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与昭通地名中的农耕文化

2014-04-10 04:50傅奠基王向红
昭通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昭通犀牛

傅奠基, 王向红

(昭通学院 管理学院, 云南 昭通 657000)

民谚曰:“一年春作首,六畜牛为先”,考古学发现,畜牧史上牛的驯化要比马早得多。牛自从进入人类生活以来,便被广泛用于运输、耕田、战争、饮食、医药、娱乐等领域。正如法国博物学家布丰所言:“它体现农业的全部力量。它是国家富足的基础。”牛作为祭品、礼品、贡品、奖品、商品乃至武器,在中国历史上均有过突出表现。明代兽医经典《元亨疗马集》总结说:

田猎战阵,马绩为良;任载力田,牛劳莫巨;诚富国之能材,宏家之桢干也。[1]

《说文》释“物”为:“万物也,牛为大物。天地之数,起于牵牛。”牛,不仅是先民崇拜之神物,而且负重笃行,耕田耘地,在大地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地名印记。在昭通农耕文化发展史上,形成了数以千记的田地、土壤地名,以及两百余个带“牛”字的地名。探析这些地名产生的区域环境与人文因素,有助于认识先民的生存状况,丰富昭通地名文化的内涵。

一、从庙堂之上到田亩之间——中国牛文化概览

牛最先作为食物,为原始人类所追逐,而后被王公贵族用于祭祀与宴享,整个封建社会时期,牛最广泛的用途,则是成为耕田犁地的主力,推动农业文明的发展。《唐书·张廷珪传》载:

君所恃者在民,民所恃者在食,食所资在耕,耕所资在牛。牛废,则耕废;耕废,则食去;食去,则民亡;民亡,则何恃为君。

古代战争中,马驰骋沙场,牛负运辎重。牛有时亦能冲锋陷阵,成为克敌制胜的奇兵,如战国齐将田单发明的“火牛阵”,就因神勇破敌而名传千古。史籍中也有骑牛征战的记录,《后汉书》载:“光武初骑牛,杀新野尉乃得马”。《岭表录异》载:“琼州不产驴马,人多骑黄牛,亦饰以鞍鞯,加之衔勒。可骑者即自小习其步骤,亦甚有稳快者。”

牛不仅关乎国运,维系民生,而且对宗教及文化艺术也有着深远的影响。《易经》以牛为坤卦之象,取其厚德载物之意,且卦爻辞中凡得“牛”者便“吉”,失“牛”则凶。《庄子》载:“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而“汗牛充栋”正是以牛车载书的典故。《吕氏春秋》记述远古先民的乐舞场面为:“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阙”。

《尚书·武成》载:“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卖剑买牛的田园牧歌乃是古代和平繁荣的象征,而战争带来的痛苦则如杜甫《兵车行》所云:“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牛与人类结下了不解之缘,得到历代统治者和百姓的重视与爱护。民间有一首广为流传的《耕牛歌》,直白地表达了对牛的爱惜之情:

世人听我说理由,兽中最苦是耕牛。春夏秋冬出苦力,四时耕种求全收。惜衣方有衣服穿,爱牛才有五谷收。奉劝世人惜耕牛,人畜两旺乐悠悠。

牛曾是上古先民崇拜的图腾之一,被认为是具有神性的灵物。《山海经》中多处提到“其状如牛”的神怪之兽,史传人文始祖神农炎帝的形象正是“人身牛首”。古代尊为“战神”的蚩尤则是“人身牛蹄”。商周青铜器饕餮纹中,有些即为抽象的牛头图案,可能是远古牛图腾崇拜的余绪。先秦时期,牛为“祭天地宗庙之牲”。《初学记·卷二十九》载:

《周官》曰:牛人掌养国之公牛以待政令,祭祀供享牛求牛,宾客供积膳牛;军事供犒牛,丧事供奠牛,军旅供兵车之牛。

牛与军戎之事及庙堂礼乐都有密切关系。就军备而言,牛筋用以制弓,牛皮制鼓,牛角制号。鼙鼓催征程,《邶风·击鼓》曰:“伐鼓渊渊,振旅阗阗”。牛角曾是“抵人”的武器,后来演化为巫师作法的号角。击鼓也是宗庙祭祀的重要仪式,《商颂·那》云:“奏鼓简简,衍我烈祖。”《礼记·曲礼下》载:“凡祭,天子以牺牛,诸侯以肥牛,大夫以索牛,士以羊豕”,且“诸侯无故不杀牛”。《汉书·五行志》云:“牛,大畜,祭天尊物也。”对于“牺牲”之牛的崇高地位及悲剧命运,庄子有过深刻而独到的论述: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牛骨与中华文字的形成亦有着某种神秘关系,商代记录占卜之辞的甲骨,多采自牛骨,上自国家大事,下至王侯贵族的私人生活,都要占卜问卦。《管子》曰:“黄帝得蚩尤而明乎天道”。有学者解读为黄帝从蚩尤那里学到了占卜方法。杨方《五经钩沉》曰:“东夷之人,以牛骨占事,呈示吉凶,无往不中。牛非含智之物,骨有若此之效。”[2]

