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小说与左翼传统

2014-04-10 04:50庞倩薇
昭通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左翼底层文学

庞倩薇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云南 广州 510006)

一、“左翼传统”的生成语境及精神内涵

“左翼”一词最早源于1925年鲁迅为任国桢译《苏俄的文艺论战》所作的《前记》。而真正意义上的“左翼”文学诞生并在文坛乃至国民生活产生影响则要追溯到1930年3月2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出现。在文学史上,对“左翼”文学有狭义和广义两种界定。狭义的界定认为1920年代中后期,尤其是1930年代在左联领导下处于当时政治边缘,与主流意识形态争夺文化领导权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称为“左翼”文学。广泛意义或一般意义上的左翼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是可以互换的范畴,其存在范围已经远远超出了1920—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运动时期,而是涉及到此后的“解放区文学”、“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新时期文学”、“九十年代文学”乃至“新世纪文学”。[1](P.35)正如洪子诚所指出的:“如果只是在一般意义上使用左翼文学这个词那它不一定是特指30年代的左翼文学运动,而只是对20世纪中国文学做思想政治倾向区分时的一种用法。”[2](P.-)

(一)“左翼传统”的生成语境

“左翼传统”一词源于“左翼”文学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生成与再建构。30年代的左翼文学虽不是一种话语霸权,但“左联”作家群体还是创作了相当一部分符合要求的文学作品,并在“左翼文学运动”、“左翼文学思潮”等活动中形成了具有“左翼”特色的叙事成规和精神传统。这种精神传统“经过半个世纪的体制化的灌输,已经渗透到人们的意识深处,成为集体无意识,并且深刻地影响到中国的现实”,而且,“在当前和未来的文学创作中,可以继续提供给我们资源性的东西”。[3](P.6)笔者认为当下的底层写作和打工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左翼”文学的部分精神内涵在当代的“回归”、“复现”。

“左翼传统”的生成离不开具体的环境的熏染、刺激。90年代以来,中国改革开放取得一系列成就的同时还暴露了一些日益严重的问题:贫富差距拉大,新的劳资矛盾的出现,社会阶层分化严重。新世纪的社会严重刺激了部分底层作家和打工作家的宣泄欲望,在他们的创作当中,有意或无意地出现了左翼文学传统的叙事模式和精神趋向。随着底层写作的发展壮大,思想界、学术界对底层的越来越关注,有学者指出当下的底层写作和打工文学在某种程度上接应了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传统,提出要“重估左翼文学遗产”。

(二)左翼文学传统的精神内涵

“左联”从幼稚到与其它进步文学力量一起汇成30年代中国文学的主潮,证明它自身具有迥异于其它文学形态的独特精神内质:“左翼”文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在文学创作中所贯穿的实践品格、现实主义品格和现实战斗性等批判精神,以及它所包含的作家对社会、人生、对民族国家命运的独立思考,对理想的执着和对普通人生存命运的深切关注,这是“左翼”文学最动人、最有价值的精神所在。[1](P.36)因此,总的来说,左翼文学传统的精神内质可以概括为:为人生的现实主义传统;关注下层的民间情怀和平民意识;反映大众的疾苦和心声的启蒙意识和责任意识;对不公现实的批判现实主义情怀等等。

二、王十月小说中的“左翼传统”溯寻

王十月在谈到《无碑》的写作时说,“我用了整整20年的时间,和书中的主人公老乌一样,在生活中摸爬滚打,感受着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折中的一代中国人的梦想、希望、幸福、失落、悲伤……”[4](P.-)随着时间的流逝,“左翼”精神传统长时间里变成集体无意识沉潜在每一个对现实苦难抱有深切关注的知识分子身上,等到适合它生长的土壤出现时,它便迅速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作为底层民众代表的“农民工”站起来为自己立言中的一员,王十月小说是其身上“左翼传统”品格在与现实环境发生勾连的境遇下横空出世的作品。

