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民族支源戎狄论

2014-02-15 05:16徐杰舜
关键词:左传族群民族

徐杰舜

汉民族的起源是人类民族过程的一个超越课题,其复杂的历史过程,是中国远古时代成百上千民族或族群,从多元走向一体的典型范例。笔者曾撰《汉民族主源炎黄东夷论》①,对汉民族主源于炎黄和东夷两大族群集团作了探讨。但汉民族多元的起源,除主源外,还有戎狄、百越和苗蛮三大族群集团为支源②,今就戎狄族群集团作为汉民族的一个支源略陈管见,就教于方家。

一、“戎”“狄”名称小考

戎、狄是中国古代典籍中对中原西方和北方各氏族、部落或族群的泛称。《墨子·节葬下》云:“尧北教乎北狄,舜西教乎七戎”。《礼记·王制》亦云:“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何以称为“戎”“狄”?“戎”,《说文解字》曰:“兵也,从戈从甲”。古代中原西部的氏族、部落多被甲执戈,故段注:“引甲为戎狄之戎。”亦即俗称的“西戎”也。“狄”,《说文解字》曰:“赤狄本犬种,狄之为言淫辟也,从犬亦省声。”因古代中原之北部的氏族、部落多以狩猎为生,用犬助猎,故俗称“北狄”也。又“狄”又称之为“翟”,此例甚多,如《国语·周语》中的“狄”和“狄后”,在《史记·周本纪》和《匈奴传》中均作“翟”和“翟后”。又如《国语·周语上》云:“我先王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翟之间,不敢怠业。”此所称之“翟”,明道本中作“狄”。

其实,戎、狄之称冠以方位,始见于西周,在此以前戎、狄是互通的,古本《竹书纪年》即载:“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其二十翟王。”伐戎而称其王为翟。又《左传》称重耳之母为“大戎狐姬”,又谓重耳母之国为“狄”。不仅如此,典籍中戎、狄还常常联用, 如:“戎狄无亲而贪”“戎狄荐居”“戎狄高晋”“戎狄是膺”“戎狄之与邻”“戎狄之道”“戎狄叛之”“戎狄豺狼”③,等等,不胜枚举。

“戎”“狄”之名始见于西周。西周以前,中原西部和北部的氏族、部落主要分为三大族群集团,即狁、鬼方、姜方。狁,见称于《诗经》中《小雅·出车》、《小雅·采薇》、《小雅·六月》等篇中。《史记·五帝本纪》和《匈奴传》中又称之为“猃狁”“荤允”“山戎”“獯鬻”“薰育”“严允”等。相传远古时曾遭黄帝驱逐。殷周之际游牧于今陕西、甘肃北境及宁夏、内蒙古西部。西周初其势渐强,成为周王朝一大威胁。周宣王曾多次出兵抵御,并在朔方建筑城堡。可见周代狁已十分强悍,经常入侵中原,给当时北方人民生活带来不少灾难。历史上有不少周天子派兵戍守边外和命将士出兵打败猃狁的记载。从《采薇》的内容看,当是将士戍役劳还时之作。诗中唱出从军将士的艰辛生活和思归的情怀。《淮南子·齐俗训》:“故四夷之礼不同,皆尊其主而爱其亲,敬其兄;猃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严其上。”《汉书·霍去病传》:“票骑将军去病率师,躬将所获荤允之士,约轻赍,绝大幕,涉获单于章渠。”颜师古注引服虔曰:“(荤允)尧时曰熏鬻,周曰猃狁,秦曰匈奴。”《三国志·蜀志·马超传》云:“海内怨愤,归正反本,暨于氐、羌率服,獯鬻幕义。”晋陆机《饮马长城窟行》云:“冬来秋未反,去家邈以绵。猃狁亮未夷,征人岂徙旋? ”

鬼方,《说文解字》谓“鬼”,“从人,象鬼头”。甲骨文即作此形。《竹书纪年》云:“(上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易经·既济》亦云:“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鬼方又称为“媿氏”“鬼方氏”“鬼方蛮”④等。就文化遗存看,考古工作者在今陕西清涧殷代遗存中出土过一块带有似“鬼”字的陶片[1]。说明鬼方的地望是在这一地区。周初甲骨卜辞的“人(纳)鬼方事(使)乎(呼)宅(居)商西”⑤,也指明鬼方是住在商王畿之西即今陕西, 山西交界的清涧、石楼一带。

