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工种

2014-02-14 20:22砌筑工
江南 2014年1期
关键词:五毛沙尘工地

一、

缈城建设局和缈城建设技能培训中心将在市内合办一场建筑技能比赛,第一项要比的就是砌筑。朱五毛在水都新城新金太阳酒店工地的入口处拦着胡贱生,也不躲避来来往往的混凝土车,在尘土弥漫的路旁边站着。

朱五毛平日好像挺讲究的,衬衣西裤,腰间捆一条花哨的皮带,将头顶仅全的几根头毛梳得油光滑亮,背着双手在工地上晃转,见蹲着做事的用脚踹一踹,见站着做事的伸手撑一撑,摆一副懂行规的样子,拿腔作势地胡讪一翻,说这里没砌平,那里没扎牢,装逼得很。工人们都懒得理他,知道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哪有管工地的将头毛梳得如此油光水滑的?水都新城大大小小的工地开了几十个,别的管工都戴着安全帽,扎扎实实地检查监管工地,谁像他这样,只晓得背手踱步,矫情。

朱五毛理论特别多,爱隔三岔五在工人吃饭时讲理论。一天干活下来,工人们又饿又累,恨不得扒拉一钵子肥肉和饭粒进肚子里,立刻回宿舍倒头大睡。朱五毛闲得慌,舌头不翻出厚厚的舌苔就安生不得。别人都埋头扒饭,他敲敲汤桶,咳嗽两声,字圆腔正地开始理论了,说什么搞建筑可马虎不得,安全最重要,让老百姓住上牢固平稳的房子,是我们建筑工人的职责云云。工人们扒拉完钵子里的米饭和肥肉,走到汤桶前,拿起大汤勺,舀满勺猪油汤,头一昂,脖子一挺,一勺子还冒着热气的汤就灌进肚子里了,然后一抹油腻腻的下巴,瞪一眼还在喷着唾沫理论的朱五毛,甩下汤勺走人。鬼才听他朱五毛的狗屁理论,做建筑工的,俗称泥水佬,在缈城又被叫做三巷佬,整日跟沙粒水泥钢筋混凝土打交道,背朝日头面朝水泥板,攀高爬低,丢那妈,又热又燥又累,生命见不得有什么保障,谁还管他妈的狗屁职责?干一天活拿一天工钱,填饱肚子睡足了,早日赚够钞票,尽早逃离这狗丢的工地,才是道理。

胡贱生虽然名字叫贱生,但脑袋一点儿也不贱生,他有思想。每次听朱五毛灌输完理论后,胡贱生回到宿舍,都忍不住同王老哥、铁耙手他们牢骚几句:“什么安全最重要?泥水佬的命就无重要了么?什么老百姓?丢那妈,我们就不是老百姓?我们盖那么多楼房,可有过一片瓦是我们住的么?”王老哥和铁耙手都点头认同:“就是,丢他朱五毛的狗屁职责!”

现在,朱五毛竟不讲究了,站在路边,吸着尘灰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堆。胡贱生瞪着眼睛看着他,只见他本来还算白净的脸厚厚地蒙了一层黄土,白脸变黄脸了,日头一晒,一蒸,汗珠汇成汗水往下流,淌过黄脸,犁出一道道的沟壑,翻出白的肉,留下黑黄的壑,像蜘蛛网般散布,既怪异又滑稽。

胡贱生捂着鼻孔和嘴巴,往路边的一棵焉耷耷的矮树走过去。矮树虽是树,但早就没了树的样子,树枝树干和树叶,全被黄土水泥灰末给覆盖了,灰黄灰黄的,只见到枝叶的形象却见不到枝叶的颜色。

朱五毛划拉着手追过来:“哎!哎!哎!贱生,贱生,你听我说。”胡贱生回头翻一下白眼,站在混凝土滚筒车来来往往的工地出口,说屌啊!这个平时爱讲究爱装逼的朱五毛之所以那么紧张,也不怕水泥粒子吸进肺里,将他的肺孔儿给封实了,无非是想他答应去参加技能比赛么?胡贱生伸脚,将鞋跟儿往树杆上蹬了蹬,鞋跟的污泥给蹬了下来,但树杆却毫不客气地在他的鞋上画了深深的一道。丢那妈!胡贱生骂了句,心想,这工地的日子真不是人待的,再他妈辛苦几年,等仔女都满十八岁,就不干了,随便去哪儿找个看门的工作做做,也比在工地上吸灰食尘过得自在。王五哥曾因这个想法挖苦过胡贱生,说他白日做梦。王五哥说,虽说三巷佬比其他人要辛苦,但现在做三巷的确比其它工作工资要高好多的,即使是杂工,都一百一日了,要是进工厂,高管都不能拿到这么高的工资。当个门卫才多少钱一个月?充其量不过一千五,王五哥鼻子哼哼:“没见过拿惯六千的能甘心只拿一千。”

三巷佬在缈城白话里泛指那些从事砌筑、搓水泥、抹灰、担砖、扎钢筋等粗重活儿的建筑工人。很早以前,缈城有三条巷非常出名,分别叫菜籽巷,九牛巷和酱油巷。这三条街巷不但商铺林立,热闹非凡,还是以搞建筑为营生,出售劳动力的建筑工聚集地。每天清早,那些靠手艺或劳力在工地上谋生的建筑工和搬运工,就会袖着双手蹲在三巷的某一个角落,等待雇主的到来。

胡贱生本还想争,那仔女都大了,能独立了,一千块还不够自己花么?铁耙手就接过来说:“五哥讲得对么!仔女大了,才要花钱呢,结婚买房生子,哪样不要老的帮贴?”胡贱生想争辩的话,咕噜一声,吞肚子了。王五哥和铁耙手都比他年长几岁,仔女都出来工作了,可仍隔三差五地跑工地来伸手问老爸要钱。

朱五毛追上来,拉着胡贱生的袖子,说:“贱生,我们工地上,讲起砌筑,有谁比得过你的?你将砖那样一抛,一甩,砖刀一敲,啧啧,那墙线不用拉,墙也一样平整的,笔直的,那砖缝儿,丢那妈,匀得过人家拉拉面的。”

胡贱生不吃朱五毛那一套,甩下他的手,一辆转着滚筒的混凝土车呼啸着驶了过来,扬起的灰尘沙暴一样扑了过来,朱五毛用手捂着脸,巴结地说:“我丢,尘真大,走,哥请你出去饮下午茶!”

胡贱生翻翻眼,黄鼠狼和鸡拜年么!当初进工地时,胡贱生就给朱五毛提议过,要在工地的出入口挖一个冲洗池,这样车辆出入工地,就没得带起太多的尘土。按胡贱生的想法,最好在工地主道都装几个喷喉,太阳蒸得厉害了,就喷一喷水,降一降路面的气温,也压压尘土。胡贱生做了二十多年的砌筑工,从在村子里给人砌砖盖房子到奔跑在城市的各个工地里盖高楼建大厦,见识还是有的。他曾经在深圳东莞等大城市跟过一些双优工地,人家工地就是这样管理的,把工地打理得似花园般,工人在里面施工,舒心,工作效率自然也提高了。朱五毛哪舍得花水钱?听完胡贱生的提议,瞪瞪眼睛,蛤蟆嘴鼓鼓,说:“等甲方第一笔拨款到了,再弄吧,再弄吧!”胡贱生挖一眼那鼓鼓的蛤蟆嘴,指望这张破嘴能吐些实在的?还是别做梦了。

朱五毛的下午茶和项羽的鸿门宴性质差不离多少的,虽然只是个砌筑技工,但毕竟做工地那么多年了,什么人脸世面是没见过的?人哪,钱可以赚得没别人多,但骨气却不能输。现在朱五毛能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他,还不是为了让他代表新金太阳酒店项目部去参加那个什么技能比赛?想到技能比赛,胡贱生就来气。上次朱五毛让他示范表演砌砖,说好有三百元补贴的。为了三百元补贴,他屁颠屁颠地干。结果呢?在四十多度的日头下晒得眼冒金星,拿砖刀的手背烤得脱了一层皮,却一个镚子也见不着。找朱五毛去要,推三阻四的,一会儿说经费紧张,还愁着怎样发其他人的工资呢!一会儿说这样补贴不好办,说不过去,其他工人也有帮忙搓灰和泥的,总不能只补贴你胡贱生一个吧?到了最后,竟然说忘记了有承诺过补贴这么回事。不就是三百元么?胡贱生举起手中的砖刀,狠狠砸在身旁的一堆砖块上,砖是轻质砖,都是水泥沙灰和的,不经敲,砖刀砸下来,灰沙四溅。大家偷眼望望,哇塞,断了两块,敲惯了青砖红砖的手就是牛逼。

朱五毛晓得胡贱生记恨上次那三百块补贴的事儿,赔着笑说:“贱生,上次是哥不对,但你亦得体谅哥的难处啊!那时工地刚开工,哥手头紧张,不过是三百块么!哥再难也得给的,但你想想,工地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能给你一个,就得给其他人了,那场示范演练前前后后多少工人帮忙着哇?哥实在难么!”说着就往口袋里掏钱包,胡贱生瞪瞪眼睛:“老子无缺这三百块!”朱五毛将三百元往他手里塞,说:“哥晓得你无缺,像你这么高超的手艺,到哪个工地混,一天就差不多赚回来了!”这句话说得还算靠谱儿,胡贱生停下来,将浸着手汗的三百元放进口袋,本该是自己的,不拿白不拿。朱五毛笑着说:“那、那,贱生,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我们先在工地上练习练习。”胡贱生说:“我还没答应呢!”朱五毛紧张了,蛤蟆嘴张着,胡贱生问:“参加比赛,有补贴么?”“有,有。”朱五毛松了口气:“要是能拿第一,还有奖金呢,到时,奖金都归你!”

胡贱生眼光闪了闪,市里的奖金该不会少的,这回谅他朱五毛也不敢使诈。

回到宿舍,碰见王五哥刚抹灰回来,浑身上下都是泥沙粒子的,提着的灰桶也没敲干净,还积着厚厚的沙浆,灰抹子上裹满了水泥砂浆,都看不出抹子的模样了。胡贱生脱下汗衬,拿毛巾抹一把脸,伸脚踢踢王五哥的灰桶,说:“拿出去敲干净啊!砂浆硬了就敲不下来了!”

王五哥怪眼翻翻:“丢!鸡巴再硬,屌不到女人,射泡尿不也就软了么?浆硬了灰桶,回头再去领个新的。”

“丢那妈,无使你钱买!”胡贱生骂着,用脚将灰桶踢到门口,蹲下来,细细地将灰桶里的水泥砂浆都刮干净,铺在门前的落脚处,抹得匀匀的。

王五哥脱掉粘满砂浆的迷彩服,扔到一边,赤膊坐在条凳上搓身上的泥垢,腮帮绷得紧紧的。胡贱生回头望了望,王五哥最不喜欢胡贱生的仔细了。名字明明叫贱生,可人却一点儿也不贱生,做事仔细得怕人。且不说他的床褥叠整得干净整齐,光是他做起活儿来那认真劲就让人受不了。不就是砌块砖头垒堵墙么?水泥砂浆往砖面上一抹,把手一压一敲不就结实稳妥了么?可他却不胡来贱作,总是那么仔细地将砖面上的砂浆抹平整匀称,然后将砖块压下,用韧力,轻轻按一按,再用砖刀在砖背上敲敲,反手砖刀一刮,一提,压出来的砂浆就刮起来,抹在砖背上了。砌好了的砖块,还不放过,歪脖子两边瞧瞧,确认两块砖的砖缝成一直线儿了,再砌下一块,绝不马虎含糊。铁耙手曾经取笑过胡贱生,又无是相亲看媳妇,瞧着大概差不多是个女人就得了,还要看看人家奶子大不大,屁股够不够圆么?

砌得再仔细,房子亦无是他们住的。胡贱生知道王五哥和铁耙手挖苦自己是因为什么,他也想过将习惯改过来,毕竟工夫做太细了,很耗时间。现在做工地可不能跟往时比,现在什么都讲工时讲进度讲结果,谁还会在乎你砌的砖好看不好看?但习惯就是习惯,没出娘胎就落下来的手势,想改掉真不容易。

胡贱生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搞砌筑的。

解放前,胡贱生的爷爷笼着手袖蹲在三巷,眼珠骨碌碌地转,瞅准有似是要盖新房的主儿走进巷来,就饿狗一般扑上前,摇着双手向雇主示好,惟恐雇主看不出他是个有多年砌筑经验的老技工。

胡贱生的父亲在胡贱生未出世时有点运背,好不容易才继承了一身搞砌筑的手艺,却没得施展。碰上文革了,哪里还有盖新楼搞建设啊?拆楼就有。

三巷佬出身的后代,即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要好好培育的。

胡贱生的父亲手中的砖刀不能拿来砌砖,就用来敲砖。眼看那些砌筑得精细美观的有着青砖灰瓦的古庙旧寺,在胡贱生父亲的砖刀下就要崩碎离析。胡贱生的母亲怀着胡贱生,站在古庙下,昂头望着自己的男人。男人每敲一块青砖,她就抱着肚子大叫一声:“哎!三巷的,肚子痛哩!”

