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声音

2014-07-18 04:10邓学品
滇池 2014年6期
关键词:炊烟乌鸦母亲

布谷声声

回乡下老家。大清早起来,才知昨夜下了雨,雨不是很大,但却在老家的水泥院心留下滋润的湿痕。后院的石榴树叶更加一片葱绿,生命的那一缕活力向外凸显。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清香——泥土和薄荷、韭菜、枇杷等果菜混合的,以及一堆准备撒谷种用的猪粪的原味。嗡——嗡——嗡由远而近,循声望去,一群蜜蜂在晨曦中急急忙忙企图追赶花事。太阳就在这时爬上树梢。它简单,明快,流动的线条构成春天质朴的色彩。在这样的背景下,乡村的布谷鸟开始叫了,一声声,从后山的幽谷来,激越过村后的小溪河流,满山遍野,在整个村庄回荡。

母亲在此时说起它的名字:布谷。识字不多的母亲并不懂得有关它的传说及相关的爱情悲剧。但母亲知道,作为农民的希望,报春鸟,布谷是季节的另一种名词和语言。母亲总爱屏住气息,叫我掏好耳朵听,母亲说:“布谷——布谷,早播谷——早播谷……”母亲接着说:“节令终于到了……”我总被母亲庄重的神情和口吻所感染。

年少的我稍稍懂得,布谷与庄稼有关。单从它的名字,就容易让人想起谷粒满仓的丰饶意象。谷物的影子,粗糙的肌肤,总让我想起众多亲切的词汇。它跟谷物一样,属于大地上生长的万物。而乡下的母亲同样与庄稼有关。作为农妇,母亲的一生,为庄稼而生,为庄稼而息。生息之间,便是四季。我敬重母亲,当她说起布谷鸟时,她是欢喜的,也是忧郁的。布谷鸟的到来,如同乡土上农事的开头。

那些年月,庄稼的收成,系着母亲的得失。母亲常告诉我们,你哄它一时,它哄你一季。当第一声布谷啼鸣时,母亲总是从堂屋楼上取出头年预留的稻种,筛选饱满、光亮的谷粒。母亲不断用皲裂粗糙的手摩挲,用目光摩挲。我站在一旁,看母亲仔细筛除其中的瘪粒,并一丝不苟地挑出稗子、杂粒。那时年少的我并不懂得这些细节与布谷之间的关系,不懂得“季节到了”对母亲的意义,但我猜想,布谷鸟作为一种候鸟,一种内心的时序,让她在端详一粒稻种中感动踏实和温暖,她一定会感到在一生守候的乡土上的幸福和憧憬。

母亲有一句最直观朴实的话:“该播种时就要播种,该收割时就要收割。”记得那时我们家同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家境贫寒,到了每年的五黄六月家中楼上的谷箩快见底时,为了全家的口粮,坚强的母亲挑着谷箩到五公里远的外公家借谷子去了,苦等来年村里的秋粮收了分到户才能还。这一窘境直到土地承包的春风吹拂下才得以释怀。母亲最不容许的,就是错过不该错过的季节。这当然是从布谷鸟延伸出来的。母亲曾爱嘲笑我们村里的一户人家,女人依仗男人在工厂上班,领着小孩子在家务农。但长期以来,因有着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她对庄稼的好坏似乎并不在意。对于布谷鸟的鸣叫,也从不在心。他们家的农活,在村子里总要慢半拍,有时索性把田地放荒了。在母亲看来,“那是造孽”,是对乡土的不敬,甚或叛逆行为。所以母亲总是嘲笑这种懒散和随意,并以此作为反面教材不断校正我们对乡村农事的态度。现在想来,这其实是我们对生命话题最初的启蒙。应该说,经年累月后,我虔诚地怀着对大自然时节的敬畏,怀着对乡土的无限尊崇,不知苦累地劳作,正缘于一生奔忙于大地上的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

直到很多年后,我彻底走出诗意栖息的乡村,为了生计忙碌于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一次次错过四季,我就会无比地怀念报春的布谷。耳畔就会再次响起那清幽、清亮的声音——“早播谷——早播谷——”

像一种天籁之音,让我冬眠的内心苏醒过来。

乡村花事

记得儿时,早春的一个傍晚,几朵金色似的云斜斜地挂在家乡马鞍山的上空。刹那间,天空变得有些灰暗,闪电愤怒地撕开密布的乌云。春雷就是在此响起的——“轰——轰——隆——隆——隆”节奏缓慢,甚至略显几分拖沓,但声音依然显得突兀。在沉静已久的天空里,人们依然为此震颤。人们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外,凝望着雷声乍响的春天,口中喃喃地说:“春雷响了,春雷响了,春天到了……”

瞬间,贵如油的春雨迷迷漫漫地覆盖在绿油油的田野上,闻声而动的小草们探头探脑的纷纷从地底下冒出来,刚刚伸出的纤细的叶上,还挂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雨珠,雨珠在狭窄的叶上蹦跳,一颗,两颗……众多的雨珠汇聚在一起,像是一场盛大疯狂的迪高舞会,略略透出春的热闹与繁华。

大地就在此时复苏了。“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先前隐隐约约的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在几阵春雨和雷声后,都争先恐后地绽放出缤纷的花朵来,那一圈圈的红,一缕缕的白,竞相绽放,耀眼振魂。而春阳往往及时莅临,蜜蜂们也为这追赶花事的赴约。过不了几天,田野里的油菜花又为大地献上它们带有霸气的金黄,一场盛大的“花祭”的仪式在春雷声中渐次展开。而将这一仪式推向高潮的,则是那些坚守甜蜜的事业的养蜂人的到来。记得在我儿时的家乡,每年惊蛰之后,在一片花海中,都会迎来一些养蜂人。年年如此,他们的方言口音我们听不懂,同我们乡亲交流都是讲“北京普通话”,只知他们都是北方人,没有谁知道他们究竟来自哪里,也没有谁知道他们下一站又要飘到什么地方去。那时候,他们到我们的故乡来,一来就在村外的空地上搭起随身携带的帐篷,再沿地摆放出一长排木制的蜂箱,于是,那“嘤——嗡——嘤——嗡”的蜜蜂声开始在整个乡野回旋。花朵们也迎来了自己的“蜜月”,一只只蜜蜂,一朵朵花蕾,在阳光里织就它们的海誓山盟地老天荒。我就和儿时的小伴荣宝曾在一只蜜蜂与一朵花蕾的合欢里痴痴地想起生命的一些秘密,并无端地生出一些幻想来。那时候,在我的眼里,在我懵懵懂懂的情感世界里,在乡村春天的泥土上,一些神秘的事物就这样不断刺激并催促我快速长大。