(一)关注底层

“左翼”文学登上文坛之际,在1931年发布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中明确强调,作家创作的任务之一是“必须描写农村经济的动摇和变化,描写地主对于农民的剥削及地主阶级的崩溃,描写民族资产阶级的形成和没落,描写工人对于资本家的斗争,描写广大的失业,描写广大的贫民生活……”[5]显然,这个硬性规定表明了“左翼”文学面向现实、关注底层、以底层为叙述主体的新美学原则,构成新世纪中国底层文学的精神资源。

新世纪的王十月小说在立足底层、汲取“左翼传统”精神资源的底层叙事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关注逐渐走向破碎的乡村,主要体现在“烟村系列”和“楚州系列”部分乡村的描写中;二是关注城市边缘人——进城农民工,这是一个生活在城市却又往往被城市所忽略的群。打工群体的生存境遇是王十月最熟悉也最难忘的经历,作为从底层走出来的作家,王十月始终以温情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打工兄弟姐妹们:《开冲床的人》把夺人手指恶劣的工作环境给予了强烈的鞭挞;《国家订单》讲述小老板为了完成订单,让员工日夜加班超负荷运作,最终酿成工人张怀恩疲劳死去的惨剧。这些作品用传统的现实主义笔法真诚地再现了农民进城务工的艰难处境以及悲惨的结局。、

(二)王十月小说的精神向度

观照人性。对于承传“左翼”文学传统的王十月创作来说,“文学即人学”这一持久不衰的命题也体现于其中:王十月曾说,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像一把手术刀,剖析我们的灵魂。王十月的创作中对人性的探询有两个方面,一是对纯美、原生态人性的赞美;另一种是对在外力作用下人性变异的抨击。前者主要集中在他的“烟村系列”里,后者多见于“打工系列”。“烟村系列”多对烟村民众纯美人性的赞美和向往。《蜜蜂》里展示了乡村民众纯朴美好的人性;《驯牛记》书写了作者对烟村乡民崇尚本我,率其本性生活做事的肯定等。“打工系列”多探询在外力作用下人性的变异,这里的外力多指向有产阶级、现代工厂制度、市场经济、城市管理制度及利益至上观念等。作者在这些观念的指引下,以他的创作指向了打工群体的内心深处。如《纹身》中少年面临的身份歧视和剥削压迫与自我认同危机;《开冲床的人》中李想追求正常完满的生活却跌入了更加不完满的悖论当中;《国家订单》里小老板人性的变异等等。然而作者并不认可简单的城乡二元对立。他在答文化周末李云龙关于城乡二元对立问题时这样说道,“我更愿意把目光投到每一个‘人’的身上,而不去关心他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城市和乡村的每个人,都需要自我救赎,都需要在城乡的融合中取长补短,最终水乳交融,这是我理想中的社会。我希望‘城乡’这个词早日成为历史遗存,成为古董。”因此王十月小说在探寻人性过程中,也始终存在着一种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他以一种平视、温情的目光观照他的兄弟姐妹们,他曾化用艾青的诗句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她们爱得深沉。”这种惺惺相惜、命运相连的友爱和真情成了王十月以后创作生涯中不可断绝的情愫。在《国家订单》创作谈中,王十月说道:“他们的人生,就是我生命的多种可能性,是我们这一代打工者的可能性,只是在人生的三岔路口,我们终于走向了不同的小径,然而远方是相同的,我们殊途同归。”[6]对于打工文学的创作,他说,“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对打工生活不了解的读者,在读到这本书时,对现在的幸福多一份感恩,把目光与爱能短时间移向身边这些匆匆而过的打工者,对他们也多一些理解,宽容与爱,而不再是指责、专横、歧视与漠不关心。”[7]这位虔诚的人道主义者以自己的写作坚守在为他的打工兄弟姐妹们呼唤理解、宽容与爱的道路上,他真诚地希望“每一个过着幸福生活的人,都要在心底里对他们(打工者)心存敬意、心怀感恩。”

