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

2014-07-25 19:02刘建华
长城 2014年4期
关键词:赵明精卫彩云

刘建华

那天晚上,夜深人静,我安坐书房在电脑上写作,渐入身心交由灵感主宰的仙境。突然,家中电话铃声大作,灵感就像受惊的狐仙“倏”地逃遁了,我沮丧地起身接电话,心里感慨这个世界怕是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电话竟是我妈打来的,这更令我诧异。老爸老妈是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组合,家里一切外交事务都由老爸包办,这深更半夜什么大事值得劳驾她老人家挺身越位呢?

事情果然非同小可,我刚拿起话筒,耳朵就冲进她那惊慌万状的哭喊:“小风,你快回来啊,你爸他、他、他不、不、不行了……”我骇了一跳,“妈,怎么啦?我爸怎么啦?”老妈在电话里哽噎着答非所问:“小风啊,小比她、她、她出事了!”

我像被人射了一箭又捅了一刀。天!到底怎么回事,是老爸不行了?还是妹妹小比出事了?抑或他们两个都……老妈已经语无伦次。

我来不及多说什么,撂下电话冲进卧室拧起熟睡的老公,像消防队员出警,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我娘家飞奔。

我们十万火急赶到家里,老爸仰着脖子靠在沙发上,两只血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粗大的喉结在细长松弛的脖子上滑动不止,像噎着个塞子吐不出又吞不下。我知道老爸这是心脏病犯了,老妈哭得泪眼婆娑,手里拿着一盒救心丸,看样子已经给过药了。

“小颂呢?”我马上想起二弟,他是县医院心血管科的主治医师,弟媳马彩云是县医保局长。他们和爸妈住在一起,老爸心脏病突发,怎么他两口子倒没起来呢?

“呜呜呜……小风,我、我们家出、出大事了,刚才有、有人打电话来,说、说、说我们小比在宾馆里卖、卖、卖……”妈妈是良家得不能再良家的老妇人,那些肮脏的词汇她说不出口,但是我脑中没费什么劲就跳出了那个“淫”字。我知道一定就是这个字,像一粒子弹穿过老爸的心脏,只差把他的老命结果了。

“呜呜呜……电话一打过来小颂和彩云就出去了,你爸张着嘴‘啊啊啊了几声就、就、就说不出话了。小风啊,怎么得了,这回你爸怕是活不成了……”老妈说了几句话,人就有些瘫软,我老公就扶她坐在沙发上。

妈妈的话没错,小比果真出了那等事,老爸恐怕救活不成了。他不气死也要羞死,不羞死也要自死谢罪,反正只有死路一条了。我自己的爸爸我清楚。

老爸今年高寿八十有五,别看他只是个普通的退休教师,但他还有一个非官方的身份——我们“宜兰书屋”这个书香门第最后的先生。这个独特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是一个耿介的、清高的、不合时宜的倔老头。

解放前,我家世代经营着一个名叫“宜兰书屋”的私学,规模可不是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那种小书塾。从前我们县里人才辈出的文化精英,如果没有在“宜兰书屋”典过学,那准是个异数。我们家至今还保存着一套清朝康熙年间的青花瓷餐具,相传过去的年代,功成名就的学子回乡恩受一回“宜兰书屋”里青花瓷餐具的款待,便是可以夸耀乡里的光荣呢。

如今“宜兰书屋”已经不存在了,那座破旧的院落早已不蔽风雨,十多年前我出洋美国的大弟小雅带回美元拆旧建新,把它变成了现在这栋上下两层的漂亮小别墅。但是“宜兰书屋”这个骄傲的名号,却作为一个地名永久保存下来了。每天来往的公交汽车开到我家院口,就像遇到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丰碑,都会自动自觉地停下,甜甜地说一声:宜兰书屋到了。

老爸像他的爸爸、祖父、老祖父、太祖父一样,先在“宜兰书屋”里做学生,学成之后顺理成章地当先生。解放后书屋渐渐没了学生,勉强维持了几年只得关张大吉,书屋里的先生也变成了县中学的老师。但是,老爸骨子里的书香门第情结却一点也没有改变,他为了这块金字招牌的含金量,付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代价。

那时候,父亲一个人的薪水负担一个大家庭的生活,家里日子就过得清贫。老爸的婚事俨然成了问题,但他却不识时务,坚持高标准严要求的择偶标准——好女少妇!大概是一部《史记》看得入迷,他把自己当成东方朔了。祖父祖母急得吐血,老爸却满不在乎说:“一个俊媳妇,三代好儿孙,我才不随便找个猫子狗子的女人,生下一窝猫子狗子的儿女玷污我们书香门第。”

直到三十好几,老爸才积攒下一大笔聘礼,娶上小他十多岁的旧式人家的完全称得上好女少妇的新娘,那就是如今我们最最亲爱的老妈。

老妈嫁给老爸,几年之间生下一女两男三个孩子,老爸依次命名:风、雅、颂。停歇多年,妈妈又生下一个女儿,老爸以为另一轮的一女两男又来了,乐呵呵地准备了比、兴、赋的名字。结果是老妈生下我妹妹小比就打住了,老爸才意犹未尽地不了了之。

也许是老爸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妈妈生下的四个孩子个个都像送子观音所赐,男的福德智慧,女的端正有相。老爸高兴得不得了,常常自鸣得意夸嘴:这才是我们书香门第的孩子呢。

为了养育我们姐弟四个,爸爸可是吃尽了苦头。妈妈没有工作,老他那点可怜的薪水哪里够家用?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老爸就带着我大弟小雅上街书春。所谓“书春”,说白了就是写春联卖。有一回老妈对老爸说:“小风比小雅大,字也写得比小雅好,你何不带她去写呢?”老爸就板着脸瞪老妈:“那怎么行?小风是女孩子,人家要买她的字八成冲着她是女孩子去的。我们这等家庭,还能让孩子去占性别的便宜吗?”

好在我们姐弟四个都很争气,个个考上大学不说,小雅还考取公派留学美国读博士。书香门第的金字招牌与时俱进地熠熠生辉,老爸脸上就时时挂着笑颜,庆幸自己当年好女少妇的倔犟有价值。

我上大学以后,社会风气悄然发生了变化,街上变得灯红酒绿,异彩纷呈。我们家的日子一天好似一天,但是老爸眼中的忧虑却一天比一天浓。他就是那时候变得唠叨起来的,嘴里老是念念有词,“书香门第”、“书香门第”聒噪得我们头昏脑涨。小雅留洋,一有电话回来,老爸总要抓住机会,反反复复叮咛:“小雅啊,你可是书香门第的孩子,什么时候都要牢记,德才兼备才是学问大成!”我们常常嘲笑老爸,是不是企图实现中华文化对美国的渗透?老爸就叹着气笑说:“岂敢岂敢,只求你们几个能够独善其身,我就烧高香啦。”

事实上,“书香门第”也不是观世音菩萨的法号,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威神力。这些年来,我们家也不再是一方净土,一桩桩一件件生出多少令老爸难堪的事来。小雅拿了国家的钱留学,学成了却削尖脑袋留在美国,好好的中国书香门第的孩子变成了假洋鬼子,而且他还频繁地结婚离婚,像走马灯似的换老婆,让老爸恼羞成怒却鞭长莫及;小颂娶了贤惠淑德的原配妻子却无福消受,续弦一个俗不可耐的医保局长马彩云,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

书香门第撑不起了昔日的光荣和骄傲,老爸像伏枥老骥隐忍着无可言说的痛苦,常常叹气:“唉!偏又断不了这口气,眼睛一闭我才不管你们怎么闹去!”

如果小比再闹出一桩“卖淫事件”来,他想不断气恐怕都不可能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小比怎么会……”老公听了我妈的话,狐疑万分。我也不信这个邪,小比是我们县电视台的新闻记者兼女主播,她的丈夫赵明青年才俊,学问人品有一无二。况且他们夫妻同在一个单位上班,天天对进对出,恩爱得让人羡慕,她怎么至于犯那样的傻?

因为不信,所以我并不紧张。我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小颂,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小颂沉吟半天才悄声说:“你告诉爸爸,不是人家说的那么回事!但、但、但是,小比确、确实和、和王金贵在一起……”

我一阵眩晕,王金贵何许人?他不是我们的县长大人吗?

“这是一个阴谋!有人要搞垮王金贵!成心不让他当书记!”小颂回到家,脸色和情绪都带着愤慨。倒是他的二婚妻子马彩云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好像她就是那个阴谋的制造者。

他们两口子从出事地点打道回府,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弄清了个大概。

前些日子我们的县委书记突然荣调市府,书记宝座自然就成了空缺。不知道县长王金贵是多少有点志在必得,还是多少有点没有把握,反正这天晚上他在金都宾馆宴请了他的正在省委党校镀金的好几位同学,这些同学当然都是市县两级方方面面广有关系的重量级人物。

老同学聚会,自然就喝得有点多,东道主王金贵尽管号称千杯不醉,但是在这关键时刻宴请关键人物,丁点不醉也是不可能的。于是,在半醉半醒的状态下,王金贵向宾馆服务人员要了一间房,理由是有客人喝醉了要在里面休息一会儿。

宴席已毕,酒酣耳热的客人打着饱嗝互道再会作鸟兽散。宾馆方面也没谁留意王县长是否有喝醉的客人进房休息,服务员把钥匙交给他就忙别的去了。

王金贵送走同学,乘电梯直上九楼。如果真有客人喝醉了在房里休息,他去陪一陪也是正常的礼节。

但是没隔多时,就有人找到公安分局,举报金都宾馆902房间有人卖淫嫖娼。而且举报人还不是一个,是三四个一伙。他们都是公安的常客,偶尔嫖娼被抓受罚,也不时举报他人卖淫嫖娼得点奖励,时间地点具体详细,而且从来不谎报军情。

卖淫嫖娼不是什么大案要案,自然用不着资深警官亲自出马,这回公安就派了两位新警察前去捉拿。几位举报人员也不避嫌疑,大义凛然呼拥着警察而去。

一会儿,金都宾馆902室就响起了敲门声:“请开门,公安查房。”

房间里一阵沉寂,无人响应。新公安待了一会儿,把门敲得山响:“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采取措施了!”

“你们干什么?我是王金贵!我在陪重要客人,你们扯什么淡!”王金贵恼怒着自报了名号。县长大人的名号谁人不知?他想这震慑力定能发挥作用。

新警察辨不出县长口音,以为里面的人竟敢冒充县长唬人,愈加要拧出他来兴师问罪,以便还县长一个清白。宾馆服务小姐听见动静过来证实,这间房确实是王县长所要。警察们才犹豫了,不敢造次。

没想到那几个举报人就嚷了起来,扬言宾馆包庇卖淫嫖娼,和嫖客一唱一和,他们像受了多大冤屈似的冲警察们喊叫:“我们亲眼看见一个妖媚小妞进了这房间,你说里面的狗男人会是县长吗?若要他说是县长你们就相信,下回我们嫖娼也说是县长。他妈的,我们还说是省长市长呢,你们就放过我们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警察犯难,其中一个沉思一会儿又去敲门:“你听见外面嚷什么话吧?就算你真是县长,你不要打开门来证明自己清白吗?”举报人也高叫:“说得对,既然是县长在陪客人,为什么不可以开门接受公安检查呢?你怕什么呢?”

这时,金都宾馆的九楼突然上来一群不相干的人,男人、老人、抱孩子的妇女可以说是各色人等吧。他们好像未卜先知金都宾馆马上就要上演一出好戏,都来先睹为快。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身居不同之地的王金贵县长的夫人、我那亲爱的老爹和我的小比妹妹的丈夫,几个人同时接到陌生人的电话,电话彬彬有礼地言称:您的丈夫(女儿、老婆),在金都宾馆902室嫖娼(卖淫),现在被公安逮着了!