羌方,《说文解字》 谓羌“从羊, 西羌牧羊人也”。甲骨文称之为羌方,如《前曰》:“癸卯卜宾贞,叀甫呼命沚沚羌方? ”古文字“羌”“姜”二字互作,周时羌方遂称为“羌氏之戎”(《国语·周语》),或“姜戎”(《公羊传·僖公三十三年》)。

这样看来,“戎”“狄”之称实为后出,系中原之人对其之他称。若论汉民族及华夏民族的起源,应从狁、鬼方、羌方谈起,但由于“戎”“狄”自古已成为先秦时期中原之西部、北部之氏族、部落乃至少数民族的泛称,故本书仍从古俗。

二、从玁狁、鬼方、羌方到戎、狄

再看鬼方。鬼方是商周时居于中国西北方的族群,其活动载于《汲冢周书》《易经》《山海经》《古本竹书纪年》《史记·殷本纪》和出土的《小盂鼎》及商周甲骨卜辞中。如《易经·既济》“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诗经·大雅》“覃及鬼方”;《竹书纪年》“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十二翟王”等。关于鬼方,后人多有注解。近世研究,以王国维最著,其《鬼方昆夷猃狁考》以文献与铜器铭文互证,确定这一西北古老族群的存在。自王国维后,研究鬼方的学者日多。20世纪40年代, 王玉哲撰《鬼方考》一文,对王国维之说进行辩补,指出殷代鬼方应包有山西。由于卜辞中屡见“上工下口方”,而鲜见“鬼方”,一些学者怀疑卜辞中工方即鬼方⑥。但随着卜辞材料的增多,“鬼方”在卜辞中之独立名称渐为人们承认。此外,漠南地区多次发生讨伐鬼方的大规模战争,甲骨卜辞载“鬼方易”,即鬼方向远方逃走或迁走。约公元前11世纪,鬼方经常侵扰中原地区。周初,武王灭商后曾将其放逐至泾、洛(今陕西泾河、洛河)以北,令其按时入贡。后因周军镇压东方管叔、蔡叔和武庚的叛乱,进攻东部的淮夷等而放松了对西北方的控制, 鬼方部落乘机从岐周(今陕西岐山)以西和陇(今陕西干阳、陇县)之间,经常对西周西北边境侵扰,威胁周都镐京(今陕西西安西)。康王二十五年,为了消除边患,周康王命盂率领大军进攻鬼方。鬼方亦调兵迎战。经两次大规模作战,周军斩杀鬼方4 800多人,俘获其4名首领及以下13 000多人,还缴获了很多车马和大量牛羊。周王朝的军队将鬼方又驱逐至远离镐京的汫陇和岐周以西。

考古材料也提供了证据, 位于清涧县高杰村乡李家崖村西, 无定河东岸的李家崖鬼方都城遗址, 距今已有3000多年的历史。南、西、北三面环水。东西筑有城墙,南北以高到百米的悬崖为天然屏障。古城平面呈不规则长方形, 南北122~213米,东西495 米,总面积67 000 平方米。城内房址、道路清楚可辨。东城墙筑在土丘上,残长128 米,复原长160 米;西城墙残长35 米,复原长151 米。东西城墙为土石结构, 用大小基本相同的小石块和土筑成,一层石块上敷一层土,其结构紧密,外壁平整坚固。遗址出土大量商至汉代的斧、棒、盆等石器;鬲、罐、碗等陶器;锥、铲、骨卜等骨器;圭、料珠等玉器;剑、矛、驽、印章、货币等青铜器。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在城内的一组似为宗庙的建筑群的院庭中的一小坑内,出土了一尊石雕人像,其用阴线围绕一砂质石块雕刻而成,雕刻前石料经修整磨光;石块呈梯形,边角磨成圆角。雕像出土时下端和上端一角已残缺,残高42、宽25~27 厘米。这尊石雕刻的是一副人的骷髅像, 正面是人的正面骷髅像,头顶呈半球形,面部两颊狭窄,方下颌,有眼鼻,口及口齿,位置布局合理,形象明确,胸部的肋骨围绕石块雕刻,脊椎骨用形呈介字状的图案表示,脊椎骨下有椭圆形圆圈,似为肛门。胸前和颈后雕刻有披戴在体上的环形饰物,用线条串联,环形饰物直径0.55~0.6 厘米。整个雕像用线粗壮而流畅,用简练的手法雕刻出了人骷髅体的形象和人骨骼那种细致中有粗的坚实特征,给人留有真实和恐怖的感觉。据初步研究,这尊雕像与鬼方祭祀已死的人有关,可能是祭祀人所供奉的标志——“灵牌”之类物。

