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来自无花果巷

茶茶

请问你知道无花果巷吗？你知道怎么去那儿吗？

有一天，我正匆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群中迎面走来一个安静的女孩，满面忧色地这样问我，眼神中饱含怯怯的深深的期待。

不就是那条、那条……著名的巷子吗？

我一边吞吞吐吐地回答她，一边苦恼地想，为什么明明知道有这么一条巷子存在，可就是说不清它在哪儿，它又是什么样子呢？

你知道那条巷子？女孩惊喜不已。

是啊。你去那儿干什么？我问。

我想回家。

回家？

是的。无花果巷是我的家，可我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女孩深深地垂下了头。

我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你来自无花果巷！你竟然来自无花果巷！

我激动得冒冒失失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好凉啊，像初冬飘飞到脸上的雪花。

你告诉我，无花果巷是什么样子的，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找它！

女孩认真地点点头。

黄昏的金色光线里，我们走到街角的蓝色长椅上坐下。我的心咚咚跳着，全神贯注地聆听女孩讲述关于无花果巷的故事，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想落下。

无花果巷

无花果巷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这条小巷子里种满了无花果树。无花果树长得郁郁葱葱的，把整条巷子都拥在了怀里。

无花果巷是世上最安静的巷子。在这里，一切都是那么恬然、宁静，仿佛连风都是静止的，空气闻起来都是甜丝丝的。也许你会问，无花果巷为什么这么安静呀？听到这个问题，无花果巷的居民通常会微笑着轻轻回答：因为，无花果的花，都开在心里呀。

在这里，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什么都不会发生。

有一次，一位大嫂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枚银顶针掉在了巷子里。一个星期后，她再次从那里走过，那枚银顶针还好好地待在那里，好像一直在等着大嫂来把它带回家去。

还有一次，一群小天使从无花果巷飞过，他们实在太喜欢这个安静美丽的地方，于是叮叮咚咚地撒下好多金色的星星，铺满了小巷。那一年的圣诞节，那群小天使收到了圣诞老人的礼物，正是一袋一袋的金星星。小天使们这才知道，哪怕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无花果巷的居民也不会偷偷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呢。

说起来，除了天上掉下小星星，好多好多年以来，无花果巷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最令这里的居民震惊的、觉得顶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也不过就是榛子奶奶的一个喷嚏。

榛子奶奶

在无花果巷那株最大最古老的无花果树下，住着榛子奶奶。

既然是奶奶，应该已经有很大岁数了吧？没错，榛子奶奶是位很老很老的老奶奶，可是，却没有人知道榛子奶奶到底有多少岁了呢。在无花果巷居民的记忆中，榛子奶奶一直就住在那株最大最古老的无花果树下，脸上的皱纹也一直这么多，多少年来，没有多一条，也没有少一条。

孩子们都很喜欢榛子奶奶，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一枚巨大的榛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很可爱，也不仅仅是因为她总是那么乐呵呵的，那么好脾气，最主要的是，榛子奶奶特别喜欢小孩子，她愿意为每一个小孩子做任何事。可是，不幸的是，榛子奶奶自己却没有小孩，这么多年来，榛子奶奶一直都是默默地独自生活，直到有一天，她打了，打了一个喷嚏。

一到星期五，榛子奶奶就要到小巷子尽头的无花果小溪里洗衣服。

有一个冬天的星期五，天气有点冷，榛子奶奶在小溪边洗着洗着，感觉鼻子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你知道的，打喷嚏通常都是这样：嘴巴张得大大的，鼻子狠狠皱起来，眼睛眯得细细的，然后——

阿嚏——

等榛子奶奶打完喷嚏，睁开眼睛，一下子吃惊得合不拢嘴。因为，她面前刚洗过的干干净净的衣服上，竟然躺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孩。