胡贱生的父亲就将敲下来的青砖,又仔细地码在墙上,一敲一码,如此作法,一天也敲不下几块青砖,拆庙倒寺的工程就进行得缓慢了。

胡贱生出生那天,他父亲还在古庙的墙头敲砖块,有人跑过来报喜说:“你老婆同你生了个仔啊!你老婆问你,叫什么名好呀?”男人满脑子的心思都在古墙的构筑上,随口就答:“叫建生吧!”他的发音有点抖,下面的人没听清楚,错听为“贱生”了,说声:“好咧!”就兴冲冲地回去报信儿。胡贱生的母亲本不喜报信人带回来的名字,但有老人在一旁劝,头胎的仔,金贵着呢,起个贱名儿好,易养活。胡贱生的母亲就遵了老人的意思,于是,胡建生就变成了胡贱生。

胡贱生十岁那年,文革结束了,原来给拆了的古庙旧寺,又要重新盖回去,方圆十里做砌筑手艺巧的人不多,胡贱生的父亲的砖刀终于有用武之地。

胡贱生记得,少年时期,只要不用上学读书,他就得挽两个灰桶跟在父亲身后,穿街过巷地到处修庙补寺。父亲要求严,说这些古庙古寺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攒着一代代砌筑工的手艺和心血,既然要恢复原样,就得仔细地恢复,可不能轻慢了老祖宗们的心血。他要求胡贱生每砌一块青砖,都得用墙线仔细地拉一拉,确保每一块青砖都码在同一水平线上,且砖缝儿也得一样细密的。父亲还说,石灰和泥沙虽然都是地里挖出来的,看似不值钱,但用到地面上就是房子就是庙宇,能遮风挡雨,能寄托心愿,能安居乐业,就是矜贵的,可不能浪费了。他要求胡贱生在砌砖时,一刀泥灰也浪费不得,拌料用料时,心里都要掐算好,收工前,灰桶都得刮干干净净的,每一刀泥灰都要用到砖墙上。

胡贱生的手艺和习惯就是在那时练的。即使现在砌的都是轻质砖,轻质砖大块,空心,没分量,但要是砌得不平整或走的纹路不够直,胡贱生的心都似被什么挠着,痒得很,非得敲了重新再砌。若见有工人没用完砂浆就赶着下班,甩下半桶砂浆跑了,他的心里也会难受的,非过把余下的砂浆用完。即使在黑夜里加班,他也要将剩余的砂浆用完,才半眯着一双敖红了的眼睛,慢腾腾地摸回宿舍。他这样的行为,很快便招来同行的不满,在同一个工种里,你总是干得比别人干净利索,都把别人的缺点突显出来了,那是很不讨人喜欢的。

铁耙手多次劝过胡贱生,让他别太认真了,反正又不是自己住的房子,大概差不多就行了,辛苦了自己还得罪他人,何必吃力不讨好呢?胡贱生也下了不少次决心要改,可改得了手上的习惯却改不了心里的习惯。明明已经收工回到宿舍了,心里仍惦挂着收工前丢下的那半桶砂浆,躺在床上翻煎饼,就是睡不安稳。没法子,唯有踮手踮脚爬起来,悄悄摸出宿舍,跑到工场,将剩下的半桶半硬不硬的砂浆搅软和,全部用完了,才心满意足地返去宿舍。打开宿舍门,王五哥和铁耙手在黑夜里闪着两双晶亮的眼睛,胡贱生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上的沙灰说:“没法子,习惯了!”王五哥和铁耙手对望一眼,王五哥冷笑了一下,倒在床上,用薄被盖着脑袋,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倒是铁耙手起床来,给他打来一盆温水洗手,说:“有些习惯,现在留着见不得就是好,但往后见不得就是不好。”

胡贱生听了,心里暖了暖。之后,王五哥和铁耙手就再也没劝过胡贱生改习惯了。

胡贱生让王五哥每天下班都带一灰桶水泥砂浆回来。王五哥瞪瞪怪眼,问要来干什么用?不是嫌硬了灰桶么?胡贱生解释说,已经答应了朱五毛,代表新金太阳项目部参加技能比赛,既然是比赛就马虎不得,现在用的全是轻质砖,都好久没抛红砖了,练练手势么。王五哥鼻子哼哼:“一个破比赛,走走形式而已,用得着这么紧张?”

胡贱生笑道:“朱五毛那屌人说有奖金哩,据说奖金还不少。”

王五哥脸色阴了阴,胡贱生怂恿说:“听说八大工种都在比赛的范围内哩,你要认真点儿抹,不定也能拿个大奖。”

王五哥不屑地说:“切!才不稀罕,能有几多奖金?哄孙子的!”说着就提了灰桶往工场那边走去。

胡贱生望着他被肮脏的迷彩裤裹着的屁股一翘一翘地走远,心想,这么好看的屁股,长在这个脾气臭绷绷的男人身上,可惜了。

二、 钢筋工

铁耙手本名叫什么,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工地上领工资从不讲究,大名小名真名假名乳名花名,只要是在工地上叫顺口了叫习惯了的,就都往工资本上登记。什么飞机砼、泥水七、沙尘扬,全都是工地上互相起的花名,大家都叫习惯了,如叫本名,都觉得别扭。

财务部新来了个小妞,她规规整整地将工资表贴在公示栏上。午饭时间,工人们捧着饭盒堆着脑袋往公示栏前面拱,有识字的便念出声来:“木工班柳大个,出勤22天,应发工资3300元,扣伙食住宿费380元,实发工资2920元;电焊班李尖顶3600元;防水班牛应发3200;钢筋班刘小山,刘小山,刘小山是谁哇?丢那妈,出勤30天,加班48工时,无要命啦!”虽是叫嚷着无要命,随即叫嚷便变成啧啧的惊呼声了:“哇靠,6600元哇!丢那妈,一月抵老子两月工资了。谁是刘小山,谁是刘小山,什么鸟人?钢筋班有无这号人啊?”大家嚷嚷地叫着,饭盒敲得砰砰响,有人还用新学的网络语言喊:“刘小山有木有?六千六有木有?发达哥有木有?”

铁耙手和王五哥听到热闹,跑出工棚。瘦猴一弹一弹地跳过来,对他们挤眉弄眼地做一些夸张的表情,铁耙手推他一把:“丢,你走路就不可以不跳么?”瘦猴伸伸舌头说:“老子钱包轻,精力旺,跳下都无得啊!”铁耙手推开他,往人群里挤了挤,说:“三巷佬,有几个不是穷得只剩蛋蛋里的精液旺的?”瘦猴又滴溜溜地跳回来,绽着一脸皱巴巴的皮,说:“不知哪里冒出个叫刘小山的,丢那妈,一下子拿六千六,三巷佬就得他是腰包鼓,蛋蛋里物产丰富,他阿爷啊!发达啦!”铁耙手回身一捞,大手牢牢箍着瘦猴竹枝般的瘦臂,裂嘴笑:“丢你个瘦猴,你又怎知人家刘小山蛋蛋物产丰富?屁股被人开过?”瘦猴装模作样地在他树丫一般的大手下挣扎着,四肢凌空乱动,呱呱叫:“老子两瓣尖屁股,瘦得就剩骨和皮啦!人家想开,老子也要夹得住才行哇!放开老子哇,老子丢你老母!”

哟,这猴儿还敢骂老母了,铁耙手看他模样滑稽,还想将他再提高一点,恐吓他一下。王五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扯扯铁耙手的衣服,冷脸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神却是复杂的。铁耙手刚想问怎么了?王五哥就说:“走,领工资去。”说完不容分说地拉着铁耙手往财务部走去。铁耙手放开瘦猴,瘦猴骂骂咧咧地再次钻进人群。

铁耙手追上王五哥,问:“怎么啦?”王五哥瞪瞪怪眼:“这个月你拿的工资最高,还站在那里跟那个瘦猴玩那么起劲,也不怕招人眼红么?”铁耙手挠挠脑门:“不是那个叫刘小山的拿了六千六么?”王五哥再瞪瞪怪眼:“看看自己的身份证!”说完,一扭屁股,就钻进了财务部。

铁耙手又挠挠脑门,从皮夹里掏出身份证,顿时眼都直了,身份证上那个浓眉大眼,五大四粗的大男人,名字就叫刘小山。哎呦呦,已被人唤了几十年铁耙手,都忘记自己的本名了。铁耙手想起刚才王五哥睥睨的表情,黑厚的脸皮热了热。之前的财务发工资时,工资表上都写“铁耙手”的,这回恐怕是财务部新来的小妞不晓得,就用了本名,弄得大家嚷嚷叫的,还以为从哪里冒出个叫刘小山的和大家挣饭碗呢!

铁耙手将身份证在大手的厚茧上拍了拍,塞回皮夹,心里奇怪,连自己都记不起来的名字,怎么王五哥却晓得?还思想着,王五哥从财务部门口探头出来,冷冰冰地说:“站卵啊?入来领工资哇!”进了财务部,那个新来的小妞就将工资本扔了过来,说:“刘小山么?签名!”铁耙手反应不过来,愣了愣,小妞一掳额前染金黄的头发,说:“签名啊!刘小山!”

王五哥用力在铁耙手的臂上狠狠一掐,勉强掐住了他铁硬的肩肉,使劲地扭,铁耙手回头问:“做么事呢?”王五哥嘴唇弩弩工资本,铁耙手醒悟过来:“丢,都不记得自己大名叫刘小山了,还以为哪里冒出来的屌毛来抢饭碗呢!签哪里?”

小妞伸笔尖在刘小山的名字上敲了敲,铁耙手歪歪斜斜但力透千钧地在上面签下“刘小山”三个字,再按一个鲜红的指模。小妞将厚厚的信封递过来,铁耙手接了往裤袋一揣,笑着说:“阿妹,下回,还是写铁耙手好。”小妞将工资本收回柜子里,瞥一眼两人说:“别人工资不过两三千,签张三李四都无所谓,你工资太高了,不签本名,反水起来,我找谁负责啊?”

铁耙手还想争几句,但王五哥已经扯着他往门外拉了。铁耙手摇着葵扇般的大手,这双大手和铁耙差不离多少,工地上还有谁有这么标志性的一双大手啊?除了他,谁还能叫铁耙手?还能反什么水呢?

王五哥一直把他扯回宿舍,关上门才骂:“有钱拿,你管她叫你刘小山还是刘大山?”铁耙手伸手摸摸口袋里厚厚的信封,也是的,有钱拿,管她叫什么呢?王五哥又睥睨地刮他一眼,说:“也不点点,吃亏了也是哑巴亏。”铁耙手吓得忙将信封掏出来,一二三地点着,这可都是血汗钱,每晚熬通宵加班攒回来的。

铁耙手点完钱,又将钱装在信封里,塞回裤袋,寻思着下午偷一会儿工,出工地找银行存了。王五哥推门进来,怀里抱了两个饭盒,热乎乎的,冒着热气,将他烫得裂嘴歪眼。铁耙手笑着走过去,稳稳地接过饭盒,王五哥盯着他那双招牌式的大手,嘴巴鼓鼓,却不说话。刚从锅里盛出来的热饭,滚烫滚烫的,一下子就渗透了铁皮,王五哥用衣服捂着抱了,一路小跑回来,也觉得心窝发烫,双手刺痛,铁耙手却似无事一般,徒手拿着,就好像他的手是铁皮做的,不是肉长的。铁耙手将王五哥的饭盒搁他床上,捧着自己的饭盒,盘膝坐在床上,掀起饭盒,一股烧焦的肉油香味扑了出来,好香啊!铁耙手深深吸了一口,肚子咕咕响了。饭面上铺满了肥肉和黄芽白菜,油乎乎的,肯定是王五哥又趁厨房里的几个女人不注意,偷溜进去舀了一勺子新熬的猪油了。铁耙手一手端着饭盒,另一只手反手伸进被窝里翻找。

王五哥也坐到床上,一边扒着饭一边说:“咸榨菜食多了,净想喝水。”铁耙手再伸进一点儿,手就碰到了一袋湿湿滑滑的东西,一笑,拽出来,是一大袋没开封的榨菜。他抓出一小袋,丢给王五哥,说:“我就好这一口,食了那么多年,少食一餐,都没办法食饭了。”王五哥很生气地将榨菜扔回来,说:“也不晓得是不是在粪池边腌的。”铁耙手哈哈大笑,撕开榨菜包,将榨菜都倒在饭面上,哧哧地大口吃起来。

做了几十年钢筋工,每天都在工地上锯钢筋、扭钢筋、扎钢筋,一天工作十小时,十小时都在使力气。通常扎完一天钢筋回来,人都累得连吃饭的欲望都没了。特别是夏天,广东的夏天能热出人命,在烈日下连续扭四五小时的钢筋,人身体内的汗水都快被蒸干了,回到宿舍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叫,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别说吃饭,连张嘴都懒得了,舌苔干得像抹了一层水泥浆,再香的饭菜端到面前,也吃不下。可不吃不行,三巷佬,特别是三巷佬中的钢筋工,使的就是力气活,要不这双大手,怎练得似铁耙般呢?光那层厚厚的茧子,就抵得上铁板了。铁耙手吃不下饭,身体便软了,其他钢筋工,都硬灌几口凉水,拿一瓶子腌指天椒出来,就着饭吃,三两个指天椒下肚子,胃口就开了。铁耙手也尝试过吃腌指天椒,可一口嚼下去,先是一阵怪异的酸味,紧接着就是麻舌头,刺鼻的辣味儿似烈火般,烘烘的扑向食道深处,呛得铁耙手口水鼻涕眼泪全出来了,还打破了一钵子好米饭。

铁耙手是广东人,吃不惯辣味儿。吃不了辣的,就吃咸的,咸也能开胃,不过要多备一壶水,咸吃多了,舌头就淡,得喝水。榨菜是咸的,带点儿辣味,嘣脆,能下饭。铁耙手吃开了,就上瘾了,顿顿离不了榨菜。即使工地上过节,加菜了,平常两肉一菜一汤加到五肉三菜一汤。要是没有榨菜,铁耙手也是吃不香的,总觉得肚子饱不了,身体发软,比小手指还细的钢筋也扭不出弯来。

工地小卖部里铁架上摆着的乌江榨菜就是专门给铁耙手进的货,每次铁耙手去买九江双蒸酒时,小卖部的梅姨总会笑眯眯地用她的胖手搭上两包榨菜,说:“月底一起算啰!”

王五哥扒了几口饭,不吃了,伸手将铁耙手准备拆开的一包榨菜夺了过去,一本正经地说:“你晓得胡贱生这些天都在做么事吗?”

铁耙手盯着他手中的乌江榨菜,想了半天,脑海里全都是榨菜状的条条儿,伸手要了两次,也要不到,怒了,骂:“我管他做鸡巴事,榨菜给我。”

王五哥将榨菜藏到背后,说:“他要参加技能比赛,朱五毛让他秘密练习了。”

“屌技能比赛,老子得闲摸摸蛋蛋,还能爽一把!”

王五哥脸色都变了,狠狠地将榨菜砸回去,说:“我是为你好,听说要是能拿一等奖,奖金一万元呢!”

铁耙手撕开袋子倒着榨菜说:“一百万亦跟我没关系啦!”

王五哥很生气地将饭盒放下:“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了?八大工种都比赛呢!每个工种都比前三名出来,谁的手扎钢筋还比得过你的?要是手势好,被市的技能培训学校看上了,说不定以后都不用在工地上扎钢筋了啊!笨!”

铁耙手倒榨菜的手停了下来,斜瞟着王五哥,王五哥说:“不过要项目部报名才可以,我看钢筋班那边还没动静,应该人选还没定的,你找朱五毛,塞他条芙蓉王,没准就能参赛啦!”