而让我感到怅惘的是,每当花事还未结束,那些养蜂人又已做好搬家的准备。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如此匆匆,也不知道自己的怅惘源于什么。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一花一世界。英国诗人丁居生有句名言:“当你从头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养蜂人的一生,其实就是花朵的一生。他们的一生追赶花事。花朵盛开的地方,就是他们生命的栖息地。他们为花朵而生,为花朵而忙。在花朵的深处,他们是大地上永远流淌的诗行。他们生命的秘密,只能在一朵盛开的花瓣里寻觅。endprint

不过让我感到安慰的是,养蜂人的到来和离去,很快就在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声里摇曳得无影无踪。我又重新快乐起来。因为此时,先前在深洞里冬眠的昆虫们,都已纷纷钻出了泥土,它们或是躲在草丛里,或是躲在岩石背后,有的甚至站到了树梢上,借助一枚绿叶的遮掩,开始在温暖如春的阳光里鸣叫。不用任何指挥,它们或者独唱,或者合唱,音乐宛如天籁。于是,阳光更加明亮了,天空更加明朗了,春色更加明媚了……直到现在,我仍然偏执地相信,这些声音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美的韵律。它的真切,它的质朴,是一切人为的音乐无法比拟的。尤其是当我一天天生活在泥土之上,在都市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那些纷繁、喧嚣的声音中一次次迷惑时,对这些乡土上的声音,更会生出无限的忆想和向往。

春燕回来了。那是某个清晨,当母亲低着头,仔细拾掇混在豆粒里的石砂子时,一阵熟悉的鸟鸣声突然就撞进了家中正堂屋门下的屋檐,紧接着就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乌黑而晶亮的羽毛,似剪刀一样煽动的尾巴,轻盈灵动的滑翔……母亲抬起头来,目光随燕子移动,充溢着幸福与柔情。我知道母亲的心思。燕子是一种吉祥鸟。乡下的母亲们都认为,燕子落在谁家,谁家来年就会有好运。村里很多人家一直都巴望会有一对燕子落在自家的屋檐下。而那些始终没有燕子飞落的人家,一定就有几分失落的忧郁,总觉得生活会缺少什么。有燕子飞落的人家,则满脸的欢喜,总觉得好运已开始眷顾。

当所有的燕子都已飞落屋檐时,属于惊蛰节气时光已到了尾声。“数九”的日子已最后结束。艳阳高照,杨柳花飘。闲置了一冬高挂墙头的锄头,已被勤劳的人们抬出来,缓慢拖沓的雷声依然,高一声低一声地响着,黄莺声声,万木葱郁,那些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黑色的彩蝶,成双成对地飞过田野和山谷,锄头撞击泥土的声音,开始在乡间回荡……

谷雨时节

早在清明前后,谷雨就蓄势待发了。

纷纷扬扬的清明雨,在乡村的山谷里一天天弥漫、酝酿,最后又从山谷里漫溢向田野和村庄。阳光洒落下来时,气候清明洁净,家乡门前的龙树河岸上的柳条,在和煦的春风里摇曳生姿,一只、两只燕子从柳叶间飞过,留下一串悦耳的唧啾,轻易地就让人联想起那些散落在唐诗宋词的诗句。在乡村,布谷鸟也开始啼鸣,声音凄怅清幽,那声音落在村庄的上空,落在人们心里,陡然间就有了些许莫名的忧郁。雨水逐渐多起来,除了明显在感知冬麦和油菜的日渐成熟外,乡村的农人们还隐隐约约地嗅到了稻谷秧苗生长的气息。

这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了。谷雨时节未到,乡下的父亲们早就着手泡经精心挑选、晾晒的稻谷种了。“雨生百谷”的农谚,一直是父亲在乡土上行走的重要标志。像乡土一样朴实的父亲笃信,只有趁着这雨水落地的大好时节,播撒的谷种才会长得更壮实,更好地赶上季节的脚步。所以每年的谷雨前后,几乎就成了乡村的盛大节日。父亲从谷箩里、屋梁上取出稻谷种,倒进瓦缸里,浸泡数日后再取出,晾晒,再用麻袋、树叶等紧紧捂住,催出芽后,最后将其撒在平整好的秧床里,并搭好增温保湿的小拱棚……当这些过程全部完成后,父亲就像洗礼,内心也就踏实和舒坦了几分。那些时候,这样的场景几乎成了乡村春天的盛大仪式,绽开在乡亲们内心的秘密,让泥土上的春天格外动人。

在谷雨前后的季节里,我们哥仨个总是按父亲吩咐利用每天下午放学后的闲暇在乡间的田野找一些紫云英等蒿草来沤肥秧田。在那些春天我们背着竹篮漫山遍野地找,我总是感到自己一次次力不从心。我总是进入不到泥土的深处,总感到自己跟一粒种子的距离。手中的镰刀,总是死不听话似的,游离于泥土表面,并让我的手心不断“开花”,冒起血水泡,疼不堪言。我因此谋划着企图逃离泥土。但刚毅的父亲对我的想法总是不屑一顾。朴实的父亲说:“作为农家的孩子,只有把生命贴近土地,才会结出果实。农家的孩子,要想逃离土地,只有靠发奋读书,靠知识改变命运。”对此,我铭记在心,十多年后,我果然成功地逃离了倍感亲切的乡土。

谷雨到来的时候,除了父亲们开始忙活外,泥土上的春天已悄然发生了变化,最后绽放的柳花已零落成零。刚才还在春风中飘逸的柳絮,纷纷扬扬地落在家乡湖泉生态园湖畔踏春的游人的头发上。夜里的杜鹃不停地叫唤,“不如归去”的凄音让山谷和乡村罩上了一层离愁。一些美好的景致已到了“美人迟暮”的季节,无奈中提前告别了春天。傍晚时分,在村里的龙树河岸上,往往就会有一个个牧童,悠闲地骑着暮归的水牛,在纷洒的细雨中遥望村里袅袅娜娜升起的炊烟。

