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川

2014-02-14 20:15池上
江南 2014年1期
关键词:白头翁柚子

池上

孙旭宗和芸溪手牵着手走过白苇塘时,一股子风正从遥远的西北方扫荡过来。整个白苇塘的水顿时像传递信号似的,从塘的这头一浪一浪地传到那头。岸上的芦苇全倒下去了,只剩下那焦黄的花絮在风中肆意地招摇。这风刮得要紧,白苇镇上的人说,把镇上姑娘的心都吹碎了一地。

风下去的第二天,白苇镇上的姑娘们照旧出门干活。一个个都跟丢了魂似的,走近一看,眼圈上像是抹了一层灰。不用说,肯定是哭过了,还哭得不轻。唯有三丫,走路反倒轻快了,逢人便说,知道不,孙旭宗和芸溪好上了。又有谁会不知道呢?然而,三丫却照旧说,见一个说一个,她那肥硕的屁股随着身体左右摆动,活像一只肥鸭。三丫的肥胖是出了名的,又黑,所以到现在都没能把自己嫁出去。三丫却满不在乎,她说全镇子的男人,只有一个他看得上眼,那就是孙旭宗。

白苇镇的人便弄不明白了,自己喜欢的人和别的女人搭上了,三丫怎么还高兴得起来。只有凤凤,一眼就把三丫的心给看穿了。三丫呀,是自己吃不到,也巴望着别人吃不到。这里的别人是指整个白苇镇上的姑娘,白苇镇上的姑娘,十个里有九个喜欢孙旭宗,这是公开的秘密。

孙旭宗是白苇镇上出了名的才子,他能写一手好字。谁家盖新屋,得了他的墨迹,挂在屋里,别提多有面子。孙旭宗是不去地里干活的,他爱看书,也亏得他父亲支持,竟考上了城里的大学。虽说大家伙都知晓孙旭宗的才气,但毕竟大学不是说考就能考上的。白苇镇上一个考上大学的,是在十年前,那人现在已是城里头一个不小的官。所以,当喜报传来时,整个白苇镇沸腾了,人们都说孙家要飞黄腾达啦!

姑娘们更喜欢的是孙旭宗的脸,白净得很,一点儿也不像是白苇镇上的人。听说城里的小伙子就兴他那样的,成天不晒太阳,把脸捂得跟白玉豆腐似的。孙旭宗一说话,镇上的姑娘更是屏气凝神,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其实,他说什么倒是次要的,关键是他一开口,淡淡的书卷味便从文绉绉的话里淌了出来。不似其他男人,满嘴都是烟味、汗味、庄稼味。白苇镇的姑娘们喜欢淡淡的书卷味。

孙旭宗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喜悦同落寞几乎是同时来的,无声无息地侵占了白苇镇姑娘们的巢穴。大家都觉得,从此,孙旭宗便是飞入了妖孽丛生的界域,再也回不来了。这心情,竟同做母亲的毫无二致,仿佛孙旭宗是她们看着、拉扯着大的。姑娘们还想到,城里到处都是袒胸露乳的女人,她们的脸上化着浓艳的妆容,在寂寞的夜里尽情地开放。一低头,偏又看见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身子,姑娘们便再也提不起劲来了。

可孙旭宗读到第三年,依旧没有半点谈恋爱的动静。白苇镇上的姑娘们又都把眉头舒展开了,那神情,好像在说城里的女人也不过如此。姑娘里,就数凤凤心眼最多。她最先慌了起来,莫不是孙旭宗要找只金凤凰?姑娘们的心就一个劲地往下沉,越发觉得他高不可攀。她们唯有把心事和头一同掖到被窝里,诉说给黑漆漆的夜听。这也是白苇镇上姑娘间公开的秘密。

然而现在,姑娘们连想的份儿都没了,他孙旭宗和芸溪好上了,偏是芸溪。姑娘们沉默了。她们情愿孙旭宗从城里带个妖娆的女人回来,断了念想也心甘了。可对方却恰恰是那样的女人。姑娘们觉着,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又或者芸溪这小婊子使了什么法术,孙旭宗放假回来才几天,就把他的魂给勾去了。

其实,芸溪不用法术,也能把男人的魂魄给勾去的。她的脸原本就白嫩,施上淡淡的粉,竟是透亮的,似乎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弯弯的眉黛下,一双不大的眼睛似笑非笑,叫人看了就再也离不了。镇上流传,她的眼睛有摄魂术。难怪,就连结了婚的男人看到她,也禁不住臆想一下。为什么会臆想呢?男人们总结,芸溪的骨头,太轻了。轻得她走路像是飘过去的,听不出半点声音。自打她从城里回来后,她的飘中还夹带了扭胯,只扭一丁点,她那腰肢便跟断了似的。女人们便开口骂她骨头轻,轻得那些男人们一摞摞地往芸溪家跑。

芸溪是不厌烦的。男人就是把她家围个遍,她也照样对着黄澄澄的大铜镜,扑粉、描眉。把门一推,像没人似的朝前头飘去了,引得男人们瞅着她一扭一扭的屁股蛋子,直流口水。镇上的其他姑娘恨得心里直痒痒,一边骂着,一边却也学起了芸溪。她们拖人去城里买粉、买口红、买衣裳,除了少数几个变美了些,余下的,反倒更丑了。这好比是东施效颦,男人们的眼神始终还是停留在芸溪身上,一摞摞地往她家跑。

芸溪是谈过恋爱的。她虽然从不赶那些张望她的男人,可也没瞧见她和其中一个处过对象。镇上人便说,芸溪那小骚货,挑着呢。第一个和她谈对象的,是镇党委书记的侄子任家鹏。那段时间,镇上的男人全都跟撒了气似的,一个个都蹲在家里。任家鹏善妒,要是惹恼了他,没好果子吃。

后来,芸溪被城里的阿舅接去住了阵子,她和任家鹏就算完了。任家鹏是第一个和芸溪好上的,但只是好听了个名头,什么便宜都没捞着。真正捞着好处的是吴有民,和大多数镇上的人一样,他是做珍珠生意的。白苇塘的珍珠跑到省里都是有名气的,个头不大,但质地好。从蚌壳里出来的,有七八成好货,上等的珍珠色泽自然、剔透,一看便知。吴有民在几年前,买下了白苇塘靠东边那塘子的使用权,足足占去了白苇塘的一半!他脑子好使,才几年,就把老本拾掇了回来,还在城里置了套大房子。现在,他又摊上白苇镇第一号美人芸溪,男人们说,好事都让他给占尽了,说的时候忿忿的。

芸溪家又冷清了,男人们想到她今后就要住到城里的那套大房子,胸口竟酸酸的。然而,他们又觉得芸溪是该做阔太的,天生就是。芸溪却说不做就不做了,什么原因,大家都不晓得。芸溪说,没感觉了,没感觉了,就要分。感觉算个啥子东西?镇上人都笑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等到结了婚,生了娃娃,忙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找感觉。这才叫过日子。感觉这玩意,玄得很,只有城里头那些人才玩。她芸溪就是在城里呆久了,可她也不看看自己脚下这块黑土地,这怎么比得?