小颂和马彩云赶到金都宾馆九楼,王金贵正好打开房门,他铁青着脸气急败坏朝两位公安大吼:“你们要干什么?我正在接受吴记者采访,你们闹什么?”这时的王金贵和我妹妹吴小比基本上没有衣冠不整了,所以王金贵说话比较镇定,语气也比较凌厉。但是慌乱中他们忽视了不少重要的细节,小比在发艺馆梳得精致的头发掉下了发卡,脑后散下来一束;而王金贵脸上脖子上也留下几道可疑的印子,和小比樱桃小嘴上的颜色如出一辙。

小颂见此一惊,倒是马彩云反应敏捷,见小姑子——主要是见县长大人——陷入危难,立马冲过去护驾。她撸起衣袖,挥拳挺身,把县长挡在她肥硕的身躯之后,张牙舞爪指着公安的脑门大叱:“你们闹什么?啊?我小姑子采访王县长你们闹什么?坏了她的名声不怕我把你们告上法庭吗?你们知道闯了什么祸吗?啊?你!还有你!啊?你们叫什么名字?啊?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围观的群众中有人怪叫:“唷,果真是采访呢!女记者把口红采访到县长脸上去了呢。”又有人大笑:“王县长,你接受采访不要紧,记得把人家女记者的头发弄好哦。哈哈哈……”

闹了一阵,围观的人嘻嘻哈哈散去,两位新警察倒像丢了魂。

“你、你们告、告诉我,小比、小比她、她现在在哪儿?”老爸听了小颂避重就轻的汇报,喘着粗气问。

“哎唷,不得了!”小颂一拍脑门跳起来。马彩云替王县长解围的时候,小颂好像瞥见妹妹低着头站在王县长身后瑟瑟发抖。随后,妹夫赵明从电梯里冲出来,小颂这个医呆子恐怕是平生头一回急中生智,竟然知道赶紧过去把妹夫堵回电梯里。“赵明,这是一场阴谋,你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相信小比是清白的……”而后,他送妹夫下楼,嘱咐他安心回家,千万别中了别人的奸计,这里一切他自会妥善处理。

待小颂返回九楼,围观的人已经散去,他只看见两位警察战战兢兢向县长道歉,至于妹妹有没有仍然站在县长身后瑟瑟发抖,他倒没有注意。

“哟,是哩,小比呢?”马彩云也惊叫。她驱散围观者之后,一门心思都在王县长身上。不仅动嘴骂人,又掏出手绢替县长擦脸上的东西,且一路陪着他下楼而去,左一个“受惊了”,右一个“误会了”,一门心思地安慰县长,哪儿还有精神关照小比呢?

我可怜的妹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

因为又气又急,我的老爹再度昏死过去。

家里乱成一团,小颂一边急救一边要把父亲速送医院,但是我那老爹紧咬着牙关一个劲摇头。我知道,女儿丢人现眼,他绝对不肯出去见人,宁可死我的老爹也抹不下这张老脸啊。一生视清白为生命,为了坚守书香门第的清高,为了那一份“先生”的光荣,几十年来,时时勤拂拭,莫使尘埃染,赢得多少人的景仰和敬重。谁料到了风烛残年却忽然摊上这么一档子事,教他如何受得了呢?

小颂寸步不离开,寻找小比的重任就落到我们两口子和马彩云的身上。我们先是打电话,小比的电话不用说是关机。我们就把小比同学朋友的电话都打了一遍,横竖这事瞒不住的。

电话寻人未果,只得出门去找。在空旷的大街小巷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大半夜,小比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后来我们渐行渐远,不知不觉找到城外的河边水塘,我心里陡然升起不祥的感觉,似乎小比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再忍不住,一屁股坐在下了早霜湿漉漉的河沿石上,“呜呜”地哭起来。

老公和马彩云赶紧安慰我。老公说:“小风你放心,我担保小比一定不会有事。”马彩云更是胸有成竹拍着胸脯嚷:“是啊,是啊,小比都跟上县长了,往后她的好日子长着呢,她高兴还来不及,你说她舍得寻死吗?”

要在往日我准会骂她:你以为谁都像你呀!可是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脸上热辣辣的羞愧至极,我这才知道那一份书香门第的骄傲对我多么重要。

马彩云见我无语,眯起胖脸上一双小眼睛,兴奋地说:“女人还是长得漂亮好啊,你看我们小比年纪轻轻就要做县长夫人了。也没见她种桃树,抬手就把别人几十年辛辛苦苦种出的桃子摘来了,王县长家里的黄脸婆可就惨了……傻姐姐,你还哭什么?如今我们一家人都要打起精神帮着小比把王金贵牢牢抓住,别让他像狐狸一样扔下几个臭屁就跑脱了……”

我被马彩云的话羞得无地自容,眼泪如泉涌出来。丈夫连忙止住马彩云:“彩云,小风心里难受,你还说这些话寒碜她吗?”马彩云就叹气闭嘴,脸上浮上不屑的神色。

东方发白,我们垂头丧气地回来,刚进院门,就听到我的侄女也就是小颂的女儿精卫在哭喊:“妈妈、妈妈,我不要活啊,我不要活了……”天啊,精卫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她竟然作此哀音,情何以堪?我的眼泪禁不住滂沱开来。

精卫本来有一个非常美满幸福的家庭,她的妈妈聂玲就是他爸爸科室里的护士,是个外表和心灵同样美好的白衣天使。

有一天聂玲在医院当夜班,俩妇女送来一个患心脏病的老太太,交了住院费就叽叽喳喳吵架。原来她们都不愿意留在医院照顾老人,互相指责一番,都负气跑走,把病人撂在医院不管了。

老病人躺在病床上伤心流泪,聂玲前去安慰,从此就负起了照料的责任。当班不说,下班聂玲就留在医院,替病人家属,喂水喂饭,端屎倒尿,如此二十几天。

病人跑长途货车的儿子回来了,陪着老太太找上我家的门,送来一箱进口水果和一个大红包。老太太非要认聂玲做干女儿,聂玲不忍拂老人家的意,叫了干妈,但是干妈的见面礼她却不肯要。推来推去聂玲急出眼泪了:“干妈,您若是一定要给,我就要上交医院。您看我大哥跑车赚点钱也不容易,何必呢?”老太太只得作罢,抱着聂玲一个劲流泪说不出话。

那箱水果还是留下了,因为聂玲的干大哥发了话:“你要是这么见外,就不是诚心当我干妹妹,下次干妈有病还敢找你吗?”

客人走了,精卫欢天喜地要吃水果,她吃过大伯带回的外国水果,老缠着妈妈给她买。如今有了这么一大箱,她能不高兴吗?聂玲却说:“精卫啊,这箱水果应该拿到医院和阿姨们一起分享,大家都照顾了老太太,妈妈怎么能一个人独享呢?”精卫耸耸鼻子不情愿:“好的,妈,那、那你就给、给我一两只好吗?”聂玲捏捏女儿的鼻子说:“小馋猫啊,开了封再拿过去不好,还是明天吃吧,我把我的那一份带回来给你。”

老爸对这个儿媳妇不用说是喜欢得不得了,成天乐哈哈说:“我们书香门第风水好,气场好,所以得着这么好的儿媳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哈哈哈……”

聂玲带着水果去上班就再没有回来,一辆汽车把她辗得粉身碎骨。这是我们家里遭到的第一场劫难,老爸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击倒了。他大病了一场,身上本来就不多的肉全给削去了,人就瘦成了皮包骨,看上去却更加仙风道骨。

爸爸常常坐着发呆,我们知道他是沉浸在对聂玲的回忆里。有时候,他眼泪花花地叹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是我没有积下福德儿女承受啊,要不玲玲怎么会有那等凶难?”

那一年,精卫只有八岁。哭之于精卫就无须说了,孩子的神态都有些痴呆。奇怪的是,一向被她弹得硬邦邦的《致爱丽丝》现在竟然变得柔缓起来,充满了深情和忧伤。有爷爷和小姑的关怀与呵护,这个可怜的孩子才从丧母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漂亮的小脸上重新绽放美丽的笑容。

精卫躲过了冰雹又遇上了风霜。一年以后,小颂把马彩云领回家,家对精卫来说就变成了闹鬼的庙。爷爷多少有点镇鬼的作用,小姑姑又嫉恶如仇跟马彩云针锋相对,精卫才能够在这个家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生活下去。如今爷爷成了这样,姑姑又下落不明,精卫能不伤心痛哭吗?

“精卫,你哭什么哭?啊?什么不活了?啊?让人听见倒像谁虐待了你似的!啊?”马彩云进门就瞪眼大喝,把精卫吓了一怔,她瘦弱的肩膀抖了两下,哭声戛然而止。那受惊幼鹿般怯怯的样子,让我有说不出的心疼。

“彩云,你话也没错,但是,你不能和孩子好好说吗?你这般粗门大嗓吼她,不把她吓着吗?精卫从小到大,可没受过这种吹胡子瞪眼的吼叫。”我一向还算照顾马彩云的情面,不像小比那般对她毫不客气,但是如今老爸和小比都不能保护精卫了,我哪能再当缩头乌龟!

“是是是,你们家书香门第,人人都轻言细语行不动裙笑不露齿,不饮盗泉之水,不受嗟来之食……”马彩云双手合抱胸前开始嘲讽。我心里恨恨,但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着,一句回敬的话也说不出来。

老公连忙对我瞪眼:“都什么时候,你们还有心磨牙?”我心里也记挂着老爸,便撂下马彩云往他房里去。小颂拿着听诊器正在给他听诊,等他说出暂无大碍,我才心宽一点。

妈妈流着泪端上早餐,我鼻子一酸,眼泪又如珠滚下来。老娘就是我们这个家里永远不会停止运转的一架机器啊,无论遇着什么事,无论她自己也是多么伤痛,她总会顽强地给全家准时开饭。

电话铃骤然响起,我以为是小比,冲过去抓起话筒。

“喂,你好。”一个浑厚男声沉缓地说,“我,我是王……金贵,请……请问小比回家了吗?”这个王金贵大概也缓过神,记起小比来了。

“你倒问我?我还问你要人呢!”我没好气地回答。

小颂已站到我身边,他一把抢过话筒:“王金贵,你把我妹妹弄到哪去了?你赶紧给我找回来便罢,她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这话让我大为惊愕,真没想到小颂在关键时刻也会显出丈夫气概。我这个二弟极像老妈,生性聪明却本分懦弱,三岁小孩也不敢得罪。在我的印象中,他除了把他的医术钻研得日趋高超,他还有别的什么本事,不然他怎么会窝囊地娶了马彩云呢。

聂玲去世一年多,小颂医院领导给他介绍了个对象,是县医保局局长马彩云。这个马彩云是个丧夫的女人,年纪和小颂倒也相当,父亲常去医保局报销药费,也认识她。但是看老爸的意思,似乎是颇不能接受这个马彩云。他笑言:“马局长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怎么会长得那么胖啊?”在他老人家那传统的审美观念中,淑女总该是窈窕的,马彩云却人高马大,肥婆一个,断不符合我们书香门第的择媳标准。

当然这还不是主要原因,老爸怎么说也不会犯那种以貌取人的低级错误。主要的障碍是外面有风言风语说马彩云的局长之位,是她以暧昧方式得到的,并且这暧昧竟然暧昧到了跟一位“要人”有关。这可就犯了书香门第的大忌。对此等传闻我倒不大相信,因为我实在难以想像,有什么饿了八辈子的“要人”,会打她那一身肥膘的主意。

小颂自己没有主张,就把马彩云领回来让全家过目。老爸老妈倒也忙了一天,翻出那套青花餐具郑而重之地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宴招待她。那天马彩云盛装而来,安之若素受用款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她嫌盛饭的青花碗太小,皱着眉头递给小颂:“去,换个大碗给我盛碗饭来。”我们全家都为之一愕。

老爸笑一笑就包容了她的大碗吃饭大块吃肉,照样殷勤地劝菜。马彩云吃得高兴就没了禁忌,笑哈哈地说:“吴老师啊,听小颂说你们家里不欢迎我呢。”老爸白了一眼小颂,也打着哈哈说:“怎么会呢?他哄你,你别听他胡说。”马彩云爽朗大笑:“我想也是,怎么可能?一个护士换个局长,你们还有什么不乐意吗?”我那可怜的老爹听了这话,呵呵几声,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马彩云酒足饭饱而去,出门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只见她听了电话脸就板了起来,生气地大嚷:“啊?你还有脸给我打电话,上次你说送给我六十个鸭蛋,我等了这半年,连鸭毛影子也没见着!”