在泥土上生生息息,一切再美的景色,在眼里,不过是乡土上的一粒微尘,从他们眼里走过后,就注定悄然无声。他们所知道的,仅仅是在农谚给出的时间里,春播、夏耕、秋收、冬藏,一个轮回就是四季,四季之下就是一生。所以,对于暮春发生的一切,是不可在意的。乡亲们在意的,是那些一天天长起来的庄稼。

极具生命力的小草在此时悄悄探头探脑地完成了对大地的突围。纵目远眺,乡土上一片新绿,从眼底下一直铺到天边,大有铺天盖地的宏大气势。布谷鸟已开始悄悄地退场,最后的一声啼鸣显得那样的柔弱,懒懒散散地在山谷深处飘荡,稍后就踪迹全无。催人晚归的杜鹃也不知悄悄栖息到了哪个枝头。猫头鹰却准时在夜深人静时开始啼鸣,一条条的蛇开始出洞,田鼠渐渐多了起来,第一只蝉,似乎也做好一展歌喉的准备。黄牛水牛哞叫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大地一片春和景明……尽管春天就要消失了,但大地却更加丰富多彩起来,在乡土深处,一场通向夏天的盛大农事已粉墨登场。

乡亲们显然已忘记了“谷雨”这个词。从谷雨出发,走完暮春之后,他们又在叨念着另一个名叫“立夏”的词了。在谷雨的不远处,那个即将到来的“立夏”,那个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已呈现在他们眼前。而我,也在乡亲们“喜新厌旧”的生命里,真切地看见了那些匆匆行走在乡土上的脚步……

乡村的树

儿时的我每天早晨上学时总是被家乡村西南那棵大青香树上“喳——喳——喳”一群沙哑的喜鹊声叫醒的。

树木扮靓了城市。可是在乡村,树木却是一个村庄的物质构成部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它们有深厚的感情,可它们最近经常令我魂牵梦萦。我梦见自己在树木中狂奔,突然,那些躯干挺直的家伙,张牙舞爪,摇曳起来,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小,将我突围在中间。我挣扎,我喊叫,我无语。先是一个人,后来是数十人,他们模样模糊,面目狰狞,逐渐消失。天与地统一为灰暗的颜色,我闻见了腐朽的气息,压抑、恐怖。醒来,精神恍恍惚惚,好像有人在砍我的身体。梦与乡村的树有关。endprint

的确,好多物像使乡村神话般的美丽。

在乡村,山间、路头、山坡、沟沟壑壑……最易看到的是柳树,它们是广袤的大地上最适宜栽种的树种,当然还有桃树、杏树、柿树、李树、软枣树……多年来,乡亲们习惯于把桃树、杏树、柿树、李树、软枣树栽在自家的门前院后,这植树的美德推动了村庄的绿化热情。但以我的经历,八十年代初,大概才是乡亲们植树热情最高涨的时期。那些年月,年少的我守在村里,和乡亲们一样,经历了仲春时节万物复苏的过程。节气时令的变化,在儿时的乡村是那么的明显啊,春节一过,村前的龙树河边、村后的马家坡山上的颜色就发生了悄然无息的变化,这些变化只有心细的乡亲们才能发觉。先前还光秃秃的山峦,似乎一夜间就穿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外衣,那山野田地间,透出了那种不经意的诱人的浅绿,树木则有了少许的微红。风不大,天空干净明亮,气候养人。春种还未开始,乡村里就传来了“梆——梆——梆”的声音,在乡村的上空发散,显得悠长,渺远。

这是剁树的声音,我所说的剁树,是乡村里的地地道道的本土话,和伐树的区别是“剁树”是修理枝条,使树木长得更好。每年春天,人们都要给这些树修理修理枝条,甚至剃个光头。过上个把月,你打理过的地方就会长出嫩芽,仲春时节,那些嫩芽似乎一夜间就蹿着长成枝条,翠绿翠绿的,生机盎然,就像一个精神抖擞的人。黄鹂鸟最喜欢在新树冠上“安营扎寨”,这一切就有了淡雅悠然的诗意。剁下来的枝条,对乡村的农人来说都是有用之物,粗些的,可用作建房的椽子,稍细些的可用作锄头把、镰刀把。端午节前后,乡亲们都喜欢到邻里邻村砍些粒大饱满皮薄口感好的一年生石榴树新枝条修理成一米左右的“插条”,趁着它水分还充足时,挖坑、施肥、浇水……盛夏还未过完,这些从成年石榴树上取下的后代,尽悉数成活,那光秃秃的躯干上,发出几许新芽。它们,过上几年,又会成为乡村的一道靓丽的风景。

记得儿时,我们村子中央比几个篮球场大的打麦子、谷子的大晒场旁,有两棵几十米高的常年绿荫如盖的万年青树。夏天农闲时,人们最爱坐在万年青树下乘凉闲聊。有的人坐着坐着就在大树硕大的躯干上一歪身睡着了。树干被人们靠得光亮光亮的。树梢上有鸟窝,四五个或七八个,像一只只蜂窝状的粗陶土碗朝天举着。在炎热的夏天,有时鸟聒醒人,看见一条花白麻蛇爬到树上企图偷鸟蛋吃,鸟没有办法对付,只是叽叽喳喳地乱叫。叫也没用,蛇还是往上爬,把三角形的头伸进鸟窝里探视,我们几个小伙伴亲眼目睹鸟妈妈急中生智,一下飞到几十米高的上空,把屁股对准蛇头,下一个蛋下来,就把蛇打昏过去,只见蛇头一软,“哗”、“唰”地从鸟窝里滑出来。