芸溪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别人叫破鞋的。是谁先传的话,镇上的人不清楚。他们只能推想,是吴有民,吴有民要面子,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消息一传开,芸溪便蒙了羞,休想再嫁出去。吴有民反倒成了有本事的人,脸上增了不少光。

镇上的男人彻底断了念头,然而关于芸溪的丑事还是一桩接一桩地飞入他们的耳朵。那些原本斗败的女人,个个都竖起了脖子,天天说着那些细节,翻过来嚼过去,好像她们亲眼看到似的。说得男人们更觉无趣,芸溪就是破鞋,也是言语玷污不得的。想要走开,双脚却又不听使唤。听总比不听强些,听到紧要处,芸溪那嫩生生的模样便在眼前,触手可及。一摸下面,竟是涨的了。

第一个去看芸溪的,是个叫二马的家伙。二马是个二流子,平日里没事可做,专蹭别人家的饭吃。他躲在芸溪屋门口的窗沿下,一抬头,从半开着的窗户里露出两个芸溪的模子来。芸溪正在梳妆,她坐在一面黄铜铜的大镜子前,先是扑粉,再是擦腮红、描眉。二马觉得,芸溪就是不化妆,也是顶美的人。她化了妆,则是另一番美。关于这一点,孙宗旭后来也说起过,他说芸溪好比是西施,淡妆浓抹总相宜。二马是知道西施的,但他不知道苏东坡的那句诗。二马只觉得,芸溪怎么样都是好看的,就连她化妆的样子,也是好看的。对,这叫艺术,芸溪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二马为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到的一个词,兴奋起来。

他一激动,手不小心碰到了窗柩,发出哐当的声响。二马慌了神,他骨子里是怕芸溪的,没来由地怕。芸溪一回头,看到了窘迫的二马。她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叫二马起身来看。二马领了旨,便趴在窗台上看。看了一下午,还觉不够。

这天傍晚,二马特痛快。二马一痛快,就会去镇上的白苇酒家喝酒。二马叫了一壶酒,酒正温,他边喝边哼起小曲来。他的咿咿呀呀声引来了不少人,镇上人都知道,二马藏不住事,一遇到好事,恨不得你追着他问。几杯酒下去,人又多了好几圈,二马开始说起来。这不说还不打紧,一说,全白苇塘男人的心都跟了去了,争着要看回眸一笑的芸溪呢。男人们都说,他二马算什么东西,他能看,我们凭啥不能看。

芸溪家的屋前又热闹起来了。姑娘们原先以为芸溪死绝了,孰料,她同野草般,越烧长得越旺了。婊子、骚货,她们对着芸溪家谩骂,好叫心里舒坦些。骂到酣畅处,芸溪就摇曳着柳枝似的软腰从屋里出来。她也不回骂,只浅浅一笑。那笑呦,看得天空都黯淡下去了,那是一种散发着成熟气味的笑。骂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了,怪不得男人们管不住脚,连女人都消受不了呢。只好摇头离开,一路走一路叹气。

起风的那天夜里,白苇塘的姑娘们无法入睡。从西北边过来的风,穿越了广袤的大地,来到这小镇,反而不适应了。它只能在两家间狭小的弄堂里穿梭来穿梭去,擦得屋顶上的瓦片砰砰响。不时,还发出呼呼的怪声。姑娘们觉得,这风就像能读懂她们似的,猛烈中带着幽怨。

倘若芸溪的情史到此结束,她们还能勉强接受。可芸溪却浪开了,一个接一个地找男人。孙旭宗前头,是镇竹笋加工厂副厂长钱老虎。白苇镇上,除了白苇塘的珍珠、鱼、虾和成片成片的芦苇,就数竹笋卖得最火。竹笋长在白苇山上,白苇山上是不长芦苇的,只有竹子。镇上的人管什么都带“白苇”二字,就像是商标,撕不去的。

钱老虎是个肚子老大的中年男人,他长得结实,一脸凶相。芸溪那丫头,瞎了眼了,镇上的人都说。芸溪也不管,自跟了钱老虎,她再也不下地干活了。钱老虎有辆面包车,是厂里的,一到周末就载着芸溪往城里跑。一回来,芸溪的手上准拎满了大包、小包。她成了彻底的卖货。

还有一点,钱老虎是有老婆的,最大的儿子都快上初中了。钱老虎的老婆很怕钱老虎,钱老虎一不高兴就打人。所以,当别人告诉她钱老虎和芸溪那勾当时,她不仅听不进,还要反骂回去。话不好乱说的,相不相信我现在就把你揪到钱厂长那里去!钱老虎的老婆在外面,是只母老虎。

风起得更厉害了,姑娘们睡意全无。她们多希望这风能刮进孙旭宗的屋子里,好生让他清醒清醒。那是个多么完美的男人呀!

静川躺在床上,眼盯着屋子上头的梁柱子,中间那根木梁边衍伸出许多小横梁,静川就在那里一根一根数。她数腻了,眼皮子却还是没有耷拉下来,她只好试着数绵羊。静川知道,就是数到十万,一百万,她也睡不着。然而,她必须数,好叫脑子里填塞满东西。

静川是芸溪的妹妹,比芸溪小两岁。静川和芸溪那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芸溪有弯弯的眉黛,静川有;芸溪有透亮的眼睛,静川也有;芸溪有丰盈的嘴唇,静川还是有。

但是,白苇塘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两姐妹中谁是芸溪,谁是静川。芸溪爱跑,双腿一蹬,就往城里去了,不像静川,成天窝在家里看书、写字。镇上人说,这是定数。姐妹俩的名字里就藏着玄机,天底下哪有不流的溪水,挪动的山川?

芸溪在城里住了一阵子后,两姐妹的差异更明显了。芸溪走路、说话,都是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子狐媚。静川却像个西瓜,熟透了,滚到水泥地上,脆生生的响。这样一说,静川似乎是实愣愣的。可事实上,她俩真正给人的感觉又恰恰相反。

从某种意义上说,静川比芸溪更美。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当你注视她那水灵的眼睛,你能从里面看到碧蓝的天、鲜绿的草、清澈的泉水正咕噜咕噜往外头冒。泉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无数个亮点,一晃一晃的,耀眼得叫你不敢再多看一眼。所以,静川走在路上,是没有男人看的,有谁会定睛去看正午的太阳?对,静川就是浮在天上的,亲近不得。芸溪才是两腿长在地上的,活生生的女人。

这种巧妙的逻辑,静川并不知晓,就像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美。静川常把小凳子往屋门口的柚子树下一摆,坐好,腿上搁一本书。她看着柚子树抽芽,长叶,结出一个个圆圆的小柚子,看着书上的男男女女分了,又合了,看着男人一窝蜂似的往她家涌,终于散了。她知道他们是来看姐姐芸溪的。

芸溪是静川的姐姐,更是静川的娘。她俩从小就没了爹娘,在白苇镇,长者为大。她们还有个阿奶,年纪很大了。她有个独子,叫常庆,是芸溪和静川的爹。

常庆是镇上少有的高中生,个不高,偏瘦,背地里喜欢他的姑娘不在少数。毕业后,常庆去了城里打工,他在一家报社做校对工作。卢月就是那时候认识常庆的,卢月是芸溪和静川的娘。可卢月的家里人并不看好这桩婚事,他们认为常庆是乡下人,在城里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卢月却说,白苇镇是个镇子,不是乡下。那里有大片的芦苇,风一吹,芦苇花就漫天飞舞,落入盛满鱼虾和珍珠蚌壳的白苇塘里。卢月的娘气得要断绝母女关系,卢月也不管,跟着常庆来到了白苇镇。

