。邝秋生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你可千万要盯紧他,不能叫他跑了。我这就去通知公安,我们马上赶过去。

等待的时间里我万分焦灼,哥哥的叹息老是在我耳边响起——时间快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这样说着,而后那虚幻的声音渐渐弥散,变为秒针清晰的滴答。一切仿佛进入倒计时状态——邝秋生与警察的到来仿佛是一瞬间发生的事,邝秋生把存了三十万元的存折交到我手上、我去银行进一步验证、更换密码、买车票、火车进站、于广阔的山河间急速奔驰……这一切的一切,都像快进般一闪而过。在这省略掉时间的快进中,时间却又显得如此漫长,每一帧画面都在轰然作响的前行中被清晰记录了下来。我仿佛看见哥哥一直悬浮在空中伴我走在去往马城的路上,他就像是一只鸟儿,游离于画面之外。来不及了,快来不及了……他俯在耳边无时无刻不在这样催促着我。

当我踉跄走在哥哥女友所居住的逼仄街巷时,恍惚中看见他忽然从空中坠地,在我前面奔跑。一边跑一边不住扭头看我,似在催促我加快脚步。而连日来的奔波让我头脑昏沉,感到脚下的街道仍在晃动。身边的低矮砖房,光秃秃的电线杆,贴得满墙都是的标语小广告,仍旧像车窗外的风景一样漫漶划过。只不过速度变得极为缓慢,一切都慢了下来。而耳边时钟的滴答声也渐次隐退了。

一切都慢了下来。

正是阳光热烈的八月。我看见哥哥站在一处破败的院落前等着我。他摊开一只手,在一处铁门前向我示意,局促的样子好像是拘谨的主人在迎接他的客人。斑驳铁门轰然洞开,院子里更显衰败,散乱的柴草,破旧的人力车,输液瓶堆满墙角,缠绕的输液管像攀爬的藤蔓,生了锈的铁丝上晾晒着被褥,窗台上倾倒着中药残渣……一个瘦弱女人听见动静,从屋里踅出来,依着门框惊讶地看我,灰白相间的头发犹如乱草。我向她打声招呼,竟自向屋内走去。

我先自看到了他,我的哥哥,正俯身在床前。而他的身子并不能遮挡我的视线——在一张窄小床上,我看到了那个病卧的女孩。她骨瘦如柴,没有血色的脸上生了暗褐疮斑。披散在枕上的长发粘腻发亮,衬出她高挺的苍白额头。她看到了我,眼神里忽然释放出欣悦的光亮,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嗫喏道:你,你回来了……

我冲她点了点头。将暗红色的储蓄存折放在她的枕边。从低矮窗户射进来的光线,此时竟像聚光灯般绚烂而缤纷起来。我扭头看,见哥哥被罩在那层光晕里,他的眼睛闪烁着晶莹泪水。而聚在他身边悬浮起来的细小尘埃,越聚越多,好似万千的流萤,吞没了他的身体——他在吃惊地看着我。伸出手,想去抚摸床上他心爱女孩的脸,但一股力量阻挠了他。先是他腰以下的部位不见了,而那消失的部分,却又化作更多的尘埃,朝四周弥散,直至被吹进屋子里的微风变幻出不同形状。那些微小尘埃又像令人恐惧的虫子,一个滋生了另一个,吞吃着他残缺的肢体,他伸出的手臂被一点点吞噬。他的脸,他的嘴巴,他的眼睛,慢慢化成万千流萤般的微尘,只剩下两滴泪水,颤动着,悬浮着,久久不肯跌落,最终叹息一声,终是被裹挟,消失不见了踪影。

那一年的寒假,我再次踏上开往远方的火车。火车一路北去,一直开到我梦境中曾经出现过的画面中去。那被白雪覆盖的村落远远看去真的如涂抹了蜜糖般甘甜,被人踩踏的小径仿佛炭笔描画,歪歪扭扭伸到村外。房子全部用圆木搭建,炊烟飘得很低,几乎被暗蓝天色混淆。

经过打听,找到一户人家,见门楣上贴着喜庆的对联,蒸年糕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我推开屋门,见一个五十左右岁的女人正在热气蒸腾的灶台上忙碌。她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回来了,她说。

说完这句话她仍旧俯身在灶台忙碌。把金黄的年糕摊在案板上。年糕冒着蒸腾的热气,她操着擀面杖,将年糕擀成一面饼子,均匀撒上炒熟的香喷喷黄豆,她的手上沾着乳白色面粉,手指不停捻动,像在描一幅画,又在黄豆上撒了一层暗红色蔗糖。

我愣愣站着。想对她说点什么。

进屋去吧,还愣着干什么!还等你妈给你拿行李呀。

她扭头,训了我一句。

我闷闷应了一声,踌躇着走进里屋。

女人的声音又传进来:就知道你今年肯定回来,小兔崽子!三年没回家看你妈了,你个白眼狼,难不成把你妈给忘了不成。知道你翅膀硬了,这个家隔不下你了。可飞得再高,那根线还不是在你妈手里攥着……知道你最爱吃年糕,我碾了二十斤的糯米,回来让你吃个够!

我愣愣站在陌生的屋子里,嘴里哼哈着。她显然就是我的生身母亲。环顾四周,见北面墙上,板柜的上方,挂着一整排镜框,镶满大大小小的照片。我看到了一个男孩的照片。他从婴儿开始,在照片中一点点长大,一个男孩的成长经历,仿佛被那一张张黑白或彩色的照片完整记录了下来,直到在一张大学校园门前的留影中止。

而在那些照片的中间,我还看到两个婴儿的合影。由于时间久远,照片的底色已经失真。两个刚出襁褓中的婴孩,各自坐在摇篮车里,一个手里拿着玩具,一个手里空着。手里空着的那位显然哭过,嘴角上扬,眼里泛着泪花。他们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两只苹果,显然经过摄影师的精心处理。

母亲走进来,端了一张饭桌,粗门大嗓说,还愣着干啥!不脱鞋上炕。几年不回来,倒规矩起来了,小兔崽子!

我应了一声,脱鞋上炕。

好吃吗?

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可别吃撑了,这玩意儿不好消化。

这回不走了吧?

我咕哝着嘴,冲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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