十多年后,苦读使我逃离了乡土。一年春天我回到村里探亲,忽然不见两棵大万年青树。问母亲,她说一棵是被雷击后慢慢死云,树干就被附近的村民“肢解”了。一棵是被一些丧尽天良的村民择时机将成材的枝头偷偷地砍去做砧板用。村里早就规定这些树不准砍。但没有规定树枝不许砍。也没有规定死树不许砍。人有许多整树的办法,砍光树枝就是其中的一种。几年后,村中的大万年青树被砍得光秃秃的,便没脸活下去。目睹窘境,我的心一下颤痛不已。

前年回乡,伫立在村西的大青香树也不见其昔日树影婆娑的芳容。青香树不见了,儿时上学“喳——喳——喳”沙哑的喜鹊声也被乡村钢筋水泥丛林崛起的都市气息所淹没。

乡村栽树,有时会觉得没有目的,好像你就得那样做!乡村里伐树,却是为了积累财富。近些年,村里不时传出树木被偷的消息,山野、沟壑旁的树一棵棵地少下去。被偷的树,要不就被变卖,要不成了房屋修建的材料。父亲村后在山地边栽下好多树。开始被人砍伐。据我所知,砍伐先是从一棵柳树开始的。柳树栽在山洼里,起初只有一把粗细,数年后,见风长,双手也合拢不过来。这些柳树和村里房前屋后那些弯弯扭扭的桃树、李树、石榴树相比,它笔直挺拔,让人觉得它们不可能会是同一树种。老家的堂弟说,他一天傍晚亲眼看见它还好端端的长在那里,安静得像一个人。第二天清早出门,就觉得地边的小林子里少了样东西,仔细察看,是少了棵树。这棵父亲亲手栽下的树,被人紧贴着地面锯掉,做了他们家马车的车辕。

现在乡村的树少了,好像一个人失去了好多的毛发,村庄显得苍老、衰败。我向住在村庄的父亲说起过梦,说起过树。他们都说不是好梦。或许,是树在喊疼。或许,是乡村在喊疼。

泥土的声音

乡村的春天是悄悄莅临的。

乡下的人们都知道“春打六九头”的农谚,也能准确地掐算出“六九”的日子,但“六九”来了,并没看到春的任何痕迹。此时的大地依然一片迷蒙、沉寂,春风依然在山谷里、树枝上、村庄的柴堆上狂啸。

田野上的油菜花没有往年如油的流金溢彩,冬小麦似乎点火即燃,红土地在焦渴中龟裂。

但春天还是来了。春天的信息已悄悄遍布了乡村的每一个山岗,乡村的每一寸土地。光秃秃的枝桠,一夜间像施展魔法般地露出了细细的、绒绒的芽蕾。紧接着,一缕暖色的微红跃上山峦射了出来,一阵温润的阳光也从连续三年的旱霾中露出笑容,河面重新漾出清新的倩影。而最让人措手不及的是,前几天还紧缩在泥土深处的小草,挣脱了泥土的禁锢,此时也探头探脑伸出一抹嫩绿,在春的气息里绰约多姿。春天迅速占领了村野的每个角落。

水比油贵的云岭高原。在人们虔诚的期盼眼神里迎来了难得的第一场喜雨。雨水纷纷洒洒的下来,打在龟裂的红土地上,很细、很细。心细的人,仍然会寻到这场雨的一些不同来。从黑夜下到黎明,雨似乎一直下着,而且明显比冬日里的多了些声响。先前沉寂一切,都隐隐约约地萌动起来。在这样的夜里听雨,心不再蛰伏,远处近处,村野的一切,好似都在紧锣密鼓地酝酿着什么,只待某个时刻来临,便纷纷探出头来……

但这场春雨依然是太迟缓了。在快速占领云岭高原村野的同时,春雨仿佛又故意拖延着她的脚步。

想起在我还没有上小学的儿时,乡下的母亲总是微笑着说:“二月八,冻死老母鸭”、“三月三,披被单”等农谚。母亲说的是春天的气候。在我们这个云岭高原腹地的滇南小村里,虽然春天之后,气候依然寒冷,其中最寒冷的就是农历二月初八。在母亲的眼里,真正的春天,是在村后山上的山茶花绽放之后,这曾让我深深地感到大地上物候的神秘。一株株山茶怒放,一株株小草舒展,一抹抹柳色的探头,一滴滴春雨的滋润,这一切都与季节唇齿相依。这神秘的对应,一度让我感到个体生命的卑微,我不过是大地上的一粒芥子,海浪中的一个泡沫,山脚下的一粒沙子,让我腾升对生命的敬畏。我甚至想,多年以后我始终怀着对一切生命的敬意行走在溢满诗意的乡土上,行走在精神或者物质的世界里,一切都源于最初对泥土的情愫。endprint

母亲对于气候的掌握总是了如指掌,即使阳光明媚的春天里。她仍然凭着多年在乡土上劳作总结出来的“土经验”判断物候。母亲显然是对的。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沉沉的阴霾又卷土重来。只不同的是,老家后院中父亲栽种的那些桃树、李树、柿树、枇杷树的枝上,已冒出了花骨朵。隐隐约约的桃红李白,让心扉不再萧瑟,似有大片大片的花潮令人无端地向往。但我还是感到了春天姗姗来迟的脚步,对春暖花开的等待让我觉得春日的无限漫长。这让我后来读《诗经·小雅·出车》时激越不已。那几句“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不知被我吟诵了多少遍。不止一次想象着——在迟迟的春光里,失去生机盎然的草木,黄莺在嘶哑的啼明声中低飞,河岸上的春笋听不到啪——嗒——啪——嗒的拔节声……这些泥土上的喜悦和忧郁,不止一次让我叹息与释然。

“两粒种子躺在泥土里,春天到了,一粒种子破土而出。而另一粒种子说:‘我没那么勇敢。我若向下扎根,也许会碰到岩石;我若向上长,也许会伤到我的茎。于是它甘心呆在泥土里。几天后,它被一只母鸡吃掉了”。我记得这个寓言,多年行走乡土的生活让我懂得,人和种子一样,都不应该错过春天。泥土滋生了大地村庄上的一切,人和庄稼一样,在一方泥土上萌生。