二、牧牛耕耘留下的烙印——昭通地名中的农耕文化

早在狩猎为生的原始时代,人类就已追寻着动物的足迹四海为家了。正如科尔所言:“在石器时代,人类必须利用野生动物踩出的足迹作为道路;在新石器时代,人们沿着他们放牧的牛和羊踩出的小道前进。”[3]其实,孟子在论述洪荒时期的环境时,早就提出“草木畅茂……禽兽逼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的卓识。

有趣的是,至今昭通还留有野鸡路、熊路、牛路、牛路沟等,因“兽蹄鸟迹之道”而产生的地名。昭阳区车路村,是因为民国八年第一次通牛车,从此出现牛车路,故名;巧家车路塆也是因牛车路而得名。彝良车盘沟,则是过去在此伐木,制作牛车车盘(车架)出售得名。还有记录道路险峻而导致牛滚坡掉岩的地名。如:牛滚岩、牛落洞、牛落坡等。

兽蹄鸟迹交中土,沟壑坎坷觅牛路。某些动物踩踏而形成的路径,正是人类最安全和便捷的通道。如与镇雄、彝良接壤的贵州赫章县四方乡,山形险峻,道路崎岖,直到20世纪50年代,其道路情形仍然是:一般除“牲口路”较宽外,其余多是散布山间、谷地或岩坡之上的羊肠小道。[4]镇雄伙牛路,就是因该地仅有一条较宽的道路,牛马牲畜都须汇集于此上山放牧,故名。齐白石诗云:“不愁忘归路,幸有牛蹄迹”,昭通与牛路相关的地名有:

牛路、牛路口、牛路沟、牛路湾、牛路坪、牛路沟梁子等。

吴大勋《滇南见闻录》云:“农民之家养牛最多,其农功止于耕犁,……而一切驼货驾车全用牛只。盖人则农而兼商,物则以牛代马,且牛之生息蕃盛,每过村庄,必有童牛几许寝卧墙下也。”[5]宋长宏在《中国牛文化》一书中写道:

云南地区旧时的“马帮”,是人所共知的。实际上,那里也有“牛帮”。“牛帮”的组织形式与马帮相似。他们用黄牛来运送货物,每帮至少有几十头牛,驮运距离一般在二三百公里左右。驮牛一般没有店栈投宿,运输途中和到达目的地,均在野外露宿。[6]

昭通地名中,恰好有永善茂林乡的上驼牛、下驼牛两个记录以牛为驮运工具的地名。事实上,云南所产之牛并非全为耕牛,其中亦不乏善走者。《滇海虞衡志》云:“《尔雅·释牛》分犘、犦、犤、犩、犣、犝、犑凡七种,……皆非耕牛。惟犦牛健行,日三百余里,则任载之牛也。”[7]

昭通全市以“牛”字打头的地名共计154个,此外还有数十个诸如:放牛坪、看牛湾子、关牛沟、雷打牛、困牛石、埋牛坪等与牛相关的地名。永善有18个以牛字打头的地名,彝良县有4个牛坪子,3处放牛坪。彝良县除了有汉语放牛地名外,还有彝语牧牛地名,如“老主寨”即彝语“鲁佐”的音译,鲁:牛;佐:头目,意为管牛官员所住寨子;勒熊(彝语)是指管牛的地方官所住之地。永善的冷米(彝语)也是放牛的地方。牛是中国农民赖以为生的命根子,其形象在昭通地名中留下了许多鲜活的印记:俗通义》记:“牛乃农耕之本,百姓所仰,为用最大,国家之为强弱也。”中国人素来具有爱牛、敬牛、拜牛的传统习俗。民谚有“一头牛半个家”的说法,刘崧《养牛叹》亦曰:“田家养牛如养子”。俗语云:“点灯省油,耕田爱牛”。可见,农民对牛的感情极为深厚。《陈旉农书》说:

牛的整体性形象地名——九条牛、白牛坪、牛儿岩、牛石岩、牛石坡、牛石、石牛、牛吃水;

牛的头部地名——牛脑壳、牛头寨、牛角寨、牛角湾、牛角岩、牛角包、牛鼻子、牛鼻洞、牛孔岩、黄牛咀、牛舌头;

牛的颈部地名——牛项包、牛卡颈、牛汗包梁子(山峰似牛项下之汗包);

牛的躯干地名——牛肩包、老牛肩头、牛背上;

牛的四肢地名——牛脚迹、牛脚龙;

牛的脏腑地名——牛心山、牛心包、牛心子老包等。

视牛之饥渴,犹己之饥渴。视牛之困苦羸瘠,犹己之困苦羸瘠。视牛之疫疠,若己之有疾也。

《本草纲目》载:“南人以水牛为牛,北人以黄牛为牛”。昭通以黄牛居多,但在一些气候热湿的县区,也适合饲养水牛。如盐津三处牛滚氹,大关四处牛滚氹,巧家牛滚塘、牛滚荡、牛泥塘等,均是因水牛在塘氹中戏水得名,而巧家黄牛咀,则直接反映了黄牛的形象。

昭通除家牛之外,还有记录野牛、犀牛出没的地名。如野牛坝、野牛塘、野牛坪等。其实,汉武帝开西南夷,在云南设置最早的郡级政区——犍为郡(包括昭通市境域)时,其名称就和牛有关。《华阳国志·蜀志》载:“鄨,故犍为地也。鄨有犍山。”任乃强注释说:“犍,野牛。其山盖今遵义之娄山,古以产野牛,称为犍山。为,治也。”[8]《说文解字》释“犍”为“犗牛也。从牛建声。亦郡名。”而“犗牛”则是指阉割过的公牛或健壮之牛。《集韵》说“犍”是“兽名。似牛”。

(一)农夫把锄犁,禾生陇亩间——农具与田土地名

牛作役畜,先用于拉车,后用于挽犁耕地。相传夏代时,商人先祖“王亥服牛”。《管子·轻重》篇亦云“殷人之王,立皂牢,服牛马,以为民利,而天下化之”。“皂”是喂牛马的槽,“牢”是养牛用的圈。昭通现在仍有马槽沟、石马槽、牛圈等地名。

牛耕始于春秋战国之际,《国语》云:“宗庙之牲,为畎亩之勤”。《周礼·月令》谓:“出土牛,以送寒气,……命农计耦耕事,修耒耜,具田器。”经汉代治粟都尉赵过大力推广,牛耕逐渐普及。《风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牛耕技术与铁农具的使用,是中国农业发展史上的里程碑。《农桑衣食撮要》谓:“一牛可代七人之力”。有学者指出:“牛拉犁的意义就在于,人类首次能利用自身体力以外的力量作动力。从这一意义上说,犁是蒸汽机、内燃机、发电机和核分裂反应堆的先驱。”[9]牛耕可分为牛踩田与牛犁田两个阶段,犁耕又可分为人拉犁与牛拉犁两个阶段;犁的材质,亦可分为竹犁、木犁与带铜、铁犁头与铧的金属犁两个阶段。[10]

犁、铧的发明是牛耕的关键,铧头是安装在犁上用来破土的尖状或圆形铁质部件。犁作为重要的耕田工具,在昭通地名中也留下了清晰的印迹。如威信罗布犁渊沟,该地一山沟的形状如耕地的犁辕,后异写为犁渊沟。盐津犁辕坝、枷担沱(牛轭)、枷担塆等也是因象形得名;鲁甸火德红大犁口,村旁有一大岔道,形似犁铧的刃口,故名。犁辕有优美的曲线,犁铧也有不同的形态,除实用功能外,犁还有审美情趣。故昭通地名中有不少犁铧地名:

彝良铧口山、铧口营、小铧田,镇雄上铧铁、下铧铁、铧头山、铧咀上、铧头咀、铧匠寨、铧头嘴,盐津小铧田、铧咀上、铧尖坝,威信铧锏沟等。

除了犁、铧、轭之外,碾子、石磨也是最具生命力的农耕用具之一。其祖型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今日许多地方依然在使用。石碾子除了用于谷物加工之外,也可由牛牵引碾压田地,起到抗旱保墒的作用。昭通亦有碾子塆、磨盘山、磨子岩、磨盘石、磨槽塆、腰磨岗、打磨冲、水磨等地名。此外,昭通地名中的农具,诸如锄头、镰刀、扁担、撮箕、筛子、水车、水碓、车辆、水桶等,排灌、收割、运输、谷物加工工具等也一应俱全:

锄头沟、抬担梁子、扁担石、扁担角、弯刀卡、刀口塆、白刀岭、簸箕坎、簸箕坝、簸箕寨、筲箕坪、筲箕塆、包兜岩、撮箕河、撮箕口、扁桶山、桶子沟;

大水车、车子湾(水车)、车子坝、车坝、筒车坝、高笕(渡槽)、卷槽湾、高卷槽、石笕槽、笕槽边、笕槽沟、笕槽湾、涧上(水槽)、大枧(枧同笕)、过水桥;

水碓沟、碓窝坪、碓窝堡、碓臼坪、水碓溪、打厂坡、打场坪子、课车(清朝牛车停放地,方言谓放置为课kuò)等。

土壤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老百姓对此特别关切。威信母留坝,原名补牛坝,该坝主人卖地时,还要求买主另加一头牛作为补偿而得名。正是由于对田地归宿的重视,出现了许多带有姓氏的田地地名:

邓家田、杨家田、杨家地、余家田、钟家田、冯家田、冯家地、肖家田、海家田、唐家田、高家田、管家田、管家地、毛家田、鲁纳田、董家田、张大田、郭田塝、安家地、郑家地、蔡家田坝、蔡家地、鲍家地、陈家地、戴家地、朱家大地、王家田坝、任家田坝、董家田坝、巫家田坝、陈家大地等。

历代大兴屯田,所需耕牛均由政府购买征调,租借给屯垦者使用。清朝改土归流后,云贵总督鄂尔泰对“逃亡及被胁从者,概令招抚……,复给与田土,助与耕牛,资以谷种,俾得各安生业。”[14](P.781)继任者高其倬在《委员赴昭办理开垦疏》中提出恢复昭通社会经济发展的首要方略仍是:“田水肥腴,宜于稼穑开垦一事,实为先务。”他写道:

转瞬春耕时又将届。……招募习于耕稼之农民一千户,限于正月二十日以内到昭。另委储之盘等,将昭通所有之田详细查看,分为水、旱、生、熟四项。

每户给田二十亩。……给田之处,先尽熟水田给垦,熟水田给完,再尽生水田给垦,生水田又完,然后与旱田给垦。……此开垦各项之用,约需一万数千金。[11](P.79-80)

许多农民因家庭贫困,没有耕牛,只好向地主或富裕的人家租用耕牛。若用谷物支付牛租则称“牛米”。陆游《村兴》云:“园丁上牛米,村婢博蚕盐。”彝良牵牛地,就是因过去该村耕种时,需从他处牵牛(借用)耕地而得名。

昭通地名中,除民田、民地之外,也少不了诸如官田、官坝田、官田坝、官地、官地头、官地坪等官家田地地名。在昭通土壤地名中,“田”与“地”是有明显区别的,“田”是指有水源保障种植稻谷的水田,“地”是指因缺水而种植杂粮的旱地。此外,田地的形状、位置、大小、数量、出产等也经常被老百姓用作命名的依据:

方田、长地、立田、大田、小田、梯子田、月亮田、簸箕田、甘田、一锄地、三块田、三丘田、三坵田、三七地、三台地、五环地、六块田、七块田、九块田。

田心、田嘴、坳田、槽田口、大塝田、旱谷地、四方地、台子田(梯田)、转转田、秧田冲、秧田坪子、团田、园田、干田坝、水田坝、挑水田、大鱼田、长田湾等。?

昭通大地上数以千计的田地土壤地名,充分表达了老百姓对土地的重视和喜爱之情。仅镇雄一县就有80余处田坝、田坝头、田坎上等以田字开头的地名,大地、大地头等地名多达46处;镇雄端阳田,是因为每年端午节开始插秧而得名。永善有8处大火地(放火烧荒之地)、五处新田。盐津也有25个田坝开头的地名,该县“老母田”,属于当地最早开辟的一块水田,故获得了水田之母的名称。更为独特的是,镇雄的田地地名中,不仅有田母子(1958年开两丘水田,试种稻成功),还有田儿子(民国时期开有三丘水田,因面积较小而得名)。

(二)远草平中见牛背——牛的放牧饲养地名

周代专门划拨“牛田”以养公家之牛。《周礼·地官》云:“以官田、牛田、赏田、牧田,任远郊之地。”牧牛之田地后称为“牛田”。《小雅·无羊》描绘一幅牛羊放牧图,表达了对牛羊繁盛,人丁兴旺的美好生活之向往和祝愿。其诗云:

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

这种放牛牧羊的场景,在昭通地名中也有着丰富多彩的记录。如大关“大牧场”就是直接反映人类畜牧和养殖活动的地名。永善马圈房,巧家大牛圈,昭阳区大羊窝亦属此类。此外,放马坝、羊棚子、牛棚子(全市有10个)、放牛坪等地名,各县比比皆是。

《小雅·无羊》又云:“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诗中提到的“糇”是牧人自带的干粮,据说巧家炒面沟这一地名,就是因此地有一股清泉,牧人或挑夫多在此就着清泉吃自带的炒面而得名。昭通的干粮地名还有:炒米坡、粑粑店、粑粑厂、锅巴厂等。“蓑”、“笠”都是野外放牧牛羊必备的劳保用品。对此,昭通地名中也有相关的记录:

斗笠山、蓑衣岩、斗篷山、帽盖子、帽盒山、一把伞、伞棚梁子、楠伞岩。

高启《牧牛词》云:“日斜草远牛行迟,牛劳牛饥唯我知。”先民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荒种地,放牛牧马首先关注的是草山草坡。镇雄县有马草坡,威信县则有牛青山(青草茂盛放牛之地),巧家县亦有三处“牛青山”的地名,全市各县区均有许多带草字或与牧草密切相关的地名:

青草坪、青草坡、黄草坝、黄草坪、红草坪子、白草坪、大白草坪、白蒿坪、白茅草地、草皮地、草山、草子坪、草子地、草子坡、杂草沟、扯草坪、百草坪、百草梁子。

豆瓣湾、油草坪、灯草平、灯草、臭草坪、茅坡、茅坡营、茅背坡、茅草坡、芭茅坡、芭茅山、茅坡脚、秧草坝、鹅儿坪(鹅儿草)、坝荒地上、荒山、荒草坪等。

这些众多的“百草”地名中,有许多是牛、羊喜爱的草种,众多的草山草坡,不惟过去,今天依然是昭通畜牧业的物质基础。若遇天下承平,在这满目青山,百草丛生的山坡沟谷中,田父耕耘、牧童放牛,到确有几分“试问太平乐事,夕阳牛背青山”的韵味了。除了上述草场地名之外,还有许多牛栏、牛棚、牛场等养牛的圈舍及牧场地名:

牛栏坳、牛栏沟、牛栏江、牛栏塆、牛栏箐、牛栏坪、牛栏岗、牛坡坎、牛儿坡、牛落洞、牛场坝、牛场坪、牛场坡、牛棚子、牛坪子、牛厂头、牛盐巴、牛牛场、敞牛坝、牛场梁子、看牛湾子、关牛沟、牛洞、牛塘、牛儿垭口等。

“牛是农家宝,耕田少不了”。在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千百年来农民安居乐业的经典表述。历代统治者也十分重视保护耕牛,居延汉简载:“府移使者所诏书,毋得屠杀牛马”。清太宗亦曾下诏:“马骡以备驱驰,牛驴以资负载,羊豕牲畜以供食用,各有所宜,非可任情宰杀也。”

许多农民不吃牛肉,甚至有牛死后要埋葬的习俗,如昭阳区埋牛坪子即因埋葬过一头被雷电击死的牛而得名。牛一旦出现伤亡,对农民而言乃是天大的事故,因而昭通亦有记录牛意外伤亡的地名,如永善雷打牛、镇雄打牛地均是因为发生过雷电击死牛而得名;牛卡颈则是因一头牛曾在此地一棵树叉上擦痒,颈部被卡住窒息死亡而得名。

(三)牛耕年丰——昭通地名中的民生梦想

昭阳区省耕堂,后因该地修建水库,遂改为“省耕塘”。时任昭通镇总兵徐成贞《省耕堂碑序》云:“昭郡北郭,一望沃野。其中平岗一带,周环荒土万亩,即余奏明皇上,赏给拨戍新疆兵丁,余以生息银两开垦之处。越四年,土渐成熟。……于此处适中 建 一 堂。 额 其 名 曰 “省 耕”。[11](P.82)《孟子·梁惠王下》说:“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省耕”乃是表示古代帝王劝农、重农之辞。康熙十八年(1679年)曾开“博学鸿词制科”,其策论题目就是“以天下为一家,论省耕”。