刚来白苇镇时,镇上人都啧啧羡慕。卢月是个美人胚子,生下的两娃娃也尽得她的遗传。可惜,除此之外,她的美貌再无用处,如同常庆的笔杆子,竟锈了。白苇镇不需要文人,对着白苇塘那一波湖水抒发感慨,是换不来半碗米饭的。白苇镇需要的,是伙计。

庆生开始学做瓦匠,用他曾经书写隽秀字迹的手,在白苇塘各家各户的房檐上糊抹。他的行当是固定的,一顶厚毡帽、一个盛满水泥料的桶和一把小铲刀。毡帽是用来挡灰尘的,糊水泥时,粉尘多,很容易进到眼睛里。出事那天,他把毡帽拉在了家里。灰尘趁势窜进了他的眼睛,模糊中,脚一打滑,他就从屋檐上掉了下来。他死了,死的时候,芸溪三岁,静川一岁。

卢月便整日抱着那顶毡帽哭,哭得白苇镇上的人再也不轻易发笑,仿佛亏欠了她似的。那撕心的哭声,伴着清冷的夜光传遍了白苇塘,传进了每个酣睡之人的耳朵里、心窝里。渐渐地,卢月的泪腺干涸了。她开始扯着嗓子哭,她是真哭,但却看不到一滴眼泪。一年后,卢月死了,死的时候脸上竟挂着微笑。镇上人明白了,她是被孩子他爹叫走的,走得好哇!

可怜的是俩女娃,才没了爹,又没了娘,靠着阿奶勉强度日。阿奶上了年纪,只负责姐妹俩那一口饭。等芸溪稍大一点,妹妹就基本由她照顾。静川的头是芸溪梳的,衣服是芸溪洗的。静川爱吃笋,芸溪就跑到白苇山上去刨,央求着阿奶给她们煮。

对静川而言,芸溪就是她的娘。做儿女的,是不能干预娘的,所以静川从不插手芸溪的事。何况,芸溪的性格好比是溪水,想要流到哪里,就流到哪里,是拦不住的。这一点,就是芸溪从城里回来后,也没有改变。尽管静川并不喜欢家门口的那些男人,但芸溪都不说什么,她也就不说什么。

关于城里的阿舅接走芸溪一事,白苇镇上的却有话要说。芸溪读初三那年,城里来人了。当男人身着卡其色衬衫,从一辆气派的小轿车里钻出来时,姐妹俩都不知道这人的来头。倒是对方先开了口,说是她们的阿舅,也就是她们死去的娘的亲哥哥。这些年,他一直惦记着姐姐,碍于母亲的压力才没敢来。不久前,他母亲离世,唯一的儿子又出了国,才决计来一趟。此行,他不仅是为了见两个外甥女,更希望带她们其中一个回去。姐妹俩听出来了,阿舅是想找个伴,好叫余生不至于太寂寞。

镇上的人私底下猜走的是静川。静川天性安静,到了城里,恰好能和她内敛的性格互补。不似姐姐芸溪,一准咋呼。况且,静川年纪又小,需要照顾。可静川却说她不喜欢城里,她不想去。

这话倒也不假,静川对于城市或者乡镇没有明显的倾向。但她知道,姐姐是喜欢城里的。

有一回,姐姐不知从哪里弄来个蝴蝶状的小簪子,扣在头发上可好看了。可没过几天,姐姐就把小簪子给烧了。姐姐说,城里早就不兴这样的了,现在流行的是流苏式样的。知道什么是流苏吗?看到静川直摇头,她又比划道,就好像是帘子,一根一根垂下来的。芸溪不说话了,出神地看着窗外,几只鸟儿正从头顶掠过,朝远方飞去。静川读懂了,姐姐和她是不同的,她所要的,不是脚下的这块土地。

阿舅把芸溪接走了,留下了静川和她那愈加苍老的阿奶。她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来,除却那些琐碎的不能再琐碎的小事,有两件事是不得不提的。一件是阿奶归西了。阿奶说,去就去了,别拖累了活的人,意思是别叫芸溪回来了。阿奶还说,有样爱好不容易,无论如何要保持下去。静川知道,阿奶说的是读书。

静川毕业后,却没有继续往上念,她在笋厂做了工。此为另一件。笋厂不缺人,尤其是秋冬季节,积压的竹笋早已加工的差不多了。但钱老虎却说,要的,要的。他对静川没有色心,完全是看在她姐姐的情分上。这点上,钱老虎还算不错,至少比吴有民强。静川刚毕业,先做的是珍珠加工。她把好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捡出来,放到一边,再把不大好的磨得滚圆滚圆。可吴有民一检查,说圆的珍珠太假,卖不了好价钱,要她全部磨回去。

芸溪回来的那天,静川从笋厂下班回屋。一推门,芸溪正坐在黄铜镜子前,她的影像有些模糊,静川想起,已经好久没用这面镜子了。芸溪回过头来,我回来了,她对静川说。静川说,好,便不再问什么。静川觉得芸溪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

阿舅却不这样认为。阿舅开着他那辆气派的车,穿过枯了大半芦苇的白苇塘,在她们的屋前停下。阿舅说,他是来讨个说法的。他花了那么多气力,才让芸溪上了重点中学,为什么说不念就不念了,回来也不和家里说一声。芸溪说,自己根本不是块读书的料,对不住阿舅。她把两手一摊,一副无奈的样子。阿舅气得直骂芸溪,又问她成天买衣服,勾引男人,是不是真的。芸溪知道,肯定是舅妈告的状,阿舅平日里在外地做生意,她的事都是舅妈转达的。芸溪也不争辩,她往镜子前一坐,拿出一支细长的眉笔开始描眉。眉毛画得粗了些,她边画边说,又用纸蘸了水擦拭。阿舅最后气呼呼地走了,只剩下芸溪和静川。

你信阿舅不?沉默了好久,芸溪突然问。静川觉得阿舅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但她又不忍伤芸溪的心。静川迟疑了会,末了,她说不。芸溪却说,你应该信的,阿舅说的基本正确,不过只对了一半。

她又从枕头下翻出一块手绢,打开,芸溪什么时候放的手绢,静川毫不知晓。手绢里包着张相片,芸溪说,他叫卢兆楠,是阿舅的儿子。静川明白了,阿舅的儿子从国外回来了,他们不再需要芸溪的陪伴。

芸溪却摇了摇头说,因为我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我,舅妈就说我不要脸,连表哥都要勾引。芸溪把照片放回去,其实表哥不表哥,又有什么关系呢。喜欢上了,那就是命,躲也躲不掉。静川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问芸溪,阿舅知道吗?不知道,芸溪恨恨地,舅妈瞒过了阿舅,把我给撵回来了。不过,我迟早会回去的。

静川知道芸溪是豁出去了。芸溪回家的第二天,把屋门给打开了,阳光簌地跑了进来,敞亮敞亮的。芸溪说,她要满屋子前都是男人,堆满了才叫痛快。可当男人们像鸟兽似的聚拢在门口时,她却晃荡着身子,牵别的男人的手去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换的勤。

看着芸溪扭动的背影,静川突然就有了想哭的冲动。泪水从她的眼框子里渗出来,止也止不住。静川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哭了。上一次哭是在毕业那会,她告诉老师,她要去做工。话还没出口,眼泪就掉了一地。

过去的影像一遍遍地在静川的头脑中回放,最后定格在芸溪和孙旭宗牵手的画面上。静川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最后一只羊从她眼前经过时,她已记不得是第几只了。静川觉得自己应该替姐姐开心的。她听到窗外的风声,渐渐弱下去了,像是低声哭泣。静川在这低沉的伴奏声中,终于睡去了。