炊烟缭绕

炊烟是乡村的根。

秋风瑟缩,当时正刮北风,我家柿树上的一片叶子,和邻家周家软枣树上脸贴脸,背靠背,像一对恋人和兄弟,在风中欢舞着朝远方飞走了。

我看见,家乡的一棵棵炊烟,仿佛在攀比着什么似的长在房顶上,生怕谁比谁矮了一截似的。我一直在想,长在房顶上的炊烟,棵棵枝繁叶盛,分明挂着满树的花瓣,飘着满树的花香。我眨着满眼的好奇,不住地把脖子东扭扭,西转转,使劲地将两只耳朵竖起,把耳眼内的探孔放大再放大。聆听花瓣亲密的响动,那花香缭绕的音韵,都清晰无尽地融入我脑畔。那响动,那音韵,至今还是原版,原汁原味。

在我成长的乡村,飘舞的炊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如果大清早刮东风,那时空气潮湿,炊烟贴着屋顶向西飘移。清早的柴禾在夜露的浸渍下潮潮的,上空通常冒着五颜六色的炊烟:烧蒿子冒黄烟,烧麦草和苞谷秆冒黑烟、烧松柴冒青烟……如果刮一阵乱风,满村的炊烟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麦杆的烟软,松柴、栗柴的烟硬,辣椒杆的烟最呛人。谁家的烟在风中能站直,谁家的烟一有风就趴倒,这与所烧的柴草有关系。

炊烟是乡村的头发。

夏天的清早,我们哥仨到村后的马家坡山上拾蘑菇,我站在山顶上远眺在缕缕炊烟之上,看我们梅花村冒出的炊烟,在小村的上空挥舞成一把巨大的镰刀,这把镰刀刀刃朝西,缓慢而有力地过去,秋天的庄稼齐刷刷就倒了。

在乡村的炊烟里,我迈出了脚步的声音。我知道像父母一样,用一个一个坚实的脚印,去铺亮脚下的路。我又知道,迈出脚步前用脑思考,用脑抉择,不能轻易浪费脚印。在乡村,用脚印铺亮的道路,在繁星密布的夜空下都透亮。沉浸于乡村的炊烟里,我学会了用掌声去欢呼精彩,用掌声去接纳感恩。漫步在乡村的炊烟里,我竟埋怨起母亲来,埋怨母亲为啥不早点把我领进炊烟的风景里。母亲告诉,没有牵我的小手前,家里还没有我,母亲神秘地告诉我,我是在家乡后山的那棵柳树下被母亲发现的,是大风婆不知从哪把我卷来扔到了那里。母亲上山时看见了我,费了好大的劲,用花竹篮才把我背回来,我才有了被母亲领着的机会,才迈着小脚丫,走进了乡村的炊烟里。听了母亲的话,我百感交集,很是感激我的母亲,要不是母亲把我背回来,我早就被狼吃了,就不会走进乡村的炊烟里。

在孩提时的乡村,炊烟一年四季都在茂盛长着,不像山野里的树,秋天非得落叶,冬天非得休眠。冬天的时候,一棵一棵的炊烟婀婀娜娜地伸展着身姿,时不时被风刮倒,可随时又一骨碌爬起来。不难看出,炊烟有“抱团作战”的精神。不知是那一棵在悄悄地指挥,还是群体性的心有灵犀,疾风一来,乡村的炊烟都是一个步调、一个姿势地应对着。风的猛烈,可以把房前屋后的树折断,可炊烟巧妙玩着游刃有余的如卧倒等游戏,疾风过后,又袅袅娜娜地站起来,站成依旧的乡村绚丽的风景。有时,我摔倒在院子里,手脚划破了皮,只要望一望炊烟的身影,心里就有一骨碌爬起来的勇气和力量,就会悄悄地捡回摔丢老远的鞋帽,三两下拍去身上的灰尘,然后继续着自己的行走甚至疯跑。

老周家的、老张家的、老杨家的……每棵炊烟都有各自的主人。在岁月的轮回里,老张家的、老杨家的,老赵家的那三棵,炊烟一直没有栽出新的炊烟来,一直没能把自身的遗传基因传出去,一直没能给炊烟增添新的气脉。多少年后,老周家的那棵炊烟还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独自老去了。那是我们梅花村老去的第一棵炊烟。它的老去,不是季节变换的原因,也不是自行衰老得不行了,它是看到房宅里最后一个主人闭上了眼睛,才伤心无奈地老去了。它老去的时候,村里所有的炊烟都凝固着肃穆为它送行。那时候,我才知道,炊烟比树木更容易老去。

庄稼人没有太大的奢望,吃饱穿暖就是过日子的目标。乡村人讲究节约利用资源。无论哪一家,都不会为了炊烟的旺盛,把好不容易挑来的山柴随意添进灶坑里的。有烟锅不走空,哪家的房顶炊烟最旺盛,说明哪家丰衣足食,生活殷实。乡村里的人家,谁家也不怠慢,哪些家也不想自家房顶上的炊烟柔弱无力。于是,乡村里到处是活动着忙碌的身影,到处呈现出勃勃生机。母亲常拿着烧火棍跑到大门外,看看村子里的炊烟,看看自家房顶上那棵炊烟的大小和姿态。看炊烟的那一刻,兴许是母亲最开心、最惬意的一刻。

走进炊烟的那一刻,我总是仰望炊烟出神,似乎要看透炊烟的风景。我真想爬上我家的那棵炊烟,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在一个全新的视角看乡村的炊烟。有一天,我突然灵感一现,就在傍晚时分,独自一人跑到了我们村后的山顶上,全村炊烟的全景一览无余。我惊诧了,惊诧于乡村的炊烟那片别致的风景。静动有序,色调柔和,条块分明,就像艺术大师精心打造的美轮美奂的乡村水墨画一般。我陶醉着眼前的斑斓画卷,瞬间感到炊烟就像乡村跳动的脉搏,是乡村不息的气脉。不可想象,没有炊烟的乡村,该是哪般景象。慢慢地炊烟就成了我回家的航标,成了我童年少不更事心依的港湾。endprint

远去的碾房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年幼的我去外婆家。路经洗马河时,流到水碾房,从平缓的河谷跌下落差极大的河床切割成一层层的瀑布似的水柱,水势湍急有力。在乡村,水碾房大多建在这样的河段。