“土中生白玉,地内出黄金”。昭通有多处土壤田地地名,使人强烈地感觉到先民们是以喜悦的心情,赞美土地肥沃,夸耀出产丰富。如良田、米团包、万担坪梁子、富家山(人畜兴旺,家庭富裕)、八石种(播种八石洋芋种)、饱甑寨(土肥粮多,甑子里的饭足够吃饱)、龙富坝(原为湖泊,传说有龙,水干后成为丰产田)、宝山(土地肥沃,出产较好)、安乐村等。镇雄沙仓,原为一片沙滩,改成耕地后,以粮食满仓之意命名。有的干脆以黄金直呼其名,如彝良金子槽,是说当地土肥庄稼好,胜如黄金。大关金盆,地形似盆,出产富饶。如此质朴而又不失生动的地名,把世代种田为生的农民对丰衣足食的理想,表达得淋漓尽致。

肥田沃土固然使人感到骄傲和自豪,但现实中还有更多的薄田瘠地需要辛勤耕耘。大关生地塆,盐津瘦坪,巧家瘦坪子,鲁甸荒冲、荒田、瘦老包、瘦大地、大荒地,永善的荒坪子,镇雄荒草坪、荒地上、荒土坪、大皮坡等都是因土地贫瘠而得名。威信的黄金塝,土地贫瘠,但老百姓面对薄田瘦地,却满怀希望地说道:“瘦大出黄金,就怕不用心”,并以此自勉而得名。关于农民对土地的挚爱之情,学者张善余写道:

那块生他养他的土地,无论多么荒凉贫瘠,在他们的心目中总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神圣的地方。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们就不会离开,有些人宁愿饿死,也不愿离别乡土。正如崔寔所言:农民“宁就饥馁,无适乐土虑”。劳动者和劳动对象,被如此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这是在其他生产方式下很少见的。[12](P.21)

昭通乡镇地名中,以该地突出的土壤、植被特征作为命名的就有36个。如高田、水田、艾田、田坝、细沙、黄坪、红山、花山、药山、荞麦地、青岗岭、苞谷垴乡及旧圃镇等。盐津县普洱镇的龙拖田,传说一对僰人老夫妇,终身勤劳修埝造田,感动了地脉龙神,现身施法,将荒地变成了良田。透过这则与《愚公移山》异曲同工的传说,我们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先民们改天换地的精神和勇气。只有饱尝艰辛,勤劳一生的中国农民,才会对土地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三、意在言外——神牛演绎的传奇地名

斯塔夫阿里诺斯指出:“土地耕种者的新生活也意味着新的神——新的宗教信仰开始出现。过去狩猎者所崇拜的神灵和巫术这时已不合时宜。农夫们开始需要并设想了种种能保护他们的田地、牲畜和家庭的新的神灵。”[9]中国古人认为六畜之中,牛、马都是上应天星者,马为“天驷”之精,即“房星”,牛为“斗牛”之精,对应“牵牛”和“北斗”,牛成了一种神秘力量的化身。如苗族民间传说,最初耕地用狗拉犁,人只能三日一餐;后来天王派水牛下界,帮人拉犁,生活才渐有保障。蚩尤与黄帝之战后,苗族被迫由水乡泽国迁住干旱山区,天王又遣黄牛下界,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古人认为牛耕田犁地,具有土的属性,按照“土能克水”的五行学说牛亦能镇水,故多地都有设置铜牛、铁牛以镇服水魔的习俗。汉族、苗族、畲族、布依族、白族、彝族等都有祭祀牛神、牛王的节日。汉族牛王节在正月初五,每逢牛王节,不仅禁用耕牛,还要给牛喂养米、面乃至肉类等“美食”,并祈求牛神保佑耕牛。彝良花桥乡的牛王庙,就是因清代在此修建祭祀牛王的庙宇而得名。

苗族有敲牛皮鼓为死者之灵送行的葬俗。传说苗族每个部落都有一部天神传下来的经书,记载着祖先的名字和居住地以及迁徙路线,人死后念经书,其灵魂才能返回故乡。后来,经书被一头神牛吃掉并化成牛肚皮,于是天神告诉人们,只要将牛皮做成鼓敲打,死者的灵魂听着鼓声便能回到祖先身边。镇雄坡头乡的打牛坪,就是因为苗族曾在此打牛祭祀天地、神灵和祖先而得名。此外,还有反映民间杀牛盟誓的地名,如盐津牛皮寨,据传为调解民族纠纷,曾在此杀牛剥皮盟誓而得名。

