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的末路

2014-06-14 16:52杨献平
延安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胡子铁匠铺农具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天涯》《大家》等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批评等近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丝绸之路》(中英文版)、《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散文集《沙漠之书》等。现居成都。

莲花谷七八个自然村,就南街村有一家铁匠铺。主人姓曹,但忘了他叫什么名字。认识他很偶然,更得益于同村的小六子。某天放学后,我和小六子蹿出校门,布鞋脚板甩起两股尘烟,沿着土石的转盘马路,像兔子一样奔跑。到了村口,气喘吁吁一阵,先后爬上一棵核桃树,两个人找了合适的树杈,骑稳当了,伸手摘几颗青核桃,用刀子旋着吃里面的仁儿。

光是吃肯定枯燥,就像饮酒,没有下酒菜,不说点闲话淡话也没意思。正吃得满嘴流油,我说:小六子,咱们将来干啥?能干啥?小六子想也没想,说:我当铁匠!俺舅舅那铁匠当得好呀,连武安和邢台人都到俺舅舅那儿买农具!我以后就跟着俺舅舅当铁匠,肯定不缺钱花。我听了,无言以对,我们家的亲戚们没有一个有手艺的,心里就很羡慕。但为了撑面子,我就对小六子说:我将来一定走得很远,进城市,住楼房。

小六子说你这是做梦乘飞机——净想好事儿。当时,我脸上有点挂不住,但除了小六子之外,我没有一个像样儿的朋友。他的话虽使我难堪,但也不好发作。低了一会儿脑袋后,我把话题扯到喜欢的女同学身上,我说我将来一定要娶张春莉当媳妇。小六子说,这个嘛,倒还有二分五到三分的可能。

第二天下午放学,小六子专门带我去他舅舅的铁匠铺。在南街村口,只一间黑黑的房子,前面搭着一个凉棚,凉棚下面是一堆巨大的炭火炉。再往前是一道石头垒的河坝,不高,大人抬抬腿就过去了。河坝外面,就是大河滩了,堆满了大小不一的光石头,坐着拖拉机从上面过,再结实的屁股也要颠成八瓣儿。

他舅舅正在打铁,火花乱溅。有一个人抡锤,他舅舅用火钳夹着一块生铁。那小子拿起铁锤,轻轻重重地砸。看了一会儿,我说小六子,咱该回家了。刚走出三米远,小六子一脸骄傲地看着我说:咋样?我说啥咋样?小六子说:俺舅舅啊!我走了几步,说:抡锤太使得慌(累)了,我不干这活!小六子的脸立马耷拉了下来,像个茄子,不理我,一个人甩着步子过了河滩,往我们村方向走去。

我知道小六子生气了,心里觉得过意不去。第二天,早早跑去叫他一起去学校。小六子看到我,也没吭声。他娘说:稍等等,六子吃了就跟你一起上学!我在他家院子的梨树下站了一会儿,想独自走,又觉得一个人孤单,只好硬着头皮等。

两个人走在路上,开始只有四只脚在噗噗响,单调得烦人。我说:小六子,你还生气呢?小六子看看我,鼻子里还呼着粗气,说:那么好的活儿,你还说累,不累能挣到大票子吗?活人能不累吗?我听了,脸红了一下,说,你说得对,当铁匠能挣钱,真是个好活儿!

小六子笑了,我也笑了一下。

到冬天住校,我才知道,铁匠不仅累,而且还起得很早。通常,太阳还在东边的树梢上挂着,打铁的声音就从河谷响起,连同冬天的寒气,一同进入到村庄以及远山的各个角落,震落了草叶上的露珠,也惊醒了山里的野鸡。这时,村人大都还在土炕上做梦,铁匠就把人敲醒了。

铁匠铺炭炉子火焰不高,红色中略带淡黄,火苗上压着一块类似半个地主帽儿的东西,很是耐烧,再惨烈的火焰,也不能损它分毫。我问小六子那是什么,小六子转着小眼睛想了半天,又蜷起食指,把太阳穴敲了几下,也还没有想到。

每天早上路过,我都看到,三个上身裸着,只穿了一件油布围裙的男人,面孔黑得跟炭一样,手臂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很是健壮。一个男人坐在炉子一边,使劲儿拉着风箱,每拉一下,上面的火苗就蹿高一次。火苗突突,发出呼呼响声。火苗儿形状很是尖利,像刀子,能伸能缩。烧到一定程度,另一个男人站起身来,手拿火钳,探进炉火,将锄头、铁板或是斧头镰刀等家具用火钳子翻翻。再烧一会儿,赶紧夹出来,放在专用的铁墩子上,手里提锤的男人迅速往自己手掌上吐一口唾沫,抡起铁锤,砸向全身通红的铁块子,乒乒乓乓一阵,铁块子基本成型,火焰渐灭,变做焦黑色。

锻打的火候到了,手拿铁钳子的人就会夹起,转身放进脚边的清水盆子,嗤的一声,冒起一团白烟。如果还没烧好,或是缺少了工序,再放进炭火,继续烧灼。铁匠再取出另外一块儿,又是一顿敲打。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和小六子一块儿,从铁匠铺前面走过时,小六子的神色一如既往地骄傲。有天早上,小六子说:你还说打铁累,就你,连俺舅舅抡的那个大锤都提不起来。我不服气,就和他打赌。赌两块钱,谁输了谁买一包饼干,俩人吃。