铁耙手嚼着脆咸脆咸的榨菜,看着王五哥,看了半天,仍是满目榨菜状的条条儿,丢那妈,钢筋班还有班组长呢,技能比赛又不是比谁力气大,比的是谁手巧,谁技术更到家。铁耙手晃晃自己的一双大手,大手全是榨菜咸咸的味道。

虽然在王五哥面前说得挺牛逼的,但夜里加班时,铁耙手裁一组钢筋就看一下自己的大手。要说不想参加技能比赛是假的,真金白银一万元啊!谁不喜欢?不过是人都喜欢装逼而已。铁耙手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总爱在王五哥面前装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俩都往五十奔去的老男人了,还较什么劲?装什么男人气概?想不明白,铁耙手就甩甩脑袋,大手如铁耙般往下一抓,将一捆拇指般粗细的钢筋提上来。铁耙手重重地将整捆钢筋都放在切割机上,一扳开关闸,切割机就哧哧地叫了起来,火星四溅。也许是太大捆,钢筋太多,切割齿轮卡在钢筋上,响了半天也割不下去多少,火星越溅越大,在黑的夜里爆开的火红的巨大的菊花。

好不容易割断几根。丢那妈。铁耙手弯腰捡起断下来的钢筋段,往手板上拍拍。雪白的照明灯下,这双跟葵扇差不多大,铁硬铁硬的耙子般的大手,灰黑而厚实,不仅手背是黑的,手板也是黑的,手背手板伤疤交错,黑黑的手板上,还结着一层厚得用刀子削也削不下来的茧。鼓起的五指上结的茧特厚,却不黑,是白的,泛着灰黄的白,似是透的,却透得深不见底。这样巨大黒实的手,的确是很吓人的,要是恼起来,失了轻重,一巴掌扇人脸上,非把脸打歪不可。

年轻时去相亲,再傲慢的姑娘看见了这双大手也吓得噤了声,唯唯诺诺地应付着媒人的介绍,待媒人介绍完,就找个借口急急走人。第二天再约,姑娘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出来。铁耙手很纳闷,按道理,自己样子不丢人,挺伟岸的,工作虽然是靠力气的,但赚的钱也不少么,养家活口没问题。对方姑娘不是天仙般的人物,也见不得是家财万贯的出身,普通女子而已,还比自己长几岁,大龄女子了,没道理只见一面就不再见的啊!于是使媒人去问。媒人去了,很快就回了答复,说姑娘对他的手不满意。铁耙手将双手晃了又晃,自觉这么厚实巨大的手,才是男人的手,大而有力量,安全呗!可媒人不这么认为的,撇撇嘴说:“这么粗的手,除了粗活,还能干些么事哦?”

铁耙手说:“那日后粗活我做,细活她搞,不是恰好过日子么?”

媒人“哧”地喷一下鼻子:“要是夫妻闹个什么意见,争吵起来,你这葵扇般的大手扇过去,人家姑娘岂不给扇到如来佛的五指山脚下?”

亲事就这样给黄了。

好不容易,终于谈成了一个。对方倒不嫌弃铁耙手的手大,说手大能干,力气足是身体好。铁耙手很高兴地去相亲了,见面才晓得,女子是个瘸子,见面第一句就问:“听说你住六楼呢,我爬不上去怎么办?”

铁耙手蹬蹬地走过去,像抱小羊羔般,把瘸子抱在怀里,气也没换一口,就将瘸子从一楼抱上六楼。

于是,婚事便成了。

虽说娶的是瘸子,模样却周正得很,浑身细皮嫩肉。铁耙手抱在怀里,似抱着一团温热糯软的面粉,大手揉几下,面粉就软得跟煮开的面条差不多了。铁耙手怜惜得喜爱得不得了,抱在怀里都怕抱化了,天天将瘸子供在家里,自己则四处跑工地揽活儿做。

瘸子身上的皮肉越来越嫩,铁耙手手上的茧越来越厚。每晚上床钻进被窝里,铁耙手的大手刚碰触到瘸子身上的嫩肉,瘸子就禁不住抖了起来。问她怎么了?她说痛,戳得痛。铁耙手掀起被子一看,不得了,瘸子一身细白的嫩肉都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儿,网一般。铁耙手看得心痛,想搂在怀里疼爱一翻,但一伸手,瘸子就拖着坏了的腿往被窝的另一边爬去,拥着被子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铁耙手长叹一声,张开的大手无奈地垂了下来。不让搂不让抱不让抚摸,这样的夫妻生活还能有么味儿呢?瘸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后,就几乎不让他近身了。儿女长大一点儿后,瘸子干脆在儿女的帮忙下,在房间里再放一张床,摆明车马要分床而睡了。

少了夫妻生活的滋润,瘸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周正丰润的脸瘦了下去。中药煲开始占据了家中的灶台,家里整日都飘着一股中药味。儿女又都读了大学,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铁耙手不得不每日都加班加点地干活儿,为了攒更多的钱,他干脆住到工地上了。

每次想起瘸子,铁耙手就心痛,痛得钻心的。他怜她弱小,怜她薄脆,怜她残疾。爱她温顺,爱她善良,爱她贤惠。感激她给他女人的温暖,感激她为他生了一对好儿女。为了她,即使让他去赴汤蹈火,他也是愿意的。这些年来,多少次,扎钢筋时,尖硬的钢筋扎进手里,扎得血肉模糊,痛得冷汗直冒,但只要想到她,他就觉得翻起的伤口不过是瘸子柔软的唇印;扭钢筋柱堵墙梁时,顺着方向扭,手来不及收回来,跟着拐进了钢筋柱里,扭得手腕骨头咯咯响,要用切割机将钢筋切开才能把手抽出来,手腕被钢筋勒得血痕一道道,似春天被犁开的土地,痛得浑身发冷,但只要想到她,他就觉得这些血痕不过是瘸子温暖的小手在上面轻轻地拍打过。

谁也不晓得,这个终日和钢筋扭来曲去地打交道的浑身铁锈味的粗汉子,心里却有这么柔软的一块。

或许王五哥是知道的。

铁耙手将割好的钢筋码在一起,捆了,放在斗车上,推着往在建楼送去。王五哥提着两个饭盒迎面走过来。铁耙手将斗车停下来,抹一把汗,说:“给我送么好吃的?”

王五哥举举手中的饭盒,说:“榨菜肉丝炒河粉,猪杂粥!”

铁耙手竖起大拇指:“都是我钟意食的!谢啦!”

王五哥眨眨眼睛说:“快将料送过去后,回来吃。”

铁耙手点了点头,推了车子往前跑,王五哥追在后面问:“白天给你说的事情考虑成怎样?”

铁耙手停了停,想了想说:“瘸子的坏腿又痛厉害了。”

王五哥愣了一下,铁耙手推着车子飞快地往在建楼跑去,在建楼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喧哗,钢筋班正在加班加点地赶着扎用来灌楼板的钢筋。

王五哥望着铁耙手高大的身影闪入被灯光照得通透的高楼里,跺一下脚叫:“我买了两条芙蓉王呢,让一条给你!”

三、 混凝土工

沙尘扬不过是他的花名,其实他的样子长得一点儿也不沙尘。只要打一盆清水,用肥皂细细地洗去头发和脸上的水泥粉末,就能露出宽宽的额头,一字的浓眉和清亮的眼睛。之所以叫他沙尘扬,因为他是一名混凝土工。他每天都待在混凝土搅拌机前,将沙子、石灰、石子、水泥等物料一并倒入混凝土搅拌机内,注进水,然后一起搅拌。倒入沙子水泥等物料时,肯定会扬起浓密的灰尘,碰上吹大风的日子,那灰尘就毫不客气地顺着风的方向扩散开去,附近施工的工人被呛得捂着鼻子和嘴巴咳嗽,只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大声地咒骂。

沙尘扬这个花名就是从咒骂声中骂出来的。

时间久了,沙尘扬对工友们的咒骂也习惯了。大家也不是恶意的,都晓得搅拌混凝土时,不扬尘是无可能的,也总不能放一次物料就跑一次避灰尘,唯有捂着半张脸等尘灰过了再干活。要不就望望灰黄的天,丢那妈,几时才不吹那要命的东南风呢?

沙尘扬最喜欢做的动作就是抠鼻孔。只要有空闲,他就会将小指伸进鼻孔里抠。他两只手的小指都留了长长的指甲,也不晓得他是怎样护理的,每天被水泥石灰等高碱性的物料腐蚀着,两个小指指甲也不断,真是神奇啊!或许是抠得时间长了,沙尘扬的鼻孔特别大。每次抠完鼻孔后,黑黝黝的鼻孔露出肉红红的颜色,朝天开着,在阳光下有点透薄的感觉。有细心的人留意看过他的鼻孔,这两个大鼻孔里,几乎没见长出过几根成型的,粗黑的鼻毛,里面全是短短的乱七八糟的的细毛,还来不及长成型,就被连着鼻子里凝结了的水泥疙瘩抠了出来。

有一段时间,沙尘扬的鼻子莫名其妙的流鼻涕鼻水,开始他没注意,还以为得了感冒。但吃了两排幸福伤风素,喝了两盒999感冒冲剂,也不见好,鼻涕鼻水流得更欢了,鼻根痛得难受,呼吸一口气就痛一下,还有暗红的似血丝样的液体流出来。沙尘扬害怕了,请假到缈城市一医院找耳鼻喉科专家看病。耳鼻喉科的专家戴上小眼镜一看,放下棉条就说,得慢性鼻炎了。沙灰扬急了,问慢性鼻炎能医好么?专家说很难,除非以后都不做建筑工,远离水泥粉末和灰尘飞扬的工地。

沙尘扬好不容易才混到高级混凝土工的级别。他人精脑袋活,又年轻,舍得卖力气干,眼见着当混凝土工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怎么愿意放弃?即使当不成工长,现在高级混凝土工每月能拿四、五千的薪水,他也舍不得放弃啊!

不能离开工地,专家建议沙尘扬,每天上班时,都戴着口罩。沙尘扬挺不乐意的,在广东即使是十月天,也是热得死人的,戴个口罩,那不是受罪?专家瞪着眼睛说:“不想戴口罩,那就等着鼻炎变鼻咽癌吧!”

一个癌字,把沙尘扬吓怕了。虽然女人碰过许多个,但都是工地附近那些亮着粉红色暧昧灯光的发廊里面坐着的女人,正经八儿的还没谈过一个呢。沙尘扬每月赚的工资,只拿一千做使用,剩下的全存到银行里了,攒起来娶老婆养儿子呢!

从市一医院回来后,沙尘扬就开始带口罩上班了。搅拌机前总是尘土飞扬的,尘幕将沙尘扬隐在里面,只听得机器轰隆隆的响声,沙尘扬的身影在尘灰中时隐时现。当混凝土工不仅要力气足,能吃苦,还得要具有一定的学习能力,要有较强的空间感、计算能力和准确的观察分析能力,投放物料时,还得计算混凝土的用量,控制出品的质量。手指、手臂更要灵活,混凝土需要不停地搅拌,才不容易凝固。

沙尘扬推着一斗车晃动着的混凝土走出尘幕,瘦猴攀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笑:“沙尘扬,变蒙脸超人啦?”沙尘扬晃晃脑袋,将斗车推到施工升降梯前。施工升降梯还没有下来,抬起头,看见瘦猴还在裂嘴歪鼻,便摘下口罩骂:“搭你的棚架啦!小心摔下来,变猴饼了。”瘦猴又挤眉弄眼说:“无怕,有你这个超人在,超人,变身!”他双脚勾着脚手架,划着手脚学超人一飞冲天的样子。

实在拿这只猴儿没有办法。施工升降梯刚好下来了,沙尘扬打开梯门将混凝土推了进去。开升降梯的冯珠珠看见他进来,小眼睛闪了闪,问:“鼻炎有好些了么?”沙尘扬点点头。冯珠珠说:“那你还得看医生,要把治彻底了。”沙尘扬笑了笑。冯珠珠黑脸浮起红晕,手忙脚乱地开梯。

升降梯一开动,人和斗车都晃了晃,跟着,身体就凌空了。沙尘扬望着脚下越来越小的建筑物,心里想,这楼房盖得真高啊!还要搅多少混凝土,才能将这些高楼盖得完?

胡贱生又来要水泥了,沙尘扬往灰桶里倒着水泥,问:“都下班了,还拿水泥干什么用呢?”胡贱生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提起灰桶,说谢谢。一溜小跑走远了。

装什么神秘呢?沙尘扬嘀咕一声,嘴巴被厚厚的口罩捂着,汗都粘在嘴皮子上,嘴皮子被捂出一溜红泡了,痒得难受。他走离混凝土搅拌机,摘下口罩吸了口新鲜空气,小指习惯性地伸进了鼻孔。正舒服着,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说:“他是朱五毛钦定了去参加技能比赛的,朱五毛指望着他为我们工地拿个一等奖返来呢!肯定是拿水泥回去搓砂浆练手势了。”

沙尘扬回头,说话的原来是同班组的大只。沙尘扬不喜欢大只,嫌他是个墙头草,爱见风使舵,平日围着工长转,但只要工长不在视线范围内,第一个说工长坏话的人肯定是他。

沙尘扬没安好气地问:“什么事?”大只立刻举高手,手里也提着一只大灰桶,大嘴裂巨大的,笑得有些谄媚。“你亦要沙子水泥?”沙尘扬真纳闷了,大只又不晓得砌墙,要水泥沙子来干什么?大只摇摇头说:“no,no。是工长叫我来向你拜师的。”

沙尘扬捡了块干爽的地面坐下来,说:“丢你妈!你做搅拌比我长好几个年头呢,还要跟我学个屁啊?糊弄谁呢啊你?”大只把灰桶放一边,也蹲下来,递一支香烟给沙尘扬,沙尘扬摆摆手,鼻炎不能抽烟。大只说:“工长给朱五毛送了礼,朱五毛将技能比赛中混凝土工的名额给了工长,工长让我来问问你,一方混凝土,水泥、沙和石子等的配比数量是几多呢?”

“丢那妈,他连这个都不晓得,怎么混上工长的?”沙尘扬不相信,问:“平日你们配的混凝土是用屌来做骨料配的?”大只说:“沙、石子、水泥这些骨料我们当然晓得下,约莫个数量,差不多就停当了,反正掺和在一起,能胶结起来就行了。但这次是技能比赛,那些评委都是有理论有实践的专家哇,下少一调羹水泥,也躲不过他们的金睛火眼哇!”

沙尘扬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又戴上口罩说:“我不晓得!”大只急了,跟着站起来说:“你不晓得,那还有谁晓得啊?我们班组,就你配的混凝土最达标准的。”见沙尘扬不理会,大只急得追上来拉着衣袖说:“普通混凝土还好搞些,要是加黏度的混凝土又怎么搞呢?”沙尘扬回头瞪瞪眼:“不晓得就自己慢慢配呗,问我也没用,返去问百度吧!”

“百度?”

“丢,连百度搜索都不晓得?真是大只雷雷生沙虱(光长个不长脑的意思)!”