天刚蒙蒙亮,静川便捧着大木盆子去白苇塘边洗衣服。清晨的白苇塘,像是吸饱了夜间的凝露,格外地满足。再过不久,太阳就要驱散这些薄雾,白苇塘就变得亮堂堂了。白苇塘亮堂堂了,白苇塘的女人们也就亮堂堂了,她们会抱着大叠的衣服来塘子边洗。想到这里,静川赶紧把盆里的衣服投到水里,打上肥皂,使劲地在青石板上搓起来。

只剩下最后一件了,静川听到远远的,有人在叫她。静川一仰头,看到了凤凤。只见凤凤扎了个马尾,几缕没绑进的头发从发间窜了出来,显得很凌乱。静川知道,凤凤平常梳的是麻花辫,凤凤喜欢把头发梳得光光的。凤凤把盆子放在一边,轻轻地说,替我恭喜你姐啊。静川说好,她知道凤凤说的是真心话。

很久以前,静川来白苇塘洗衣服时,就觉出了凤凤的特别。白苇塘的女人其实并不讨厌静川。静川是美丽的,对于美丽的东西,人们多少总会喜欢点。同时,又带着一丝恐惧。尽管,女人们知道静川不似她姐姐,她是个包裹在严冬里的未开的花苞。但总归是超然,和她一比,自己就矮了一大截。所以白苇镇的女人是不和静川多说话的,顶多打个招呼。凤凤就不同,有时还会凑上来问东问西的。凤凤是镇上顶聪明的姑娘,心眼不坏。

静川还知道,凤凤对孙旭宗也是真心的。静川把衣服搅干,放进盆子里,她对凤凤说,我走了啊。凤凤还没来得及应答,河岸上的骚乱声便打住了她,她们看到一大帮子女人向龙卷风似的朝白苇塘卷来。

三丫稳立在风暴的中心,她着一件大红的缎面长衣,衬得她的脸越黑了。三丫,到底咋样了么?人群中有人问。你到是快说呀,都急死我们了,又一个人说。很快,这声音从一个、两个变成了许多个,如同一窝子黄蜂在头顶上嗡嗡地飞。三丫推开人群,小心地拍了拍她的红缎衣,这可是新的,话里带着愠怒。转瞬间,她又笑开了。三丫每次笑得都很大声,近来她习惯把一只手挡在嘴前,说是要笑不露齿。三丫笑够了,终于开了口,那医生,人还不错。

三丫说的医生,静川是知道的,他叫白头翁。白头翁是镇上人给他起的名,他是有名字的,然而大家都忘了。白头翁三个字,叫着顺口,也比较符合他本人的形象。白头翁的头顶上多半是白发,使得他虽然不过二十六、七,看起来却分外老成。其实,除却他的白发,白头翁长得还算不赖,浓眉、大眼,典型的北方汉子。

白头翁不是白苇镇人,他是城里派下来的。白苇镇缺医生,生了病,不是自家吃几副草药,就是去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靠的是祖上的方子,也还顶用。只是近两年,他上了年纪,眼睛不好使了。镇上集资建了个简易的医务室,可向上头要的医生却迟迟没有调来。就在人们不再抱有希望时,城里来了人,他就是白头翁。

白头翁来的那天,镇长亲自给他接风,还在白苇酒家摆了两桌酒。镇长斟了满满一杯酒,说,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你一人在外地也不容易,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跟大伙说,别客气。镇长说完,喝干了酒,杯子顿时露出了青釉色的底。

可才没过几天,镇上的人全转了风。听说,白头翁是犯了事被贬下来的。白头翁原是城里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单位都已经定好了。他却在实习时,把一个来看病女人的衣服给扒了。本来,这样的人是不好再当医生的,学校可惜他是个人才,就给遣到白苇镇来了。人们这才想起,白头翁来的时候也没个人照应,只带着封介绍信。何况,普通的大学生被分配到镇上,还不哭得要死要活,可他也没半点不乐意。

镇上的人懵了,继而发出怒吼,这是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野兽般的怒吼。他们找到镇长,要求把白头翁退了。镇长很为难,上头给的人,不是说退就能退的。而且,好不容易才来个医生,要是退了,那下个医生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白头翁最后仍旧留守在了十几平方的医务室里,只是,女人们从来不去看病,就连镇上岁数最大的阿婆也是不去的。阿婆有哮喘,一犯病就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气急得快喘不上来了,她便死命地拍打后背,好像她一踏进医院,这把老骨头就会被白头翁给强暴了似的。

白头翁……到底……把你怎么样了嘛?女人娇羞的声音把静川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看到三丫涨红脸,能……能怎样!不就是检查,正常的检查。吁—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长长的嘘声。三丫捋起大红衣裳,露出一圈压着一圈的黑肚子。她指了指其中一块,白头翁就是在这里按了两下,说我只是普通的拉肚子,吃两剂药就好。说完,三丫把衣裳放下,两手叉腰,等着女人们夸她胆大。

不知是哪个小蹄子,忽地冒了句话,三丫,你都被摸过了,干脆就嫁了白头翁得了。这回,三丫真生气了。谁说的,有种就给我站出来,三丫的嘴巴气鼓鼓的。三丫虽然胖,可她是有心仪的对象的,她才不愿下嫁给一个下贬的医生。三丫嚷嚷了好久,还是没有人出来,三丫的鼓风机没了撒气的地儿,只得发出更大的呼呼声响。

人群渐渐散去,三丫自觉没趣,朝着和人们相反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面前捧着木盆子的不正是静川吗?芸溪的妹妹,静川。三丫不走了,她索性扯开了嗓子喊,真早啊,孙家的小姨子。果然,女人们的眼光都齐刷刷地落到三丫和静川身上,看得静川好不自在。三丫的劲儿又上来了,她就是要让别人不舒坦,谁叫她们笑话她。你姐和孙旭宗真是绝配,才子、佳人。不像有些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三丫说着,特意环顾了下四周,女人们的眼睛都快变成绿的了。三丫玩够了,最后,她对静川说,孙旭宗和芸溪大喜的日子,可别忘了她三丫。静川却端起木盆子,走了。静川说,她姐的事她管不着。老半天,三丫还杵在原地,脸色煞青煞青。在女人们哄笑中,三丫咬了咬嘴唇皮子,死丫头,你给我记住。

静川一路小跑回家,她在屋门口的柚子树下停住脚,她看到孙旭宗正倚在门柱上望着她。哥,怎么不进去坐坐?静川说着,偷掐了下自己的手臂。你姐不在,孙旭宗看起来很失望。哦,静川开了门,把木盆摆好,要不你先坐会?孙旭宗进了屋,静川给他了泡了杯水,便在他对面坐下。好长时间,芸溪还没有回来。静川起身对孙旭宗说,我还是去找找吧。静川刚一出门,就撞到了回来的芸溪身上。静川的不安一下子就消散了,她觉得没有比姐姐回来更好的事了。

静川挪了张小凳,坐在屋前的柚子树下。树上已经结出了几个柚子,指头点大,皮却是黄灿灿的,厚实得很。这时,一股子笑声从屋里传来,那是姐姐和孙旭宗的。刚才,芸溪喊她进屋,静川偏不,她说她要呆在柚子树下晒太阳。

