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夷之辨与西方及孙中山民族主义之区别

2014-03-29 10:49杨德春
东方论坛 2014年5期
关键词:华夷民族主义孙中山

杨德春

(邯郸学院 中文系,河北 邯郸 056005)

一、“华夷之辨”是《春秋》大义之一

“华夷之辨”的思想是《春秋》大义之一。所谓华夷之辨,是要辨明诸夏(华夏)与夷狄之间的不同。华夷之辨并非起于春秋之时,在春秋之前就存在夷狄与诸夏之区别。《史记·五帝本纪》云:“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驩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1](P28)此中所言北狄、南蛮、西戎、东夷均是区别于诸夏的未开化族群,通称为夷狄。由于夷狄属于未开化族群,即夷狄缺乏礼义教化,且经常侵略诸夏,诸夏出于现实之需要而不得不“攘夷”,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了“变北狄”“变西戎”“变东夷”[1](P28)的思想,我主张“变北狄”“变西戎”“变东夷”[1](P28)的思想可以归纳为“变夷狄”之思想。孔子修《春秋》,提出既要治京师、治诸夏,还要治夷狄。这不仅继承了尧舜“变夷狄”之思想,而且无疑也继承了尧“协和万邦”[2](P27)的思想。《春秋谷梁传》对夷狄与诸夏的关系进行了较为系统研究,提出了较为完整的理论,最后由春秋谷梁学家总结为华夷之辨。

《春秋》宣公十一年:“丁亥,楚子入陈。”《春秋谷梁传》云:“入者,内弗受也。日入,恶入者也。何用弗受也?不使夷狄为中国也。”[3](P2414)《春秋谷梁传》讲“内弗受”也,其内外是以鲁为中心而言的。首先,由于各诸侯国的文化发展是不平衡的,《春秋谷梁传》以鲁为内,即鲁国的文化是各中原华夏诸侯国中最先进的,在各中原华夏诸侯国这一范围内以鲁为内而以其他中原华夏诸侯国为外。其次,当鲁为中心的中原华夏文化各诸侯国的华夏文化面对非华夏文化时,《春秋谷梁传》将以鲁为中心的中原华夏文化各诸侯国称为诸夏,并且以诸夏为内,即内诸夏而外夷狄。内诸夏就是认同华夏文化,外夷狄就是不认同夷狄之文化。

平王东迁以后,周室衰微,隐、桓之世为天下无王之始,周之天子已不能统治天下。鲁为周公之子伯禽的封地,人文荟萃,为诸夏所宗,《春秋》本为鲁史,故言华夏文化以鲁为中心。

“内诸夏而外夷狄”之论所隐含的国际政治意义和国际政治思想就是“保存中国的道德和文化”,其关键在于保存中原地区之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以中原地区之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作为进行各种国际政治活动的指导思想。

如《春秋》僖公二十七年:“冬,楚人、陈侯、蔡侯、郑伯、许男围宋。”《春秋谷梁传》云:“楚人者,楚子也。其曰人,何也?人楚子,所以人诸侯也。其人诸侯,何也?不正其信夷狄而伐中国也。”[3](P2401)可见,《春秋谷梁传》认为“信夷狄而伐中国”是不正确的,所谓“信夷狄”就是认同夷狄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也就是说,“信夷狄而伐中国”是不符合中原地区之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的,这就遭到了《春秋谷梁传》的贬斥。