大只愣了半天,忽地拍了下脑袋,拖着大灰桶,往回跑了。沙尘扬站在隆隆转动着的搅拌机前面,看着大只跑远,觉得鼻子痒痒的,伸小指想抠,鼻孔却被厚厚的口罩捂住了,无奈地放下手。

每个牌子每个型号的水泥,性能和用法都是千差万别的,每一车运进来的沙粒的大小、形状和表面特征都不一样,不经过千次百次的亲手调配,哪晓得用料搭配的分量?百度搜索里,能搜索得到的是普遍答案,而不是标准答案。

混凝土的配制,没有标准答案。

四、 架子工

瘦猴蹲在工棚门口的矮墙上喊铁耙手,他的声音又尖又锐,挺刮刮的,刺得人耳朵难受。铁耙手在冲凉房那边洗澡,水哇啦啦地响,把瘦猴的尖叫声隔在冲凉房外。

王五哥从宿舍里探头出来,怪眼往上一翻,瘦猴嬉皮笑脸地问:“五哥,铁耙手呢?”

王五哥冷冰冰地说:“冲凉!”

瘦猴笑得色迷迷的:“冲凉?好哇!洗干净好做事!”

王五哥脸色突然一暗,瘦猴招呼道:“五哥,成日都在屋里面,有屌意思啊?辛苦了一个月,出去放松放松?”

王五哥的头缩了回去,瘦猴嘿嘿笑着,笼起双手,这个王五哥就爱装,一本正经的样子,瞧瞧,这边才说放松,他就等不及了。还想着,王五哥就推门出来了,瘦猴从矮墙上跳下来,拍拍手,刚想笑话王五哥几句,就看见王五哥手里比小孩胳膊还粗的圆钢管,妈妈呀!这个怪人又发病了。瘦猴吓得转身就跑,一路大呼小叫。王五哥举着钢管追了几步,停下来,指着瘦猴的背影骂:“我丢你老母!”

瘦猴一路狂奔,朱五毛听到叫声,走出来,冷不防被瘦猴骨撞个正着。瘦猴抹一把鼻涕,往身后一揩,朱五毛脸色发白,抖着手指说:“你、你看你!瘦猴,你有点人样行么?”

瘦猴猛地一吸鼻子,说:“丢那妈,老子比你要接近人类一点好不?”

朱五毛摇头叹气:“一点也不讲究!”

“讲究个屌!”瘦猴呸一下口水,朱五毛问:“干什么鬼叫,满工地乱跑哇?”

“那个挨屌的王五哥,又发癫啦!”

朱五毛瞪瞪眼睛:“你又去惹事生非了吧?”

“切!”瘦猴又抹一把鼻涕:“老子找的是铁耙手,又无是他,他发么牛癫啊?”

朱五毛左右看看,不怀好意地笑笑,压低声音说:“你又找铁耙手出去红灯那边了吧?”说着,神秘兮兮地指指工地外发廊街的方向,又说:“你小子有钱也不存起来,净晓得扔那边去买舒服,日后有你哭的!”

瘦猴不屑地说:“切,日过之后,是爽的,软的,屌毛才哭!”

说完又要跑,朱五毛拉着他,问:“还要去哪?”

“找铁耙手哇!”瘦猴摸摸裆下,嬉皮笑脸地说:“瘸子一身都是病,根本就经不起铁耙手压,铁耙手的蛋蛋再不松松,就要生锈啦!”

“你小子说话怎么就不晓得讲究讲究?”朱五毛被瘦猴弄得哭笑不得,瘦猴甩开他的手,三两步就跳远了。朱五毛追在后面说:“我劝你还是不要找铁耙手啦!王五哥对他可上心啦!刚才还来找我求情,想让铁耙手参加技能比赛呢!”

瘦猴停了下来,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突然返身冲进朱五毛的办公室,朱五毛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抢步冲进去。瘦猴嗖地从办公室里蹿了出来,办公室里立刻传来朱五毛如杀猪般的惨嚎声:“瘦猴,我丢你老母!”

瘦猴高兴得双手乱挥,两条金灿灿的芙蓉王在夕阳的余晖下,特别闪耀。

朱五毛站在办公室门前,骂着娘,无奈地望着瘦猴远去的背影,能拿这个瘦猴什么办法呢?瘦猴是他在街上捡回来的。他曾在瘦猴面前拍过胸膛说,甭怕,跟着哥,有哥一顿吃的,就饿不着你!虽然平常朱五毛说话就像放屁一样,臭一阵,但对瘦猴的承诺,却是说到做到。

承接工程的城市换来换去,身边的工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他都将瘦猴带在身边,无论瘦猴有多皮多捣蛋多不让人省心,骂归骂,罚归罚,骂完罚完还是让瘦猴留在工地上。有人不明白,私下问朱五毛,这个瘦猴除了惹祸泡发廊有能耐,别的本事都没有了,凭什么还让他在工地上混?

当初分瘦猴到架子工班组,张结实将钢管一扔,白一眼朱五毛才说:“他来?这个组长还是你来做吧!”朱五毛好说歹说,说瘦猴是从杂技团出来的攀高爬低的本事大着呢!张结实还是不想要,说白添个只添乱不干事的,不仅分薄了大家的工钱,还会带坏架子工班的纪律。朱五毛拉着张结实,既哀求又拍胸口保证,说只要张结实肯要瘦猴,以后架子工班能优先结算工程款。张结实顿时两眼一亮,像他这样的带着工人分包搭架工程的小包工,最头疼的就是收工程款了,本来就是小打小闹地接工程,能垫支的工程款也不多,要是甲方或承包单位拖一下工程进度款,那像张结实这样的小包工就惨了。这边供货商催,那边工人们讨,谁都不能怠慢,谁也不能得罪,把欠款都结了吧?可身上拿不出钱啊!怎么办?去问挂靠单位,挂靠单位说甲方还没拨款呢!去求甲方,甲方干脆不见,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他们是跟承包商做的交易,只跟承包商谈判。没法子,小包工们只能左瞒右骗,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借钱筹款。运气好的,总算把工钱给凑齐了,等待完工结算,万事大吉;运气不好的,背一身债不说,说不定还会惹来官司。优先结算,这可是天大的利好消息,别说一个瘦猴,就算再多来几个,张结实也咕噜一声,赶紧要了。

朱五毛对瘦猴格外关照,是有因由的。

几年前,朱五毛出来独自承包工程。结了第一笔工程款,用报纸包了,系在塑料袋里,似心肝宝贝般抱在怀里,一步三回头,惟恐有人跟踪暗算。这是他的血汗钱,更是工人们的血汗钱,同村子里出来的兄弟,无怨无悔地跟着他,在工地上捱了一年,都指望他把工程款讨回来,大家开开心心地回家过个团圆年的。

越是担心越是紧张,事故就越容易来,朱五毛只顾着一步三回头,东张西望地赶路,却没留意到脚下有一道水管突了出来,一不留神,就在水管上拌了一脚,朱五毛摔了个狗趴屎。装着一大捆钞票的塑料袋骨碌碌地掉了出来,朱五毛顾不得浑身上下的剧痛,爬起来向塑料袋扑过去。但还是迟了,一条黑影嗖地从他边上飞过,捡起塑料袋往前狂奔。

朱五毛绝望地狂叫:“抢钱啦!”

爬起来,甩开受伤流血的双腿,死死追在黑影后面。虽然路上很多行人,大家都行色匆匆地赶着回家过年,但这年头,见义勇为者都成神经病了。无论朱五毛怎么喊怎么叫,都没人愿意停下来,帮他拦一把。行人都让出一条道,冷漠地看着这一跑一追的两个人。就在朱五毛追得接不上气,再也喊不出话,准备放弃的时候,抢钱的黑影突然也往前一扑,跌了个狗爬式。朱五毛立刻精神一震,冲上去,把塑料袋捡起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蓬头垢脸小乞丐,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小乞丐的屁股下面,还趴着一个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瘦男人。

朱五毛不由感慨,一路追过来,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都没一个愿意出手帮忙,反而是这个蹲在路边讨饭的小乞丐路见不平了。小乞丐见朱五毛还愣着,裂嘴一笑,说:“丢那妈,愣个屌毛啊?报警啊!”

说完,压着瘦男人的膝盖一用劲,瘦男人痛得直叫,小乞丐麻利地扳起他的双手,反在背后,骂:“叫屌毛啊?在老子地头上抢劫?问过老子没有?活腻了你!”

从派出所出来,朱五毛摸一下怀里那包钱,四下张望,觉得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贼眉鼠眼的,可疑得很,心里不由虚了,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小乞丐,越看越觉得周正端庄,可靠得很。他一把拉着小乞丐,求道:“小兄弟,求你帮个忙!”

小乞丐翻翻眼:“要老子做你保镖?”

朱五毛忙不迭地点头:“小兄弟,这是几十号人的救命钱,你好人做到地,哥求求你了!”

小乞丐揩一下鼻涕说:“做你跟班?老子以后还用混吗?”

朱五毛连忙说:“不是跟班,我们合作,是合作,以后,你我一起合作,有哥一口热饭吃,就没你冷的,怎样?”见小乞丐还犹豫,他又说:“总是伸手问人要吃的,也不是办法,城管会赶你,其他乞丐会来挤兑你,搞不好刚才进去了的小偷,出来还会找你算账。不如跟哥一起搞工程,哥不会亏了你的。”小乞丐狡黠的眼珠转了几转,朱五毛见他动心了,连忙追着问:“我姓朱,以后你叫我五毛哥好了,兄弟你怎么称呼?”

小乞丐拍拍朱五毛的肩,说:“瘦猴。走吧,老子护送你回工地。”

回了工地后,朱五毛就再也不让瘦猴走了。虽然,瘦猴这人皮,爱使坏,专门惹是生非,捣乱破坏,黄赌毒全都沾,干活也不好好干,一天打渔三天晒网的。跟他一组的工人对他的意见都很大,找朱五毛不知道投诉了多少次,但是,朱五毛却不为所动,极力维护瘦猴。他觉得,瘦猴这人虽然坏,但都是小坏,真正坏的心眼是没有的,而且,瘦猴这人讲义气,也正气,该他拿的钱,他一分不少地拿,不该他拿的,就算是金山银山在他面前,他也不为所动。瘦猴不仅不爱使歪心眼,手脚还灵活,他小时候在杂技团待过,练得一身好身手,爬上爬下,东躲西跳的,一般两三个人都抓不住他的。所以,工地每一期结算工钱,朱五毛都会让瘦猴陪财务去银行提钱。有瘦猴在,朱五毛放心。

瘦猴拿着朱五毛的两条芙蓉王,又悄悄转回铁耙手住的宿舍。胡贱生刚提了两桶砂浆回来,弯了腰继续砌他的砖墙,拿起砖刀和砖块,胡贱生就专注得像只企鹅,瘦猴在他前面跳过去了,他都没发现。瘦猴偷偷溜到宿舍后面,踮了脚往窗户的缝隙里看。铁耙手刚洗澡回来,浑身上下还冒着腾腾的水汽,水珠顺着发尖滴滴地流着,滴到膀子肉上,膀子上的肌肉黑黑实实地鼓起来,铁耙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阳物满满地胀在内裤里,内裤都快裹不住了,真是个壮实的汉子啊!这东西要是勃起来,洗头房的女人们都要叫救命的,怪不得瘸子受不了他。

正想着,就看见王五哥拿着一条干毛巾过来,非常温柔地给铁耙手擦后背。王五哥背对着瘦猴,轻轻地给铁耙手擦着背后的水珠,翘起的屁股一撅一撅的,甭提的性感,扎眼看去,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一个剪了短头发的女人在给丈夫擦身子呢。

瘦猴吓了一跳,脑子就嗡地一声响了。他擦擦眼睛,再看,王五哥好像感觉到背后有人,突然一回头,眼光像刀子一样,刷地劈在瘦猴的脸上。瘦猴觉得脸部一麻,忙将脑袋缩了回去。瘦猴将芙蓉王抱得紧紧的,人却像神游一样,每一步都是飘着的。

张结实正领着一批架子工在装脚手架,低头看见瘦猴缩头缩脑地站在脚下,心里便来气,一班组的人都在赶工程赶进度,就他瘦猴仗着朱五毛的格外恩宠,目无纪律,行为懒散,总是不出工。要不是朱五毛答应了优先结算,张结实想,肯定第一个把瘦猴炒鱿鱼。

“丢那妈,瘦猴,都在赶工呢,还不上来帮忙?站下面作死么?”张结实向着瘦猴喊。要在平时,瘦猴定嬉皮笑脸,整蛊作怪一翻,揩一把鼻涕在架子管上,就屁事不理,溜之大吉。没想这次,瘦猴竟应声而上,一手攀着架子就往上蹬。张结实见他没戴安全帽没穿防滑鞋,手里还抱着两条金灿灿的香烟,急了,大喊:“瘦猴,你这屌毛的,安全帽呢?下去戴好了再上来。”

张结实做了几十年排栅管了,本来生意做得挺大的,缈城搞建筑的没谁不晓得他,都晓得他诚实守信,做事稳重谨慎,所以,搭排栅架的工程,大家都愿意分包给他做。

但百密一疏。几年前,张结实曾让他的弟弟张结力负责腾龙阁工地的脚手架工程,没想张结力为贪几个买排栅架的钱,竟然用报废排栅来冒充,结果整栋排栅架倒了下来,出了人命,张结力也为此报废了命根子,招来了牢狱之灾。张结实因此赔得几乎倾家荡产。好不容易熬了几年,元气稍稍恢复了一点,张结实又重新将以前散去的架子工人们集结起来,又重新在工地上接揽活儿。

缈城的老建筑们都晓得,腾龙阁事故真正的祸主不是张结实,对张结实的为人还是信任的,有些老建筑便将一些小工程放给张结实干。小打小闹,虽是大不如前,但亦慢慢站稳了根基。新金太阳酒店这个项目是张结实这些年来接的最大的工程,也是他的排栅队一个转折的契机。张结实对这个工程格外重视,自己也干脆搬到工地上住,亲力亲为,紧跟工程,每天最早爬上排栅架的是他,最晚爬下排栅架的也是他。他整天背着工具袋,在搭好的排栅架上来来回回地检查,有松了的螺丝,拧紧;有装歪的钢管,重装;有锈化的铁管,换掉。老板这么认真,工人们自然不敢松懈,都是跟了张结实多年的老架子工了,不但对张结实的为人熟悉,更同情他的遭遇,架子工人们都自觉加班,自觉将每一个搭架的工序做到最细致。

唯有瘦猴是例外的。瘦猴是半路杀出来的生手,除了爬上爬下有点能耐外,别的本领一毛钱也谈不上。架子工人们都晓得,这只猴儿是朱五毛硬塞过来的,张结实也是不得已为之,所以,瘦猴出不出工,搭不搭架,拿多少工资,吃多少米饭,架子工们全都懒得理会,每次瘦猴也戴个歪歪斜斜的安全帽,跟着大家爬脚手架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权当看耍猴呢!