静川喜欢柚子树下的太阳。太阳穿过密密层层的枝叶,把犀利都给筛落了,只剩下淡淡的柔和。柚子吸收了这柔和的阳光,像个吃饱奶的娃娃,很快就长得圆滚滚的。这是棵老树了,静川很小的时候,它就扎根在那里。上小学了,静川会叫阿奶帮她摘下几个新鲜的柚子,剥开,露出一块块条形状的果肉。静川拿来调羹,一勺一勺地舀到罐子里,封好,送到孙旭宗家去。

孙旭宗家不远,隔几户人家就到。静川把罐子放到桌子上,旭宗哥,柚子我拿来了,能讲故事了么?孙旭宗喜欢吃柚子,不过,他家是没柚子树的。孙旭宗打开罐头,吸一口气,不错,不错。他开始讲故事,讲的是莺莺传中的一个段子。听得静川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段讲完,还吵着要听。下次吧,孙旭宗指了指罐头,别忘了带上这个。静川连忙点头,她喜欢听故事,不喜欢吃柚子。

漫长的冬天过完前,静川储存的柚子终于用完了,她已经好久没去孙旭宗家了。有一回,她走在路上,听到孙旭宗和自己打招呼。你怎么不来听故事了?他问她。静川只好说,她没有柚子了,柚子全送光了。孙旭宗就开始笑,笑个没完,傻丫头,我不吃柚子,也可以给你讲故事呀!

不吃柚子,也可以讲故事吗?静川呆住了,但她始终还是没再去孙旭宗家。阿奶说,孙旭宗要考高中,很不容易,你可别打扰了人家。等孙旭宗上了高中,阿奶又说,人家是要考大学的,可不能在这个时候为几个柚子分心。静川就只好把柚子一个一个地摘下来,剥开,又把果肉一勺勺地舀进罐子,封上盖子,再塞进床底下。后来,孙旭宗真的考上了大学。喜讯传来,阿奶说,这下你可以去送柚子啦。静川听到白芦苇正在发出巨响,人们全拥到街上,去迎接状元郎。静川却不送了。她把藏在床底下的十几瓶柚子装进蛇皮袋里,一个人扛着,上了白苇山。静川说,要把这些烂掉的柚子全埋了。

大雪迟迟没有来到白苇镇上,天早冻得发了白,只比白苇塘边的芦苇暗一丁点。镇上的人变得不大爱出门,女人们织补衣服,男人们则喝着老酒暖身子。这是白苇镇少有的空闲日子,天一冷,活也少了许多。

这个冬天,注定是不同的。先是雪,在这个冬天快要过去前,抓住了末梢,下了起来。这一下,就不得了,雪卜子竟连成了一片,白茫茫地盖住了整个小镇。及雪止住,芸溪对静川说,她对孙旭宗没感觉了,没感觉了,就要分。静川第一次觉得,感觉是这个世界上顶坏的东西。

静川穿好棉袄,要出门。芸溪在她背后喊,雪都没化干净,去哪里呦?静川不回答,走了一阵子,还是偏过头说,去还债。芸溪站得老远,她没听清。幸亏没听清,不然,她保准要跟过来。

山上的积雪比镇子上的还要深,静川爬上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在一个坡口停下,她要找一棵老松树。大雪覆盖下的山,毕竟和平日有些不同,静川花了些时间,才找到。静川立在这棵松树下,白色掩映下的老松愈加青翠,和那斑裂的树皮极不协调地搭在一起。静川把雪刨开,又从怀里拿出一把铲子,这是她出门前放的。她开始挖土,土黄色的泥巴很快渗入了周围的雪中,雪变得浑浊了。静川挖了一下午,快傍晚时,她扛了装满十多个罐子的蛇皮袋下了山。

静川拎着诺大的蛇皮袋出现在孙旭宗家时,把孙家人吓了一大跳。还是孙旭宗反应快,这不是静川嘛,快,快进来坐坐。静川跟着孙旭宗进了侧屋,还没等孙旭宗开口,她便说,我是来送柚子的。大冬天的,哪来的柚子?孙旭宗问。静川不啃声了,她解开蛇皮袋,把里面的罐子一个个地掏出来,齐齐地叠放在一边。十七瓶,静川放好后,站起身,你要不要点点?孙旭宗愣住了,他弄不明白静川怎么能在大冬天里弄到那么多柚子。你……这是做啥?他有些怕。静川说,她是来听故事的,她给柚子,他讲故事。孙旭宗说成,说柚子拿多了。静川又问,没有柚子,还能不能听。孙旭宗说,也成。这时,静川突然笑了起来,说,那就这样说定了。你还以为我真给你送柚子啊,这些柚子早就不能吃了。孙旭宗也笑了,没想到你这丫头,居然也会诓人。

静川和孙旭宗约好,在孙旭宗回学校前,静川一有空就去听故事。静川通常上完班,吃好晚饭去孙旭宗家。孙旭宗讲一小时,静川就听一小时。孙旭宗有时觉得,静川不是来听故事的,更像是来安慰他的。然而,她一次也没提起过她姐姐的事,只一个劲地夸他讲得好,孙旭宗有些感动。

孙旭宗即将回校,临走前送了静川一本书。孙旭宗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静川接过书,封面上写着“天龙八部”四个字。孙旭宗又问,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本书。他看静川没反应,就说,还是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话说逍遥派掌门无崖子,才华横溢,武学更是无人可及。无崖子娶了李秋水,他原以为她就是他今生的最爱。可是,相处越久,无崖子越觉得李秋水不是他所要的那个女人。他为此郁郁寡欢,并终日对着那尊照着李秋水雕刻出来的玉像。而李秋水亦不清楚,为何自己的丈夫喜欢那玉像,而非本体。只可惜,无崖子至死都没弄明白,原来自己喜欢的不是李秋水,而是李秋水的小妹。

无崖子和李秋水在一起,是不会有幸福的。他只有和李秋水的小妹在一起,才有幸福可言。孙旭宗停下来,直勾勾地望着静川,你希望无崖子幸福吗?慌乱中,静川回答,她不是李秋水的小妹,希望又或者不希望,无关紧要。孙旭宗便不再问下去了。

孙旭宗和静川都没有想到,他们谈话的时候,白苇酒家正迎来了久违的热闹。痞子二马挺直了腰板,坐在店中央的太师椅上,他的一只脚架在了对面的条凳上,好不威风。二马,你又有啥好事啦?二马指了指桌上的空酒杯,意思是叫他们付酒钱。行啊,人群中传出一阵粗哑的低吼,钱老虎从口袋里掏出个钱包来,胀鼓鼓的,二马恨不得拿手心子去抓。钱老虎一手压住了钱包,只要你说的值,今天的酒钱包我身上。好,我说,我说。二马立马露了笑脸,只是别忘了,说话要算话啊。

二马拍了几下腮帮子,我要说的可是小白脸孙旭宗和白苇镇第一号大美人芸溪的情事。说吧。大伙催促道。二马却不说了,他闭上了眼,哼起小曲来。上酒、上菜,钱老虎会了意,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吆喝起来。先上的是三个冷菜,一盘花生米、一盘白斩鸡、一盘凉拌海蜇头,酒也很快斟上了。这是这是上好的女儿红,酒香瞬间四溢开来。二马夹一块鸡,咪一口酒,好酒,真是好酒呀!众人被吊足了胃口,如果不是等着听芸溪的事,真想一拳打过去,打得他找不着娘。