我们全家都在那一刻花容失色。送走马彩云,老爸立马表态:“此姝不去高攀也罢!”我和妹妹也认为此等仙鹤实在不该立到我们鸡群里来。连精卫也凑了过来:“她说话嗓门怎么那么大?她一开口我就害怕呢!”

全家人经过讨论,一致不同意小颂找这个对象。小颂自己也为难,支支吾吾像个腼腆的小伙子,红着脸说是院长介绍的,不好拒绝。我和妹妹争相抢白他:自己的婚姻大事,不能拿去给院长做人情啊,这有什么不好拒绝的?

老爸一边叹气一边目瞪小颂:“明天赶紧去回了院长,就说家里父母不同意!这么大的人,掉到茅厕都会药死蛆!”小颂连声诺诺。没想到过了几天,马彩云竟跑到家里来兴师问罪了,她满脸怒容指着老爸鼻子大吼:“吴某人,你好歹也算个知识分子?啊?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对我阳奉阴违?啊?小颂都跟我那种关系了,你还阻拦他娶我?啊?还说什么书香门第呢!你们书香门第的男人睡了女人都不负责任吗?你说说看,啊?说说看,说说看,我们到哪去评评这个理?啊?”

马彩云手臂挥扬唾沫横飞,老爸被她“啊”得理屈词穷,连连后退。马彩云则步步紧逼,说一句话就甩一下头,甩得满头卷发花枝乱颤,像搅动了一团活生生的蜗牛。老爸就像做贼被人逮着,羞得没了主张,惟有涨着一张老红脸求她小声点,有什么话好好说。马彩云这才气呼呼地往沙发上架腿一坐,又“哼”了一声,扬眉扬眼地说道:“问问,啊?问问你宝贝儿子,看他赖得掉吗?啊?”

老爸当即把儿子拽进厨房拱手:“大佬官啊,你也太馋了吧?聂玲去了才一年,你就饥不择食到这种程度吗?可怜我三十好几才结婚,也没像你这样丢人现眼呢!”小颂被老爸骂得硬起头皮结结巴巴:“我、我不承想,她、她竟……”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小颂得了全家人的旨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拉下面子去回绝院长的好意,没料院长却说:“我只跟你们牵了一下线,你们自己也有过交往了,如今你要回绝她,还是你自己去和她说吧。”

小颂想想也对,就打电话约马彩云,说有事要和她谈。马彩云猜到所谈何事,倒让小颂上她家去谈。小颂心无城府,就如约去了。这一去不要紧,小颂就稀里糊涂成了睡了女人不负责任的男人。

老爸哑然,浑身僵直,惟有脖子上的喉结窜动异常表明他是个活体。他二话没说转身到房里找出户口本交到儿子手里,喝他赶紧和彩云领证去。小颂犹豫,老爸瞪起眼喝道:“如今她就是一泡狗屎你也得吃下去!”

为这事我大弟小雅打越洋电话跟老爸吵架,问他到底是书香门第的清白重要,还是小颂一辈子的幸福重要?老爸嘴里不说,心里绝对认为书香门第的清白重要。我和妹妹也替小颂和老爸据理力争,无奈小颂自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实在也担当不起“睡了女人不负责任”的罪名,生怕马彩云给他宣传出去,天天像杀了人的逃犯一样惶惶愧愧。后来只得窝囊地负起这份莫名其妙的责任,以图心安理得。

我老公和妹夫赵明有时开玩笑,说马彩云就是虎妞嫁给祥子了。话真没说错,马彩云还真有点又虎又妞的味道。她倒是真心喜欢小颂,结婚以后吃的穿的从不亏待他。小颂上夜班,马彩云在我家什么活都不干却愿意给小颂煮夜宵。小颂零点下班回家,电饭煲里一小碗鸡蛋面总会温热地等他;马彩云自己穿不出好衣服,她就千儿八百的三天两头给小颂买,言称小颂替她漂亮就等于她自己也漂亮了。小颂对她一手遮天大包大揽的爱,好像也不怎么排斥。苦就苦了家里其他人,马彩云一进门就喧宾夺主,俨然以女主人自居,发号施令地把她的是非观和价值观统统贯彻到家里的每一件大事小情里,让我们恶心得像吞下一个个带壳的活田螺。

马彩云先是对聂玲的遗照发难,要把照片从家里撤出去。我们也觉得马彩云和聂玲一个生妻一个死妇,天天照面颇为尴尬,便说服精卫同意把她妈妈的遗照从客厅撤到她的卧室。马彩云却不满足,她说:“死了死了,死就是了。死了的人跟这个世界就没了瓜葛,往后精卫就是我马彩云的女儿,聂玲的照片怎么能放到我女儿的卧室里去呢?”

精卫愕愕地睁大眸子,满眼的泪水就夺眶而出,好像面临世界末日。爷爷紧忙地揽过精卫入怀,皱着眉头对马彩云说:“你不要太过分了,聂玲总是精卫的妈。”马彩云冷笑一声:“谁是妈?啊?爸的妻子才是妈!难道不是吗?啊?如今我马彩云是精卫她爸的妻子,我就是精卫的妈!往后精卫没别的妈了,也不准去跟什么死妈扫墓,她的妈十旺八旺地活着呢!”

老爸就动怒了,放开精卫“豁”地站起来扬手恼怒道:“马彩云,你办不到!”说罢抚着哭成泪人的孙女安慰道:“好精卫,听爷爷的话,快把妈妈的照片拿到房里去吧,往后妈妈天天陪着精卫,保佑我们精卫快快长大……”

马彩云这一回败阵了,她对精卫就露出了晚娘脸。精卫整天以泪洗面,马彩云的做派是精卫越哭她就越要和她理论。“哭什么哭?谁虐待你了吗?啊?你要我对你好,自己不晓得乖一点?啊?告诉你,我和你爸领了证,你就得管我叫妈……我单位上几十号人,哪个敢不服我?啊?我还怕了你?啊?”她摩拳擦掌大嚷大叫,把精卫吓得见了她如同老鼠见了猫,哪里还敢叫她妈?

好在那时小比夫妇住在这里,他们自己也有房子,聂玲去世,为了安慰老人,才回来承欢膝下。小比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凡事不吃一个钱的亏。马彩云欺负精卫,她如何肯含糊?只要马彩云一开嗓,她就救场如救火似的跳出去和她对骂:“怎么啦怎么啦?你又说我们精卫干什么?二嫂,你可别拿根鸡毛就当令箭,我们精卫不是你的孩子,不劳你多管教!别把她养成你这等德性,让我们百年之后拿什么脸去见她妈?”小比的嗓门从小嘹亮,老爸一向说她三百斤的野猪四百斤的嘴,没想到这倒派上用场了。

有一天,老爸试探着对马彩云说:“彩云啊,你先前家里也有房子,要不,你带着小颂出去过二人世界怎么样?精卫我替你们养大。”马彩云眼珠一转:“我的房子说好给我弟弟结婚用,我娘还帮我带孩子呢,我不该帮帮我弟弟吗?你们家怎么了?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倒可以住在家里?正经儿子媳妇倒要赶出去?啊?”堵得老爸二话都没有了。

经马彩云这么一“啊”,赵明在我家就住不下去了,赶紧带了小比搬回他们自己家里去了。从此,我娘家就更成了马彩云的天下。

小比出事,家里人都像遭了霜打抬不起头,惟有马彩云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她一向瞧不起我们家:一大家子人,连个副科级的也没有,真不知怎么弄的。在她的慧眼里,人的高低贵贱是以行政级别划分的,就连博士也比不上副科级。如今突然有个县长和我们家拉上关系,她怎么能不亢奋呢?

小比还没有消息,不知是死是活,马彩云在家里已经迫不及待地嚷:“王县长他可要负责任,不能玩玩我们小比就算了!”她还追在小颂屁股后面聒噪:“小颂,这事老爸不好出面,我们做哥嫂的可要帮小比。啊?最好你出面唱红脸,我来打圆场,王金贵要离了黄脸婆把我们小比明媒正娶就罢了,否则我们就跟他没完!”气得老爸喘着粗气把她唤进房里,泪流满面哀求她说:“彩云,好、好媳妇啊,如今小颂这孩子好歹还算个橘,拜托你千万别让他变成枳罢……”

两天过去了,小比像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金贵一天几次打电话来问讯,问得我们凶多吉少的预感油然而生。小比的单位也停下了部分工作,把寻找吴小比当作一件当务之急的头等大事。与此同时,县长和女记者的桃色新闻在全县传得沸沸扬扬。王金贵的政敌不想让他晋升县委书记的目的大概是达到了。可是他们功德无量顺带着把我老爸也给害惨了。

父亲的病急转直下,小颂请了医院的同事来家会诊,一致的结论是:老先生恐怕抗不过这一劫了。

这时候,老妈流着泪提起我的大兄弟小雅。老辈子的人总有长子情结,家庭陷入危难,总指望长子可以力挽狂澜回天有术。

或许真有所谓心灵感应吧,那天夜里小雅竟然打了个电话回家,说他这几天心里老腻歪,总担心家里出了什么事。老妈接着电话,就像受委屈的孩子听见了大人的声音,“哇”地一声就大哭起来。

小雅在大洋彼岸只说了一声“我马上赶回来”就撂了电话。

得着小雅回来的消息,母亲镇定了许多,似乎长子回来,她丈夫和女儿的生命安全就多了几分保障。我却没有这么乐观,小雅此时回来,对爸爸到底是安慰还是刺激呢?小雅早已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啊。

我的大兄弟,我们宜兰书屋的长房长孙吴小雅,在没有去美国之前,他绝对是父母的好儿子。就算我们吴家所有德才兼备、学问大成的历代先祖死而复活,他们也一定会竖起大拇指赞叹:这才是我们书香门第的千里驹呢!

小雅从小聪明俊秀,性格柔中带刚,坚忍不拔,完全是老爹的衣钵真传。小雅从小到大学业顶级优秀,学校的那点功课对他就像驾着轻车跑熟路,父亲在功课之余又给他典学,让他把从前宜兰书屋的课程也粗粗学了一遍。小雅的好处不仅学贯古今,处世为人方方面面也都没得说。老爸有时也想给他泼点冷水,可是他又没什么不对,怎么说他呢?只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以为你真有什么了不得啊?这是我们家祖先多少辈子人积攒下你这么个东西来!”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似乎是应了这句话,小雅考取了公派留美攻读博士,读了几年,人就慢慢变了。开口闭口美国如何如何,赏激之情溢于言表,言语之间对学成回国任教的前途颇感无奈。

名义上小雅也回来报效祖国了,但他仅在国内的大学任教一年,算是点了个卯,第二年就通过美国同学找了一个叫什么鸠莉斯基的美国姑娘,借助涉外婚姻去到美国落地生根了。父亲为这事生了小雅的大气,花了国家的钱上学,却崇洋媚外远走外洋,这就是对国家不忠不义;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炎黄子孙,无端去做什么外国人,不惟不孝,简直就是数典忘祖;至于借助婚姻加入美国国籍,在老爸的眼里更无异于吃软饭!

老头气得拍桌子砸板凳,脖子上的喉结卖力地上蹿下跳,好像它稍停片刻,主人的生命就会寿终正寝。老爷子把小雅骂得狗血淋头,扬言准备不认这个儿子。但老先生再愤慨,怎么拗得过当红的洋博士?小雅最终还是像从前朱买臣太太那样,义无反顾地走了。

拿到美国绿卡,小雅风流倜傥地回来,跟老爹理论。他倒不计老爸痛骂他的前嫌,身眼形态毕恭毕敬,嘴里却咬着铁似的:“爸,您的逻辑比较混乱,您说我在北京当教授是替家里争光争气,我把为人师表的事业做到美国,替中华民族争光争气,难道不好吗?中华儿女有资格去外国传道授业,您为何不高兴?”