瘦猴也晓得大家的心思,可他人小脸皮厚,才不管别人的白眼。心情好时跟着爬爬架子,拧俩螺丝。心情不好时,在宿舍里呼呼大睡,或摸去厨房,和厨房里几个煮饭的阿姨打情骂俏,调侃几句黄黄酸酸的下流话,眼睛却四处瞟,看到锅里有好吃的,煮好了,也顾不得烫,冷不丁蹿过去,伸出猴爪子往锅里一抓,抓满手的肉菜,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逃跑。煮饭的阿姨们举着锅铲追出厨房,厉声尖叫:“丢死你个瘦猴啊!下次再敢来厨房,老娘揪下你小鸡鸡,油炸了下酒!”

工地的生活,像开水一样,虽然是火热火烫,但尝到嘴里却是无味的。厨房阿姨们一天到晚除了买菜做饭,就没事可干。几个娘们聚堆一起,开始还有些话儿,但时间长了便都觉寡淡,都希望有个异性来调剂一下。瘦猴偶尔来蹦跶一下,的确能给厨房带来不少的趣味和色彩,所以,待到瘦猴下一次再蹦蹦跳跳地来厨房,阿姨们都忘了之前发过的狠话,又溺爱地喊:“你这个小猴精,这些天都跑哪里混去了?红灯房那边的荤菜比我们这里的油重么?”瘦猴得意洋洋地裂着嘴巴,享受着阿姨们肥厚的肉身辐射过来的暖腻腻的热情,厨房的阿姨们,都嘴恶心善,他在厨房再怎么作恶,小鸡鸡都能安然无恙地挂在裆下。

张结实高高在上,看见瘦猴摇摇晃晃地往上爬,爬得越高,心里越虚,手汗湿湿地粘着手心,握着钢管的手好像随时都握不住了,总是松滑。丢那妈,他瘦猴以为晓得耍杂技就可以不要命了么?张结实想起几年前突然倒塌下来的脚手架和埋在脚手架下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吓得尖叫:“瘦猴,我丢你老母,抱着东西就不用往上爬啊!你死得起老子担不起啊!”

他叫得尖利,瘦猴似乎惊了一下,身子摇了摇,抬头望呆呆地望着张结实,半天才反应过来,手背在鼻子下抹一把,抽着鼻子说:“无事的,老子有精无地使。”说完,将两条芙蓉王别在裤腰后,又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他爬得很快,似猴儿般灵活,张结实还在骂骂咧咧,他三下两下,已经爬到张结实的身边,又用一贯的嬉皮笑脸应付张结实的怒骂。张结实实在拿他没法,解下腰间的安全带,啪地一声甩到瘦猴跟前,说:“丢那妈,有人货梯你不坐,非得要爬的?勒上!”

瘦猴双脚踏在操作平台上,人又来了精神,捡起安全带,舞得呼呼作响,道:“老子是猴子的祖宗,哪有不爬坐人货梯的道理?”

还得意着,张结实一眼瞥见他别在背后的芙蓉王,冷不丁伸手过去,将烟抽了过来,瘦猴呼的一声扑过来,抢香烟,骂:“我丢你老母啊!”

张结实将芙蓉王高举着,问:“哪里来的?”

瘦猴急红了脸,说:“朱五毛给老子抽的。”

张结实不信,朱五毛那千年也难丢一根毛的铁公鸡,会有那么大方?瘦猴见张结实不信,急了,跳着,伸手抢着,说:“老子无骗你,最近工地里,好多人为了拿技能比赛的名额,都给朱五毛那屌毛送烟送酒的,老子见他烟酒多得抽不完喝不掉,老子好心帮他分担一下!”

“丢死他!这么好的烟哇!”张结实看着香烟,吞吞口水,已经几年没敢抽过这牌子的香烟了,那甘甘香香的烟草味道,淡淡地钻进鼻子,喉咙开始痒痒干干的,丢那妈,不就是一个技能比赛么?也值得全工地的技工们都赶着来巴结他?瘦猴趁张结实不备,将芙蓉王夺回来,抱在怀里,抹着鼻涕说:“听说这次技能比赛的奖金好高呢,要是运气好,拿个一等奖,说不定以后就不用在工地食尘啦!市的建筑工程技术培训中心要从中挑选几个出来,当技能培训老师呢!”

张结实一愣,这事他是听过一点儿风声,但由于心思都用在赶工程上了,都没将这事放心上。这么多人送礼给朱五毛,看来这次技能比赛机会难得得很,奖金倒是其次,但技能培训老师这个名词却吸引得很呢!

瘦猴猛地放了一个响屁,咯咯笑着跑开了,安全带在他手中似蛇一样挥舞。忽然有人喊了声:“王五哥又提着个灰桶出来了,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瘦猴吓得一愣,安全带啪的一声,打在脑门上,痛得他裂嘴歪脸,忍着泪水往下望,果然见王五哥提了个灰桶,东张西望着,急匆匆地走进在建楼。瘦猴想,他不会把铁耙手的后背当做墙来抹了吧?

五、 抹灰工

王五哥拿着平头木抹子,在墙面上仔细地抹,满圆抹,半弧抹,侧抹,斜抹,先抹底层,再抹中层,最后抹面层,添嵌密实补眼磨平,他的身体往前半倾,一手擎着托灰板,一手举着平头木抹子,腰身挺着,脚肚的肌肉绷紧了,跨马字步,屁股翘得高高的,每抹一下砂浆,腰伸一伸,屁股跟着提一提。他将每一抹子都做得细致匀称,就好似涂抹着的并不是一堵冷冰冰的墙,而是在清洗一个刚出娘胎的娃娃儿。娃娃儿肉墩墩的,柔软娇嫩得似刚蒸好的豆腐或刚冒蓓蕾的花骨朵,只稍不谨慎,便会将娃娃儿掐伤一样。王五哥抹平一堵墙面,挺了挺腰,又俯身上前,仔细地查看,还时不时地用手指抹抹逐渐干爽的墙面,发现有不平整的,用抹子再平一平。

瘦猴半拉身子挂在脚手架上,吊着眼睛看王五哥,怎样看都觉得别扭。自从上次无意看见王五哥给铁耙手擦身体后,瘦猴每次碰见王五哥,都会有种怪异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瘦猴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一种感觉嘛!这种感觉牵引着瘦猴,不自觉地关注王五哥的一举一动。挂在十六层的脚手架上已一个多小时了,屁股都坐出条条杆来了,但瘦猴还目不错珠地盯着对面在建楼十五层正在抹灰的王五哥。从基层处理浇水到做灰饼到冲筋再到抹底灰、中层灰到最后抹面层灰,平头抹子、阴角抹子、方尺、挂线板、圆头抹子、大小鸭嘴、剁斧、托灰板、刮尺和压板等工具,在王五哥手中似蝴蝶般,交来换去翻飞着。王五哥抹着的明明是一堵凹凸不平的墙面,但瘦猴看着看着,王五哥手中拿着的就不是平头木抹子了,竟然是一块柔软的擦布,抹涂的不是轻质砖砌成的墙壁,而是一个黝黑、结实、充满男性刚阳气质的后背——铁耙手的后背。瘦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身子一歪,差点从脚手架上掉下去,还好他反应快,伸手灵活,一把抓住了脚手架上的三角辅管。

牛应发提着两桶防水涂料刚走出施工升降梯,抬头看见挂在对面脚手架上的瘦猴,忍不住大声骂:“丢死你个瘦猴,想死亦走远些,无好祸害大家!”瘦猴一个漂亮的翻转,利利索索地坐回辅道,双脚吊下来,对牛应发挤眉弄眼做鬼脸,牛应发哼了哼鼻子,都是朱五毛惯出来的,懒人多作怪!

王五哥听到声响,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慢地抬起头,薄凉的眼光在瘦猴的身上扫了扫。瘦猴又一激灵,赔笑着说:“五哥,好手艺哇!平日见你抹灰,三两下来回就搞掂了,高低不平的,我还以为你无学过的呢!”瘦猴还想说,没想到,你竟然能抹得那么细那么平整的。但王五哥怪眼一瞪,吓得他将剩下的说话一咕噜,全吞进肚子里了。还没等王五哥开口说话,人就像猴子,跳起来,一蹦,一转身,人就没了踪影。

王五哥拧起一袋水泥,往搅拌池里一倒,搅拌池顿时冒出一幕浓雾,王五哥走远点儿,躲过尘雾,再给搅拌池里注水,开始做灰饼了。抹灰讲究的是先室外后室内,先上面后下面,先顶棚后墙脚。抹室外时,朱五毛一直都盯着,不停地嘱咐:“不需用太多砂浆啊!底层抹一下过去就得了,无需回抹,隔热保温,不用太多砂浆的。”丢他老母,本来用的水泥砂浆就没按标准要求去配制的了,只抹一层薄薄的砂浆在墙面上,能防个卵潮,隔个屁热?虽然现在生产成本高了很多,生意难做,但你他妈的朱五毛,也不能这样黑心肺的。

王五哥在心里骂归骂,但外墙的抹灰工作,还是按朱五毛的要求去做。管他的,少抹一层灰,省一趟力气活,工钱又不得少的,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抹那么认真干嘛呢?像胡贱生那样,绣花一样地砌砖,那又怎么样?砌得再紧致结实,都是那些有钱人住的,有哪个在现场施工的技能工人能在这城市里买得起房子的?

外墙抹灰,抹得越高层,王五哥就抹得越潦草,随便抹几下,过得去就算了,反正在地面上抬头往上看的人,又看不到这顶上来的。检查质量么?都是只抽查墙脚位置的,回头抹墙脚时,多抹一趟就行了呗!

抹室内时,王五哥就不是这般做法了。这些天,他把抹灰上浆的活儿越做越细,其他抹灰工都呼啦啦地将工程进度赶上去了,他仍似摊薄饼般,慢慢地在一堵堵墙面上摊着。

平日都是应付式处理的,突然精工细作起来,难免会引起其他抹灰工的好奇。班组长陈大抹子一边挥着他专有的巨大的圆头木抹子,一边打趣王五哥:“五哥,难道这间房子是相好的买了?抹得这么认真!”

王五哥白他一眼,脸无表情地提起两桶砂浆,扭身就转到另一个单元去。陈大抹子抬头见到对面的脚手架上,瘦猴扒开防护网,挤头挤脑的,恼了,骂:“瘦猴,你这几天都发什么神经?老是鬼鬼祟祟的。”瘦猴指指王五哥的后背,竖起手指,小声说:“不要让他听见啊!他会将我的脑袋拧下来的!”

陈大抹子骂道:“老子会将你的鸡巴拧下来的!”

瘦猴裂嘴一笑,说:“我话你知,王五哥这家伙,背着你,偷偷给朱五毛塞了香烟,要朱五毛给他去参加技能比赛的资格呢!”

陈大抹子刚想答话,突然身后一团绿光闪动,身披着一套脏兮兮的迷彩服的王五哥,像特种兵般,敏捷地抢过来,满满的一抹子砂浆,嗖的一声,炮弹一样,冲着瘦猴呼啸而去。瘦猴来不及将脑袋缩回去,砂浆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糊成一块,然后滴滴嗒嗒地往下掉。瘦猴叽里呱啦地叫嚷着,折腾了一会儿,才将脑袋缩回防护网内。陈大抹子忙拉着王五哥说:“跟这猴儿斗什么气呢?”

王五哥气道:“丢那妈!老子最见不得这猴人嘴碎。”

陈大抹子笑着说:“后生仔不都这样。”王五哥哼哼两声,提着抹子走了回去。

陈大抹子看着王五哥的背影,其实,王五哥想去参加技能比赛的事情,朱五毛已经跟他说过了。作为抹灰班的班组长,对王五哥的抹灰技能,陈大抹子再清楚不过了。虽然王五哥已经是熟手抹灰工,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抹灰技能,但他平时抹灰,都是潦草了事,从没用心精工细作过,对抹灰工作只能说是熟手而已,并没通晓掌握抹灰的技能技巧,可以这样说,从抹灰班中随便找个老抹灰工,都比王五哥抹得好。陈大抹子已经留意王五哥好几天了,这些天王五哥抹得的确比过往要认真细致了很多,但抹灰是个技术活,砂浆用量的掌握,手腕、手臂甚至腰身力道的掌握,都是讲究的,更不用说手势了,这些技巧都不是三两天细心做一做,就能琢磨出来的,非得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和千万次反复尝试才能练出来的。

王五哥原本并不是跟陈大抹子做抹灰的。

水都新城的前身是一个折扣商场,之前缈城政府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全国最大的品牌折扣商场,商场附近吃住玩,所有服务一应俱全,品牌折扣商场项目中,有一个商住项目,叫“盘龙山庄”。王五哥是盘龙山庄里面的一个普通抹灰工人。后来,品牌折扣商场项目的资金链断了,盘龙山庄也跟着停了工。工人们没有工开,就都拾掇包袱,各回各处了。

人去楼空的盘龙山庄里,王五哥提着抹子和挂线,来来回回地走着。盘龙山庄的工人都知道,这个整天穿着迷彩服的抹灰工,是个怪性格,他非常内向,终日不哼一声,干活就干活,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上嘴唇和下嘴唇难得见磕一磕,摞一摞,闷得死人。他不爱说话,沉默,阴冷,怪异,原本好好地抹灰,突然停下来,眼睛往上一翻,翻出黄白的眼珠子,掺着紫红的丝,可怕极了。工地的其他人都莫名地害怕这双眼睛,更不敢欺负他。不被欺负,但也没有朋友。

工地热火朝天地赶工程时,王五哥是孤零零的,工友们都不愿意和他一组做事,整天不吱声,不得闷死人么?还有那双往上翻着的金鱼眼,和暴死的人的眼珠儿差不离,看一眼都觉着死尸味,瘆人。现在工地没工开,人都走空了,整个山庄空荡荡的,只剩下王五哥一个人。工地停工,工人们回乡的回乡,寻亲的寻亲,访友的访友,都总会有个落脚的去处。但王五哥没有。王五哥坐在一栋已经贴了外墙瓷片的别墅门前,用抹子敲打着别墅前的阶级,“咔嚓咔嚓”的,声音寂寥,空旷,无奈。

到底去哪儿呢?王五哥一片迷茫,女人早在几年前死了,鼻咽癌。医生说女人在鼻子和咽喉的位置长了癌,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是晚期,没得救了。女人也不愿治,说,整天在工地里倒水泥拌砂浆,哪是人过的日子?癌症就癌症呗,早死早超生,怎样也比在工地上活受罪要舒坦。王五哥日老爷子屌老婆子的骂人,他觉得,长在女人鼻子和咽喉位置的,哪是什么癌细胞啊?明明就是一扑腾一扑腾的水泥石灰粉末子儿,这些粉末子儿遇了水,凝结成石头疙瘩,堵住了女人的呼吸道。呼吸道给堵住了,人还能吸气吗?人还不得死啊?不就是水泥石灰结成的石头疙瘩么?化下来就没事儿了。