1983年5月,经陕西考古专家确认,这个古城遗址其时代大约相当于商代晚期至西周中期,为商代鬼方都城遗址⑦。

陕西清涧县李家崖村西的鬼方古城址中出土的石雕人像

西周之时,鬼方之称继续沿用,直到春秋以后才改称为赤狄。王国维在《鬼方昆夷猃狁考》中所言之钣方、隗国、怀姓九宗、隗姓赤狄、赤狄之演变关系,也为学术界所认同。

鬼方的分布众说纷纭,王国维曾说:“有以为在北者,干宝《易》注云:鬼方,北方国也。有以为在西者,宋衷《世本》注云:鬼方,于汉则先零羌是也。有以为在南者,伪《竹书纪年》: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子荆,则以鬼方为荆以南之国。”[2]584-585王国维于众说中,认同《后汉书·西羌传》及章怀太子注引《竹书纪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的说法。王国维称之为“真《纪年》之文”。王国维又结合大小《盂鼎》《梁伯戈》等周器铭文,认为鬼族“其全境犹当环周之西北二垂而控其东北”[2]586。

王国维所举《梁伯戈》残铭,乃记梁伯伐鬼方之事。《左传》桓公九年有“梁伯”同其他诸侯国共伐曲沃的记载,梁伯之国在今韩城,临黄河。梁伯伐鬼方, 说明鬼族活动范围已达到山陕间黄河地带。“鬼方”的整体范围究竟有多大,不易确定,因为商人的“方”本来就不是一个表述确切的地域概念。但鬼方的一部或一支生活于山陕北部地区是没有问题的。鬼方的这一支对殷人、周人来说距离最近,很可能是殷周人心目中最主要的一支。武丁克鬼方后,商人势力得以稳定于西北,鬼方服属于商,直至商末。卜辞有“小臣鬼”“王令鬼”。甲骨文中也屡见含有“鬼方(易)”的卜辞,以有祸为正卜,说明鬼方是商王朝的直接敌人。《史记·殷本纪》记载纣以西伯、鄂侯、九侯为三公。“九侯”,“徐广曰:一作鬼侯”。鬼为殷“小臣”,纣封鬼族为公,说明殷代末期鬼族与殷的密切关系。周武王克商后,将叔虞封于唐,并与之“怀姓九宗”,“怀姓九宗”即“媿国”“怀姓九宗”,与“九侯”“鬼侯”同指一族。“媿国”,“魏姓”在周史上地位重要,曾与晋、毕、芮、郑通婚。带有“魏国”“魏”字的铜器传世颇多,据研究,多属于西周晚期与春秋早期⑧。“赤狄,隗姓”。以上“九侯”“鬼侯”“怀姓九宗”“媲国”“怀姓九族”“赤狄”等均在晋西北之地。因此,后来在晋西北发展的“媿国”、“怀姓九宗”均出自鬼方⑨。

应劭《风俗通》:“羌,本西戎卑贱者也,主牧羊,故羗字从羊人,主牧羊。”早在甲骨卜辞上就有羌方的记载。武丁时,曾伐羌方,如卜辞:“征羌,七月”“亦征羌”。《说文解字》云:“羌,西戎牧羊人也。字从羊、人,因以为号。”于省吾指出:“追溯羌字构形的由来,因为羌族有戴羊角的习俗,造字者遂取以为象。”[3]李绍明和冉光荣指出:“甲骨文中的‘羌’字系从羊从人。祖甲以后则形似在人颈上加一绳索,以示捕获、羁縻之义。因此,称这一部分人为羌,首先是针对他们的社会生产特征而言的。但也是一种专称,含有族别的意思。”[4]