老头来了气:“拜托你别跟我提什么中华民族了,如今你是美国公民,连我还要尊你为外宾呢。你这就可以走啦,往后不劳再上我家门来。我家小门小户,担当不起接待外宾的使命。”说着往椅子上一坐,黑着脸纹丝不动像尊煞神。

多亏我丈夫打圆场,要不说不定这爷儿俩会闹到什么地步。在我们家里,老爸不开口,老妈断不敢收留小雅。我老公仗着女婿的身份,想必老爷子总要给点面子,就斗胆进言:“爸爸,您老人家别忙生小雅的气,依我看啊,您老人家犯了点狭隘的民族主义错误呢。您要是站在胸怀祖国、放眼全球的立场上看,小雅并没有做错什么呀。再说,他是正当合法途径出去的,连咱们花钱培养他的祖国都慷慨允许了,您这个当爸的怎么这么小气呢?小雅他就算跑到月球上去,那还不是您老人家的儿子吗?往后他的后代,难道不跟您姓吴,倒会跟那个什么鸠莉斯基的姓吗?”经他好说歹说,老头才叹了一口气,骂了声“冤孽”而罢。

小雅疏通了老爸的关系,过些时候就带着鸠莉斯基回国省亲。老爹也真怪,他对庞大的美国不以为然,却对一个美国小女子敬重有加。提前几天就洒扫庭除,准备迎接这位洋媳妇,吩咐老伴把那套青花餐具找出来,还研究了西餐菜谱,亲自敲定一席中西合璧的菜肴招待洋媳妇。“人家的爹妈也不容易,怎么舍得把个闺女嫁给外国人?”听说洋媳妇为了回家拜见公婆还特地学习了中文,老头的心意就更加殷切了。

到了日子,虽然天气炎热,老爸还是穿上了衬衫长裤,不时跑到院子外面去张望。烈日当头时分,小雅牵着鸠莉斯基的手远远走来,金发碧眼的鸠莉斯基穿了一条短到大腿根的短裤和一件袒胸露乳的背心,四肢甩悠甩悠。老爸接受她的热情拥抱之时,身子僵成了一根木桩。

相见问好,寒暄过了,老爸立马让小雅去街上给媳妇买套像样的衣裙。一经小雅把意思转达,鸠莉斯基竟然拒绝,她说大热天她这样穿着很舒服。

父亲还想给小雅补办一次中式婚礼,一方面表示对洋媳妇的认可,另外也想对家族的亲戚长辈有个交代,毕竟小雅是长房长孙嘛。谁知这番好意鸠莉斯基竟不肯领受,她说她和小雅结婚好几年了,不再需要此等形式。小雅竟然也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她不愿意,婚礼就免了吧。

小雅吩咐鸠莉斯基入乡随俗称呼公婆为爸爸妈妈,鸠莉斯基虽然勉强笑着叫了,但是她一转身就忘记,不断地以吴先生吴太太称呼我爹我娘。

有一天,老爸对小雅说:“既然你们结婚几年,为何还没怀上孩子?要不带媳妇去看看中医?”小雅笑笑:“爸你想哪去了?我们暂时还不想要孩子。”又问:“那你们什么时候想要呢?”答曰:“那是未来的事,现在怎么说得上?”

如此种种,我想老爸一定又有气可生了,谁知老爸竟然强颜欢笑没有埋怨小雅半句。他不仅给鸠莉斯基取了个中文名字叫“吴小兴”,还把家里那只传代的翡翠玉镯找出来,让小雅送给了这个“吴小兴”。

我知道老头已经不敢对儿子有任何要求了,指望他赶紧给我们宜兰书屋生下个传人,哪怕是个有一半外国血统的传人,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这个愿望不仅没有实现,过了两年,小雅就和鸠莉斯基离婚了。老爸得着消息在电话里惊叫:“小雅,你、你们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电话那头说:“我们的爱情冷却了,婚姻生活变得平淡,我们就离婚了。”老爸对着电话大喝:“胡闹!生活平淡就离婚?你们不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吗?”小雅甚不以为然:“平平淡淡固然是真,但是激情浪漫也是真啊,相比之下,我们更喜欢过激情浪漫的日子。”老爸顿觉天旋地转:“不必说了,准是你喜新厌旧把人家小兴给甩了。你这畜生,你想想当年不是靠着人家小兴你才去得了美国吗?”老爸的语调变得沉痛无比,“小雅啊,不是我骂你,你在国内闹闹倒罢,无非丢我的脸,丢我们宜兰书屋的脸。你这闹到美国去了,你就是替中国人丢脸啊!”

小雅在大洋彼岸莫名其妙:“爸,离婚是我和小兴商量好的,两厢情愿,怎么说得上谁甩了谁呢?不信你打电话问小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每个星期都通电话呢。”老爸心如刀绞,万念俱灰,想想又问:“那、那个翡翠玉镯如今在哪里?”小雅说:“爸,那是经我手送给小兴的,你说一个男人送了点东西给女人还能要回来吗?那才是给咱们中国人丢脸呢。”

老爸这一气非同小可,躺在床上几天没起来,眼睛红肿了许久。那只翡翠玉镯是我们宜兰书屋的传家宝啊,丢了它,就意味着我们祖先的传承断绝了!

后来,小雅走马灯似的换女人,先是谈了一个日本姑娘没成,后来又是法国姑娘、英国姑娘,结婚离婚像孩子过家家。他自己洋洋得意,老爸却羞得无地自容,电话里对他说:“不管你哪国姑娘,拜托你千万别给我领回家里来了。”

后来,老爸与长子就话不投机半句多,小雅有电话来,他也不接了,倒是把火气撒向老妈:“你乐意听他放什么狗屁你就去听吧,横竖从小到大都是你溺爱他,如今把一房长子毁掉了,你该安心了。”俺娘委屈得说不出话,别说没有溺爱,就算真溺爱了,如今儿子都是美国教授了,怎么谈得上毁掉?

可是在父亲的眼里,这儿子就算是毁掉了,不管他是不是美国教授。如今老爸生命垂危,这么一个年过四十,还孑然一身如断线风筝似的长子回来,还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慰藉吗?

小雅打了电话,三天一过就到家,他衣着光鲜,神采奕奕,步履生风,从大洋彼岸而来,却没有半点的车马劳顿和风尘仆仆,好像他只从邻家打了个转回来。在归途他就通过电话了解家中一切,回家进门就直奔老爸的房里,如同医生刻不容缓奔向病人。

“爸,小比这点事很平常也很正常,这说明我们小比优秀有魅力嘛,你值得生气成这样?难道你生下女儿就是为了把她们都培养成圣女贞德吗?这要在美国,养下没人追求的女儿才叫羞人呢。人家美国家庭如果有了大龄女儿未婚,家里人连电话都不敢多用,怕小伙子约会的电话打不进来,耽搁女儿谈恋爱。”小雅西装革履蹲在床前执着老爸的手含着笑容说话。

老爸皱眉哼了一声,把头扭过去。我连忙给小雅使眼色:“你回到中国了,不必用中文说着美国的事。”

“哦,是是是。”小雅悟过来,对我做个鬼脸,站起来坐在老爸床上,换了一种豪迈语调,“……我们中华民族向来不屑灾难来了用血肉之躯去硬抗!爸你忘了吗?孔子困于陈、蔡,七日不尝食,藜羹不糁,却弦歌于室,真可谓大寒既至,霜雪既降,而知松柏之茂也……如今小比一时糊涂,做出不伦之事,我们做父兄的就算作践死性命以谢天下,也于事无补啊!何如坦然担当羞辱,用心灵智慧心平气和替她化解一切?”小雅巧舌如簧,无非从韩信说到司马迁再说到越王勾践,反正把过去老爸给他典的书倒背一遍,对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真是奇怪,老爸病得很不轻了,他的医生儿子药石无效,不料长子一番之乎者也的废话,却颇收药到病除之功,看来父亲与长子之间果真深有玄妙。经过小雅细细劝说,老爸慢慢坐了起来,老泪纵横无语凝噎半天。到了下午,小雅竟然有本事让他吃下半碗鸡汤面。

似乎真是长子给家里带来了好运气,这天晚上小比的丈夫赵明竟然提着一袋水果来看望老爸了,这真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赵明戴了副大大的墨镜而来,可想而知他承受了怎样的羞辱。几天不见,赵明瘦了一圈又老了一截,从前那种儒雅潇洒的风采神韵翳然不见了,才三十出头的人几日没见就弓了背。我们全家人除了马彩云见了他都油然生出无地自容的羞愧,连他的死党精卫也怔怔怯怯的,好像欠了他什么债。过去精卫见他进门就像只小麻雀跳到他身边,叽叽喳喳缠着他问一通稀奇古怪的问题。

“哦,赵明来了?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小雅脸皮真厚,没事一样笑呵呵迎上去招呼妹夫。

“唷,大哥你回来了?爸爸果真不好吗?我看看他去。”赵明声音明显哽咽。

赵明进了老爸房间,老爸赶紧挣扎着坐起来,那样子倒像是一个老先生见了比他更老的先生,执拗着要执后生之礼。

“爸,你躺着罢,”赵明叫了这声“爸”,嗓子就噎了,“爸,我是来向您请罪的……”说着,泣不成声。

“孩、孩子,你、你说什么话?我都没脸见你,小比这个贱人,她气死我了!小赵,我没教育好女儿,我、我对不起你啊……”老爸喘着粗气,脖子上的喉结一扯一扯,好像话都是从那个塞子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爸,您要这么说,我更无立足之地了。爸,是我对不起您老人家啊,您把世上最美丽最纯洁最善良的女儿交给我,而我竟然把她弄丢了……爸,我拿什么脸见您!”赵明坐在老爸床上流下一脸泪水,汪洋恣肆。

老爸听了这话,身子微微颤动,他抖动着双手伸过去,放在女婿的脸上,一点一点抹着那珠子似的男儿之泪。

“爸,我真是太傻了,我读了点书本皮毛就昂昂然自以为是……充其量我只是个傻乎乎的书呆子啊,我还以为自己很爱小比,小比跟着我就一定很幸福。我哪里知道人生世上,男人娶妻生子要经营财势富厚……爸,是我害了小比!是我害了小比!我痛悔无极啊!”赵明“呜呜”哭出了声。

“孩子,我家枉费世代教书育人,怎么就没养出个像你这样的好儿女!”老爸也哭出了声。他们两个索性就抱在一起“呜呜”痛哭,像管风琴默契地合奏着一支哀伤的曲子。

我从没见过男人这么孩子般的痛哭,那年聂玲遇难,老爸和小颂泪流成河,我也没听到这种“呜呜”之声啊。这两个男人的哭声催得我双眼模糊。

赵明是我们邻县一个寡妇抚育的独子。他的父亲是一个公安民警,追逮持枪歹徒,为了保护年轻的同事,挺身迎上呼啸而来的子弹。这个父亲并没有当场牺牲,他从一个警察变成了一个植物人。为了用血缘和亲情唤醒父亲的生命,正上高中的赵明毅然辍学回家,做了一只啼血杜鹃,没日没夜声声呼唤父亲。这一呼就是三年,直到父亲生命终结他才重返学校继续学业。

如此,赵明就曲径通幽成了小比大学里的同学,和她恋爱了。毕业,赵明因为是优秀毕业生本可以留在市里工作,只是小比只能回到县里,赵明才追逐着来到我们这个山区小县城。

赵明到县电视台上班,很快成了单位的台柱子,他制作的节目频频在省市获奖。没几年,省电视台就要把他挖过去,但是赵明婉言谢绝了。人家都说赵明傻,省台工资高福利好,事业发展空间、成功的几率都比小县城大得多啊!赵明却不分辩,照样每天牵着小比的手乐呵呵上班下班。别人就叹息:赵明这个人才生生给吴小比缠死了,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去年年底,县里鉴于赵明工作出色,拟提拔他担任广播电视局副局长,领导找他谈话,他竟然毫不动心坚决地回绝了。马彩云听说这事,天天数落赵明有官不当,有福不享,世上还有这号书呆子,真是笑死人了。

那回连老爸都不理解赵明,语重心长地开导他:“孩子,男人在社会上应世,总要做点事负点责任,不能由着自己任性,贪图自由自在轻轻松松过日子。”小比听见老爸数落赵明,就噘嘴袒护:“爸,你别说他哦,他有他的想法,他不想当官,我也不愿意他去官场上迎来送往……”老爸就转而埋怨女儿:“你愿意他天天陪着你侍候你玩闹就够了?没心没肺的人,也不晓得支持丈夫干事业!”