我说行。放学后,两个人跑到铁匠铺。小六子一进去,一个脸长而瘦,嘴巴上长着一撮小胡子的人笑着对小六子说:小六子,放学了,去家里吃饭。

不用小六子说,我就知道这人肯定是他舅舅。

我使尽吃奶的力气,憋的面红耳赤,才使那个牛脑袋形状的大锤离地一寸,一口气憋不住,就狠狠地扔下了。铁锤砸在黄土夯成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锤子周边的干土都裂了缝儿。喘息未定,我对小六子嚷:你输了!小六子说这个不算,要离地一尺才行!我不答应,就和小六子吵了起来,以前的友谊都变成了气恼,谁也不让谁。直到最后,都点名道姓地互骂爹娘。

那时候,我光顾着回骂小六子了,忘了旁边还有他舅舅,更忽视了他舅舅和他娘是亲兄妹的关系,骂的话也不堪入耳,况且又在铁匠铺里。瘦铁匠先是蹲在地上抽烟,看着徒弟们的操作,继而把脸转过来,把皱纹和汗碱包围的眼睛伸到我的脸上来。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就和我的脸一般红了。他忽地站起身来,鼻孔里的气吹得胡子颤动。他甩掉烟头,两手往腰里一插,张口就骂我是小兔崽子,杂种,还说我爹娘这样那样的不好。我气极,骂得越凶越难听。他舅舅更生气了,上嘴唇的小胡子一耸一耸,黑红的脸色变成了酱猪肝儿色。

骂着骂着,他右胳膊猛地一伸,往外面河滩一指,对我说,你给我滚出去!endprint

这时候,我才醒悟,我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别说人家骂我,就是打我,我也不占一点理儿。我赶紧退出来,站在外面的河滩上,和小六子对骂。没想到的是,小胡子顺手拣起一块烧白了的焦炭,冲我砸过来。那飞行物在空气中摩擦出呜呜的响声,打着旋儿飞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蹲下,飞行的焦炭从我的头发上擦过。

我把小六子恨到骨头里了,还有他当铁匠的舅舅。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胸中怒火燃烧,我想报复小六子,报复铁匠。

我害怕的不是小六子,而是他的比我大几十岁的铁匠舅舅。

可是,我又拿他们没一点招儿,只能在心里恨不得小六子被石头绊倒,摔个鼻青脸肿脑袋再懵三天,也恨不得让他当铁匠的舅舅在抡锤时候不小心砸伤手指和脚……

但这只是我的愿望,却成不了事实。回到家,我对母亲说了,母亲很生气,说,两个小孩儿闹着玩儿,大人掺乎进来骂俺不说,还拿石头砸俺孩子,那铁匠真不是个东西!还说,以后不去他那儿做农具了,宁愿多跑十里地,到蝉房去做。

家里的锄头和镰刀坏了,哪怕天气再热,娘也一个人,迈着走惯山路的脚板,往返三十里地,到乡政府所在地蝉房去买去做。蝉房铁匠铺卖的农具也不便宜,而且路程是我们村到小六子舅舅铁匠铺的六倍距离。

没过多少天,我对小六子的仇恨渐渐消散,可总是对他的铁匠舅舅怀恨在心。以致我和小六子重归于好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不愿从铁匠铺前经过,宁可多走一段路程。在我的内心,对铁匠铺和那个小胡子铁匠,总怀有恐惧、怨恨甚至还有另外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理。

所有这些,小胡子铁匠当然不知道,或许他早就忘了。

往后的时间里,铁匠继续打铁,并没有因为少了我们一家的生意而倒闭和破产。我也偶尔从铁匠铺前经过,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看见小胡子铁匠和他的徒弟们,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是怨恨,又不太像,……总是觉得心里很难受。

我路过的时候,小胡子铁匠肯定也看见我了,有时四眼相对,我一阵惶恐,赶紧收回目光。再看,小胡子铁匠不知什么时候进到了屋里,或者坐在了木墩子上抽起了卷烟。

在学校,铁匠铺的声音很远传来,有时候比下课的钟声还要响亮,节奏感很强。所不同的是,我在渐渐长大,他在慢慢变老。在时间当中,人和人才绝对平等。

初中毕业,我到县二中读书,因为有直接通往的客车,除了逢年过节去一次铁匠所在的村庄外,其他时间是不去的。

有一年冬天,奶奶带着我去一个远房亲戚家,我不可避免地路过铁匠铺,但小胡子不见了,抡锤的人是个生面孔。我问奶奶,奶奶说,小胡子铁匠患直肠癌死了,死的时间不长,也就上个月的事儿。

再后来,铁匠铺换成了小饭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彻底从南街村乃至莲花谷大队消失了。偶尔想起那个小胡子铁匠,心里始终感觉怪怪的。但没有铁匠铺,并不代表村人不用农具,不用种地。从那时开始,村庄进入了半机械化时代。母亲说,集市上到处都是卖农具的,又不贵。再说,现在,人都觉得种地划不来,一年下来,能顾住一家人吃就不错了,还不如出外打工挣钱多。除了一些老年人仍将田地当作宝贝伺候,年轻人都没了种地的耐性和心性,下地干活儿少了,买一只农具用几年都不坏。需求减少,没了钱赚,铁匠铺也就开不下去了。因为,铁匠也是,也要养家糊口。抡锤打铁,无非是为了生活和生活得好一点。

一开始,村人听不到打铁的声音,一时不大习惯,时间一长,也觉得没什么。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日子还是一样的日子,只要自家过得好,别人的事情在心上搁上一段时间后,随后就水一样流走了。整个莲花谷,种地仍旧是主业,但后来的人更热衷于当官、做生意,最不济的,也愿意到煤矿铁矿打工,一个月赚的钱,比地里一年赚的还多。

责任编辑:张天煜 贺延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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