关于羌方的起源亦莫衷一是。《山海经·海内经》云:“伯夷父生西岳,西岳生先龙,先龙是始生氐羌,氐羌乞姓。”晋郭璞注《山海经》云:“伯夷父颛顼师,今氐羌其苗裔也。”刘尧汉在《羌戎、夏、彝同源小议》中说:“古羌人的发祥地在甘南天水一带及相连地区。”[5]郑德坤则认为:“羌族种类不一,其源均出于今甘肃黄河、湟河、赐支河三水之间。”[6]这是关于羌发祥地最普遍的说法。但任乃强先生则认为:“羌族是在青藏大高原顶部辽阔的大草原上发展起来的”,“并向四方扩散派分出若干的支系种族”,“原始羌人进入陇右地区的时间,大约在二十万年以前”[7]。看来,古羌人发祥于陕甘地区或徙居于该地的论断应该是有道理的。

羌方的发展和演变较小, 自商至周一直都称为羌方或羌,只是其中两支发展较快,对西周影响较大,一支是居关中渭水流域,与周人为邻的姜,一支是在今甘肃东部、陕西北部、宁夏以及蒙河以南的地区的义渠国。其余的羌人,自春秋以后一般都称之为“戎”。因此,我们可以说春秋之时诸戎之主体就是包括义渠国在内的羌人。

春秋之时,戎、狄种类甚多,《尔雅·释地》即有“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之称⑩。春秋时候有犬戎、山戎、北戎、西戎、无终戎、蛮氏戎等等,其中山戎、北戎、无终戎皆是指北方之戎[8]。《左传》成公六年亦记载,蛮氏之戎与陆浑、伊洛之戎、郑卫等国,联合侵宋。还有随地而名的,如居住在河南、山北的阴地的阴戎,居住在九州的九州之戎,居住在骊山的骊戎。居住在伊洛流域的伊洛之戎,还有陆浑之戎,杨拒、泉皋之戎等等。这些称谓都是用来区分彼此的。

戎的分布十分广泛,崔述在《辩夷蛮戎狄》中说:“公及戎盟于唐”,“公追戎与济西”,“齐侯伐山戎”,“无终子使孟乐如晋,请和诸戎”,“楚大饥,戎伐其西南,又伐其东南”,“是东与南北亦有戎也。”[9]176-177不独西方有戎,东西南北四方也俱有戎也。据徐中舒的研究:

秦汉以来中国称四方之外族,东方曰夷,西方曰戎,南方曰蛮,北方曰狄。此种整齐划一之名称,最初见于《礼记》“王制”及“明堂位”。其后东汉经师所著书如《白虎通德论》、《说文》及郑玄、何休等经注,均沿用不改。在先秦著述中,本无此类严格之分别。如《周礼·职方氏》以四夷、八蛮、七闽、九狢、五戎、六狄并称,而不别其属于何方。《诗·大雅·韩奕》称王锡韩候以北国之追貊,而总之曰“因时(是)百蛮”,虢季子白盘记伐猃狁之功,而称“用政蛮方”。梁伯戈称鬼方曰“鬼方蛮”,是蛮并指北族而言。春秋乏山戎北戎无终戎, 乃在齐鲁之北境。《尚书》有徐戎,铜器有南淮夷南夷。《史记》、《汉书》有“西南夷传”。则先秦之称蛮、夷、戎,实为外族之通称。独狄为专名,从不以称东西南三方之外族……盖狄居中国北方,种繁族钜,自来即不与他族混,以故其名独著[10]。