批判精神的复活。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脉络中,底层写作并不是新世纪才出现的新事物,这一股写作热潮是一种文学的“回归”和“继承”。它要回归、继承、张扬和延伸的是“左翼”文学中最有价值的平民意识、批判意识、启蒙意识、人文关怀意识、责任意识等优秀的文学精神,是对文学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传统的回归。[1](P.36)

作为一个有担当的作家,王十月的创作早就摆脱个人主观性情的倾诉和发泄,他以冷静的眼光挑剔着打工群体背后掩盖的一切。《寻亲记》里揭露打工者面临的命运——以青春去换取微薄的薪水和一个农民工的称谓,这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开冲床的人》以赤裸裸、血腥的现场描绘强烈地抨击了现代工厂制度对底层民众肉体的漠视和对生命的不尊重,将批判的锋芒直指罪恶的利益至上的市场经济制度。《白斑马》里传达出底层民众作为中国人却要在中国的土地上暂住的荒谬。

(三)叙事模式

随意翻开“左翼”时期的文学作品或是当下的底层创作,对底层平民饱受压迫的苦难境遇的叙述总是随处可见。“‘左翼身份’所承载的对未来历史的想象和对社会下层的关注,在小说叙事话语中,表现为‘反抗和出走’的情节和对下层社会苦难的想象与写作。”[8]曹清华认为左翼小说的“反抗”情节有两种形式,其一是“出走|漂泊”——摆脱已有的社会秩序;其二是“革命”,即对既存秩序的整体性的摧毁。在大多数左翼小说中,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洪灵菲的《流亡》和《在洪流中》以及萧军的《八月的乡村》等作品都在不同程度地讲述了一个个“漂泊者”的故事。

在当下的底层创作中,真正意义上的“出走”和“漂泊”不存在。底层创作的叙述对象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漂泊、肉体流浪在城市的底层平民。苦难叙事是王十月小说创作与“左翼传统”一脉相承的地方,其小说中有大量的苦难叙事。王十月曾有这样的表述,“我生长于乡村,可是我并不太适宜于在乡村生存;我来到城市,可是城市如同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我无法进入。渐渐地,我成了一个游离者,游离在城乡之间。”(王十月语)作品《少年行》中那群怀着梦想从乡村逃出,在大城市里漂泊、对美好生活充满无限向往的少年们正是无数外出务工者的代表;《寻亲记》、《冷暖间》、《总有微光照亮》、《关卡》、《底色》等作品描写了打工群体在城市中艰难生存、身在城市而精神上格格不入的尴尬处境,他们的生活实际上是一种无处安放的精神“漂泊”,他们生活在大城市里,既属于此又不属于此。在描述乡村时,王十月同样有这样的困惑。他笔下的烟村看似真实,却是虚构想象出来的。它既不存在于当下,也不存在于过去,更不可能出现在将来。他所表达的是想象中的烟村,是用来安放无处安放的灵魂的乡村,虚构是拯救“漂泊”的良药。

三、意义生成:继承与超越

当下底层的写作在继承“左翼传统”的同时并不仅仅拘囿于对“左翼”文学传统的继承,在某种程度上,它也有某些值得称扬的超越,变集体为个人,变代述为自述等,这些方面表现了当下底层写作与“左翼传统”异质的一面。

(一)个体声音的彰显

如果说五四是发现“人”的时代,那么“左翼”则是淹没“人”的时代。与五四文学偏重思想革命和个体价值相比,左翼文学偏重思想价值和社会价值,强调人与人的外部关系,更侧重表现社会革命。根据左联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所阐述的内容,可以得出这样一种信息,即张扬集体主义精神,反对以个人生活为叙事对象,叙事对象由知识分子转向工农,由个体刻画转向群像塑造,由自我内心转向群众场面。”丁玲创作的《水》就以其前所未有的粗大笔触,对农民觉醒、反抗的群像描写震动文坛。当时冯雪峰发表的《关于新小说的诞生》中这样总结《水》的创作实践——“作者有了新的描写方法……不是个人的心理的分析,而是集体的行动的开展”,并且把它指认为“左联”新的小说的标准之一。[5](P.69-70)