又如《春秋》宣公十一年:“丁亥,楚子入陈。”《春秋谷梁传》云:“入者,内弗受也。日入,恶入者也。何用弗受也?不使夷狄为中国也。”[3](P2414)范宁注:“楚子入陈,纳淫乱之人执国威柄,制其君臣,傎倒上下,错乱邪正,是以夷狄为中国。”[3](P2414)《春秋谷梁传》提出“不使夷狄为中国也”,就是不使夷狄以夷狄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在中国行事,以夷狄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插手或干预中原国家的事务。范宁注明确指出了这一点,范宁注认为:“楚子入陈,纳淫乱之人执国威柄,制其君臣,傎倒上下,错乱邪正,是以夷狄为中国。”[3](P2414)楚子入陈任用淫乱之人,控制陈国君臣,颠倒上下之伦理关系,颠倒是非,这些作法都是违背中原地区之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的,是以夷狄的文化传统和价值观念在中国行事。《春秋谷梁传》激烈反对以夷狄为中国的作法,认为这是不能接受的,即所谓“内弗受也”。

《春秋公羊传》也讲“内诸夏而外夷狄”,但其所强调的不是道德和文化内涵,而是地理和国际政治策略的内涵。《春秋公羊传》认为《春秋》的目的是拨乱世反诸正,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的国际政治策略就是从地理空间上由近及远,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这样,诸夏与夷狄的区别就是正与乱的区别,而诸夏与夷狄的道德和文化区别就被忽略了。

二、“华夷之辨”与西方民族主义的本质区别

华夷之辨是道德之辨和文化之辨,而不是种族之辨和民族之辨,华夷之辨无种族主义色彩,华夷之辨也无民族主义色彩。《春秋》的华夷之辨是以道德和文化为基础,强调中国的仁义道德和中国文化的本位性与不可取代性。从春秋的政治现实来看,诸夏虽是不同的诸侯国家,但奉行的都是同一道德标准——中国的仁义道德和同一文化——中国文化。《春秋》所谓尊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尊中国的仁义道德和中国文化,因为王在《春秋》中负有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作乐、移风易俗的使命,因而王就是中国的仁义道德和中国文化的代表。《春秋》建立在中国的仁义道德和中国文化之上的华夷之辨,在世界文明史上来看是一种十分独特的思想,它不以种族、民族为基础,而是以道德和文化为基础,表达了中华民族对自己传统道德和文化的强烈认同,具有非常强大的生命力,延续着中国的道德和文化,维系着中华民族的生存。

从中国两千年的历史来看,外族曾多次入主中国,但均未能消灭中国的道德和文化,反而被中国的道德和文化所同化,究其原因,则《春秋》建立在中国的道德和文化上的华夷之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在《春秋》的华夷之辨的影响下,中国古代的士大夫认为亡国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亡道德和文化,如果能够保住中国道德和文化的本位性与不可取代性,有时甚至宁愿忍受亡国的屈辱而服从于异族之统治,元代和清代就是属于此种情况。由此可见,在《春秋》继承发展而成的华夷之辨中,道德和文化高于种族、高于民族、高于国家,《春秋》的华夷之辨可以说消解了或曰解构了种族、民族、国家,其理论意义极其巨大而深远,完全超越而且优越于西方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民族国家思想和理论。

西方民族都具有共同的道德和文化传统——希腊罗马传统、希伯来传统和基督教传统,但在西方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民族国家思想和理论却强调民族国家产生的基础是存在不同民族这一客观现实。以客观存在的不同民族为单位形成国家,而不是以不同的道德和文化为单位形成国家,此为在西方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民族国家思想和理论的核心和本质内容。由此可见,从属于在西方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民族国家思想和理论之民族主义旨在建立民族国家。民族主义强调民族高于一切,民族就是国家,不是国家的也要建立国家,道德和文化从属于民族或曰民族国家,而不是道德和文化高于民族和国家,这使得民族主义先天具有完全的狭隘性质,往往具有种族主义、帝国主义与沙文主义的倾向。既然民族主义完全是一种狭隘的思想和理论,而在《春秋》的华夷之辨中,文化高于种族、高于民族、高于国家,那么,这实际上就是承认了《春秋》的华夷之辨完全超越而且优越于民族主义。

三、孙中山之民族主义异于“华夷之辨”(上)