顾颉刚亦云:“在东方者,有鲁西之戎;在北方者,有居今河北、山东、山西三省间之北戎、山戎,及无终氏之戎;在西方者,有居今陕西省之犬戎、骊戎等;至于居今河南省者,最早则有伊雒之戎。”[11]可见戎遍布九州。故所谓东方曰夷、西方曰戎、南方曰蛮、北方曰狄是为附会。先秦之蛮夷戎,为中原之外族群的通称,唯居北方之狄是专名。因此之故,崔述的《辩夷蛮戎狄》又说:“戎者,西方蛮夷之一,犹其有氐与羌也,狄者北方蛮夷之一,犹其有追与貊也。其见于经传者,数者之外,后有庸、蜀、髳、彭、微、卢、百濮、百越之属。然惟戎与狄为最盛,往往分居四方;故狄或居冀、或居席,而戎或邻于秦、或邻于楚、或邻于晋、于齐、于鲁、于燕,犹氐羌之盛于汉晋间也。”[9]176-177可见,戎狄不仅居于西方、北方,而是分居四方,甚至与诸夏为邻。

虽然四方不可以附会于夷戎蛮狄, 但是先秦时候中原以外四面八方确实分布着许多的民族或族群,在西岐丰之地有犬戎、西戎、羌,在北方有狄人。而且戎狄非只一支, 司马迁说戎狄“百有余部”,顾栋高把戎人分成七个大的类别,或称七大部:戎、北戎、允姓之戎、杨拒泉皋伊雒之戎、蛮氏、犬戎、骊戎[8]。而根据唐嘉弘的看法,就按传统的“随地易名的习俗,一名为一部,仍用他们历史上的称呼。即犬戎,或称昆戎,实即犬夷(畎夷、昆夷、串夷、绲夷、混夷),住于河南、山北的阴地,因此称阴戎。居于九州,称九州戎。居于骊地,称骊戎。蛮戎子, 又名蛮氏之戎, 在汝水上游地区的嵩山南面,均有分布;夹在陆浑戎和杨拒、泉皋伊雒之戎的中间,从梁、霍、郁垂诸邑以至茅津,都有他们的足迹。住在茅津的,称为茅戎[8]。

由此可见, 戎狄夷蛮并非只是对应的四方居住的族群,如《论语》中未出现“东夷”“南蛮”等配有方位的族群称谓。《左传》昭公十七年,孔子向郯子说:“ 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孟子·梁惠王上》 亦云:“莅中国而抚四夷。”《孟子·尽心下》也云:“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可见四方对应的四夷只是在华夏中心的观念上才存在的。戎狄大部分在北方和西方,但是也有杂居中原的。另外,戎狄迁徙十分频繁,更难说居住在哪一个地方了。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对于诸夏而言,戎狄不仅是在四方、在中原,到处都有。戎狄分布犬牙交错,与诸夏密邻相接。正如唐嘉弘在《春秋时期的戎狄夷蛮》中所说:“在今山西、山东、河北、辽宁、内蒙古等省区内亦有戎狄的踪迹。周景王使詹桓伯谴责晋国:‘……允姓之奸, 居于瓜州, 伯父惠公归自秦,而诱以来,使偪我诸姬,入我郊甸,则戎焉取之。戎有中国,谁之咎也? 后稷封殖天下,今戎制之,不亦难乎? ’周王的眼中,当时的‘天下’或‘中国’,既为戎人所‘制’,又为戎人所‘有’,似乎满目皆戎。卫侯登其都城之上,即可望见戎州——戎人邑娶,并自城上望见戎人巳民之妻头发美好,……在内乱时, 卫侯仓皇逃亡, 即奔戎人巴氏之家避难,国都和戎人居室密迩紧邻。夷夏杂居情况,由此可见一般。”[8]所以,“春秋二百余年之际,与戎狄相终始。”[12]大体上看,戎的种类和分布是:

陇以西的绵诸、绲戎、翟、豲四种。绵诸在今甘肃天水,绲戎在今陕西凤翔,翟在今甘肃临洮,豲在今甘肃陇西。

岐、梁山、泾、漆之北的义渠、大荔、乌氏、昫衍四种。义渠在今甘肃庆阳及泾川一带,大荔、乌氏在今甘肃平凉,昫衍在今宁夏宁武⑪。

伊、洛之间的杨拒、泉皋两种,在今河南卢氏、嵩县、汝阳等地。骊戎,在今陕西临潼一带。(《后汉书·西羌传》)