赵明就笑笑坐到岳父身边,半玩笑半认真说:“爸,您可别错怪小比,她挺支持我干事业呢,要不怎么舍得把孩子送去给我妈带?人家就是为了给我优化环境嘛……算了,爸您老人家不必耿耿于怀,不就是个副局长吗?您的女婿志存高远,不屑去什么省台工作,更不屑一个什么副局长职位,往后我定会给您老人家一个惊喜,哈哈哈……吹牛吹牛,爸您可别当真。”

赵明可不是吹牛皮,他还真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呢。赵明也像我一样爱好写作,但是他的天分比我高得多,他也比我勤奋。我知道他矢志不渝地朝着一流作家的目标奋进,所以才有所为有所不为。赵明的作品不是很多,但是一写出来杂志社就抢着要,不像我码出一堆垃圾只能自我陶醉。

这两年,不知为什么赵明开始潜心钻研佛经,和我们县城广福寺的几位法师打得火热,常被寺里请去讲经说法,迷得一帮善男信女把他当菩萨捧着。

我担心赵明剑走偏锋,提醒小比注意点,小比却笑嘻嘻地说:“姐啊,你怕赵明走火入魔去当和尚是不是?放心好了,有本美女缠着他,他还能四大皆空得了吗?姐你不知道,赵明钻研佛经是为了养文学,他常说玉要盘,文学要养,玉不盘没有宝气,文学不养没有灵气。”

赵明不仅会养文学,难得他还是个会养女人的好丈夫,他对小比可是好得不能再好。小比长相漂亮,魔鬼身材明眸善睐,但她从小脸上肤色不是很好,有点晦暗,是为美中不足。赵明带着她四处求医,中医西医都说是气血不足营养不良造成的,小比喝下许多补品补药,脸上依然如故,一点起色也没有。

后来还是赵明自己研究古代医书,找到了小比脸色晦暗的根源在于肺热不洁。寻到病根赵明就对症下药,每天熬上一碗建莲银耳冰糖汤给小比喝,天天雷打不动坚持下来,小比脸上的肤色真就一点一点红润白亮起来,终于玉成她做了个十全十美无可挑剔的大美人。

小比生了孩子,身体发了点胖,她就发赵明脾气,埋怨就是他让天天喝甜汤才喝胖的。赵明倒像真做错了什么似的,连连哄着老婆赔不是,一边又埋头扎进古医书,硬是从那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大海捞针,找出个专治肺热不洁的无糖验方——干柿饼日日食之。小比这才转气为喜,破涕为笑,肉麻兮兮抱着赵明又捶又拧,用她的方式表达感激之情。

唉,世上人都祈求幸福,可是什么是幸福?平凡的幸福换个角度看也就是平淡无味啊!生活真是个千面妖姬,横看成岭侧成峰,这日复一日平淡的幸福竟是埋在人身边的一枚炸弹,什么时候遇上点火星,它也会轰轰烈烈地爆炸啊。

这天晚上,赵明前脚从我家出门,小比后脚就让一辆高级轿车送回家了。这个被父母兄姊还有丈夫合伙宠坏的女人,她也不问问爸妈这些天在人间地狱里如何熬过来,也不问问大哥为何突然从美国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得着什么理似的,冲进房里大哭大喊:“我要离婚!离婚!你们不让我离,我就死给你们看……”

小比回家没几分钟,王金贵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我接着电话,他先是“你好——”然后缓缓地说:“我是王金贵,请原谅我暂时不方便到府上来请罪,我、我想请吴老先生听我说几句话……”

我听着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吴老先生被你们气死了,你有什么话就和本吴小女士说!”王金贵在电话里“哦哦”两声,似乎不知如何是好。这倒让我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真是何苦来着,堂堂一个大县长,年纪也往五十岁奔了。

“哦,吴、吴、吴……”王金贵自然不好称我为吴小女士,“吴”了半天,恐怕是想起我有个作家身份才找到合适的称呼,“哦,吴老师,那、那就烦你转告老先生,请老先生放心,现在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断乎不会扔下小比不管。我、我一定会把我该负的责任承担起来,我、我和小比已经商量好了,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也要在一起……”

王金贵这个态度在我家一石击起千重浪。马彩云不用说是松了口气,直夸王县长不愧大丈夫,敢作敢当,怪不得当了县长呢。我老娘却流泪了:“这、这可怎么好?赵明他、他不会疯掉吗?那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亲家母?呜呜呜,这命我不活了……”精卫听见奶奶说不活,赶紧跟伴作揖,好像生怕吃了什么亏似的,一头栽进奶奶怀里哭起来:“奶奶,你不活我也不活了……”

小颂搓着手急得团团转:“这不行,这不行,小比要离婚赵明准、准会发疯……或者,哎,你们说,他会不会去当和尚?”老妈听这么一说,愕了片刻,索性呜地哭出声来,似乎赵明已经遁入空门了。

马彩云忍无可忍,皱着眉头嚷起来:“我说你们这是怎么啦?给脸不要脸啊?王金贵要对小比负责倒踩着你们尾巴了?啊?他要玩玩小比就算了你们倒开心?啊?一个普通公务员换个县长你们还不乐意?啊?真是的,你们这些人,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她气得直跺脚。

后来还是小雅一声令下:“天这么晚了,大家别吵了,天大的事明天再说。我也要倒倒时差呢,大家都回房睡去吧。”我们才无言各归其房。

第二天早上,老妈照例流着泪开饭,我这几天就住在娘家没回自己家里,总算可以给她打打下手。吃过饭,我看见马彩云涂脂抹粉从楼上走下来,心里很不受用,忍不住嘲讽道:“唷,彩云,打扮得这么隆重去上班啊?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我的潜台词是,你还没当上县长的大舅子夫人啊!

马彩云也不傻,当然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停下脚步想回敬我一句什么话。可是她犹豫片刻又放弃了,作出个懒得和我一般见识的姿态,扭着两瓣大屁股出门,跨上摩托车如飞而去。

下午小颂和马彩云下班回家,给我们带回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王金贵的夫人听了丈夫的离婚宣言,二话没说摔门进房把整瓶安眠药一古脑吞到肚子里,王金贵撞开房门才把她救出来,送到医院洗了胃。

几乎就在同时,小雅像一阵风从外面旋进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架起腿沮丧叹气:“嘿!不就是离个婚吗?怎么都这般胡闹啊!”

“谁谁谁?怎么了?还有谁胡闹了?”老妈从厨房踅出来,一只碗端在手里抖动不止,而那碗似乎牵连着她的眼神经,把她的眼泪抖得豆子似的滚下来。

不出我们所料,赵明也出事了。赵明的胸襟可以包容小比红杏出墙,只要她能够回到他身边,他还会像从前一样爱她,这是毫无疑问的。我甚至可以断言,他一定会比从前更好,他会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更完美更成功。我深知赵明,他绝不会让生活的灾难白白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一定会收获比灾难本身更为昂贵的东西。但是小比竟然向他提出离婚,这就等于是把他一棍子打死,让他没有翻本的机会了。赵明是个把爱情看得高于生命的痴情种子,爱情不在了,可不就是生命不在了。既然生命不在了,一切就无从谈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他昨天半夜里提着个小包袱,敲开了广福寺的禅门……

“不活啦,不活啦,这还活什么呢?”老妈并没有哭,是哭不出来的那种干嚎,闻之令人悚惧。她颓然瘫倒沙发上,任凭碗里的芋头泼散一地。

父亲面罩重霜颤颤的从房里走出来,我的心陡然收缩,脑海里浮现出许多电影里忠良耿介之士慷慨激昂触柱而亡的悲壮画面。

还好,老爷子没有触柱,他缓缓勾下腰,拾起地上的几个芋头,放进老妈碗里,哄孩子似的轻声说:“做饭去吧,什么活不活的?女儿是你生的,她出了事你不活就罢了?你不活,她就会变好吗?”老妈听了老爸的话,似乎得了点支撑,果真顽强站起,抹了把眼,在怜爱的注目下缓缓踱进厨房。

不多久,我们全家除了小比都围坐在餐桌上共进晚餐,老妈在这种非常时刻,也没忘烧几样小雅爱吃的菜。虽然没有人说话,但大家都吃得很认真,尤其是老爸,竟然恢复了饮食习惯,先喝了一小碗汤,再让精卫给他盛了半碗米饭,用小菜就着吃下了。是的,该来的都来了,最担心的事都发生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在这沉闷气氛中,我感觉家里悄然生出某种力量。

饭后,老爸沉思许久突然开口问我:“小风啊,明天你有没有空?”我说:“什么有空没空,这几天不是天天呆在家里吗?”老爸点头说:“那好,小风,爸派你个差,明天你替爸去、去会会那个王、王金贵,无论如何要说服他……”

“爸!”小雅正坐在沙发上洗脚,他高声打断老爸的话,却又低声小心谨慎试探着说,“爸,你、你是不是有点糊涂?王金贵那么一个人,你倒要派姐姐去劝降?你不怕我姐锦心绣口、大家闺秀风范又牵动那土豹子哪根神经吗?”

“你长不大是吗?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开玩笑?”老爸恶瞪小雅一眼。

“我可不是开玩笑,老爸哎,你让姐姐去劝降王金贵就好比诸葛亮派马谡守街亭,多少有点不靠谱啊。”小雅嘴里说不开玩笑,脸上却分明一脸玩世不恭,他漫不经心擦着脚说,“爸,你忘了我回来了是吗?为什么还让穆桂英挂帅呢?对付王金贵那种流氓大亨,还是我这种天生反骨的魏延比较合适。”

“你这种东西!”老爸好像勾起新仇旧恨,吞口气睃了小雅一眼,厌恶地说,“你跟那个王金贵就是一路货色,你还说得出什么大情大理的话?言不出于衷,连自己都不信服,还能够打动别人吗?唉,如今我们吴家也、也就剩小风,走出去还有个人样子了。”说罢默然,满脸凄惶。

“哦,原来我政审不合格?”小雅自嘲地笑笑,“好好好,明天姐姐挂帅,我就当个副将护驾而去,不把那王八蛋县长拿下马决不班师回朝。”

我和小雅约了王金贵在春雨茶馆会面,王县长礼贤下士,早在房间恭候。我们推门而入,他立马站起身来,也没多客套,以人为本心切地先问了:“小比怎么样?她没事吧?”然后才问我们,“要点什么,咖啡还是茶?”我用眼角瞄瞄他的神色,一脸敢作敢当的坦然,看样子不是脸皮厚就是豁出去了。

小雅崇洋媚外远走外洋自然要咖啡,我和王县长守土有责故土难离便都要了碧螺春。等待上茶的片刻,我见小雅暗暗地审视着王金贵。对我而言,县长是“认识”的,我常在电视上见到他。但是如今面对面坐着,四目相对,我突然想起“相由心生”那个词。确实,这个王金贵精瘦身板、修长四肢、刀削似的鼻梁上挂着近视镜的一副尊荣,看起来颇符合他的人生历程。近视标明他的原始身份应该也是一介莘莘学子,身板精瘦那是由学子而县长,旷日持久仕途艰辛的后遗症,四肢修长则多少给人长袖善舞的感觉,有几个莘莘学子能够到达县长的位置呢?