为了救女人,王五哥自学了一套酸碱溶解办法。水泥石灰不都是含钙物质么?钙易溶于酸。王五哥就自行调制稀醋酸、稀盐酸和稀硝酸,一股脑儿往女人的鼻子里灌,呛得女人口水鼻涕眼泪全流出来了,但没见有什么石头疙瘩溶出来,女人的鼻子和嘴唇,却都被溶得稀烂,只剩下两个鼻孔和一张没有嘴唇的嘴巴,臭不可闻。女人实在受不了了,骂王五哥,是阎王派上来折磨她的黑心无常,生时要她受罪,到死了也不让她安乐。骂完就一头撞在墙壁上,硬是将悬在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气也撞散了。

还在读大学的儿子闻讯赶回来,见母亲死得如此惨烈,就向他父亲要说法。王五哥说:“干三巷的,哪有好死的?不是水泥蒙了心肺就是钢筋穿了肚肠,叫你阿妈来世投胎,千万别做人,做人不要做女人,做女人不要嫁做三巷的。”儿子气得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把儿子弄醒,儿子醒后,瞪一眼他父亲,向着母亲的遗体磕了九个响头,然后直挺挺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五哥跟了两步,喊了一声儿子!儿子的眼里全是红色的液体啊!他不敢再喊了,也直挺挺地看着儿子走远。儿子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连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

女人死后,王五哥没有再娶。一人管养活一人,日子开始宽裕起来,但挂在他腰间的那台破手机,却一直不肯换,他怕某天儿子会突然来个电话。

女人没了,儿子走了,家就散了。王五哥除了从一个工地到一个工地的悠转找活儿干外,生活无所寄托,所以,他就更加沉默寡言了。盘龙山庄散了,人都散了,本来,他也应走的。但他却不想走了。

王五哥就是在这时遇到铁耙手的。

铁耙手听说盘龙山庄要拆了,要重新建一个水都新城,心里便发痒。拆下来的水泥砂砖里面,裹着不少废钢筋的呢!还有那些门窗!哎哟,这些都是宝啊!十斤钢筋就能给瘸子换一包药,这样的诱惑让铁耙手不得不心动。

黑夜里,铁耙手拿着锤子,摸进盘龙山庄的一间已经装了窗框的别墅,举起锤子,刚想动手,没想在黑暗里有人沉沉地喝了声:“谁!”吓得铁耙手手中的锤子差点掉了下来。王五哥从黑暗中走出来。铁耙手愣了一会儿,才借着一点点天光,看清了四周。别墅里面堆放着一张破席子和两只破旧的行李箱,离行李不远处,用砖头架了个炉灶,锅碗瓢盆都齐了,还有一把青菜和一个酒瓶,看来是撞进了流浪汉的窝里了。不是保安,铁耙手的心也定了,转身对王五哥和善地笑着。王五哥看清铁耙手,不由愣了愣,好高大好威猛的男人啊!似铁架般在黑暗中立着,有股钝钝的铁锈味儿。他吸了吸鼻子,浑厚的男人气息随着呼吸钻进他的味蕾,王五哥不由有点神情恍惚起来。铁耙手也吸吸鼻子,他嗅到的却是一股水泥石灰混合物的气味,于是笑着问:“兄弟,你亦是做工地的吧?”王五哥望着他,铁耙手晃晃一双葵扇般的大手,说:“我亦是做工地的,钢筋工,兄弟,做我们这行,搵餐饭吃,不容易啊!”

两人就这样一拍即合的,他们趁着夜色,偷偷拆了不少门窗出去卖。后来,水都新城开工了,铁耙手所在的劳务公司承接了新金太阳酒店的工程,他又将王五哥带到了陈大抹子的前面。

王五哥又抹了一堵墙,可几个转角位置,怎样反复抹压,都平整不了,他又换了圆头抹子,拉了挂线,来回抹刮了几回,效果仍不见佳,纳闷极了。陈大抹子调着砂浆,看了王五哥一会儿,他不明白王五哥为什么要去参加技能比赛,连平常伶俐聪明的沙尘扬据说也去找朱五毛了。通常这些技能比赛都是形式上的比赛,实质意义是不大的。虽然,朱五毛强调过,缈城技能培训中心准备从参加技能的人选中选几个优秀的人才出来,当技能培训的老师。但是,整个缈城做三巷的人那么多,经验技术比王五哥高的人多了去,王五哥再出本落力,也毕竟只剩下几天时间了。几天时间就能练出一手好的抹灰技术么?陈大抹子叹了口气,整个工地各个技工班的人都在争,为了小小的一个参赛名额而斗得头破血流。大只因为被沙尘扬挤了名额,恼得在饭堂里和沙尘扬干了一架,现在鼻子还歪着。值得么?陈大抹子看看手中的特大号圆头抹子,做泥水的就是做泥水的,拿灰抹子的就是拿灰抹子的,陈大抹子从不相信,一个人不拿灰抹子了,转手拿个锅铲,他就能当上厨师。参加一次技能比赛,改变不了建筑工人的命运。

王五哥也注意到陈大抹子在看自己了,陈大抹子的眼光似镶了铅,怪沉的。王五哥抹着墙的手渐渐慢了下来,他瞥一眼陈大抹子抹过的墙体,那一个平整,真的像镜子般,匀称、平整而细密。这才是抹灰高级技工的手艺啊!王五哥再望望自己手下抹过的墙体,拿着抹子的手更沉了。陈大抹子咳嗽了一声,说:“想不到你做起细活来,功夫还不错,得了,莫为这猴子生气了,好好练你的手艺,我们抹灰班都支持你!”说完,挖起一抹子砂浆,抹在圆头抹子上,往墙上一拍,腰一使劲,一拉,展出一个漂亮的半弧,水泥砂浆都平整紧致地拍在墙体上。王五哥注意看墙脚,墙脚处竟然连一滴水泥砂浆也没有。多快的手势多到家的手艺活儿啊!王五哥惊得嘴型成“O”。

陈大抹子回头对他一笑,说:“好好学,定能成的。”说完,端着大抹子,一下一下地展示给王五哥看。王五哥望着陈大抹子动作了一会儿,忽然提起抹子,回身往楼下走去。

六、 防水工

牛应发扛着一袋防水复合材料,抢着走进施工升降梯,防水材料很重,牛应发的体重更重,人冲进来,升降梯剧烈地晃了晃,梯内一个运混凝土的杂工吓得连忙把稳盛满混凝土的斗车。冯珠珠吐一口瓜子壳儿,说:“牛应发,你能不能多拉两泡,少吃两顿,减减肚子里的肥油啊?”

牛应发将袋子搁下,擦擦额头的汗,拿眼角瞥了瞥冯珠珠滚圆的腰身,半斤笑话八两,同轻同重而已。他想还击两句,但转念一想,算了,毕竟是个姑娘,拿女人的体重说事,缺德!而且,以后防水材料的运送,还得靠这姑奶奶的升降机呢!想到这里,牛应发将差点蹦出来的恶话吞进肚里,换张笑脸,说:“珠姐姐,莫笑话啊!我们这种肥人,喝白开水也长肉。”

冯珠珠瞪了瞪牛应发鼓胀得像十月怀胎的肚子,哼了哼:“这升降机就是靠两条轴线来回转运输的,你这样跳进来,那两根细细的轴线,哪承受得住啊?”

牛应发赔笑着说:“珠姐姐开玩笑了,我再肥,也重不过这满车子的混凝土哟!”

冯珠珠说:“混凝土怎么能和你一样呢?能比么?没见过胖成这样的老板,还整天跑工地扛粉沙的。”说着,又狠狠地瞪一眼牛应发,嘀嘀咕咕地开动了升降梯。

没来由地被冯珠珠抢白一翻,牛应发尴尬地搓着手,立在升降梯的最外边。才站边上,发现推混凝土的杂工和冯珠珠都瞪着自己,杂工还紧张地将身体摞到升降梯的中间。牛应发脸颊发热,双脚轻轻地往中间的位置摞了摞,讨好地对两人笑了笑。冯珠珠不理会他,回头问杂工:“沙尘扬又去医院看鼻子啦?”

杂工答:“不晓得,这几天他都往工地外面跑,搞回来各种各样的沙子,晚上下了班,就和胡贱生蹲在沙子前面,无知研究些什么?”

牛应发忍不住插口说:“搅了一天的水泥泥沙还不够啊?下班了还搅?”

冯珠珠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骂:“你晓得个屁。”

然后又关切地问杂工:“他的鼻子可好些了?还流鼻血么?”

杂工摇摇头说:“不晓得,他现在都戴口罩做事的。”

牛应发又忍不住说:“同一个工地么!想关心人家,不晓得自己去看望一下么?”

冯珠珠气得两眼一瞪,黑脸变紫,右手突然一按,升降梯猛地摇晃一下,便停住了。牛应发吓得扶着梯身,往两边看看,妈呀,身体凌在半空,四周不着边儿,还没到楼顶呢,这姑奶奶又发雌威了。他忙跟冯珠珠打躬作揖,道歉:“珠姐姐,是我老牛不好,嘴笨嘴碎,我发誓,定管好这张破嘴,一个字儿也不说。”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扇自己嘴巴。

冯珠珠黑着脸,又启动了升降机。感受着升降机平稳舒缓地往上升去,牛应发在心里骂了自己千百回,真是嘴臭,这是工地,不是家里,宁得罪小人也不得罪女人,在施工升降机上,更不要得罪像冯珠珠这种,明明天下人都晓得她怀春了,只她自己浑然不觉还自以为聪明的女人。

上到顶层,牛应发将袋子拖出升降机,还不忘跟冯珠珠说声谢谢。没法子,好不容易才接下新金太阳酒店这个大项目来做,牛应发的工厂能否正常运营,他手下的防水工人是吃饭还是喝粥,全都靠这个工程了。冯珠珠是得罪不得的,整个工地架着的,都是她父亲冯祖国的施工升降梯,惹了这小祖宗,那可不得了,牛应发的防水材料甭想再借这个梯运上去。

几个工人过来,帮忙将沉重的袋子抬起来,牛应发跟在后面,抹着汗说:“都轻点,可不要弄破了。”几个工人拖着拖把在前面拖扫着楼面,大弧度地扫着调好的水泥浆,牛应发急道:“哎呀,扫密一点扫密一点,用力匀称些,哎呀,这、这,薄了薄了,扫太薄了,顶不住梅雨天浸几日,就漏透天花顶了。”又见那边拿扫把的工人将扫把浸入水泥浆内,提出来淋漓撒了一地,在楼面扫两下就算了,他跑过去将扫把抢过来,示范给工人看:“这,就这样扫,刷匀称点,还得验收的呢!”“哎哎!那边怎么刷那么厚呢?大哥,现在材料成本贵,工程承包价又低,你们的工资都是靠这一点点的水泥浆省出来的啊!”……

牛应发忙个不亦乐乎,好不容易吩咐好了,直着腰,抹着满脸的肥油,回身却见几个工人正蹲着调水泥,灰白色的添加剂倒进和了水的水泥,腾起一阵灰雾,滋滋地发出声响。牛应发忍不住又跑过去,叫:“怎么都不戴口罩啊?安全帽呢?安全帽呢?你们啊!你们!总是说,都不注意。”工人们吐着舌头,四处寻找安全帽和口罩。有人不满地嘀咕:“三伏天,又是在天台顶上做事,蒸锅般呢!戴个口罩,还不得把人捂熟啊?”牛应发何尝不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他满脸的肥肉都抖动起来了,说:“叫你们戴安全帽是为你们好,虽然这里是天台,没什么坠落物,但天气那么热,太阳毒啊!戴个安全帽,好歹也遮个大太阳。”又指着满地灰白色的添加剂说:“这些东西,都是化学合成物,用在建筑上是防水涂料,吸进鼻子里了,就是致癌物质,捂熟了也比得癌强吧?你们都该向沙尘扬学学,人家不也天天戴着口罩上班?”那工人一边戴帽一边说:“切!他那是作,怕晒怕得癌,就无做三巷佬啰!”

牛应发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成三巷佬了?

牛应发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开始发胖的。三十五岁以前,在化工厂工作的牛应发身材像杨柳条般,婀娜多姿,把他稍显丰满的老婆羡慕得要死。三十五岁那年,牛应发决定创业,开工厂,专做防水添加剂和防水用的复合化学物。做化工材料不难,要创新技术开拓新能源,没问题,请人呗!现在人才市场上,揣着本科以上的理工科人才多得像牛身上的毛。可是,光有人有物也是不行的,做出来的产品得要有销路啊!这才是牛应发最愁的事情。为了推销自己生产的产品,牛应发使尽浑身解数,到处托亲朋拜好友,天天饭局夜夜应酬,终于,销路通了,但胃也被撑大了,杨柳条的身材变成了大象身材,不,应该是肉山。

牛应发到底有多肥?讲一个典故便晓得了。有了钱以后,牛应发就寻思着买一辆小车。以前总是开厂里的运货车,很多生意上的朋友都把他和运货司机混淆了,有几次赴宴,人家都以为他是来送货的,招呼他把车子往仓库开去。堂堂一个化工厂的老板,没一辆小车代步,哪能呢?既然要买车了,就买好一点。牛应发揣了满皮夹信用卡来到车行。销售小姐看见他,端着一个花朵盛开般灿烂的笑脸走过来,问:“老板,买车啊?想买台怎样的小车呢?”牛应发说:“适合我开的。”他的意思是适合他这种做老板身份开的车子。但销售小姐笑容可掬地打量了他一翻,款款地扭动小蛮腰,将他带到一辆超大型的越野车前面,笑道:“老板,我看这车子挺适合你的!”牛应发围着越野车转了一圈,迷惑极了,虽然车是好车,也漂亮,但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玩越野车都是年轻人的活儿,他可没这个劲头来折腾。但销售小姐却煞有其事地介绍:“老板,这款车可适合你,空间大,容积阔,马力足,耐扩压呢!”牛应发一听,差点儿晕倒,销售小姐竟然怕他压垮普通的小车了。为了安慰自己,牛应发只好摸着满肚子的肥油感叹,所有成功都是有代价的。