就这样，榛子奶奶一个喷嚏打出个小女孩。这在安静的无花果巷，能不算大事吗？

榛子奶奶马上就给这个小女孩取名叫苹果，因为小女孩的脸长得圆圆的，活像一个刚摘下来的小苹果，让人忍不住想要凑上去咬一口。

榛子奶奶也忍不住了，想要咬一口面前这个小苹果，可是她乐呵呵地刚刚张开嘴，才发现自己打喷嚏的时候，把一颗假门牙弄丢了。

毫无疑问，这颗假牙掉到无花果小溪里去了。

有一条很小的小鱼刚好打这儿游过，假牙扑通掉到水里，撞到它头上，把它撞得晕头转向。等小鱼清醒过来，认出这颗假牙是榛子奶奶的。不过这时候，榛子奶奶早就乐呵呵地抱着苹果回家去了。

这可是榛子奶奶的假牙呀，小鱼舍不得扔掉，一直把它当宝贝一样珍藏着，希望有一天能够还给榛子奶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鱼已经长成了大鱼，有一天，一个无花果巷的小男孩到溪边抓鱼，把这条大鱼抓住，送到了榛子奶奶家。

榛子奶奶煮了香喷喷的鱼汤给苹果喝。苹果喝着喝着，“嘎嘣——”一下子咬到了一颗假牙。

榛子奶奶的假牙就这么找回来了。榛子奶奶一点也不吃惊，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轻轻把假牙装上，继续喝鱼汤。在无花果巷就是这样，丢掉的东西一定会找回来，这样的事实在太平常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喝完鱼汤，榛子奶奶生平第一次发起愁来了。苹果一天天长大了，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可是，榛子奶奶太穷了，根本没钱供苹果上学。这可怎么办呀？苹果可是榛子奶奶一个喷嚏打出来的小宝贝，怎么能不上学，长大了没出息呢？

榛子奶奶想啊想，想啊想，她脸上的皱纹多少年来，头一回增加了一条。无花果巷有一句至理名言——老奶奶的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智慧，这话果然不假，榛子奶奶多了一条皱纹后，终于想出办法来了。

她决定去找胖坡大伯。

胖坡大伯

人人都知道，胖坡大伯是整条无花果巷最有钱的大富翁，因为他从他的远房叔叔（据说这位叔叔住在走一辈子都走不到的地方）那里继承了一个宝盒，里边装满了钱。

榛子奶奶拉着苹果的手，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她们穿过整条巷子，走到了胖坡大伯家。可是榛子奶奶一看到胖坡大伯，就吓了一大跳。

“胖坡大伯，你这是怎么啦？”榛子奶奶吃惊地问。

“胖坡大伯，您怎么变成瘦坡大伯啦？”苹果也很惊讶。

胖坡大伯不光是无花果巷最有钱的人，也是这条巷子里最胖的人。不然，为什么会叫胖坡大伯呢？可是，现在榛子奶奶和苹果看到的胖坡大伯，竟然瘦得不成样子。

胖坡大伯唉声叹气：“榛子奶奶，你好啊。”然后他捏捏苹果的小脸蛋，说：“苹果，你好呀。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榛子奶奶和苹果一起问。

“我有这么多钱，应该怎么办啊？”胖坡大伯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就是因为这个发愁啊？”榛子奶奶和苹果面面相觑。

“不然是因为什么呢？”

胖坡大伯实在太有钱了，万事都不用愁，可是，他就为一件事发愁：我有这么多钱，可怎么办啊？

胖坡大伯可以每天都喝鲜榨橘子汁，每天都买丝绸背心，还可以每天都邀请朋友们来家里举行豪华的聚会，可是，他渐渐地厌倦了这一切。

如果所有的心愿都能得到满足，人生还有什么追求呢？没有追求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胖坡大伯苦恼极了。有这么多钱，可怎么办啊？渐渐地，他不再喝橘子汁，不再买新衣服，也不再举行聚会，他整天待在家里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还应该做点什么。就这样，胖坡大伯变成了现在的瘦坡大伯。

这个问题可太难解决了，因为恐怕整条无花果巷的居民都不知道应该拿这么多钱怎么办，榛子奶奶和苹果当然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榛子奶奶，你找我干吗来啦？”胖坡大伯抓住榛子奶奶诉了一番苦，才想起来问。