我暗中打量打量王县长,又转头看看小雅。相比之下,小雅博古通今中外兼修,年纪轻轻做到美国教授,却双眸炯炯风采依旧,没留下半点“莘莘”的痕迹。不知为何,带着这个弟弟与县长斡旋如此难堪的外交,我心中竟然暗暗自得。

县长递了一支烟给小雅,他和小比的故事就随着烟雾升腾。

王金贵不说我们还真想不到,他和小比交好到这种地步,发端竟然与赵明有关。在县里一次人事研究会上,有人说起广电局赵明竟然拒绝提拔,王金贵听了心下一怔,因为提拔赵明正是他的主意。县长听说赵明谢绝了上调省电视台,甘愿扎根山区小县干事业,觉得这种人就应该提拔。人家连省里都认可了是人才,在我们县里还不是人才吗?王金贵就提议把赵明列为重点考察对象。

谁知赵明竟然谢绝组织上的好意,王金贵就本能地反感,这不是不识抬举是什么?人家都削尖脑袋往里钻,打开门让你进,你还拿什么乔?你以为你是诸葛亮啊?等谁上门三顾茅庐是不是?哼!王金贵不由得眉心打结,就默认了把赵明从提拔名单上抹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王金贵坐在县长宝座上也有高处不胜寒的苦楚呢。县里的工作千头万绪,这事那事眉毛胡子一大把,动不动就签责任状,动不动就一票否决,扔了扫把弄笤帚,按下葫芦起来瓢,当县长有的时候比掉进蜘蛛精的盘丝洞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最为寒心的是,还要时刻提防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眼睛,那简直是无数个发射暗器的机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飞出支锐箭射你落马。

王金贵不用说做梦都想百尺竿头更进一丈,但是累极了、艰难极了、伤心极了,他也会冷不丁冒出急流勇退的念头。也不知为什么,每逢脑子里闪出这种意念,他总会无端想起赵明来。如今物欲横流的社会,哪个男人真拒绝得了功名利禄?就算自己真不想,家人亲戚朋友也未必肯让你不想呢!

王金贵自然知道赵明是吴小比的老公,每天打开电视机收看本地新闻,他都能“见到”吴小比。因为赵明拒官,他忽然对这个女主播有些好奇起来,这个漂亮女人就真肯让自己的丈夫逍遥名利场之外吗?王金贵心知肚明,基层普通公务员的收入低而又低,许多补贴福利都到不了位,硬邦邦几个死工资勉强可以养家糊口,若要维持老婆可持续发展的漂亮和水涨船高的虚荣,谈何容易!

过了些日子,王金贵因为制作一个新闻专题节目与小比相遇,小比作为出镜记者面对面地采访了他。短兵相接之中,王金贵蓦然惊艳,眼前的女子比在电视屏幕上妩媚鲜活许多呢。他脑中立刻闪过给电视台更换一台摄像机的念头,他估摸着一定是电视台廉价的机器,让眼前的尤物变成了屏幕上的木美人。

王金贵如痴如醉向我们报告着隐私,小雅听得颇不耐烦。他早已主演多场托拉斯规模的轰轰烈烈,没兴趣听土包子县长在孔夫子门口念三字经,趁着王金贵起身给我们续茶的机会,赶紧打断了他:“王县长,我只问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的态度很明确,天塌下来我都会和小比在一起。”

“听说你夫人反应很过激,你不要照顾照顾她吗?”小雅笑笑说。

王金贵低头沉思片刻自言自语:“我对她付出了二十多年,如今儿子都大学毕业,她也应该自立了。”说着,他抬起头,眯眼望着小雅说,“哦,当然,我会妥善处理,确保不出问题……”

“你这等干法,不担心影响你的政治前途?”小雅抬抬下巴将他一军。

“唉,我也到知天命年纪了,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政治前途?大不了这个破县长不当了,也省得让人惦记。”说到前途王金贵立马神色黯然,看来是真伤心了。

“老兄,不瞒你说,听了这话我真替你担心啊。”小雅猛吸了口烟,吹出几个漂亮的烟圈,望着王金贵幽幽地说,“王县长啊,如果我说小比跟你相好是小女子爱慕虚荣的结果,你一定不认同;当然,我也没有必要硬把自己妹妹说得如此不堪……但是,有一个问题你恐怕无法回避。你说大不了不当这个破县长,恕我直言,如果不当这个破县长,老兄你还能干得出另一番什么事业吗?你拿什么让小比继续爱你呢?比方说你比赵明年轻英俊?还是能够写一篇小说拿出去有人欣赏?抑或可以讲一卷佛经让满堂善男信女法喜多多?唉,若就纯粹的个人魅力而论,我妹夫赵明不说登峰造极,也已经达到相当境界了。可是,连他还煮不熟吴小比,老兄你的自信,是不是有些过了头?”

王金贵本是懒懒偎在椅子上的,听了这话身子一振,直挺挺地坐起来了。县长听惯的是溜须拍马和阿谀奉承,小雅这样直言无忌他真有点反应不过来。

“依我看,你大可不必自乱阵脚闹什么离婚,你和小比那点子破事,现在也没法认定就是通奸啊?不是说采访吗,何不一口咬定就是采访?难道组织上还会纠缠一场莫须有的绯闻?实在外面传言不堪,也无非给你换个环境。你何不就去活动活动,三十六计走为上,带了夫人另觅乐土,把这场风波不伤筋不动骨地平息下去?”小雅吐出许多烟圈,烟雾中看上去他还有点仙风道骨呢。

“这……”王金贵开口又怔住了,半晌才缓缓说,“我、我真心喜欢小比,我不想放弃她。况且如今闹成这样,小比也断乎丢不起这个脸,我不能让她受委屈……”

“你喜欢小比尽管喜欢啊,干吗放弃她?情人是滋养心灵的甘露琼浆,又不是解渴的蠢物,大可不必把她像老婆那样天天窝在身边。放远一点未必不是好事,距离产生美嘛;再说私密性也比较有保障,总不至于闹出金都宾馆那样的事件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人家秦少游向往的不正是这种境界吗?依我看,那个秦先生才是最会风流的男人呢!”

小雅这话不光是我,连王金贵听了也惊骇愕然。这是小雅兄长该说的话吗?果然老爸眼里有珠,小雅跟王金贵就是一路货色,话一多就露馅。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赶紧高声咳嗽,提醒他少胡说八道。

“……我也常常感慨我们民族的传统道德文化,一块豆腐拿在手里就要一动不动拿上一辈子,想想都觉得悲壮啊。”谁知小雅对我的警示不予理睬,打开话匣就关不住,“有时我也会寻思,既然这种文化根深蒂固短期难以改良,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把拿豆腐的姿势稍稍放松一点,让我们的身心灵魂可以欣然承受呢?谁知办法还真有啊,我们老祖宗慈悲为怀,早已指明了路径,只是我们后人没有领悟罢了。”

王金贵云里雾里,看样子不知小雅究竟要说什么,只不住地吸烟。我恼火不已,恨不得拿手去捂住小雅的臭嘴,又放开嗓子咳嗽了好几回。

“有一天我夜读《诗经》,蓦然发现几句诗。”小雅掏出一支笔,又搜出一张名片写下一行字,递到王金贵手里,鬼模鬼样地笑着说,“本来我准备留着回来申请专利,现在只得无偿奉送给你了。”

王金贵接过名片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皱起眉头问:“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侧过头瞄了一眼,瞥见名片上写着:“有渰凄凄,兴云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我没好气地冲着小雅皱眉,用眼神问他: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雅得意地望望县长,又拿眼扫扫我:“你们都不懂吗?这诗的前面两句嘛,是一种起兴的法子,无非说下雨之前如何如何的样子,也不必去管它。后面两句,才是抒发襟怀呢:雨啊雨啊,请先下到公田吧,公田有水,才能惠及我的私田啊。”小雅说着,竟恬不知耻地当起老师,“这种先公后私的思想,本是老祖宗教给后人的为臣之道。但是仔细推敲推敲,为夫之道又何尝不是这样?先把家庭搞好,为夫为父行有余力,才可以有私心啊。我很难想像一个无视老婆死活,不负责任单方面拆毁家庭的蛮横丈夫,会给另一个女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行了小雅,说够了吗!”小雅正自滔滔不绝,我已经忍无可忍,想起我可怜的老爸,眼泪不由在眶里打转。

“好吧,县长老兄,我只能给你点到为止。师傅引入门,修行在个人,该怎么办你自己拿捏吧。至于如何平息小比的一时冲动,我想你肯定比我更有办法。”说着,小雅站起来,伸出手与王金贵握别,“我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才给你说这番话。你看我姐都咳破嗓子了,如果她阁下回家告我一状,我就有祸可惹。县长老兄啊,你可不要辜负我这番苦心哪。”

从春雨茶馆出来,我气急败坏骂起小雅:“这倒好,你干脆教唆王金贵长期包养小比了?”小雅耸耸肩膀摊摊手:“这有什么不好吗?往后小比有两个男人宠着,她的幸福就上了双保险,我这个做大哥的也放心多了。”

“放屁!世上竟有你这样做大哥的?”我怒喝。小雅在我背上拍了一掌,厚颜无耻地笑:“怎么?姐你妒忌小比了?要不我一碗水端平,回去给你介绍个懂汉语的美国绅士,天天给你打越洋电话,保管你每一天都过得如沐春风。”

“够了!你能不能有点正经?什么大事你都敢荒腔走板胡闹!看你回去如何跟老爸交代!你要气死他吗?”我气呼呼立住脚,站在大街上骂着。

“拜托,姐,这街上人来人往,可不是大男人挨训的地方,姐你就放我一马吧。走走走,去店里买点东西消消气。姐啊,你已经徐娘半老了,竟然还有一位漂亮先生陪着你,败家子一般地花钱给你买东西,人家可要羡慕死了。”小雅眼睛东张西望,伸手把我往一家皮具店里拽。

“谁希罕你花钱?”我甩开手扬起眼没好气。小雅愕然道:“这还用问?自然是我希罕为你花钱呗。姐你不知道吗?男人要时时保持为美女花钱的能力和激情,他才不会老呢。一个男人若要不为女人花钱了,不管他芳龄几何,他都是个小老头喽!不瞒姐说,美国那边薪昂米贵,我也快变成小老头啦,这才不得以常回到国内找找感觉过过瘾。姐,你就当成全弟弟,好吗?”小雅拉着我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撒娇,我哪有心思陪他玩闹,我一心盘算着回家如何向老爸复命,老爸要知道小雅对王金贵说了那通话,一定要活活气死。

小雅看出我真生气了,只得收敛了玩笑,挽起我的胳膊边走边说:“傻姐姐,你看不出我对王金贵使了连环计啊?”小雅瞄瞄左右,神秘兮兮地说,“你说我奉劝王金贵活动调换个环境,那不是调虎离山是什么?只要他阁下带着夫人滚他妈蛋,小比还会闹着跟赵明离婚吗?退一步说,万一他不肯滚蛋,或者滚不了蛋,至少他聆听了本博士故弄玄虚山高水深的一番教诲,以为尾大不掉学问,少不得把离婚的心思灰去了许多,你说这不是缓兵之计是什么?只要他笨蛋这么一缓兵,我们就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在这宝贵时间里,事态慢慢平息,高压过去,他和小比发烧的头脑渐渐降下温来。那边县长夫人和赵明也有了回旋余地,各自使出浑身解数,就把出墙的红杏捋回墙内也未可知啊。姐,你说我这个法子不比打水淋石头说教一通仁义道德管用吗?”

“这……”我愕然了,停下脚步望着小雅好像不认识他,“可你也不能那样说啊,让他听着还以为我们是那等马虎人家呢。”小雅哈哈一笑:“姐啊,我看你不是诚心想帮小比和赵明呢!你要诚心想帮他们,就应该一切以他们的利益为重,至于王金贵以为我们是哪等人家那还重要吗?”