孙中山在创立中国同盟会时就提出了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后来称为三民主义。孙中山所倡导的所谓革命实质上是资产阶级革命,孙中山思想的主要来源是而且也只能是西方的资产阶级革命思想,孙中山之民族主义完全是来源于在西方资产阶级革命过程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民族国家思想和理论。这是完全毋庸置疑的,若言孙中山之民族主义有中国之传统思想,那是完全不符合事实的。

辛亥革命时期,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可以说就是“排满”。这在兴中会和同盟会纲领中都有明确体现,即所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4](P297)。孙中山解释说:“我们推倒满洲政府,从驱除满人那一面说是民族革命,从颠覆君主政体那一面说是政治革命,并不是把来分作两次去做。”[4](P325)这就是所谓“革命排满”。在孙中山的思想中,他的民族主义是汉族民族主义。他所说的民族国家,是汉族的国家。19世纪末20世纪初,要推翻封建君主专制统治,完全可以把斗争的矛头直接指向封建君主专制统治,以反对封建君主专制统治为号召,但是,孙中山没有这样做,而是把斗争的矛头直接指向满族,这不是必需的,也不是合理的。孙中山极力鼓吹“排满”,不区分满族人民和满族统治者,则孙中山推翻满族统治者的统治,满族人民在新政权之下也不享有政治地位,在被驱除之列。

清朝建立之后,满族统治者完全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满族人已经完全中国化,若说满族人不是中国人,那是睁眼说瞎话。满族人是中国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孔子曰:“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5](P221)满族人已归向中国文化,既来之,则安之。孙中山这个人能力极为有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已来之满族人孙中山还要驱除出去,谋动干戈于邦内,中国从此必然祸起萧墙,战乱不休。

中华民国建立后,边疆地区民族分裂形势严重,这是孙中山的民族主义的必然结果。孙中山有见及此,始有改变建立单纯的汉族国家的主张,孙中山提出“五族共和”,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中华民国大总统孙文宣言书》中指出:“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即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6](P2)孙中山此论并不是主张在中华民国政权之下五族一家、五族同立于平等地位、五族同为国家主体,而是进行民族同化。但是,事与愿违,边疆地区民族分裂形势越来越严重。

孙中山经过思考,参照美国建国历史,明确提出“民族同化”的主张。1919年,他在论述民族主义时说:“夫汉族光复,满清倾覆,不过只达到民族主义之一消极目的而已,从此当努力猛进,以达民族主义之积极目的也。积极目的为何?即汉族当牺牲其血统、历史与夫自尊自大之名称,而与满、蒙、回、藏之人民相见于诚,合为一炉而冶之,以成中华民族之新主义,如美利坚之合黑白数十种之人民,而冶成一世界之冠之美利坚民族主义,斯为积极之目的也。”[7](P187-188)民族同化的字样,更早在1912年就出现在中国同盟会的总章之中。在中国国民党改组之前,孙中山之民族主义思想是发展变化的,由狭隘之源于西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之民族主义思想演变为虚伪的五族合一思想,再演变为借鉴美国帝国主义处理民族问题之经验而形成的民族同化之民族主义思想,在中国国民党改组之前孙中山之民族主义思想没有涉及中国民族与外国民族之关系问题。孙中山之民族主义思想的发展变化只是一个表面现象,不是问题的本质。可见,孙中山之民族主义异于“华夷之辨”。

四、孙中山之民族主义异于“华夷之辨”(下)

俄国十月革命以后,孙中山同苏俄和共产国际接触,在改组国民党的过程中及其后,民族主义思想发生根本转折性之变化。

1922年底,孙中山在桂林对军队演讲,提出坚持民族主义,建立独立之民族国家。1923年元旦,孙中山发表《中国国民党宣言》,更指出:“欧战以还,民族自决之义,日愈昌明,吾人当仍本此精神,内以促全国民族之进化,外以谋世界民族之平等。”[8](P3)1924年1月23日,《中 国 国 民 党 第 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通过,这是一份历史意义的文件。《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声称:“国民党之民族主义,有两方面之意义:一则中国民族自求解放;二则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民族解放之斗争,对于多数之民众,其目标皆不外反帝国主义而已。”[9](P118)《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声称:“承认中国以内各民族之自决权,于反对帝国主义及军阀之革命获得胜利以后,当组织自由统一的(各民族自由联合的)中华民国。”[9](P119)孙中山赞同这份宣言,接受了它对三民主义的解释,并使其成为自己思想理论体系的一部分。