“我嘛，苹果要上学了，我没钱，所以才来找你呢。”榛子奶奶不太好意思。

胖坡大伯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他冲到屋子里，把自己的宝盒抱出来，啪地打开它。

榛子奶奶和苹果伸长脖子一看，哎呀，里边果然满满的都是钱，数也数不清。

哗啦哗啦，胖坡大伯把宝盒里的钱都倒了出来。“苹果小宝贝，这些钱都给你了。榛子奶奶，你全拿走吧，全拿走，一分都不要留。快点！记住，可千万不要还给我！我把这些钱全送给苹果。谢谢你，榛子奶奶！谢谢你，苹果！我终于明白了，我终于解脱了，我终于又有了人生的目标，从此我要努力去挣钱。”胖坡大伯乐开了花。

榛子奶奶和苹果傻眼了。

从那以后，胖坡大伯真的不再苦恼了，他开了一个杂货店，起早贪黑地做买卖，每天都开心得不得了。他慢慢地开始长胖，又成了真正的胖坡大伯。

阿织姑姑

榛子奶奶有了宝盒，决定去找阿织姑姑织块布，给苹果做件像样的衣服。

要是认为无花果巷的居民全都过得快快活活的，一点烦心事也没有，也不是这么回事，至少阿织姑姑就常常不开心。

不开心的人总有自己的理由，据说很久以前，阿织姑姑身上就发生过一件伤心事，所以从那以后，她就不怎么爱笑了。

因为是阿织姑姑，所以她总是在织布机旁边忙活。可是织着织着，阿织姑姑就开始发呆，忘记了自己在做的事。

有一回，阿织姑姑正在给一个小男孩织布的时候，一只猫头鹰飞到了窗前。阿织姑姑呆呆地盯着猫头鹰，只管想心事，结果一不小心，把猫头鹰给织到布上了。从此以后，林子里少了一只猫头鹰，小男孩的衣服上多了一只总是垂头丧气的大鸟。

不过这种事总是很偶然，阿织姑姑毕竟是无花果巷的居民，是位善良的姑姑。再说，谁没有犯错的时候呢？

榛子奶奶带上了苹果，好让阿织姑姑给新衣服量尺寸。

可是她们手拉着手高高兴兴地到了阿织姑姑家，却怎么也找不到人。她们找遍了整间屋子，也找不到阿织姑姑，只有那架织布机上，还搭着一块没有织完的布。

阿织姑姑去哪里了呢？她们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后来，贪玩的苹果跑到织布机那里，嘎吱嘎吱织起布来。

“咦？”苹果盯住那块没织完的布，惊讶极了，“奶奶，快来看呀。”

榛子奶奶摇摇晃晃地跑过来一看，也惊讶极了。

原来，阿织姑姑把自己给织到布上啦。难怪找不着她了呢。

布匹上的阿织姑姑也还是低着头，用袖子遮住半张脸，一副伤心的模样，呆呆的。而且那半块布上除了阿织姑姑，什么都没有，连一片树叶都没有。

在一个什么都没有，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阿织姑姑一定很孤单吧？

好心的榛子奶奶可受不了这个，她马上坐到织布机前边，打起精神，一鼓作气织起布来。

榛子奶奶在布上织上了金色的太阳，织上了唱歌的金丝雀，还织上了美丽的湖泊和森林……凡是榛子奶奶想到的最美好的东西，她全都一心一意地织到布上去了。

最后，她想起了阿织姑姑的伤心事，榛子奶奶歪着头想了想，又在布上织了一个额头上有着星星印记的年轻男子。

“这是谁呀？”苹果用手指指着那个男子，好奇地问。

“是阿织姑姑的老朋友，一个可以让她开心笑起来的人。”榛子奶奶笑眯眯地说。

“这下子阿织姑姑一定不再伤心啦。”苹果又是蹦又是跳，比自己做了新衣服还开心。

水晶鞋

苹果渐渐长大了，从来都乐呵呵的榛子奶奶却变得不开心起来。

苹果长到十三岁了，榛子奶奶把她叫到自己跟前，对苹果说：“苹果，你听说过我们无花果巷的一句至理名言吗？”

“听说过，老奶奶的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智慧。”苹果开心地说。

“不，不是这个，是另一句。”榛子奶奶叹了口气。

“那是什么呀？”苹果乐呵呵地问，“奶奶您快告诉我，我要出去玩啦。”苹果一刻都闲不住。

“无花果巷还有一句至理名言，就是，一个喷嚏打出一个小巫女。唉——”榛子奶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奶奶，您的意思是，我是一个小巫女？”苹果惊喜地问。