“小雅,你说……”我仍然忧心忡忡,“如果、如果那个王金贵果真就照你说的那样办去,那该如何是好?不成了小比往后长期跟他不荤不素的?”

“哈哈哈……”小雅又是一阵爽笑,“姐,你爱情小说看多了。告诉你吧,这个世上俗男俗女多,真爱情少,你就少操心吧!”

一路听小雅半真半假、嬉皮笑脸地胡侃,不觉就到了家。老爸不用说是望穿秋水在盼着我们,见面就迫不及待问:“怎、怎么样?谈得怎么样?有点效果吗?”小雅一边脱着外衣,一边抢先笑说:“这还用问?当年安陵君派一个唐雎出使秦国就能不辱使命,如今你老人家一次出手两个唐雎还拿不下一个王金贵?”老爸横过眼扫了扫小雅,脸色凝重如霜。

“姐,你是主帅,你向爸汇报战果吧。如今我要用三寸不烂之舌,找小比挑拨离间去呢。”小雅对我吐吐舌头甩个眼色,几步绕进厨房,喊道,“妈,家里有什么吃的吗?饼干、奶糖、蜜饯什么都可以啊。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如今我去攻关小比姑奶奶,不下点诱饵行吗?”不一会儿,他转回身来,手里提了半袋什么东西冲上楼去,十万火急大嚷:“开门开门,小比,王金贵来了!”小比果然上当,霍地开门。

老爸听我说小雅很有办法,劝说王金贵放弃离婚初见成效,喜得眼泪花花。“这就好,这就好……”老爸说了半天好,突然话锋一转,“小风,你明天再陪爸爸跑趟腿,行吗?我、我想去看看王、王县长他、他太太。”

我听了这话浑身一哆嗦:“爸,你真老糊涂了?这会儿跑去见她?人家正在火气头上,不定怎么咬牙切齿恨我们呢,你要送上门去受她一阵羞辱吗?”老爸默然良久,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小风啊,记得你小的时候,有一回骑自行车载着同学摔了一跤,把那女孩的胳膊摔开个口子,爸还带你到那同学家道歉了。我记得清清楚楚,还替那孩子承担了三毛五分钱医药费呢。如今小比做下坏事,把人家王太太伤得寻死觅活,女儿是我养的,我没管教好她,你说我不该向人家赔礼道歉么?”

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就围绕老爸要不要去见王太太展开了大讨论。不用说马彩云是头一个反对的:“这根本就是脱下裤子打屁!犯傻!莫名其妙!”她还说,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帮助小比尽快嫁给王县长。她话刚出口,小颂立马附和,但是及至她说出后面一半,小颂就赶紧倒戈:“你有良心没有啊,你打算真让赵明当和尚啊?”

老妈夫唱妇随堪称典范,这回却投了老爸的反对票,她说:“要论这个理,王金贵他爸怎么不来给赵明赔礼道歉?他更没把儿子教养好,不仅带坏了我们小比,还伤得赵明住到庙里去了,会不会出家做和尚还说不定呢。”说罢泪水涟涟。

小比听说老爸要去见王太太,从床上一跃而起,冲下楼来哭着说:“爸你少给我丢人现眼!谁伤得她寻死觅活了?问问她宝贝老公去!她爱死不死,我还要死呢!呜呜呜……”说罢,一屁股歪在沙发上痛哭。

说来说去,一大家人竟然只有精卫认为老爸应该去见王太太,老爸就找到知音似的,搂着精卫左亲右亲,哽咽着说:“宝啊,你要是个男孩子多好,我们宜兰书屋就算后继有人了……”老爸这话大概说得小雅心里不是滋味,他就欠了老爸债似的,皱着眉头迁就他说:“你非要去让人家骂一通心里才舒坦,那就去一趟吧,全当治病。”

小雅话音刚落,小比霍地一挺身,瞪起眼睛大喝:“爸,你怎么这么贱?”

老爸这就动气了,缓缓站起来,目光炯炯盯了女儿半天,突然君子动手,“啪”地在他心爱的女儿脸上甩出一记耳光,却气喘吁吁老泪纵横说不出话。

在老爸的坚持下,去见王太太的事还是敲定了。第二天吃过早饭,我硬着头皮陪着老爸衣履隆重出门,一家人除了小比都送到门口,大家的心情都很沉痛,真有点像易水送别呢。

我们父女俩按照马彩云说的位置,找到了王金贵的住处。站在他家别致的小楼前,我止住怦怦乱跳的心,怯怯摁下那个红色的门铃,感觉就像按下一触即发的炸弹,随之而来轰响,将把我们自投罗网的父女俩炸得血肉横飞,一种舍身成仁的悲壮感顿时涌上心来。

开门的是个脸上挂着泪痕的农村老太太,眯着一双蒙眬老眼问:“你、你们找谁?”老爸便对老太太躬了躬腰:“我们找、找王县长太太说、说点事。”

老太太一边挪开身子让我们进门,一边扭头对里面说:“英子,有人找你。”我们在老太太的引领下穿过门厅,进到客厅,一个老汉陪着一个头发散乱有气无力的中年女子歪在沙发上。见到我们,中年女子身子一怔,眼睛一抬,缓缓站起来,愕愕地问:“你们找、找我干什么?”

我瞥见老爸脖子上的喉结又上蹿下跳起来,也不知他怎么犯上了这种毛病,只要一紧张,喉结就乱跳,那个样子实在难堪。

“说来真是惭愧得很呐,我、我就是吴小比的父亲……”老爸稍稍侧过脸望望我又说,“这是我的大女儿吴小风,王太太,我、我们今天是、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说着,就向这位比他身边的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子深深鞠躬下去,几乎把腰弯成九十度,仙风道骨的笔挺身材折成了惨不忍睹的直角。

“这……”王太太乍一听说我们是吴小比的家人,脸上的皮肉为之一耸,本因疑愕而张开的眼睛也睁得更大了,胸前急剧地起伏,传出喘息的声响,那真是一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架势。但是及至老爸说出赔礼道歉并弯腰下去,王太太正要发作的愤怒瞬间冻住了,人就定格在无所适从的尴尬之中。

“王太太,真是、真是不好意思,我、我空长一把年纪,为父为师,却没管教好女儿,让她做、做出伤、伤害王太太,破坏王太太家庭的坏、坏事来了……真、真是羞死人啊。养不教父之过,王太太,我、我替吴小比向你道歉不算,我自己也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王太太,你福德双备,大人大量,你就君子莫计小人过吧。”老爸又一次深深地弯下腰去,几乎把额头碰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及至直腰抬起头来,他的皱皮老脸已是虾公掉进热锅里,灿烂一片夕阳红了。

“这、这……”王太太显然不知所措,连我也没见过八旬老者向晚辈如此行礼的奇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愕愕地站着。

“哦哦,老人家,你、你坐着说罢,我们英子年轻,哪里当得起你老人家这么给她行礼?”沙发上的老汉站起来,把老爸扶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又让我和她女儿也坐下来说话,看得出这位老爹也是忠厚本分的人。

“敢问老哥老嫂可是王太太爹娘?这更该向二老赔不是了——”老爸屁股刚挨着座位,听见老汉说“我们英子年轻”又站起来朝老汉拱手弯腰作揖,害得人家也只得忙不迭站起来谦让:“不敢当不敢当,老哥比我年长多了,哪有老哥倒给我行礼的?”两人如此厮敬厮抬一番,方才坐定。

“唉——”老爸长叹一声,正待发表长篇检讨,忽然声音哽咽未语泪流,话语就在喉咙卡壳,说不出来了。

“哦、哦。”老汉许是见老爸难堪,倒轻轻叹口气说:“老哥不必难过了,我们都是做爹娘的人,哪个不指望儿女安安妥妥过日子?可年轻人偏不遂我们的愿,我们做爹娘的,生得他们的身,生不得他们的心,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老哥啊——”老爹听了老汉这几句话,倒像苦大仇深的人伸了冤屈似的,激动得颤颤站起来,又对老汉弯着腰,感激涕零说:“得着老哥这番话,我更无立足之地了。”老汉也只得又站起说:“几句实心话罢,老哥何必这样?不敢当!不敢当!”两人互称老哥,礼让不迭,许久才又坐下。

“昨晚一宿,我和她娘总算说通了英子,好歹如今英子答应和金贵离婚了,我和她娘也就安心许多了……”老汉抹了把脸,无可奈何说。

“这怎么回事?老哥老嫂——”父亲转脸向一旁的老太太望了望,甚至也把眼光扫了扫我,回过头去问老汉,“二老为何主张孩子离婚呢?”

“老哥不知道啊——”老汉耸起干瘦双肩,朝前坐了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爹,“我们养下五个孩子,只有英子从小懂事爱读书,考上中专得了好工作,这就算我家祖先坟上冒青烟了。不承望她又嫁着金贵得了好姑爷,更不承望金贵的官越当越大,居然做上县长了。不瞒老哥说,这些年吃的穿的用的,英子可真没少给过,我和她娘心里就老不踏实……你说如今这花花社会,像我们英子这般实心实眼、笨嘴笨舌的女子,还拢得稳金贵的心吗?……前天金贵突然开车去我家里,说是英子生病住院了,要接我们老俩来陪陪她。不知怎的,我心里就咚咚乱跳,料着英子绝不会无缘无故生什么病。”说着老汉的声音也哽咽了。

听着爹的话,歪在沙发里奄奄一息的英子再也忍不住了,“呜——”地哭了起来。一旁那个老太太见女儿哭,赶忙跃过去抱着,哄孩子一般地哄:“好英子,莫哭莫哭,我们不希罕穿金戴银,也不希罕做官坐府,只要你给爹娘留着这条命,就算回家种田又怕什么呢?我们祖祖辈辈都靠种田吃了饭,田里放下了大箩大箩的铁,还会放不下你这一口针?何况我还不用回家种田呢!”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流。

“老哥,如今世风成了这样。”老汉扯起袖子在眼角抹了抹,“你说金贵铁心要和英子离婚,这是英子寻死觅活扳得住的吗?可别闹到把一条命搭上,那就害人害己不划算,所以我们倒劝英子索性想开点,就权当没有嫁过金贵罢。”

“老哥你竟这样想?不是我说你,这就是老哥不对了。年轻孩子们遇着事,没有主张,全靠我们做爹娘的帮他们支撑着。怎的老哥老嫂不思量想法子替他们补台,反倒主张他们拆台呢?”老爸惊愕地嗔怪老汉。

老汉听了老爸的话,愣了半晌:“这……我、我们听说英子寻短,吓得浑身筛糠打抖,六神无主,除了劝说女儿顺着女婿保住性命,还有什么法子呢?”

老爸默然一会儿,把脸转向英子:“孩子,你怎么竟这般傻?王县长是你什么人?你又是他什么人?按着旧社会的说法,他杀头,你就是给他收尸的人,他坐牢,你就是给他送饭的人。如今他不过犯了点错,别人揪着大做文章罢了,怎么你也不跟他共处患难呢?”

“看你说的什么话?你有没有搞错啊?”英子听了老爸一席话,直直挺身坐起来,睁着大眼恼火地吼,“如今是他要跟我离婚!我还怎么跟他共处患难?”