二马喝饱了,手仍拿着杯盏,我说那天,我怎么会想到去芸溪家?对了,二马拍了下脑瓜,芸溪不是和孙旭宗这小子好上了么,我就寻思着今后没准看不到她了,便想上她家去偷看几眼。等到了她家,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我刚要走,却听到里头有说话声。凑近一听,果然是芸溪,她正和孙旭宗吵架呢!吵什么?有人插了句话。别急嘛,二马放低了声音,芸溪想要和那小子做那种事。啊——人群骚动起来,大冬天的,却出奇地燥热。不过,那小子是个脓包。他一直推搡着,死活都不肯干。他们吵完后不久,就分了手,你说为的啥?二马讲完了,得意地看着那些吃惊的脸。

怎么可能?一个人说。只要是正常的男人,谁能挡得住那阵势?对方可是芸溪啊。大家表示赞同,又一个人说,二马,你骗吃骗喝就算了,也用不着编个下三滥的故事糊弄人。这回,二马是真火了,他头上的青筋爆了出来,根根分明。二马把手上的酒杯捏紧,使劲地敲击着桌面,砰砰作响。不过,细心的人不难发现,他敲得很有分寸,声音虽响,但还不至于把酒杯敲破。每敲一下,二马就说一个字,连起来是,我二马要说假话,天——打——雷——劈。白苇镇的人信天,大人、小孩都信。大家便觉得二马说的不全假,二马不至于为了一顿饭得罪了老天。

还有一点,让白苇镇的人确信,二马说的就是真的。那是在消息传开后的第二天,大家还探讨着这事的真伪。没想到,孙旭宗就站在后头。他用一只手捂住了发白的脸,大家都害怕他发起狂来。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后来也没听说,他去找二马理论。镇上人都说,要是没有那档子事,他二马还能那么逍遥?女人们的心情更为复杂。她们当然不愿看到孙旭宗同芸溪这个妖精缠绵,可是,她们又不得不怀疑孙旭宗是否还正常。芸溪,可是任谁都挡不住的狐狸精呀。

收到消息时,白苇塘早已全传了个遍,静川忙赶往孙旭宗家。一进屋,孙旭宗正在看书。静川一把夺过了书,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看书?孙旭宗也不气恼,取过书,现在是晚上,是看书时间。他说完,继续低头看。你……知不知道二马在外头说你什么?孙旭宗说知道。知道,知道怎么不去说清楚呢?孙旭宗终于把书放了下来,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静川,这可真不像你。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么。他突然把声音提亮了,再说,二马说的是实话。要说,由他们去。静川觉得孙旭宗是真男人,是真对姐姐好。然而,姐姐却不要他了。静川心想,自己该为他做点什么。

孙旭宗回城的那天,静川起了个大早。她堵在三岔路口上,这是通往城里必经的口子,且人流密集。孙旭宗来了,他只身一人,背着一个厚重的行囊。旭宗哥,静川叫他,我来送你。孙旭宗没想到静川会来,他打趣道,今天可没故事。我知道,静川说,她看到前头有好几个人朝他们走来。静川一咬牙,你别走,说着抱住了孙旭宗,几乎是从前边死死地抱住。孙旭宗动弹不得,他的手就僵持着,不知该往哪里放。

有人叫出声来了。静川知道,很快,这里就会挤满人,他们会把今天看到的一幕无限放大,再像无数个昨天那样传递出去。静川对着早已木讷的孙宗旭说,还不抱紧了?孙宗旭有些踟蹰,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静川却说,因为她想做李秋水的小妹了。孙旭宗的手就从半空中落下来,将她搂在了怀里。孙旭宗感觉,眼前的女人不仅仅是只会听故事的小妹妹了,她是用她自己的方式来抚慰人呀!

正月里,孙旭宗回来了。孙旭宗一到白苇镇,就先赶去静川家,引得镇上的人啧啧发笑。很快,这种发笑又演变成了一种羡慕,听说孙旭宗的工作落实了,是城里的机关部门。

孙旭宗对静川说,他在白苇镇只能逗留几天,过几天就要去单位报到。他本来没打算回来的。那为什么又回来了?静川么。你说呢?孙旭宗又把问题抛了回来。他们都笑了。

这天晚上,他们坐在白苇塘前,这是一年中白苇塘最清净的时刻。枯了的芦苇全化进了土里,从堤岸上望去,除了泛着白光的湖面,整个塘子光秃秃的。但是,静川却分明地感觉到脚底下有东西在攒动。她知道再过不久,绿色便会再次降临在这片土地上,鱼儿、虾儿会从解冻的暖流中醒来,衔着一颗颗大而晶亮的珍珠。

孙旭宗拿出一瓶酒来,他说,今儿高兴,陪我喝点酒吧。说完,自己先喝了一口。静川推说自己不会喝,孙旭宗却说,这是自家酿的米酒,喝得。静川也啜了口,果然,酒香醇厚,还带有点甜甜的稻谷香。这就对了嘛,孙旭宗看着静川说,这酒不醉人。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没多久,瓶就见了底。

孙旭宗其实酒量不大,刚才偏又喝得急。这会,酒气早已窜到了脸上、颈上,起了红。孙旭宗觉得头有些发晕,顺手把上衣扣子解了,横躺在塘上。静川被吓得不轻,她连声问,旭宗哥,没事吧。没事。这时,一阵强劲的风从远处刮来。早前孙旭宗听说,醉酒的人倘使吹几口风,便自然会清醒。可等风过去,他反倒觉得更加晕眩,坐着的静川变成了两个,不,是三个影子。

静川,你也躺下来,这地儿,舒服着哩!孙旭宗说着,要拉静川。静川说好,她在孙旭宗边上躺下。白花花的月亮照着白苇塘,照着静川,也照着他俩牵着的手。静川的手软软的,不冷也不热,那是女人身体所特有的手。孙旭宗心头一热,全身颤栗起来。

孙旭宗记得初三那年,也有过类似的颤栗。那晚,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他始终在追一个女人。女人是谁,长什么样,他全忘了,他只知道她对他是特别的。他终于在一个死胡同截住了她,他上前抱住她。女人挣扎起来,不停地嚎叫,犹如一条银蛇在他体内游窜,湿软地抚过他的每一存肌肤。啊——醒来时,他浑身仍不住地颤动,好像整个人都被那种酥软吞噬了,不再是自己。一低头,裤子底下湿漉漉的一块,他知道自己从此便是男人了。

现在,男人孙旭宗的身体里强烈地渴望膨胀,他需要温柔的银蛇蜿蜒在他的骨骼上,尽情地蛊惑他。他看到月光下,静川的身子镀上了一层银光,冷冷的,正好能驱散他的热气。孙旭宗扑了上去,死死地压住那条银蛇,他看到对方的眼睛因惊恐而睁得大大的。接着,在他怀里死命地扭动,他意识到她想要跳脱,像梦里那样。孙旭宗加大了气力,按住了她想要反抗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他就像是在酷暑中跳进了冰凉的大池子,畅快。他肆意地摸起来,双手揉捏着她凸起的奶子。

事情本就应该按着孙旭宗所希望的进展下去,他要在凉池里畅游一番,向白苇塘宣告他的蜕变。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享受,一记耳光打了过来。他能听到耳光扇在脸上发出的清脆声,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他看到两行水正从静川的眼窝子里出来,往下流淌。她坐在离他不远处,蜷缩成一团。他应该继续狩猎那还没逃远的猎物,然而,他停顿了会。一停顿,气就泄了,他身体里的欲望在悔恨到来前全跑了个光。他成了罪人,呆呆地立在原地。好久,他才想起该和她说声对不起。