茅戎(茅戎又称贸戎)、条戎、奔戎、犬戎4种,茅戎在今山西平陆,条戎、奔戎在今山西安邑中条山北的呜条岗一带,犬戎在今山西太原附近。……羌氏之戎和陆浑之戎(陆浑之戎东迁后又称阴戎)二种,在今陕西凤翔一带⑫。

北戎、又称山戎,原在山西太原,后迁河北玉田县西北无终山,又称为无终。戎蛮、又称蛮氏、戎曼,在今河南省境。

赤狄的种类和分布是:潞氏,在今山西潞城。甲氏,在今河北鸡泽。留呈,在今山西屯留。铎辰,在今山西长治。廧咎如,初在亚国西边,后转徙于今河北魏县、元城一喧。东山皋落氏,在今山西垣曲县北[13]。

白狄原分布在今陕西正安、山西介休境,后东迁于今河北境内,分出鲜虞、肥、鼓等部。鲜虞以今河北正定为中心;肥一部分在今河北藁城西南,一部北迁在今河北卢龙西北;鼓在今河北晋县以西。

长狄,流动于西起今山西临汾、长治,东至山东边境的山谷间。(《公羊传·文公十一年》)

总之,从种类上看,戎、狄种类甚多;从分布上看,戎、狄除主要分布在中原之西部、北部以外,也散布于中原各地。《国语·郑语》所记史伯叙述周初民族分布情况时说:

当成周者,南有荆、蛮、申、吕、应、邓、陈、蔡、隋、唐;北有卫、燕、狄、鲜虞、潞、洛、泉、徐、蒲;西有虞、虢、晋、隗、霍、杨、魏、芮;东有齐、鲁、曹、宋、腾、薛、邹、莒;是非王之支子母北甥舅也,则皆蛮、荆、戎、狄人也。

这段记载客观地反映了戎、狄在中原之西、北部, 乃至包括中原在内与中原诸民族犬牙交错杂居的真实面貌。

三、戎、狄与华夏民族及汉民族的族源关系

戎、狄与华夏民族,及至与汉民族一直有着深远的族源关系。

其次,在周民族形成的过程中,融合了羌方中重要的一支——姜部落。所以傅斯年曾说:“与其信周之先世曾窜于戎狄之间, 毋宁谓周之先世本出于戎狄之间。”[14]居于关中渭水流域的姜,与周部落相邻。据《史记·周本纪》所载,传说周人先妣名姜嫄,是姜部落之妇。《诗经·生民》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干脆把姜嫄当做周人的始祖。及至《诗经·緜》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之时,姜与周的关系更加密切,建立了牢固的婚姻联盟,其后周王均娶姜女为后,武王妃名邑姜,成王妃名王姜等,这种婚姻关系一直续到周王朝末年。周民族的形成过程将在下面详述, 但仅此可见早在周民族的形成过程中, 姜方中的姜部落已成为周民族的族源之一。

其三,在春秋战国的民族大融合之时,大部分戎、狄通过被晋、秦征服而成为华夏民族的一部分。

春秋时期, 华夏民族与戎狄族群在互动中发生冲突的记载不绝于书。例如,《左传》桓公十年所载的“北戎病齐”,这说明东方大国齐国犹不能抵御戎族的进攻, 尚且需要乞师于郑,“郑太子忽帅师救齐。六月,大败戎师,获其二帅大良,少良,甲首三百,以献于齐。”(《左传·桓公六年》)才使得齐国转危为安。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如“郑昭公之败北戎。”(《左传·桓公十一年》)“冬, 齐人伐戎。”(《左传·庄公二十年》)“二十有六年春,公伐戎。”(《左传·庄公二十六年》)“齐人伐山戎。”(《左传·庄公三十年》)“二年春,虢公败犬戎于渭芮。”(《左传》闵公二年)“虢公败戎于桑田。”(《左传·僖公二年》)“三十年春……狄间晋之有郑虞也, 夏,狄侵齐。”(《左传·僖公三十年》)“狄围卫,十有二月,卫迁于帝丘。”(《左传·僖公三十一年》)“秋,赤狄侵齐。”(《左传·宣公六年》)“秋,晋人败狄于交刚。”(《左传·昭公元年》)“晋中行穆子败无终及群狄于大原。”(《左传·昭公十五年》)凡此等等,不胜枚举。