曾经很长的年月,村里的每户人家的稻谷都人挑马驮到这里,碾出白生生的大米。那时村上安排看管碾房的是一姓方老人家,他好像天生就是一个“摆龙门阵”的好手。因为他善讲故事,水碾房空闲时间就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我每次去外婆家的路上,途经水碾房时都会进去歇一下脚,忙里偷闲的方大爷总会给我讲一些离奇的故事。村里的许多人,正是在水碾房的故事中成长,然后衰老,最后死亡。当我长大成人再经过这段河流时,水碾房已经不见了。除了一截圆弧的石滚子、磨盘和残垣破墙外,先前的热闹已湮没为废墟。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曾为水碾房的命运作过叹息。但我在它从尘世的热闹转为寂灾的过程中,想过时移代易的幻灭和沧桑。我在后来所知的水碾房的故事里,却寻到了一些仿佛寓言般的气息,仿佛窥到了村野生命的某些本质。很多年以来,这种气息曾一直安放在我的内心之上。

这种气息来于乡村,同时也止于乡村。在村野之外,村野生命的一切,显得那样脆弱且荒诞。就像我们村前的龙树河边上的一棵棵芦苇,随时会在风中折断,或者枯零。

在那年,我去邻村路马黑做客,在大人的攀谈中我第一次亲眼目送把肉身葬于水碾房的是一个叫张发财的男人。那时他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听说他原本不是村里人,只因家境贫寒,从山里的一个村来到村里当倒插门的女婿。那时我还刚刚看到他端坐在我的一表舅家一起喝着酒吃着饭。不曾想几日后的某个深夜,突然传来他暴病身亡的消息。后来我打听得知他患的是急性阑尾炎。如果当时把他送去医院,那他就不会早早地走进水碾房。但事实是,就在他激烈的疼痛中,他妻子却认为是撞上了什么妖魔鬼怪,匆匆忙忙连夜请了民间懂法事的术士前来为他赶鬼驱邪。但赶鬼驱邪的宝剑还在舞动,他却已闭上了双眼。他的死亡,跟村里的很多人的死亡如出一辙,这一直让我忧伤。在那些蒙昧无知的岁月里,多少条无辜的生命,就那样匆匆的来,匆匆的去。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死因,就作别了尘世,成为水碾房上空的一缕孤魂野鬼。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叫她表婶的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在水碾房中,作了村庄蒙昧时光的祭奠。我一直不知道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只打听说她终日躺在床上,终日咳嗽不止,脸色寡白,到了最后骨瘦如柴。远房亲戚说,表婶总是从春天一直躺到冬天,从冬天又躺到春天。后来,临死前送进了水碾房,死在冬月的某个早晨。她死的时候,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庄。人们对此说都是天意。只是我感到悲伤的是,在方大爷看来,远房亲戚一定是染上了某种不吉利的东西,并一直耿耿于怀。远房亲戚的表婶过世后,方大爷就把她生前用过的一切衣物器具,包括娘家陪嫁的所有家具,一把火烧了,想躲避那不吉的邪气。这很是伤了表婶娘家的心。表婶娘家也是同村人。因为此事,表婶娘家差点搬离了村庄。好在时间之尘终于湮灭了一切,曾经的一切忧伤,最终都以水碾房的终结而终。一切的是非,已不再成为人们纠结的话题。

因为年代久远,我已无法知道水碾房埋葬了多少人。只是每年清明前后,水碾房里的那些魂魄,他们都是那些愚昧落后年代故去的人。他们从村里走过,最终来到了水碾房,无一例外地都没有墓碑,他们的生卒,他们在村里的一切过往,都已风流云散。他们像一粒尘,最终落在了尘埃之上。这让我涌起深深的叹息,让我怅惘忧伤,它像某种寓言,让我再次想起了人世代谢的荒芜与苍凉。

我想,这也许就是时间——我们灵魂的旧址。我们从哪里来,最终还要回到哪里去。一如远去的宁静的水碾房。

蜂阵

五月是鸟儿集群、歌唱和交配的月份,是大自然中勤劳的精灵——蜜蜂的季节,是大地上紫丁花开的季节(也是我的出生月)。当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刚在日出的时候迎着朝阳,往儿时最爱去的乡下龙树河边走去。阳光、馨香、旋律——蓝色的知更鸟、草丛里藏匿的麻雀群和乡下常见的布谷鸟在我的四面八方鸣啼不已,好一片喧哗的天籁。你听,近处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和乡村雄鸡的啼鸣,正是这片天籁的背景,新鲜的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远处柔和的浅褐与湛蓝,温暖潮湿的天气,给小草染上了一抹一抹的新绿。太阳又在辽阔晴朗的天空升起,又开始了一天的旅程,多么宏伟壮丽的景象!和煦的阳光,沐浴着万物。

不久我便听到河塘里的蛙鸣,看到河边的桃树上新绽的花朵泛着玫瑰色的红晕,随着繁茂的数不胜数的泛着金色的蒲公英,一大片一大片仿佛铺满了四野的地面,还有火红火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我信步走过河边,河堤上野生的紫罗兰抬起它蓝色的眼睛向我的脚点头致敬。小麦田里闪着碧玉般晶莹剔透的绿光。暗绿色的麦苗,空气里弥漫温润的弹性。夏天已完全苏醒。一大群乌鸦哇哇地吵闹成一片,落满枝头。我坐在它们的附近,只听得一片震耳的喧哗。

大千世界给了我数不尽的东西,现在还在给予我。但是这两天给我最多的还是那些大个儿的蜜蜂,人们叫“土蜂”(乡下的孩子叫它们“土甲蜂”。我从家中往龙河树边走去,从围稻田中间一片连一片的菜园埂上穿行时,在栽有玉米、摇红浅绿似一团团燃烧飞舞的火焰的树豆花上,成千上万的蜜蜂上上下下四方飞舞碰撞。当我在小路上慢慢走过时,蜂群便结成了阵势,陪伴着我。在清晨或傍晚日落时散步的活动中,它们都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有时竟以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式独占了我身边的风景。它们不是以几百而是成千上万地飞往龙河。大个儿的蜂,活跃、急速,带着巨大的永远时起时伏的嗡嗡声(那声音有时竟汇合成阵阵呼啸)和一种奇妙的冲击力量撞来撞去,迅速地闪动着,彼此追逐着。我驻足凝视,这小东西给了我一种鲜明的新的感受——力、美和运动。它们是否正在交配期呢?否则,这么大的蜂阵,这样的紧张和猛烈,又是什么意思?我总以为跟着我的是某个固定的蜂群,但是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蜂群是在不断迅速地变换着。