“没错。”

苹果又是跳又是叫，开心极了。“我是小巫女，我是小巫女。奶奶，那我有没有巫女穿的水晶鞋？”她根本就没有注意榛子奶奶在默默地流泪。

巫女到了十三岁，就得独自出门去闯生活。无花果巷的居民凑钱给苹果买了一双昂贵的水晶鞋，把她送到了无花果巷的巷子口。

苹果假装出不开心的样子，可是她心里很高兴，因为她早就厌倦了无花果巷风平浪静的生活，想要到外边热热闹闹的世界闯荡一番。

榛子奶奶紧紧抓住苹果的手，不停地流眼泪。苹果烦极了。

“苹果呀，你一走，我就得去找补锅匠了。”榛子奶奶哭着说。

“您在说什么呀，奶奶？”苹果困惑地说。

“苹果，你不知道在我们无花果巷没有缝心匠，只有补锅匠吗？”榛子奶奶絮絮叨叨地说。

苹果红着脸，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她狠狠心，从包里掏出那双崭新的水晶鞋穿上。

苹果穿上水晶鞋，离开了她生活了十三年的无花果巷。离开的那一瞬间，她好像听到了榛子奶奶身上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但她咬了咬牙，轻轻地一蹬脚，跌跌撞撞地飞了起来。

“苹果，想回来了就回来呀。”胖坡大伯和所有的居民都来送苹果，朝她使劲挥手。

像巫女一样飞是所有女孩的梦想。可我是真正的巫女哟！苹果这样想着，不知道有多开心。

无花果巷渐渐地远去了，榛子奶奶、胖坡大伯的身影也都看不见了。苹果的心里，突然之间，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可她来不及想这塞满她胸膛的，令她两眼发酸的，到底是什么。

白鸟与信

苹果就这么离开了无花果巷，很久很久都没有消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榛子奶奶收到了一封信。信是苹果写来的，是拜托一只白色的鸟送过来的。

“苹果忘记了无花果巷的地址，所以把信交给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你是榛子奶奶没错吧？”白鸟把信交给榛子奶奶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确认。

“没错没错，我就是苹果的榛子奶奶。”榛子奶奶连连点头。

苹果的信特别特别简单。

信封上写着：无花果巷的榛子奶奶收。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编。因为苹果已经不记得了。

榛子奶奶打开信，发现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奶奶，我好想无花果巷，好想回家，可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苹果

榛子奶奶年纪很大了，她知道很多事，她也知道虽然苹果只写了一句话，却告诉了她千言万语。她知道苹果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她赶紧提起笔，给苹果写了一封回信。

榛子奶奶写完信，交给白鸟，一直看着白鸟展翅飞走。

苹果要回来喽。

榛子奶奶好像听到了胸膛里什么东西愈合的声音。这真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

“等等。”我打断那个女孩讲的故事。

“怎么啦？”女孩用她幽深的眼睛看着我。

“你就是苹果？”我问。

“没错，我就是苹果。”她疲惫地低下头，把那双沾满灰尘的水晶鞋藏到裙子底下。“我觉得很累，我不想再飞，我想回家，我想榛子奶奶、胖坡大伯，也想阿织姑姑，我想整个无花果巷，可是我忘记了回去的路。”

“那只白鸟呢？榛子奶奶的回信呢？”

“不知道，我一直没有收到白鸟带来的回信——实际上，我，我根本没有遇到过白鸟。”苹果鼓起勇气看着我，伤心地说。

“所以你问遇到的每一个人，打听去无花果巷的路，对吗？”

“没错，可是，根本就没有人相信有这么一条巷子，他们说世上不可能有这么一条巷子。我差不多已经绝望了。”

“不，我相信，我相信有这条巷子，我也想去那儿，我们一起去找，好不好？”我站起来，拉起苹果的手，鼓励着她。

女孩仰起她那苹果一样的脸蛋，感激地看着我。

我们手拉着手出发了。我们要一起去寻找无花果巷，那条世上最安静的巷子。我们发誓一定要找到它。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