这些史料充分揭示了华夏民族与戎狄在春秋时期的战争是非常频繁,相当激烈的, 连东方的齐国都无法幸免,御戎也成为齐国的当务之急。戎狄除了经常与华夏各诸侯国频繁发生战争外, 还时常对周王室造成一定的威胁,《左传·僖公十一年》曾记载诸戎族群共同进攻了周王朝的都城, 进入了王城,焚毁了东门。秦国与晋国虽共同出兵征讨戎以救护周室,但由于戎族的强大,秦国与晋国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将其打败,不得以只好与其讲和。《左传·僖公十六年》又云:“王以戎难告于齐, 齐征诸侯而戍周。”说的是齐国也只能召集诸侯国去保卫周王室。

但是,就是在这种冲突式的互动中,戎狄逐渐融入了华夏民族。以晋国为例,晋初封国之时,像汪洋中的一个孤岛被戎狄包围着,正如《国语·晋语二》所云当时的晋国是“景霍以为城,而汾、河、涑、浍以为渠,戎、狄之民实环之,汪是土也”。及至春秋之时晋国的北面有山戎、赤狄;南面有陆浑之戎、姜氏之戎;东面有鲜虞,西面有白狄。但是,晋在与戎、狄的互动交往中,晋国吸取了戎狄步兵善战的经验,改革军制,于鲁僖公十年(前650年)建立了步兵部队——左行和右行,晋文公五年(前632年) 正式建立独立的建制步兵——中左右三行, 逐渐强大起来。一方面有联姻“和戎”的改革,另一方面又采取了“以力服人”的方针,于是在晋国统治下的戎、狄,或垦耕于南鄙,或种田于河南,各得其所。经过长期的交汇融合,原来所谓“饮食衣服,不以华同”,“语言不达”的现象逐步消失。曾几何时,处于戎、狄汪洋大海中的晋国,反小为大,发展成为春秋时形成的华夏民族的一个重要支系,而戎、狄就是其中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

秦的崛起,与诸戎有密切的关系。秦的先世本为戎人,《史记·秦本纪》 云:“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仲潏,保西垂。”后因保周平王东迁有功,所以平王在始封秦襄公时宣布:“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于是,从秦武公“伐邽、冀戎、初县之”开始,直到秦穆公“得戎人由余,遂霸西戎”时止,秦之西之绵诸、绲戎、翟、豲、义渠、大荔、乌氏、昫衍八戎均融合于华夏民族在西方的主要支系――秦之中,于是“自是中国无戎寇”。(《后汉书·西羌传》)

其四,汉民族形成之后,白狄之后裔匈奴,历经五六百年的历史,除北匈奴远遁以外,南匈奴全部被魏晋南北朝时民族大同化的潮流所吞没。

以上所述可以清楚地看出:自黄帝之时至春秋战国乃至魏晋南北朝之时,戎、狄各氏族、部落以及族群源源不断地加入到汉民族的体系之中。但是,并不是全部戎、狄都被征服,或融合、或同化于华夏民族,乃至汉民族之中的。有部分戎、狄迫于军事压力而向更远的地域迁徙, 在新的历史条件和地理环境下, 逐步发展为另外的一些新的民族共同体。对此,《后汉书·西羌传》中有一段记载,透露出了这个信息,其云:

至与剑曾孙忍时, 秦献公初立, 欲复穆公之迹,兵临渭首,灭狄豲戎。忍季父卬畏秦之威,将其种人附落而南, 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 与众羌绝远,不复交通。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任随所之,或为牦牛种,越巂羌是也;或为白巴种,广汉羌是也;或为参狼种,武都羌是也。……及忍子研立,时秦孝公雄强,威服姜戎,孝公使太子驷率戎狄九十二国朝周显王。研至豪健,故羌中号其后为研种。及秦始皇时,务并六国,以诸侯为事,兵不西行,故种人得以繁息。秦既兼天下,使蒙恬将兵略地,西逐诸戎,北却从狄,筑长城以界之,众羌不复南度。