心底里,静川不知原谅了孙旭宗几百遍。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孙旭宗是喝醉了,呼到她脸上的全是酒味。是的,他喝醉了,要不是醉酒…… 他可是连姐姐都没有碰啊。静川说服好自己,却不肯再向前跨一步。她打定主意,直到孙旭宗回城前,不去找他。

孙旭宗也没来找静川。静川可以想象,孙旭宗因为自责而懊丧着的脸,又或者远远地在她家门口徘徊,始终不敢进来。她觉得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是事件的受害者。在这种时刻见面,无疑是不妥的。她盘算着,等孙旭宗下次回来,就不再提这事。到那时,她一定可以做到。

三丫就是在这时候,摆动着她肥鸭似的臀部,跨进了静川家。就你一人在家?你姐呢?三丫也不等静川开口,自己就坐下了。我姐去城里了。静川冷冷地说,她不知道三丫来做什么。那正好,三丫说,这种事,还是人少点比较好。三丫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两条腿顿时被压成了肥肥的一团,我是来好心提醒你,管好你的男朋友。我们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呦,架子倒是不小啊!三丫提高了嗓门,那也要有本事管才行。我告诉你,孙旭宗都摸到我上头来了。你……你胡说。静川不信。三丫撇了下巴颏,就知道你不信。明天中午12点,白苇塘边,我等着你。你要是不来,就说明你心虚,信不过孙旭宗。

春天的太阳光洒在白苇塘上,弱弱地,只留有一丝温热。三丫到时,塘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女人。你们来啦,三丫挥动手臂,像是个指挥官。三丫,大中午的,叫我们来干啥呀!别急么,一会就知道。三丫环视了一圈,没有发现静川的影子。这死丫头,她骂了一句。这时,三丫感到有人正朝着她们走来,她眯上眼,嘿,是静川没错。三丫几乎是兴奋地叫起来,我三丫,今儿把大家叫来为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三丫顿了顿,等待着静川到她面前,我被孙旭宗摸了。

人群中先是一片死寂,仿佛有块巨大的海绵把声音一股脑都吸走了。继而,爆发出越来越大的笑声。三丫,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吧。你害不害臊呀?你说的是孙旭宗?怎么可能。白苇塘被女人们的抢白覆盖了。

三丫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女人们的质疑,她似乎早有准备。她要靠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不敢再小看她。三丫几乎是飞速地扒下了她那被汗水浸湿了的短衫,里面两只奶子就在胸罩的包裹下半遮半掩地露了面。这真是一对巨乳。虽说大家知道三丫奶大,可今天见了真面目,才知道它不是一般的巨大。三丫的身子一动,那对东西就随着晃荡起来,一耸一耸,活像奶牛。

不就是大么,根本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三丫听到有人说。她不允许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她套上短衫,从口袋里拿出样东西,仔细看,是根头发。三丫把这一寸来长的黑发往众人眼前晃了个遍,看到了吧,这可是孙旭宗的头发。哈哈,女人们再次发起笑来,你说这是孙旭宗的就是孙旭宗的,你有证据不?证据……三丫紧紧捏着头发,这就是证据,是我从孙旭宗头上拔下来的。这是他的头发,还假的了?三丫看到无数个炮弹向她砸来,一根头发能证明什么,说不定是你捡的。也说不定,是你从哪个其他男人头上拔下来的。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孙旭宗会看上你……

太阳像是下去了,三丫感觉自己置身于黑黝黝的大海当中,除了海浪声,什么也感受不到。浪花一潮一潮地向她打来,她仍紧捏头发,屹立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我信,顺着声音,三丫看到凤凤挡在人前,她像一座灯塔,在漆黑的暴风雨中闪亮。凤凤,你昏了头啦,三丫的话也信。凤凤没答话,她走到三丫旁边说,我信你说的,不是相信你,而是信我自己。因为我……我也被摸了。凤凤终于说出来了,她看到静川用一种近乎乞怜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她别过脸去。女人们缄默了,她们此刻的心情找不着任何一个词可以形容。三丫却老不高兴,她不喜欢凤凤的这种方式,哪怕凤凤救了她。

白苇塘疯了,全疯了,从那个正午开始。到处都是三丫和凤凤,又或者是想要成为下一个的三丫和凤凤。静川看到她们在太阳底下肆意地走来走去,发出银铃般的谄笑。那笑声里饱含着她们诱人的身体,饱含着骨子里的鄙夷。静川听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在笑话她,管不住自己的男朋友。不然,他怎么会被别的女人勾引去了呢?

究竟是怎么了?静川孤零零地面对着一墙白壁,她想姐姐,也想孙旭宗。然而,姐姐托人捎了口信,说要暂时住城里,不回来了。同样不回来的,还有孙旭宗,连同那一串串快要发了霉的问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潮湿味,静川知道,白苇塘的雨季来临了。

漫长的雨季结束前,静川生了一场病。疼痛遂着湿气钻进了她的脑部,她只得躺在床上,靠吃些土方子挨过去。过了好几天,病仍是没有好转。疼痛从头部扩散到了全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灼烧的刺痛感。静川知道,自己是非去看病不可了。

白头翁侧坐在木椅上,静川进医务室时,他正在看一本杂志。白头翁微微抬眼,不禁怔了一下,对于这个镇子上来看病的女人,他还不大适应。上一个来看病的,是个皮肤蹙黑的胖姑娘。她一坐下来,就从上到下瞅了他一遍,然后告诉他,她三丫可不是好惹的。好好看病,别毛手毛脚的。她说话底气十足,一点也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可肚子痛起来,却又哎呦哎呦叫个不停。

哪儿不舒服?趁着询问,白头翁扫了下对面的姑娘。瘦、白,这是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和上次那胖姑娘刚好反了个个。头疼得慌。他听到她的回答,虚弱的。白头翁依例伸手,要摸她的头,他看到她快速地往后缩了下。白头翁把手收回,量下体温吧。他把一根体温计递给她。果然,体温高得吓人。

最好打剂针,会好得快些。然而,白头翁从静川的眼神里读到了害怕。吃药也行,他说着,在单子上写了起来,白纸上立刻多了几道潦草的画符。怎么吃我都写在上面了,他反身抓了药给她。还有,多用冷毛巾敷头,如果明后天还不舒服,再过来看吧。白头翁说完,继续低下头看他的杂志,他在等着她的离去。但好半天,对方都没有动静,他这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醒来时,静川躺在了一张木板床上,头上搭着块冰凉的湿毛巾。她记得,刚才她还在医务室里,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从床上爬起,头似乎不那么痛了,身体也轻盈了些。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你醒啦。隔着帘子,她看到白头翁抽着烟,手里仍拿着本杂志。谢谢。静川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应该我来说才对,白头翁苦笑了下,谢谢你没有醒来就尖叫。

静川心里疙瘩了下,她想起刚刚他伸出手,她的身体就不由地往后退。

你和我想象的一点儿也不一样。老半天,静川才想出句安慰他的话。别轻易下结论,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被看穿的,白头翁依旧盯着他的杂志。这真是个谜一样的男人,静川想着,出了医务室。

雨季几乎是伴随着燥热的夏季消失的,白苇塘的人们才去了湿气,这会又希冀成天泡在水洼里。天是出了奇的热,只有蝉,唱得愈加欢快了。静川屋门口的柚子树上就聚集了不少,没日没夜地嘶叫。

静川喜欢蝉叫,尤其在黑夜。烧退以后,她便怎么都睡不着了。这个时候,如果外面万籁无声,那无疑是孤独的、可怜的。蝉的欢叫,更像是一剂定心丸,证明着至少还有某种生物在陪伴着她。