好景不长,2008年底,遭遇金融危机后,牛应发的生意也日落千丈。这回,牛应发的身材却没有随他事业的萎缩而消瘦,却是越长越肥,越肥越白。

生产线基本停工了,但之前生产出来的产品,总要销售出去的吧?牛应发找来几个销售商,托他们想办法。这些销售商主要都是做工地的,他们都叫苦连天,说现在钱都不好赚,出了新《劳动法》后,工人难管多了,动不动就要签合同买保险,稍微不小心,他们就闹维权,工钱又要得高,现在做一平方防水,光人工就要三四块了。加上现在太多的防水添加剂出来了,做防水的人多得像蚂蚁,竞争大得很。竞争大,价格自然就压得低,销售商们抱怨,从牛应发这边进货,发给工地做,中间根本就赚不到钱。牛应发听完,灵机一动。销售商在中间赚差价,当然赚不到多少利润,但要是从厂里直销呢?有了这个想法后,牛应发便拿着自己研发的产品,四处跑工地。跑工地的路可不好走,很多工地的发包商,都有了相当关系的供货商的了,虽然有价格上的优惠,但牛应发想贸然插一腿进去,也不是易事。

一连跑了好几年,牛应发也只是小打小闹地接过几个小工地,勉强维持着工厂的运营。接新金太阳酒店这个项目,纯属运气。

牛应发在缈城东区雅居乐买了房子,要搞装修。那天他运防水材料上去,刚好电梯内也有一住户在运装修材料。能坐一电梯上下的,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牛应发这些年做生意,早将嘴皮子练得油滑。进了电梯,牛应发便噼里啪啦地拉起家常,一问才知道,邻居是住在他楼下,也在装修呢。谈到装修,很自然就说到防水,这是牛应发的本行,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邻居见牛应发这般懂行,就问他是做什么的。当知道牛应发是做防水材料的,邻居高兴地拍着牛应发的肩说:“缘分啊!真是缘分!”原来邻居是缈城二建的项目经理,新金太阳酒店项目正是他负责的,他此时正在寻找做防水的合作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牛应发为接新金太阳酒店的防水工程,不知跑了多少次工地,但都被工地里的小喽啰们忽悠,求爷爷告奶奶,名烟靓酒送了整车,红包好处费塞了一箩,仍见不到能做主的负责人。没想到,却在电梯里碰上了。于是,牛应发当机立断,防水材料运到二十五楼就停下来,都搬进了邻居的新家。

防水工是指土建中专门对建筑表层进行防水施工和维护管理的技术工人。牛应发接了新金太阳酒店的表层防水工程,虽然他不需要直接动手做,但为了节省成本,送货、现场指挥、落料和工人分配等工作,他都亲力亲为地跟。龙游浅水遭虾戏,像他这种分包小工种来做的小老板,到了工地,就不是什么老板了,也活脱脱是个建筑工人。担的挑的抬的,脏的臭的累的,一般工人是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现在随便一个防水工都拿三、四千一个月,自己动手做一工人的事,就省一工人的钱了。

做点事,累是累,毕竟钱还是省进自己兜里的。比工人更苦的是,受气了还得笑。那些建设安监和质监时不时来工地找茬,不能得罪他们,得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工程开发商也不是善主子,整天换着材料标准来刁难;施工方和监理更不好应付,他们天天蹲在工地上,稍微疏忽一下,他们就会蹦出来,这里扣分那里重新做,把你累死。最让人头疼的还是对工人的管理,那可不是有道理有学问就能解决的,现在的工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一分一厘都怠慢不得,要是有丁点不合他们心意,不管有理没理,他们就敢写血书拉横幅,走到市政府门前去闹,这些都是祖宗来的,惹不起也躲不得。就说今天的冯珠珠吧,本是无事的,不就说中了她的心事么?可她脸一黑,牛应发就不敢再吱一声,控制键在人家的手指尖下按着,还不得乌龟王八般将脑袋缩起来?

反正,难!就是难啊!

但再难,工厂都要运作,工人都得吃饭,工程怎样都要做下去,那是牛应发唯一的出路。牛应发不止一次跟朱五毛叨唠,等新金太阳完工了,就不干了,回去把厂房拆了,盖套商住楼,专门做出租,舒舒服服地当个包租公算了。朱五毛摸着滑得能滴油的头发说:“拿了砖刀你还想摆脱三巷的命运啊?这行当是个深沼泽,进来了,就甭想出去。”

当初听朱五毛说这番话时,牛应发全没放在心上,但到了后来,他才知道朱五毛说的,句句是真理。

七、 油漆工和木工

柳大个推着刨子,在粗大的木材上推着,刨起的刨花雪花般四处飘落,不少木屑飞起来,溅到他的头发和眉毛上,时间一长,就覆盖得密密匝匝,远远看去,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坐在刨木机前。

柳大个虽然叫柳大个,但他一点儿也不大个。在新金太阳酒店项目部,瘦猴是公认的小个子第一,轮下来便是柳大个。

柳大个经常恼怒他的父母,姓柳的什么名字不好起?偏偏叫什么“大个”。虽说天地合,万物生,但万物都是逆着生的,名字叫大个了,个子怎能长呢?农村里那些叫狗欢黑蛋的娃仔,就比叫习儒学文的娃仔易养活。人嘛,活一辈子,都脱离不了一个名字,所以,最怕起错了名字。柳大个认为,大个、习儒和学文都不是好名字。他在刨木头的时候,手是推动着电刨子的,但脑瓜儿却在溜溜地转,狗剩,泥牛,二蛋……能想到的名字,都在他的脑海里似刨花般,刷地刨了一片。

在对面给刨好的木材刷油漆的诗人挺瞧不起柳大个的,他认为柳大个是没有志气的,想出来的名字也是土不拉叽,俗不可耐。他告诉柳大个,古往今来,姓柳的因起了个好名字而有出息,千古流芳的可多着呢!如柳永,柳宗元、柳公权,柳如是,柳下惠,柳亚子,等等。诗人说,他列举出来的几乎都是古时候能吟诗作对,通晓诗词歌赋的能人儿,好多诗到现在还流传着呢!如多情自古伤别离,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大个对柳永等诗人没兴趣,他只晓得拿弓形锯羊角锤开电机床,那些晓风残月干他屌事!诗人又说,最出名的还是那个叫柳下惠的,他可是美女抱在怀里一夜,也不动歪主意的。柳大个丢下刨机跳起来,不干了,瞪着小眼睛说:“丢,这个柳下惠分明是阳痿了啊!拿这事儿来出名?真丢我们柳姓先人的脸面啊!”

诗人气得直翻白眼,都说三巷佬没素质,看看,都低劣成什么样子了?柳大个还恬不知耻地挠两下裆下,下流地问:“那个女的,肯定是丑得让我的先人下不了手吧?”

诗人完全崩溃,举起油漆刷子,一刷子就甩在柳大个的脸上,实在是无可救药。柳大个从地上操起一条粗粗的木棍,举起来,向着诗人打下去。棍子下到半空,又停下来了,转念一想,丢他妈的,要是一棍子打下去,这个四眼田鸡肯定得哭半天鼻子,他那么小气,说不定还三天不说话,那就没得柳下惠的故事听了,光锯木头,没人陪讲陪说,可能闷得死人的。想到这里,柳大个把棍子一扔,一抹脸上的油漆,啐了诗人一口,吐一个字:“丢。”

诗人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把眼睛往鼻梁上托了托,红着脸说:“柳下惠是个君子,坐怀不乱,古今传颂。”

“鸡巴都立不起来的货,传颂个屌!”柳大个呸了一口,拿汗布擦脸上的油漆。诗人上的是光油,用来防脏防燥的,涂在柳大个的脸上,似涂了一层猪油,滑腻腻,亮堂堂的,柳大个本来的一张瘦黑的脸,突然间亮堂丰润起来。诗人看他越擦越亮的脸,忍不住扑哧一笑,说:“光油的美容效果比迪奥还好使,改天让冯珠珠也试一试。”

柳大个又啐了一口:“丢,她那黑脸,还能涂白么?我想,王五哥给她抹一层石灰,也抹不白她。”

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柳大个,不带这么损人的。”一笑,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柳大个又搭着诗人肩,亲密得似一对儿般。

木工房里四周都堆满了木材和涂漆,虽然大厦的外墙还在贴,内部装修已经密锣紧鼓地进行了。木工在整个装修工程中,所占的比重是最大的,从顶棚的吊顶,墙体的隔墙,门套,窗套,玄关及大厅的背景墙等等。新金太阳大酒店的内部装修全都仿古设计,那些雕了祥云和龙凤的仿古木门套、窗套,漆上褐红的油漆,再漆上光油后,便古色古香地呈现出来了。用来做隔墙和大厅背景墙的大板木材,被柳大个锯成大小合适的板件,拖到工地外面晾晒,木工房外东一块、西一块搁着的板材,就像痛风病人贴着的膏药片,凌乱,拥挤,怪味冲天。诗人每天提着油漆桶走过来,经过时,都忍不住捂着鼻子,骂柳大个是屌养的,白金五星的大酒店,竟敢用发霉过的板材,也不怕天打雷劈。柳大个缩缩肩,遭天打雷劈的是老板,他不过是个打工的。

诗人拿柳大个没办法,挎着油漆桶,倒提着大刷子,推推眼镜,抬头眯眼睛望着这栋三十六层高的大厦,真高啊!真雄伟啊!这栋全用钢筋水泥沙土浇筑起来的大厦,仅仅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基本完成主体工程了,果然快啊!比得上深圳速度了。

可是,快,就是好的吗?

在工地上,诗人和沙尘扬的关系最好了。沙尘扬跟诗人说过,混凝土浇灌后,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凝结,待终凝完毕后,还必须要做起码十四天的护养,才能继续往上施工的。这短短三个月就盖出来的三十六层的大厦,若每层楼面都经过十四天的护养,还能按时完工么?

诗人读过不少书,也常上网看新闻,网上经常曝光一些虽说已经拿了省优甚至是鲁班奖的桥梁或路段,却会莫名其妙的因为一辆超载的车或一艘沙船的碰撞而断裂坍塌。问责起来,相关部门都拿着一叠厚厚的验收证明出来,言辞凿凿地说,都是经过验收,工程质量是没有问题的,之所以出现事故,责任都在超载的车和撞桥墩的船上。

诗人和沙尘扬谈起这些事故,沙尘扬就不屑地挖着鼻孔,眼睛往上斜瞟着,说:“验收的结论是没有问题,但验收的过程就难说了。一伙屌人负责验收,连水泥和沙都分不清,还指望他们能验收出个屁啊?”说着踢着脚下的砂石,哼哼吱吱地对诗人说:“这些灌楼面主体的混凝土,按要求是要用白石子的,你看,这些全都是红石了,哪够硬度?最屌的是这沙子,你晓得这是什么沙吗?”

诗人推推眼镜,凑近那堆沙子,一股咸腥的味道冲了上来,冲得诗人往后退了几步,诗人捂着鼻子,指着沙堆说:“这河沙掺了死鱼么?”

“丢,连这是什么沙子都分不清,你还做个卵工地啊?”

沙尘扬用手捧起一捧沙子,沙子唰唰啦啦地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下来,待手中的沙子漏完了,才拍拍手,说:“这些黑心肠的,用的都是海沙,而且都是刚抽上来的海沙,都没经过处理,直接就运进来了,能不臭么?”

诗人吓得脸都白了,只要有一点点常识的都晓得,海沙含有大量盐酸,极容易腐蚀钢筋,海沙是绝对不能用来调配浇灌主体楼层的混凝土的。工地上一定要用海沙,那也要经过几度清洗、调配和淡化处理后,才能使用。

沙尘扬见诗人吓得半傻的样子,笑笑说:“红石,海沙,粉煤灰调的混凝土,里面混着的是铁耙手轻轻一扭就能扭断的钢筋条儿,恐怖小说也不敢这么写的。哈哈,诗人,在工地混长了,你就晓得了,为什么现在的工程,都能这么低价投标,又为什么工程的进度越缩越短了。”诗人看着沙尘扬大笑而去的背影,呆了半天,也缓不过来。

诗人高考没考上理想的大学,读野鸡大学觉得浪费钱,于是便出来找工作了。像他这样只会之乎者也,空有理想,却连螺丝刀都倒着拿的毕业生,要在人才市场上找一份过得去的工作是很难的。碰了几次壁,诗人便恹恹的。

有一天,诗人经过水都新城工地,突然一台混凝土滚筒车飙了出来,扬起一幕滚滚黄尘,诗人捂着鼻子往工地大门躲去。黄尘散去后,他扇扇鼻子,抬头望了望,就望见工地大门上贴着的一张黄黄旧旧的招聘告示,上面说,要招一批油漆工人。条件只需年满十八,身体健康。诗人摊开双手看了看,他以为油漆工就是给物件刷刷油漆而已。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他就喜欢写写画画的,给物件上遍油漆描轮金,应该不难吧?于是,诗人正了正衣冠走进工地。朱五毛歪着脑袋看诗人半天,突然伸手将架在诗人鼻梁上的眼镜摘了下来,问:“能看见么?”

诗人眼前一片模糊,像晕开了很多白花。诗人老实地摇摇头,近视还不能当油漆工么?朱五毛翕翕鼻子说:“看不见就好,你往后刷油漆时,最好不要戴眼镜。”能留下来混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诗人唯唯诺诺地应付着,跟着油漆班的班长走进了工地工棚。

怪不得朱五毛让他不要戴眼镜上班了,工地上的事情,还是看模糊一点儿好。

诗人走进木工房,柳大个和几个木工在机床前面锯木条,木屑纷飞。诗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罩在脸上,柳大个嬉笑着说:“你也学沙尘扬讲究起来了么?”诗人才懒得理他,沙尘扬说过,不仅水泥粉末能将肺浆起来,木屑儿也能将心肺堵起来的。生命是最矜贵的,宁愿热点,也得戴上口罩。

柳大个见他不理自己,耐不住了,抛下木材,走过来说:“诗人,还是帮我再想个出彩点儿的名字吧,我昨晚想了一晚,你给我起的柳建军这个名字也不好。”

诗人笑道:“怎么不好了?你不是建设大军中的一员么?”

柳大个“逑”地吐了一口说:“建个卵,老子就想要个响亮点又有福气点的名字。”

“柳建军”已是诗人给柳大个想的第一百零八个名字了,这个柳大个真真无聊得透顶了,除了改个体面一点的名字外,他真的一点儿追求和志向都没有了。诗人无奈地仰面朝天,却看不见天,只有几个星铁撑着的简易棚顶,星铁的交接间,挂了几个灯泡和中横交错的电线。

诗人自认是个有抱负的人,他觉得,此时暂在工地上当一名油漆工,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当苦完心志,练罢筋骨后,便能羽化成翼,冲天一飞的。因了这样的想法,诗人便觉得,即使每天都只是机械地挥动刷子,和这些弥漫着甲醛味的油漆木头没玩没了地打交道,也不委屈。

每天下班后,诗人不屑和其他工友去抢饭堂新鲜出来的饭菜,也不会拧着水桶和工人一样,吆喝着,横冲直撞地往冲凉房跑去。像他这种肩负大任的有志之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他偷偷开了冯珠珠的施工升降梯,上到第三十六层,坐在刚浇灌完,还没完全凝固的水泥地板上,双手盘着膝盖,望着脚下遥远的远方。那弯弯曲曲,似琉璃般透明的是缈江,它从西而来,绕了大半个缈城,又奔东而去,只要在缈城生活过一段日子的人,都会对这道水产生感情的。稍近一点,便是缈城城区,经过这几十年来的城市建设,缈城已颇具现代化都市的规模了。楼层高高低低,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马路将城市的高楼分割开来,城市更显得错落有致,几个主题公园点缀在城市中间,创造出来的凹陷感,总能让诗人由衷地发出一声长叹,这才是城市啊!