确实,向西、向南以及向北迁徙的戎、狄,“其后子孙分别各自为种”,成为今日中国西南、西北藏族、羌族、彝族、纳西族、僳僳族、拉祜族、哈尼族等民族的族源之一。因此之故,戎、狄仅是汉民族的支源之一。

汉民族以炎黄族群集团和东夷族群集团为主源,苗蛮族群集团、百越族群集团和戎狄族群集团为支源的历史结构, 多元、多姿、多彩地把汉民族起源的历史立体地呈现在世界民族的舞台上了。

注释:

① 详见徐杰舜《汉民族主源炎黄东夷论》(上、下),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1989年第2-3期。

② 所谓支源是因为该族群集团只有部分族群融入汉民族。

③ 参见 《左传·襄公四年》、《左传·昭公十五年》、《孟子·滕文公上》、《礼记·檀弓下》、《诗经·小鱼渐序》等。

④ 见《梁伯戈》铭文。

⑤ 徐锡台 《周原甲骨综述》, 三秦出版社,1987年,第127 页,文谓“周原八号卜辞为人(纳)鬼使呼宅(居)商西”。

⑥ 代表说如董作宾《论舌方即鬼方》,载其《殷历谱》下编.台北艺文印书馆,1963年。于省吾《释舌方》,载《双剑(誃)殷契骈枝》三编,自印本,1944年。

⑦ 吕智荣《陕西清润李家崖古城址陶文考释》,载《文博》1987年第3期;吕智荣《试论陕晋北部黄河两地区出土的商代青铜嚣及有关问题》,载《中国考古学研究论文集》。1987年,吕智荣《鬼方文化及相关问题初探》,载《文博》1990年第1期;吕智荣《李家崖文化的石雕骷髅人像》, 载《文化天地》,1991年第6期。吕智荣《试论李家崖文化的几个问题》, 载 《考古与文物)1989年第4期。

⑧ 参见陈公柔《说媿氏即怀姓九宗>,载《古文字研究》第十六辑,中华书局,1989年。

⑨ 见王国维《鬼方昆夷猃狁考》.载《观堂集林》卷十三,中华书局,1959年陈公柔 《说媿氏即怀姓九宗》,载《古文字研究》第十六辑,中华书局,1989年。饶宗颐《甲骨文地名通检前言》,载饶宗颐主编、沈建华编辑,《甲骨文通检》第二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4年。

⑩ 八狄,《周礼·职方氏》作“六狄”;《诗经·小雅·蓼萧》、《礼记·王制》孔颖达疏引李巡注《尔雅》作“五狄”。

⑪ 以上所述戎的种类参阅《史记·匈奴传》,分布参阅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秦与西戎》。

⑫ 历来都认为羌氏之戎、陆浑之戎所在的瓜州即今敦煌,顾颉刚考“瓜州”即九州,即今陕西凤翔县一带。

[1] 吕智荣.陕西清涧李家崖古城遗址陶文考释[J].文博,1987(3):85-86.

[2] 王国维.鬼方昆夷猃狁考[A]//观堂集林.北京:中华书局,1959.

[3] 于省吾.释羌·苟·敬·美[J].吉林大学学报,1963(1):43-50.

[4] 李绍明,冉光荣.论氐族的族源与民族融合[C]//史学论文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

[5] 史文.古羌人的起源及其迁徙[J].民族论坛,1987(2):22-29.

[6] 郑德坤.四川古代文化史[M].成都:巴蜀书社,2004.

[7] 任乃强.羌族源流探索[J].民族研究通讯,1979(2):30-35.

[8] 唐嘉弘.春秋时代的戎狄夷蛮[J].民族论丛,1984(2):22-30.

[9] 童书业.童书业历史地理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4:176-177.

[10] 徐中舒.北狄在前殷文化上之贡献[J].古今论衡,1999(3):31-50.

[11] 顾颉刚.九州之戎与戎禹//顾颉刚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12] 马骁.绎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2.

[13] 马长寿.北狄与匈奴[M].北京:三联书店,1962:5.

[14] 易华.夷夏先后说[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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