“哦,他说跟你离婚,你就离婚?你知道他这会儿是什么状态吗?他正发着高烧呢!况且又遭人暗算了,心里冷到极点了……外烧内冷的人说两句胡话,你就当真?你这不是把他往火里推吗?孩子,这个时候你该沉着冷静,忍耐委屈帮助丈夫渡过难关才对啊……”老爸也不脸红,口口声声把人家县长夫人叫做“孩子”。

“可、可他说,如果我不离,他就上法院起诉去……”英子大概是被老爸的话打动了,语气和缓许多。

“他说说你就怕了?这孩子,太不经事了,人家刚一开弓,还没放箭呢,你就吓慌了?这倒好,你自己寻了短,他连起诉都不用了,岂不太便宜他?”老爸说着,竟然笑笑一挥手道,“你就放手让他起诉一回怕什么?你又不短理亏心,还怕跟他打一场官司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孩子,老伯我就替你出头,把这场官司打赢它!看他往后拿什么脸见人!”老爸这么一说,倒把几个眼泪兮兮的人全逗笑了。连英子也在泪脸上展开笑颜,把年轻时的美丽单纯泄露无余。

后来,话越谈越投机,气氛也轻松多了,好像一场风雨已经过去,天空复又重现彩虹。到了告辞的时候,英子和她爹娘把我们恭送到门口,英子一口一声:“吴伯伯慢走!”“吴伯伯走好!”一股暖流袭上心来,我一阵炫目,感觉这个世界真是不可思议的温暖和美好。

十一

从王县长家出来,老爸脸上渐渐又冷凝起来,刚才那谈笑风生的神色好像被风吹走了。我自然知道老爸心里又想起谁放不下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话,索性人情做到底,招辆出租车扶了老爸坐上去,吩咐司机直往广福寺奔。

车开到山脚停下,司机得了车费调转车头如箭而去,我这才记起,通往山顶的广福寺还要爬一百多级石台阶。

“要不我背你。”我抬头望了望台阶,觉得让老爸自己爬上去不太现实。

“不不,我自己爬,你搀着我吧。”老爸一边说,一边就抬脚跨上去。

一级、两级、三级……老爸开始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这怎么行,还是我背你。”我不由分说蹲下去,把老爸扯到我背上。

一级、两级、三级……我也不行,腿脚软得不听使唤,不时打个绊子,老爸拍我肩膀说:“放下放下,可别摔下去了,你怎么背得起我?”

“爸,我们还是回去吧,看样子我们两人没本事爬上去呢。”我见老爸累得不行,打起了退堂鼓。

“不不,我要去,我——要——去。”老爸喘着说,“让我慢慢爬上去。”

“要不我去把赵明叫下来见你?”我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法子。

“不、不。”老爸嗔看我一眼,扯住我的衣襟说,“哪、哪有这种礼?这该我、我去求赵明下山,怎么能把人家叫下来?小风,你真、真不懂事。”

我叹了口气,无话可说。有什么好说呢?老爸就是这么个迂腐的老书生啊!平日把女婿当儿子一样看待,可一旦有什么事,却又本能地退到界外,耿介地要执着宾主之礼,这就是我谦谦君子的可怜老爸啊。

在此艰难时刻,正巧有个化缘回寺的小和尚从山下拾级而上,我也顾不上冒昧,赶忙央求他把老爸背上山。小师父淡淡一笑,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就蹲下身子去了。

到得山顶,我向小师父通报来意,正说话间,赵明就和一位叫祖云的法师从禅房走出来。他一见我和老爸,愕然问:“爸,你、你们怎么来了?”

老爸还喘着粗气,喉结里的话半天挤不出来,祖云法师赶紧扶了老爸进禅房:“老施主,先歇歇吧。”我跟着进房,见赵明走在我旁边,嗔看他一眼道:“爸怕你一时想不开出家呢,急得不行,来求你还俗。”

“这……”赵明愣了一会说,“唷,爸,你想到哪去了?我、我怎么至于……嘿!我真该死,怎么就忘了打个电话跟家里招呼一声呢?那天晚上,我实在难受得很,就想来和祖云师父谈谈天,谁知夜里竟病了,发起高烧来。祖云法师就替我向单位请了假,硬留我在寺里静养几天,不想就让爸悬上这份心了?我真该死了,累老爸爬上山一趟……”赵明歉疚地站在房里解释,祖云法师已经端上茶来了。

“小赵啊,这我就放心了。孩子,你没事,我比得着什么都高兴啊!”老爸一把攥着赵明的手,倒像受了委屈得着抚慰的孩子,眼泪泉水似的渗出眼角。

“爸,你尽管放心——”赵明自己扯张板凳在老爸面前坐下来,“我想得通,就算小比真要闹到和我离婚去嫁给王金贵,我心里仍然会像以前一样爱她。爸,这就好比小雅大哥,他违拗你的意愿去做了美国人,你老人家虽然生他的气,可心里对他的爱不会减少一丝一毫。不信你问祖云师父吧,刚才我们都还谈论着来。这爹娘夫妻兄弟朋友之间的爱,若是把自私占有的心除去了,那才真正是温暖人间的大光明……”

祖云法师见赵明抬头把目光移到他脸上,连忙躬了身子双手合在胸前含笑念佛:“老施主实可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赵老师果真心性正大光明……”

“呜呜呜——”老爸没等祖云法师说完,忍不住竟哭出了声,他紧紧攥着赵明的手,不住地颤栗,“孩子,我、我一生的失败,就、就是没养下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儿子。我、我抱恨终生啊!呜呜呜……”老爸孩子般地呜咽起来。

“爸、爸爸——”赵明泪如雨下站起来,“我是个没爹的苦孩子,你老人家要是不嫌弃,我就拜在你膝下做个干儿子吧。往后就算小比真和我离婚了,我们爷俩的缘分也永远不会断绝。”说着,他就跪了下去,磕头行礼。

“小赋!”老爸猛然站起来,喊了一声,一把拉起赵明抱在怀里哭喊,“我的好儿子!”

这天中午,祖云法师留下我们在寺里用斋饭,一桌子素菜做得很是清爽,老爸愕愕地坐着,连筷子也没拿,大家好歹劝说,他才勉强喝了小半碗汤。

用过斋饭,我和老爸要下山回家。老爸是赵明背下山去的,正好有辆的士送香客过来,我们就坐了回家。赵明请了一星期假还没满,祖云法师又强留他把剩下的两剂中药喝完了再下山,老爸也就坚持让他回寺去把病彻底养好。

出租车一溜烟把我们送到家门口,妈妈正急得在门前探头探脑。见了老爸,她像久别了半辈子,眼泪汪汪奔过来搀扶他,让他把半个身子靠在她身上。

“哟,怎么了,老头子,你、你这怎么啦?”谁知老爸进屋刚在沙发上坐下,老妈就大惊失色叫起来。

我应声扭过头一看,天啊,刚才还好好的老爸,怎么这一下眼睛就凹下去了,好像被挖出了两个坑。再定睛一看,他脸色也铁青铁青的,胸脯起伏不定,嘴唇大大张开着,而脖子上的那个喉结这回竟然懒洋洋的,好像打定主意要罢一回工!

“爸——爸爸——”

在我的尖声大叫中,楼上午睡的人全冲了下来。精卫大概没有睡觉,她抢在最前面,冲到爷爷跟前却突然定住了脚,身子一扭倒在沙发上,“哇”地哭了起来。在她的带动下,我们家里顿时哭成一片。

老妈坐在老爸身边抱着他,配合着小颂把他的衣扣解开,让小颂给他听心音。她自己也在痛哭,但却坚强镇定地抬起头,责备愕愕不知所措的小雅:“你也站着哭吗?还不快去后面老屋里把椅子搬出来!”

老妈的话提醒了小雅,他抬脚就往后房冲。我们宜兰书屋世代有规矩,凡是老先生临去世,都要在大厅里椅子上堂堂正正地坐着寿终正寝,以示一辈子心地无邪,品行端方,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好让身后子弟铭记在心,以为榜样,有本可依。

顷刻,小雅搬出那张巨大的镂空雕花黑漆銮金太师椅,端放在大厅正中间。马彩云赶忙垫好了褥子,流着泪紧紧盯着小颂。小颂弯着的腰慢慢直起来,取下听诊器往沙发上一扔,挥泪伸手托起骨瘦如柴的老爸,缓缓走向那把太师椅。

老爸被放到椅子内,似乎歇回来了一点气,胸脯起伏得平缓了些。只见他的头靠在椅背上,眼珠子转了转,找到老妈就定住了。老太太心有灵犀,扑过去行了老辈子女人对丈夫的大礼,跪在地上伏在他怀里,拉着他的手呜咽不止:“老头子啊,我对不住你啊,我、我没给你生下好儿女……”

老爸眼眶里突然泪流如注,他吃力地动了动脑袋,好像是摇了摇头。他眼珠继续转动,嘴巴张合好几下,吐出含糊的两个字:“彩云。”

老妈知道老爸要跟儿女们最后告别了,忍痛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儿媳妇。马彩云迎上去跪下哭着说:“爸,我、我对不起你,可我喜欢小颂是真心的啊,爸啊,你老人家可要原谅我……”老爸使劲点头,老妈这就明白,抹把泪转身拉起沙发上痛哭的精卫送到老爸跟前。

老爸的嘴里咕噜着:“玲、玲……”马彩云把头伏在老爸膝盖上哭泣:“爸,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说,聂玲不在了,你就把精卫交给我……爸,你放心吧,啊?我以后一定好好待精卫……”

精卫早已呜咽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突然自己止住哭,抽着鼻子说:“爷爷,我、我也对不起你啊,因为、因为我不是一个男孩子……”老爸脸上的皱皮抽搐般耸了耸,我想那一定是个生命没有力量让它成形的笑。

“小风、小雅……”老爸吐字清晰了些,大约是刚才精卫逗得他开心了。马彩云垂泪缓缓站起,拉了精卫退到一旁去。我和小雅赶紧在老爸跟前跪倒,失声痛哭。老爸张了半天嘴吃力地说:“小、小雅,你、你只比……”小雅伤心泣涕:“爸,我知道,我只比姐姐小两岁,可、可姐姐的儿子都上大学了……爸,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这个家啊!爸啊——”小雅痛心疾首嚎哭起来。

“小颂——”老爸深情地呼喊,小颂像漏风的长笛“呜——”地哭出了声。

“爸,你这是干吗?你干吗?”这时小比站在楼梯口尖声大叫,那双妩媚的大眼睛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和疑惑。她的人生正处在惊涛骇浪之中,不用说她是无暇顾及任何人的,她根本就没想到老爸会在这个时候不测啊。

“小、小比,你太……”老爸的声音已经非常微弱,我和小雅哭着站起身来,我们知道老爸已到弥留之际了。小雅和小颂赶忙跨到椅子两旁,一人一边搀扶着老爸的胳膊,帮助他端端正正坐着,坦然面对生命的最后时刻。

“爸啊,你这是干什么啊——”小比撕心裂肺哭着冲过来,一头栽倒老爸膝下,“爸,是我气死你的,是我气死你的啊!呜呜呜——爸,我求你别这样、别这样,好吗?爸,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爸啊、爸啊——”

老爸的嘴唇张合几下,可我们已经听不清他说什么了。小雅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老爸嘴上,眼泪就“扑沥扑沥”掉到老爸衣服上,像雨打芭蕉不胜萧萧。

“小兴?”小雅终于听清了老爸的话,老爸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惦记着他曾经的长媳鸠莉斯基。小雅愣了一瞬,大放悲声,“爸,我替小兴谢谢你老人家了!爸啊,小兴上个月还给我打电话,她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爸,她还说,往后还要来看你呢。爸啊——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爸,你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等着我把小兴再给你领回来?呜呜呜——”

“小赋——”突然,老爸嘴里迸出一声清脆的呼喊,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我们家没有人叫小赋啊?

我突然想起广福寺里深情的父子结义,泪如泉涌,强忍悲痛推开小雅,附嘴在老爸耳边说:“爸,你就放心吧,小赋跑不了,他永远是你的好女婿!”

老爸俨然听见了我的话,干枯的脸上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像金秋里迎着艳阳盛开的菊花。老爸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化作了一颗母珠,总算把四散的小珠紧紧吸住在自己身旁了。他无法知道他的笑容冷却之后,小珠会不会依然朝着各自的方向滚散开去,但是,他真的是尽力而为了。

“书香门第”最后的先生,就这样端坐在太师椅上去世了,给我们后人留下一幅死生如一、俯仰无愧的正大仙容。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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