我坐在家乡龙树河下的一棵柳树下读书——偶然的云翳和阵阵的清风,调剂着这温暖的空气,使它凉爽可人。我在柳树下坐了许久,蜂群嗡嗡的音乐包围着我。数以千计的土蜂在我身边飞掠着、悬浮着、穿梭着——是这些身穿黄色外衣的大块个儿,你看胖乎乎的身子闪着银光,粗短的脑袋,轻绡一样的翅膀——永远发出它们那宏大浑厚的嗡嗡声。(这能否给我们一点启发?能否以这嗡嗡声背景写出一首叫做蜜蜂交响乐之类的作品来?)乡野、麦田、河边菜园,这一切都要以我十分渴望的方式滋养着我,令我陶醉。沉醉在乡土上熟悉的一切:阳光、微风、气温都那么好,真是尽善尽美。那些天我感到十分舒畅,我觉得身体好多了,精神宁静而安详,然而,一个纪念日快要到了,它曾给我的生命带来沉重的损失和深思。endprint

又一次匆匆写了几句话。又一个完美的日子。在一个盛夏的傍晚日落两个小时前我被包围在蜂阵和鸟群的音乐之中。在柳树下面,有五六只背部褐色的画眉,每一只都要在快板急腔地欢欣地歌唱。那声音之美妙,真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我听了两个多小时,忘掉了一切,只朦胧在感到沉醉。多年的守候在乡村的我观察到几乎每一种鸟一年中都有自己特殊的时期。有时不过几天——在那时期里,它们歌唱得特别欢特别动听。现在正是蜜蜂声音最动听的时期。它们仿佛在举行一场盛大乡间音乐会,它们在乡野的每个角落播放着嗡鸣声。当我踅回家时,又是一大蜂群跟往常一样前呼后拥地陪伴着我。

多少年过去了。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正坐在龙树河畔的一棵伟岸的柳树下飞舞。这树足有七八十尺高,正是成熟时期,挺拔蓬勃,一片片剪刀似的翠绿,都是那么尽善尽美。数以千计的野蜂在这树的上上下下飞翔,在似雪花飘零的柳絮中寻觅甜蜜的花汁。蜂群宏大连绵的吟唱声形成了整个世界的基调,也形成了我此时的心情的基调。最后允许我从H.A.比尔斯的小诗集中引用一首短诗来结束本文:

我躺在远处的长草丛里

醉醺醺的蜂儿从我身边飞去

蜜酿的美酒早已叫它癫狂

它喝饱了忍冬花美味的糖浆

喝成了一个滚圆的大肚

金色的腰带再也捆束不住

玫瑰的蜜汁加甜豌豆的酒

温暖的夜里它喝了个通宵

夜露沾湿了它细腿上的绒毛

世界在睡眠和阴影里交替

花朵的杯中有香甜的仙蜜

它扑过去用焦渴的嘴唇吮吸

光溜溜的花瓣却叫它滑倒

乱纷纷的花瓣总叫它跌跤

一跟头它跌进花粉的中心

爬出来滚了身灿烂的金黄

有一回那几条沉重的毛腿

站不住了,只因为磕着个花蕾

它跌进野草丛里躺着嘟哝

柔和的男低音,可怜的蜂儿

鸟鸣

那是上小学时,一年夏季的一天后半夜,家乡后院的软枣树上“呱——呱——呱”的鸦声,划破了乡村寂静的夜空。

那些年,在整个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家中瓦房的木楼上,那是绝好的凉快处,从夜空中吹下来的夏风,丝丝缕缕,从屋顶瓦棱的罅隙溢进小楼。这个季节的风刮在高天,可以看到群星闪烁的天幕里,云堆飘移,却不见树叶在摇动。那些夜晚我很少睡在楼下的房间里。在床上铺上一张凉爽的乡下野生席草编制的席子,手捧一本保尔·柯察金的外国书籍,再炎夏的夜晚也可酣然入梦了。更多的时候,我躺在席子上,胡乱地想一些事情便睡着了。醒来不知是哪一天清早,家里发生了些事,一只鸡不见了,两片灿黄的柿树叶飘落窗台,堆在院子里的包谷棒子少了几根,又好像一根也没少,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切都和往日一样,一家人吃过早饭,收拾好院子,约小伙伴到村后的马家坡山上拾菌子、找猪草、扛锄头下地薅草施肥……天黑后我依旧爬上小楼,胡乱地想些事情然后睡觉。

那个夜晚我不是被鸟叫醒的。我刚好那时被雨夜惊雷弄醒了。下半夜天有点凉,我扯了身边的被头盖在肚脐上。

这时一只鸟叫了。

“呱——”

独独的一声。停了片刻,又“呱——”的一声。细听是鸦声,声音嘶哑,却很有穿透力。头皮怵然,怪吓人的。停了会儿,又“呱”—— “呱”两声。

整个村子静静的,泼墨似的漆黑,只有一只鸦在叫。

鸦声从村西隔着十多户人家的地方飘移过来,那儿有棵大青香树,还有一排柏腊树。

过了一阵,鸦声又突然从西边响起,离得较近,听声音好像就在邻居张石宝家的房顶上。乌鸦叫的时候,整个乡村回荡着鸦声,不叫时便什么声音也没有,宛如空气也凝固了。

我在听到第八声鸦声之后,悄悄地爬下床。我不敢再听下一声,好像每次一惊叫声都刺进我的骨子里,浑身的每一块肉每一块骨头都被它惊醒。我更担心的是乌鸦飞上我家的房顶,掀开瓦片撞进来。如果它真飞进来,我怎么办。我的整个身体颤抖起来。