自从老子乘青牛出关之后,“青牛”便成为神仙道士之坐骑。《玄中记》云:“千岁树精为青羊,万岁树精为青牛”。牛的神迹在昭通地名中亦有记录。如永善牛脚龙,传说当地一次走龙(山洪),在沟中大石上发现形如牛蹄的迹印。威信牛路,传说有一对犀牛从山上下来,一头进了花鱼洞、一头遁入土中,得名牛落,后讹为牛路。骡子沟,传说骡子与犀牛争夺此沟,引起山洪爆发。

《蜀王本纪》载:“秦惠王欲伐蜀,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后。蜀人见之,以为牛能大便金。蜀王以为然,即发卒千人,使五丁力士拖牛成道”。蜀王听信“石牛粪金”的传言,命令开凿运送石牛的道路,此即“石牛道”,也称“金牛道”。最终秦军利用石牛道伐灭了蜀国。所谓“金牛”即“粪金之牛”,长沙西南亦有“金牛冈”。《湘中记》说:

汉武帝时,有一田父牵赤牛。告渔人欲渡,……人牛俱上,及半江,牛粪于船。田父曰:以此相赠。既渡,渔人怒其污船,以桡拨粪弃水,欲尽,方觉是金。

有趣的是,除“粪金之牛”外,尚有“遗粪皆银”的银牛。《酉阳杂俎》曰:“太原县北有银牛山。汉建武二十一年,有人骑白牛蹊人田,田父诃诘之,乃曰:吾北海使,将看天子登封。遂乘牛上山。田父寻至山上,唯见牛迹,遗粪皆为银也”。牛能便金粪银,自然成为财富的象征。由于“白牛粪银”的典故,所以云南有许多银矿都取名为“白牛厂”。如蒙自白牛厂,清初在此开采银矿,传说银子显现如牛,故得名。巧家的白牛厂、白牛坪,虽然是开采铅锌矿而得名的,但其命名缘由,同样是希望其矿山如金牛、银牛,带来滚滚财富。

昭通地名中亦有“牛粪”地名,威信牛屎坪这一地名的来历,据说有一猎人在此下套,拴住了一头神牛,待猎人赶到此地后,只见牛粪不见牛!有趣的是拉粪的既非金牛,也非银牛,而是犀牛。但犀牛在百姓心目中,同样是带有几分神性的奇牛。《滇海虞衡志》谓:“野牛、犀牛、兕牛,皆牛也,滇多有之。野牛能斗虎,割其肉即复生,所谓视肉也。犀牛伏于潭。兕嗜丛棘,兕角为觥,祝射皆用之,……犀夜出有光,见之者不利。……越睒杀犀,震雷暴雨,真灵物也。[7]昭通全市共有12处犀牛地名,考其由来都与传说发现过犀牛有关:

盐津的犀牛洞、犀牛山,镇雄的犀牛洞、3个犀牛塘、犀牛水,威信的2个犀牛池、犀牛山,永善的犀牛、犀牛村。

中国境内的犀牛大约在20世纪中叶才绝迹。据邹逸麟、张修桂主编的《中国历史自然地理》载,云南境内1945年还有人猎获到犀牛,此后,中国境内不再见有野生犀牛的报道。据《威信县志》载,该县两合岩的溶洞中曾发现过犀牛化石。《本草经集注》也记录南朝时期,宁州郡治附近高山一带产犀牛,说明今滇东北一带犀牛多有分布。此外,昭通威信以及周边的筠连、会理、黔西等地都有考古发现或文献记载犀牛的存在。如果我们据此大胆推测,也许明、清时期的昭通境内还有少量野生犀牛活动。

除了神牛外,昭通另有一些记录马、牛、羊等普通家畜粪便的地名,亦不可因其难登大雅之堂,就避而不谈,如:

牛屎坪、牛粪坪、马尿洞(因村内岩口有水下流,远看似马撒尿)、马尿河、羊粪田、猪屎坝、猪屎沱、大粪沟。

据《本草纲目》记载:牛粪,气味苦、寒、无毒,亦能治多种疾病。暂且抛开牛粪的神性、药效不说。仅就传统农业而论,诚如农谚所言“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牛粪、羊粪等也是不可或缺的宝贵生产资料。西汉农学家氾胜之说:“凡耕之本,在于趣时和土,务粪泽,早锄 早获”。[13](P.21)《陈旉农书》指出:“土之骍刚者粪宜用牛,赤缇者粪宜用羊,……以所宜粪而粪之,斯得其理矣。俚谚谓之粪药,以言用粪犹药也。”[14](P.33-34)

“粪是庄稼宝,少了长不好”,“耕地没巧,粪要上饱”则是老农的经验之谈。和谐的生态系统中没有垃圾和废物,在近年热透全球的所谓“绿色”、“无公害”生态农业中,动物粪肥也是必不可少的“有机肥料”。中国农谚对粪肥的推崇与看重,令人震撼:

地是宝,牛是宝,粪是宝,没有三宝农民活不了。

牛粪冷,马粪热,羊粪能得二年力。

粪是劲,水是命。

爱粪如爱金,才算庄稼人。

成家子,粪如宝;败家子,钱如草。

农民对粪肥功效最直白的表达就是“尿是银,粪是金”,也不乏幽默委婉的提醒:“一堆粪,一堆粮;一个粪蛋蛋,一碗米饭饭”。而“庄稼佬闻见粪香”的农谚,则堪与庄子“道在屎溺”之论比肩矣。牛粪也曾是高寒山区农家常用的燃料。因此,当我们看到昭通地名中有牛粪、马尿之类的乡土地名时,完全没有必要自惭形秽,假装斯文,故作掩鼻之态。“卑贱者最高贵”,这些看似“粗俗”的“粪土”地名,其实散发着乡土的芬芳!

四、结语

千百年来,牛的精神气质和形象已同中国农民合二为一,在“高贵者”眼里,其卑贱、脆弱的一面,也经常受到嘲笑和贬损。因此,牛与农夫既获得无数“勤劳憨厚”的赞誉,又频遭“愚笨无知”的讥讽。

“老牛破车”难登大雅之堂,牛与庄稼汉为伍,终日劳作,辛勤耕耘,其装饰与用具更多的是牛衣、犁耙、牛轭等简陋农具。牛衣,也叫“牛被”,即给牛御寒的“衣被”,以草、麻编织而成。颜师古释“牛衣”为:“编乱麻为之,即今俗呼为龙具者。”王先谦引《演繁露》云:“牛衣,编草使暖,以被牛体,盖蓑衣之类。”农家的“牛衣”与达官贵人五花马、千金裘、宝马雕鞍的奢华判若天壤。谢迈《喜雨》诗云:“锄犁不入土,龙具挂壁墙。”过去贫穷人家也常以牛衣御寒,故“牛衣对泣”的典故,成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真实概括。《陈旉农书》就问道:“何马之贵重如彼,而牛之轻慢如此?”其回答和结论是:

牛之为物,驾车之外,独用于农夫之事耳。牧之于蒿莱之地,用之于田野之间。勤者尚或顾省之,惰者漫不加省,饥渴不之知也,寒暑不之避也,疫疠不之治也,困踣不之恤也。岂知农者天下之大本,衣食财用之所从出,非牛无以成其事耶!……马必待富足,然后可以养治。由此推之,牛之功多于马也审矣。[14](P.47)

对于牛的重要性,陈旉特别强调:“夫欲播种而不深耕熟耰之,则食用何自而出。食用乏绝,即养生何所赖”。当然,历代对牛和农民遭遇打抱不平的也大有人在,如李纲《病牛》诗:“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其实就是同情农人,针砭时弊的“病农”诗;孙平仲《禾熟》云:“老牛粗了耕耘债,啮草山头卧夕阳”,也堪称饱含真情的“悯农”之言。

地名是人类对历史的怀念,地名文化的交流是思想的交流,是过去和现在心灵的感应。区域地名研究,为我们追寻历史文脉,触摸祖先的灵魂,感悟生命的奇迹,倾听历史的足音,领略文化的风采,回味乡土的气息打开了一扇窗户。透过上述昭通地名中,牛与农耕文化如此丰富和厚重的生活史实,有谁还会再说地名只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呢?

注:本文所引地名及考释主要源自昭通市11个县区的地名调查资料,特此说明,并致谢意。

[1]中国农业科学院中兽医研究所.元亨疗马选释[M].北京:农业出版社,1984:8.

[2]徐坚.初学记(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5:707.

[3]查尔斯·辛格,E·J·霍姆亚德,A·R·霍尔.技术史第I卷[M].王前,孙希忠,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486.

[4]中国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修订编辑委员会.苗族社会历史调查(三)[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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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任乃强.华阳国志校补图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73.

[9]斯塔夫阿里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M].吴象婴,梁赤民,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96.

[10]昝林森,李斌成.中华牛文化[M].北京:中国农业出版社,2012:34.

[11]昭通旧志汇编编辑委员会.昭通旧志汇编(一)[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

[12]张善余.中国人口地理[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7:20.

[13]万国鼎.氾胜之书辑释[M].北京:农业出版社,1957.

[14]万国鼎.陈旉农书校释[M].北京:农业出版社,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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