在蝉叫声中,静川一次次地回忆有关她和孙旭宗的一切。她送他柚子,他给她讲故事,然后在一个月亮照的人煞煞白的夜晚,故事戛然而止。她没有等到他的道歉,而是等到了三丫和凤凤、乃至整个白苇镇女人的质问。这些情节,静川熟稔地如同小时候背诵的古诗。但她还是每天回味一遍,像放电影似的。她有时也会想,在只有蝉鸣做伴的夜里,是不是也有别的女人会和她一样失眠。现在,白苇镇的人们已经很少谈起孙旭宗了。只听说,他混得不错,过阵子,还要把他父母接去城里住。他终究消失了,就像他从来不存在过。

但是,但是,如果他还回来呢?偶尔,静川也会往好处想。她突然想起了白头翁,那个奇怪的男人。病好以后,静川去看过他两次。一次,白头翁正对着一组人体构造图,下面某个部位的凸起寓示着这是个男性。静川羞得把头藏进了衣袖,白头翁却说,这有什么。上医学院的时候,我们天天解剖,男人、女人都有。静川这才把手拿开,但还是不敢正眼看。白头翁很认真地看着某个部分说,这是我们医生必须要掌握的东西,就好比你们个个都会加工珍珠一个样。男人和女人,说白了,就是两具拥有不同器官的生物。不带有情感地看,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说得很严肃,静川的眼前忽地就出现了那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女人,一个只是拥有和男人不同器官的女人。

还有一次,他问她知不知道食色性也这句话。他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轻浮味,反而满是沧桑。静川便猜想,他是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可转念一想,这个男人又从不在人前解释自己的过去,光凭这一句话,又有何作用。临走前,白头翁对她说,男人有时候更需要的是理解和宽容,别苦了别人,也苦了自己。她这才明白,他是在劝慰她。白苇镇就像个传声筒,能把他白头翁的事由东传到西,也就能把她静川的事由南传到北。

这时,静川就会想,孙旭宗快回来吧。只要他回来,她会理解的。三丫、凤凤,让她们都沉到白苇塘底去吧,还有那个月亮煞白的夜晚。如果再来一次,她会选择沉默,像只小羊羔,安静地接受他的抚摸。她是横了心了。

然后,秋天来了,又走了。静川呆呆地立在白苇塘的风口,迎接更加寒冷的冬天。她仿佛看到岸上只剩下了光秃的枝桠,病恹恹地望着一池结了冰的湖水。然后,冰化了,春天又来了。然后,是夏天,秋天。然后……

孙旭宗是在静川掰着第四根手指头的时候回来的,他赶在最后一只知了落地前回来了。他胖了,肚子上平添了一圈肉,腰上系着的镀金腰带便凸了出来,格外扎眼。白苇镇再次沸腾,一如他考上大学的那年。镇上人都说,孙旭宗在外头发财啦,发大财了。

静川正在厂里上班,她听到白苇镇正在发出巨响,到处充斥着鞭炮声、道喜声。静川知道,是他——孙旭宗回来了。她还在这里做什么,她应该跑,赶紧跑回到家里去。她要在他到来之前,坐到那面黄澄澄的大镜子前,好好地梳妆打扮一番,就像她姐姐那样。哦,不,静川想起她好久没照镜子了,镜上早已蒙上了一层灰。她必须先擦拭那面铜镜,让它变得像从前那样发出光亮……

她开始拼命地朝家跑去,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她看到了他。他就站在屋门口的柚子树下,阳光透过厚厚的树叶照到他脸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柔美。他也看到了她,静川,他叫得很大声。静川也想像他那样叫,肆无忌惮地,然后冲上去抱住他,可有一口子东西卡在她的喉咙,她叫不出声来。她看到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挺着滚圆肚子的女人,那是她姐姐芸溪。

之后的事,静川记不清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进的屋,又如何坐下。她什么都懒得想,也懒得问。灯光下,芸溪凸起的肚子显得很奇怪。她用手去摸它,硬硬的,像个实心球。咚——那个实心球动了一下,重重地投到了静川的手心上,传递到她的每一根神经。她明白了,这是属于孙旭宗和她姐姐的,而不是她的。

静川忽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水都呛出来了,她还在笑。这些年来,高兴的,伤心的,困惑的,理解的,一下子都变得不重要了。你笑什么呢?她听到姐姐担心地问。我真高兴,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飘荡,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起回来了。

孙旭宗和芸溪的婚礼是在他们回来后的一个月内操办的。由于新娘子肚子已经很大,再拖就来不及了,所以婚礼有些仓促。场面却是空前的热闹,孙旭宗包下了白苇酒家,请全镇子的人喝酒。整个仪式,迎宾、敬酒几乎都是他一人运作。新娘子是最后出的场,她穿着一件改制过的旗袍,整个儿地膘肥了。男人们望着她浮肿的脸,不由地感叹一代美人的不再。然而这晚的芸溪,却成了全白苇镇女人羡慕的对象。好多人都哭了,哭得最厉害的是三丫。三丫哭嚷着说,她就是没怀上孙旭宗的种,棋差一招啊!哭喊声中,孙旭宗的单身生涯,连同姑娘们的幻想,全都在那一天画上了句号。

静川是少数几个没哭的女人。孙旭宗大婚当天,她早早地起了床,摸到黄铜镜子前。她开始擦粉、描眉,在嘴唇上抹上一点红,就像她姐姐那样。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自己,她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化妆。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特殊的婚宴。一个大肚子的新娘子,一个成功抢镜的妹妹,还有多过笑声的悲戚声、哀叹声。不管怎样,随着饭菜的逐渐减少,这场宴席即将结束。结束后,孙旭宗和芸溪将返回城里,在那里,他们还将举办一个更为盛大的婚礼。

人潮渐渐散去,谁都没有想到,静川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她要大家安静下来,听她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是的,那消息足以轰动全镇。他们听到静川说,她要结婚了,对象是镇上的医生白头翁。多年以后,镇上的人们对于当时那爆炸性的新闻早已不以为然了。只是,静川说话时的那张脸叫人怎么也捉摸不透。那是张初春时节白苇塘的脸,冰冷中带着些许柔儿,仿佛是经历过大喜大悲,再也受不起人间多彩的表情。

白头翁是婚宴后第二天知道这事的,他一般不参加镇上类似的集会,因为从没有人请他。他在白苇塘边找到了静川,他想要告诉她,他们不合适。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可当他望着她湖水一般静谧的眼睛时,他什么也不忍说出来了。从她嘤嘤的哭泣声中,他知道,她爱的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白头翁心软了,他对她说,哭什么哭?你不是还有我吗?走,我们准备结婚去!

四个月后,静川和白头翁结婚了。请的还是白苇镇上的人,地儿还是白苇酒家,只是悲戚转而成了一种平静。白苇镇的人都说好,说这回是彻底清净了。

大婚那晚,静川平躺在大红木床上,右手边是她的新婚丈夫。白头翁看了看光溜溜的她,说,我要进去了啊。他显得很紧张,怕伤着了静川。静川应了一声,并表示她不害怕。白头翁迟疑了一下,心里有些难过。他是情愿她害怕、甚至颤栗的,他觉得她应该是那样。然后,静川感觉自己被一样东西插入了,除了充实,什么感觉也没有。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猝不及防。

窗外,白苇塘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飘落下来,掩盖住了这静静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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