我壮着胆走下楼来,顺手抄起堆在墙角一根笔直的树豆桩,轻手轻脚地绕到房后,在一棵软枣树旁站定。那瞬间,我突然看见我家的房顶,觉得那么远,那么陌生,黑黑地摆在眼下,那截烟囱直耸云霄,旁边模模糊糊的,像是梦里的一个场景。

这就是我的家吗?是我必须铭记的——哪一天我像候鸟一样飞回来,一眼就能认出的我们家朝天仰着的那个面容吗?在这个屋顶下面谷物、麦子等溢满泥土芳香的沁人肺腑的大地上的小木楼上。

我走过房屋后院的牛圈房前面的空地时,拴在木柱子上的牛望了我一眼,它应该听到了乌鸦在叫。或许没有。它只是睁着眼睡觉。我正好从它眼睛前面走过,看见它的眼珠亮一下,像很远的一点星光。

这时乌鸦又叫了一声。像从我们屋前的树上叫的,声音刺破窗户,整个地撞进屋子里。我赶紧蒙住头。

没有一个人被惊醒。

以后乌鸦再也没有叫,可能飞走了。过了好大一阵,屋子里突然亮了一些。这时,月亮爬上后院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树梢,月光泻了一地。

第二天中午,我说,昨晚上一只鸟叫的声音很大,太吓人了。家里人都望着我。一家人的嘴都忙着嚼东西,没人应声。只有母亲说,你又做梦了吧。我说不是梦,我确实听见了,鸟总共叫了八声。最后飞走了。我没有把内心想话的话说出来,只是端着碗发呆。

不知还有谁在那个晚上听到鸦声了。

那是一只乌鸦的叫声。我想。那只乌鸦或许睡不着,独自在黑暗的夜空中漫飞,后来飞到村西的大青香树上,叫了几声。

它把孤独和寂寞叫了出来。我一声也没吭。

那年秋天,乌鸦在乡村的天空聚会,黑压压的一大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鸦群的芳影遮挡住阳光,整个村子笼罩在阴暗中。鸦粪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打在树木和屋顶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白点。人有些慌了,以为要出啥事。许多人聚到一起,胡乱地猜测着、议论着。后来,全村人聚到一起。乌鸦在天上乱叫,人在地下胡说。谁也听不懂谁。几乎所有的鸟都在叫,听上去各叫各的,一片混乱,不像在商量什么,决定什么,倒像在吵群架,乱糟糟的,从没有停住嘴,听一只鸟独叫。人正好相反,一个人说话时,其他人都住嘴听着,大家都以为这个人知道鸟为何聚会。这个人站在村中的一截土墙上,把手一挥,像刚从天上飞下来似的,其他人愈加安静了。这个人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的话语杂在鸟叫中,才听还像人声,过了片刻像是鸟叫了。其他人“轰”的一声开始乱吵,像鸟一样各叫各地起来。天地间混杂着鸟语人声。endprint

这样持续了大约二个多小时,鸦群散去,阳光重又普照村子。人抬头看天,一只鸟也没有了。鸟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天空一下腾空了。人们看了半天,看见一只乌鸦从西边天空孤孤地飞过来,在刚才鸦群聚会的地方转了几圈,叫了几声,又朝西边飞走了。

可能是只来迟没赶上聚会的乌鸦。

一年寒冬,一群乌鸦聚到村西的大青香树上开会,至少有几千只,树上落不下的,黑压压地站在附近村里祭祀的山神庙的房顶上、田埂上、路上。乡村的人都知道乌鸦一开会或听到乌鸦的叫声,村里就会死人,但谁都不知道谁家会死人。

整个村庄的东边一下空掉了,全村人都如潮似的涌向村西。人和乌鸦离得很近,最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那边,乌鸦黑乎乎的站了一树一地。这边村人黑黑压地站了一路。乌鸦“呱——呱——”地乱叫,人群一声不吭,像极有教养的旁听者,似乎要从乌鸦聚会中听到有关自家的秘密。

惟有村中有点智障的李保财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抬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喊叫着朝鸦群撵去。大柳树旁是他家的麦地。他怕乌鸦踩坏麦苗。他舞着枝条边走边“哦——哦——哦”地喊,听上去像另一只乌鸦在喊叫,这时,一只乌鸦在他的上空盘旋,突然向他的头顶俯冲下来,瞄准脑门就是一啄,瞬时,蚯蚓状的血喷涌而出……李保财害怕了,枝条停在手里,懵懵地站了半天,转身跑回人群里。

正在这时,“咔嚓”一声,大青香树的一根手腕粗的枝条压断了,几百只乌鸦齐刷刷地掉了下来,机灵点的掉到半空飞起来,更多的掉在地上,或在半空乌鸦碰乌鸦,惹得人群一阵哄笑。还有一只摔断了翅膀,鸦群飞走后那只乌鸦孤零零地站在树下,凝眸地望望天空,又望望人群。

全村人朝那只乌鸦围了过去。

那年村里没有死人。那棵青香树却死掉了。乌鸦飞走后,树上光秃秃的,所有树叶都被乌鸦踏落了。第二年开春,也没有长出叶子。

“你听见了那天晚上有只鸟叫了。是只很大的乌鸦,一共叫了八声。”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找到一个在那天晚上听到鸟叫的人。我问过住在村西的王石宝和李闯,还问了张招财。第八声鸟叫就是从李闯家房顶上传过来的,他应该听见。如果整个梅花村真没人听见,那只鸟就是我一个人听到的。我想。

我最终没有找到另一个听见鸟叫的人。以后许多年,我忙于希望靠书本改变命运,忙于长大自己,渐渐淡忘了那只鸟的事。它像童年经历的许多事一样被时间的巨轮推远了。可是,在我进入不惑之年的时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几声鸟叫来。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张几下嘴,想叫出那种声音,又觉得那不是鸟叫。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只是一个长梦,根本没有那个夜晚,没有那几声鸟叫。

现在,这一切了无凭证。只有屋后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曾经把一个人举到高处的那些东西消失了。再没有人从这个高度,经历他所经历的乡土上的一切。

邓学品简历 男,1972年生,酷爱文学、书法、摄影,多年来一直从事“三农”工作,作品散见于《云南日报》、《滇池》等报刊。现居云南省弥勒县。

责任编辑 李泉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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