中国国民党一大举行期间,孙中山开始做《三民主义》讲演。孙中山关于民族主义之演说,不仅集孙中山自兴中会以来民族主义思想之大成,最系统、最全面地反映了孙中山之民族主义思想,而且反映了孙中山之民族主义思想的新发展和实质性变化。孙中山在《三民主义》讲演中阐明了民族和民族主义之定义,充分肯定甚至过高估计了民族主义在国家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和地位,孙中山声称:“要救中国,想中国永久存在,必要提倡民族主义”;“民族主义这个东西,是国家图发达和种族图生存的宝贝。”[9](P183)客观地讲,这种论调确实是过高估计了民族主义在国家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和地位。

在孙中山《三民主义》讲演中反映了孙中山之民族主义思想的新发展和实质性变化。在《三民主义》讲演中,孙中山不仅专注于中国国内之民族问题,而是把民族主义与自近代以来中国之国际地位以及中国当时所处之国际形势联系起来,孙中山指出民族主义是为世界上被压迫之民族打抱不平的。孙中山认为东西方列强以政治力、经济力压迫中国,使中国沦为东西方列强之殖民地。孙中山看出美国总统威尔逊所鼓吹之“民族自决”与列宁之“民族自决”之本质区别,孙中山也看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上弱小民族不仅不能自决,所受之压迫反而比以前更为厉害,列宁为世界上被压迫的民族求解放而倡导的包括被压迫民族实行民族自决在内的民族思想是值得借鉴的。孙中山再次强调改变中国之现状必须实行民族主义,使全国四万万人团结起来而“结成国族团体”,并“联合世界被压迫民族”,“共同用公理去打破强权”。[9](P183-427)

孙中山过去倡导以民族融合形成中华民族,所谓合为一炉而冶之以成中华民族。孙中山在《三民主义》讲演中又提出“国族”之概念,认为民族主义也就是国族主义。孙中山认为中国人民之国族团体之建立要承认国内民族一律平等、少数民族有自决自治之权利,强调中华民族的共同任务是反对帝国主义对中国之统治、争取民族之独立和自由。这些观点反映了孙中山之民族主义思想的新发展和实质性变化,标志着孙中山之民族主义思想已经发展变化为以建立国内和国际各民族平等的民族主义思想或曰新民族主义思想。这也是孙中山一生之中民族主义思想最重要之发展变化,是孙中山最进步之民族主义思想。但是,这一阶段孙中山民族主义思想仍然是民族高于一切,以民族为基础建立国家,道德和文化从属于民族和国家,可见,孙中山最进步之民族主义异于“华夷之辨”。

现代“民族”观念与民族主义是产生于西方的社会政治思想及其表现。民族主义主张把民族地域与国家领土统一起来,建立民族国家,民族主义具有反封建、反教会、反殖民的倾向,顺应了民族资产阶级发展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对于市场的需求。孙中山的民族主义是完全脱胎于西方的民族主义,或曰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完全是西方的民族主义在中国的翻版。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彻底背叛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华夷之辨”的思想,孙中山最进步之民族主义异于“华夷之辨”。凡论孙中山的民族主义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之论者皆失之。

[1]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孔颖达.尚书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3]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一卷[M] .北京:中华书局,1981.

[5] 邢昺.论语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二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2.

[7]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五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七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5.

[9] 孙中山.孙中山全集:第九卷[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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