到了新世纪,从表现个人、发出个体的声音这点来看,当下的底层创作更加接近于“五四”时代的文学创作。王十月的创作明显地更加代表个体的声音,或者说是以其创作来表现他所代表的一个群体的声音。在他的作品当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鲜活的底层平民,他们的生活经历虽然有很大的相似点,但他们又实实在在地代表“我”,代表一个个独立的打工者或者农民。比如《关外》中住在烂尾楼的“我,”《底色》中因工受伤而得不到补偿的刘冬妹,《出租屋里的磨刀声》中对社会现实严重不满只能以磨刀泄愤的天佑,《不断说话》里的红衣少年等等。如果说当下的底层写作是对“左翼传统”的“回归”和“复现”,那么王十月的底层小说在体现个体声音这块对“左翼”文学传统更多的是超越。

(二)代言与立言

在目前的学术界和文学界中存在这样一个争论,即底层由谁来书写的问题。谁来表述它最为合适,最为准确?是“俯视”、“观望”的知识分子作家,还是那些出身底层的作家的自述?

中国文学史中,底层被代述的历史绵延不断,关键的原因不外乎底层拥有的文学资源不足或自身文学储备不够等,因而需要上层知识分子或是脱离了底层的知识分子为之代言方可将自身的艰难处境叙述完整,到了左翼时期,这一传统表现的更为明显。但新世纪以来的底层创作却打破了这一思维定势,底层平民也完全有可能站起来用自己的叙述话语来传达自身的苦痛和艰难。王十月的创作可以说是出身底层如今依然身居底层的写作主体的叙述,他的创作表明了底层文学变以往的他述、代言为自述。他主动站起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向世人申述压迫者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苦难。也许王十月的创作文学性比不上代言的底层作家,但是作者本人的在场性叙述这个事实远胜那些靠资料堆砌的真实。王十月的底层创作选择了由自己来立言,这本身就是一种超越。

社会的转换使得底层问题成为一个无法忽略的社会问题,作为一个出身底层的作家,王十月同样无法回避这些突出的变化。从五四传统到“左翼”文学精神,对理想的执着,对现实的严肃关注,对民族和民众苦难的精神承担,仍然是当代文学和当代知识分子不可或缺的巨大精神资源 。[1](P.37)王十 月 的 小 说 创 作 无 疑 继 承 了 这 种 来自“左翼”文学的精神传统,他秉持为人生的现实主义传统;关注底层、同情底层;他用自己的创作反映大众的疾苦和心声;对不公现实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意识等等,这一切无不在他的创作中得到最真实的反映。然而,他的创作不是对“左翼”文学经验的全盘接受,而是有选择的吸收,所以他的小说创作明显没有“左翼”文学鲜明的政治立场,没有全然表现集体主义、更加倾向于表现个体声音,更放弃了“左翼”文学的代言传统,变代言为立言,变代述为自述:这是他对“左翼传统”的超越。

[1]白亮.“左翼”文学精神与底层写作[J].江汉大学学报,2007(4):35—37.

[2]洪子诚.问题与方法(第1版)[M].北京:三联书店,2002:259.

[3]赵园,钱理群,洪子诚,等.20世纪40至70年代文学研究:问题与方法[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2):1—37.

[4]陈福民.历史被铭记的另一种方式[EB/OL].http://www.fjsen.com/l/2009-11/25/content_2084562_3.htm.

[5]冯雪峰.论文集(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65.

[6]王十月.国家订单创作谈几点随想[EB/OL].王十月天涯博客.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ad.asp?BlogID=58512 & PostID=13361788.

[7]王十月.理解、宽容与爱的力量——《无碑》创作谈[EB/OL].王十月天涯博客.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ad.asp?BlogID=58512 & PostID=19029006.

[8]曹清华.何为左翼,如何传统—左翼文学的所指[J].学术月刊,2008,(1):10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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