现在在建的水都新城,据说比缈城城区还要做得宏大,气派,科学,成熟,时尚。诗人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怎样的新城?缈城用了三十年,才将原来破旧的城区改变成今天这样子,但已足以让世人赞叹。而今的水都新城,从规划立项到备案建设,才用了短短半年的时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城市规划建设的设计者们都是经验丰富,业务老到的专家,所以才不需要太多的时间用来考核论证?要不,哪能规划方案一出来,便马上用于工程之上,一个新城市的大项目,还没有正式招标,就急急火火地动工了?旧城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盖建设的,但也用了三十年。新城是推山填水,平地而起,从无到有,才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整个新城区已具规模,一栋栋高楼大厦,新颖、挺拔,时代感极强地林立起来,有住宅楼,有商业大厦,有星级酒店,有购物广场,有公共社区,有小学中学大学,有医院有办公大楼,功能齐全得让人咋舌,这就是速度,这就是变化,这就是经济实力和正确决策的引导和推动下的必然成果。

每次坐在高层上,俯视这个城市,诗人都觉得胸潮澎湃,诗意大发。他站起来,张开双手,大声朗诵:“脚手架高过云天,这是你演绎人生的舞台,黝黑的肌肤被烈焰切割,粗糙的大手,在城市上空舞个不停……明天,当太阳升起,你又立在了,高高的脚手架上 。”这首《建筑工人之歌》是诗人成为一名建筑工人之后,专门在网上搜的,现在,他已经倒背如流。但每背一次,他依然热血澎湃,激动不已。反复背诵多了,便被其他工人发现了。大家端着饭盒,嚼着猪油炒出来的菜肴,仰头看着高层上那个还戴着安全帽,正忘我投入地朗诵着的人,觉得真不可思议,工地上还有这种宁愿饿着肚子也要朗诵诗歌的傻子?真是奇葩啊!有人便讥讽说:“看这傻逼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真的是诗人不成?”

于是,诗人便成了他在工地上的代号,工人们看到他,都笑嘻嘻地叫他诗人,他也不反对这个称呼,他觉得这是将他和其他工人区别开来的一个标识,所以,乐滋滋地接受。

柳大个不停地缠着诗人,诗人又勉为其难地给他起了几个名字,什么柳有食,柳丰足的,但是柳大个还是不满意。诗人开始懊恼,当初为什么那么傻?告诉这个呆子,说人的名字至关重要呢?这呆子还真上心了,没完没了地缠着。推不掉缠人的柳大个,诗人就转身专心对木材上漆。

柳大个可不放过他,一把扯下他脸上的口罩,笑嘻嘻地说:“再起一个,再起一个,我就满意了。”诗人直摇头,柳大个靠上来,死皮赖脸的,诗人烦了:“你到底是来做事的还是来起名字的?”柳大个嬉皮笑脸地说:“工作起名两不误。”

柳大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死脑筋,他谈不上,做事时,他就很懂得推重避轻的,说他不是死脑筋么?他却会因为一个名字,磨上半个月。

诗人都给烦的快吐血了,恰好这时,瘦猴喘着气跳了进来。诗人像找到了救兵一样,大声喊:“瘦猴,你又来找大个陪你去樱桃妹妹那里吧?”

樱桃妹妹是瘦猴新近认识的一个发廊妹,虽然个子小小的,但小得眉目清秀,小巧玲珑,瘦猴和柳大个一下子便被这个樱桃妹妹迷住了,三天五天就相约去樱桃妹妹的发廊洗头按摩,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柳大个听到“樱桃妹妹”四个字,眼睛一亮,一按开关键,电锯床“嗞嗞嗞”地叫唤了一下子,就停了下来,瘦猴却摆着手说:“丢,你关机床做什么啊?我又不是来找你的。诗人,昨晚你在上面写诗时,有见过王五哥么?”

不是来找他的,柳大个又怏怏地启动了机床。诗人想了想,昨晚他上过三十六层时,天已经暗得几乎看不到脚下的建筑物了,天空上布满脏台布般的云絮,四周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打鸣的虫儿也没一个,更别说有人了。诗人就着顶层上面的灯光,写了半天,才写了两行诗,今早起来再读了读,觉得还是不满意,又将它格式了。瘦猴没有耐性听他回忆细节,急火火地问:“有没有见过王五哥?”诗人摇头说:“无啊!”瘦猴骂一声:“丢那妈!”诗人问:“你凶个卵啊?”瘦猴急得抓腮,说:“铁耙手突然胃痛,痛得倒在切割机前面了。”诗人大惊,铁耙手似铁塔般的人物,得有多厉害的疼痛他才扛不住啊?诗人进工地的第一个月,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铁耙手看他可怜,掏了两百块给他。平常铁耙手话不多,只闷头做事,瘦猴他们总爱拿他来打趣作乐,但诗人却将他当父亲般敬着。

诗人丢下刷子往外跑,边跑边叫:“你还找王五哥干屌啊?快找朱五毛啊!”瘦猴追出来,急吼吼地说:“铁耙手的身份证银行卡全都在王五哥那个屌菊花的那里啊!”诗人一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昨晚他从三十六层下来,刚走出施工升降梯时,抬眼瞥了瞥工地大门那边,恰好有个修长的身影在大门前一闪而过,诗人一拍大腿,工地上还有谁有这么修长婀娜的身材啊!王五哥!瘦猴跳过来,一把提着他的衣领。这猴儿,急起来就用起以前混江湖的路套,诗人急红了脸,说:“王五哥出工地了,昨晚出的工地,手里好像还挎了个包的。”

“丢!”瘦猴眼里曝出寒森森的光。痛得蜷缩在地上的铁耙手,还挣扎着告诉瘦猴,明天就要参加技能比赛了,王五哥可能还在某一层楼上练手法呢!练个卵手法,这个屌菊花的,平日对铁耙手好得……比瘸子还上心,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瘦猴还一度以为他有“基”的倾向,没想他竟是演戏的,把戏演得天衣无缝,骗过了工地所有人,更骗了憨厚老实的铁耙手。王五哥够狠的,将铁耙手的身份证银行卡都骗走了,然后悄悄收拾包袱走人,铁耙手却到死都还蒙在鼓里。

瘦猴推一把傻呆了的诗人,说:“你去帮朱五毛送铁耙手去医院,瘸子是无办法照顾铁耙手的,消息告诉她了,她只会干着急,你就留在医院照顾铁耙手吧。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把王五哥这屌菊花的找出来。”诗人点点头,撒腿就跑了。瘦猴三跳两跳,就出了工地。

混江湖的就是混江湖的,关键时刻,就是拿主意的主儿,怪不得朱五毛一定要将瘦猴留在工地。

诗人边跑边想着,还没到工棚,就听见朱五毛的怪叫了:“铁耙手,铁耙手,你给老子挺住啊!急救车马上就来了哇!”

一向讲究的朱五毛,此时已是手足无措,乱了方阵。朱五毛失态也是正常的,现在工地最见不得的就是工人出事故,要是工地上莫名其妙的死了个工人,特别是像铁耙手这种,有人缘又能干,且一直身体壮健得像头牛般的工人,要是突然死亡了,工地肯定马上谣言四起,猜测纷纷的,搞不好记者律师明天就来工地找茬了。

朱五毛宁愿痛得满地打滚的是自己。

八、不是尾声

就在大家为铁耙手的病情惶惶不安的夜里,新金太阳酒店项目部的木工房突然起火了。南方初秋的天气,又热又燥,火势从木工房冒了出来,一下子就舔着了附近还晾晒着的大板材,火焰从一小堆舔着另一小堆,慢慢便蔓延成一个大的火海。工人们从惊魂不定的睡梦中醒来,打开消防栓,接上水管,慌慌乱乱地往木工房冲去;也有工人提着水桶,淋淋漓漓地往木工房跑,大家大呼小叫,哭爹叫娘的。

因了铁耙手的事情,朱五毛让所有工人夜里都不要加班赶进度了,他本意是想让工人们都好好休息一下。这几个月,趁了晴天,工人们都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赶进度,累得连铁耙手这般铁打的汉子也倒下了,朱五毛怕有更大的事故。但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工地难得不用打亮刺眼的夜明灯,开着刺耳的机器加班,大家难得这么安静地休息一晚,没想到,宁静的背后却是灾祸的恐慌。要不是小卖部梅姨半夜憋尿起来,看到木工房那边熊熊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要不是她及时地发出一声尖利而巨大的惊叫,工人们恐怕仍在睡梦中,恐怕来不及醒来,就被烤成烧猪了。

朱五毛仍守在医院的抢救室前,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吓得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他接通电话刚想骂人,但立刻就脸色发白,一下子瘫痪在地上。

诗人跑过去扶他,问:“朱经理,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还接通着,里面响着各种声响,有噼里啪啦的火焰燃烧的声音,有哗啦啦地浇水的声音,有杂乱无章的人来人往的叫喊声,胡贱生在电话里面大声喊:“朱五毛,我都叫你在工地上多装几个喷喉的啦!现在火势根本控制不住啊!”诗人也呆了,万没想到工地此时是这般情况,朱五毛一把抓着他的手,哭着说:“快,帮我打119。”

经过一夜的抢救,铁耙手终于暂时脱离了危险,被推出了急救室,转至住院部。医生一脸严肃地告诉诗人,铁耙手患了胃癌,已是晚期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即使做手术化疗,最多可以活半年。医生说,铁耙手得的这病,与他平常的饮食很有关系。

诗人抖着手望着长长的化验报告,他怎样也不相信,像铁耙手这般健壮的汉子,竟然会得癌症,这小小的一个癌细胞,竟然能将一具铁塔般的身体击垮。诗人拽着化验报告单,抱头蹲在病房门口嗷嗷地哭起来。在哭声中,隐隐地传来一轻一重,一高一低的脚步声,诗人抬起头,一个瘸腿的女人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诗人觉得,这瘸腿女人的脸,白得像十五挂在中天的月亮。

诗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往回走,混混沌沌地从日出走到日落,不知道在缈城转了多少个圈,才回到工地。

大火早已经扑灭了,但工地仍糊踏踏一片。废铁焦木和泥浆凌乱地占据了大半个工地,还有几个断了桶柄或被挤裂了的水桶随地扔着,不知道都是谁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插在泥泞内,数不清的凌乱的脚印,诉说着昨夜的恐慌。空气里仍弥漫着阵阵焦味,呛得人心烦。

沙尘扬昨夜已经给电话诗人,告诉他事故的经过。在诗人和瘦猴离开木工房后,柳大个没关机床没打扫场地,就偷偷溜出去找樱桃妹妹了。也不晓得他用什么方法将樱桃妹妹勾引回来的。两人趁着工人都休息了,夜深人静,偷偷摸进木工房。或许是太兴奋,太激动,太投入了,这两人竟然没注意到用来开木料的机床仍一直在运作的。也许樱桃妹妹发现了,但柳大个一把堵住了她要说话的小嘴。机床运转了一天一夜,机体发热,部件热得烫人。粘在轮轴上的刨花和木屑,随着轮轴的飞速转动,慢慢便冒出烟,舔出火舌。在木工房里,躺在满地的刨花上,正忘我投入的两个人,并没注意到危险的逼近,当他们从欲仙欲死中满足地分开时,大火已经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清早,火葬场的人就将两具烧得焦黑的尸体运走了。

诗人再也看不见那个整日围着他,让他给起名字的柳大个了。诗人鼻子酸酸,早知道就多给他想几个名字选择了。工地里,人人都是垂头丧气的。朱五毛已经被警察带走调查了。

诗人推开工棚的门走进去,身后的一抹余晖也跟着他走进工棚。胡贱生,沙尘扬,张结实等人都在。大家坐在床上,一声不哼的。因了昨晚的一场大火,他们都没有参加今日在缈城建设技术培训中心举办的技能比赛。诗人扫一眼这几个人,他们都是几大技能工中的佼佼者,完全有实力获得比赛的桂冠的。他们脸色沉重地低着头,也不晓得他们的心里想的是什么?诗人好想大哭一场,为了这场技能比赛,他们天天都利用一点点工作之余的时间,拼命地练习,他们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本以为,借助这次技能比赛,能抓住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的。但上天却这般抓弄人,偏偏在比赛前夜,掉下一个火球,燃起了这么一场大火,将他们心中蹿起来的希望,都烧得灰飞湮灭。

或许,这就是命运。

陈大抹子说过:“做泥水的就是做泥水的,拿灰抹子的就是拿灰抹子的,并不是一个人不拿灰抹子了,转手拿个锅铲,他就能当上厨师的。参加一次技能比赛,改变不了工地工人的命运。”

陈大抹子的话应验了。

诗人缩回自己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大家就这样沉默着,直到瘦猴蹭的一下,踢开工棚的大门,跳了进来。胡贱生舔舔嘴唇问:“人呢?找到了吗?”瘦猴点了点头,说:“他去医院了。”众人望着瘦猴,瘦猴说:“王五哥没跑人,他想找培训中心的负责人,赛前塞个红包,让那人到时候给铁耙手高分。”胡贱生的嘴唇摞了摞,却没说话。沙尘扬又挖鼻孔了。

诗人觉得鼻子酸酸的,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热起来,模糊了。瘦猴一拳打在桌子上,骂道:“丢那妈。怎会这样?”

是呀,怎会这样呢?

诗人偷偷擦了擦眼泪,眼前的几个人又逐渐清楚了,他们表情一样,神态漠然,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像铁耙手没得癌症,像昨夜没发生过火灾,更像从来都没有什么技能比赛过一样。

一张白得像十五悬挂在中天的月亮般的脸出现在诗人的眼前,似有脚步声,一高一低地传来。诗人忽然记起一首诗,那是昨晚在抢救室外等待时,他用手机上微博看到的。

只看了一眼,诗人便记住了其中的几句:一些人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一些人除了老迈,一无所有;一些人居于两者之间,只是居于两者之间……所有留下的一切,如你所见。冷酷。无情。

作者简介:

蔡玉燕,女,笔名彤子。广东佛山三水人。在《作品》、《花城》、《青年文学》、《广州文艺》、《芳草》、《特区文学》等刊物发表有小说,有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转载,著有小说集《高不过一棵庄稼》,长篇小说《南洋红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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