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杀

2014-07-25 19:08梁鼐
长城 2014年4期
关键词:儿子

梁鼐

1

老乌米在没遇到黑嘴子之前,就像一条蛇游荡在满是鱼的海里,孤独愁闷,无所适从。“鱼”是密密麻麻,肩膀挨肩膀,屁股碰屁股的城里人,“海”是钢筋铁骨水泥皮肤的城市。

老乌米今年六十四岁,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在六十四岁之前,他的生活轨迹就像一条直线,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山沟沟,住在三间低矮的砖土房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果不出意外,终老之后也会像他的爹、他的爷、他的太爷,葬在黄土梁上,进而消失在一抔黄土之下。但是这一切随着儿子的日益发达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变成了一条抛物线,他从三间砖土房被狠狠地抛向空中,然后落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是做梦也没到过的地方。

老乌米现在住在城里一个高档小区里,跃层别墅,八个居室,装修得金碧辉煌,常常令老乌米目眩神迷。

老乌米不适应城里的生活。他也做过巨大的抵抗,想不服从儿子的安排,依然在乡下生活。可做了局长的儿子执意让他到城里去,原因有二,一是不想背负不孝骂名,儿子当局长了,老爹在乡下土里刨食,岂不让人笑话;二是城里医疗条件好,突发急病,可以得到及时治疗,老乌米的老伴就是因为突发脑出血,等救护车来到农村又顺着蜿蜒的山路拉到城里医院,啥都晚了,老伴连奈何桥上的孟婆汤都喝过了。所以等老伴烧过“头七”,儿子就派来一辆车,不容分说地把老乌米拉到了城里。儿子事情做得不留余地,老乌米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老乌米一生的心血——老宅和二亩山地,半卖半送地给了邻居。老乌米成了过了河的卒子,回不了头啦。

老乌米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就像一个刚会走路的娃娃,瞪着惊恐的老眼,在城里开始了生活。他的眼里不再是熟悉的山野河流,老屋炊烟,而是柏油马路,高楼大厦。他的耳朵里不再是鸡鸣狗叫,猪哼牛吼,而是汽车喇叭,人声嘈杂。

刚到城里的前几个月,老乌米不愿意出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走出家门,就会迷糊。城市里像蜘蛛网一样的街道,让他彻底迷失了。这还没有什么,最让人生气的,主要是老乌米生自己的气,就是在儿子的房子里有时也会迷路。儿子的房子就像一个迷宫,房间太多了,左一个,右一个,现代化的装修材料常常又具有迷惑性,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虚实。有一天夜里,老乌米起来小解,方便完一回过身就有些转向。月光透过宽阔的窗户射进来,如水银泻地。老乌米感伤了一下,想起悠悠往事,以往在这样好的月夜里,他会睡不着,一定要起来做些活,什么季节干什么,春季在院子里收拾耕具,夏季去田里锄地,秋季打场,冬季编炕席,有时老伴也相跟着,两人一边唠些家常一边干活,可现在……老乌米抹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眼睛就迷离了,悲伤地走到一间屋门前,推开屋门索索地摸到床脱鞋上床就睡着了。梦里见到了老伴,和老伴在月光里说了一夜的话,拉着老伴的手,就感觉老伴的手怎么这么细嫩呢,让一个衰老的男人有种恍若隔世的冲动。惊醒,此时天色刚刚放亮,环顾四周,魂好悬没吓出来,原来自己躺在儿子的床上,儿媳在床的另一侧正在酣睡,刚才拉的是儿媳的手。幸亏儿子昨夜未回,儿媳自己一人睡在阔大的仿明清的楠木床上,睡得沉,娇嫩的小手被老乌米老树皮一样的大手包裹着竟毫无发觉。老乌米屏住呼吸,深秋时节,冷汗淋淋,蹑手蹑脚地退出来,逃回自己的房间。进了房间,倚住门,顺门缝又向外看看,确认无人,这才举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力气下得大,感觉腮帮子瞬间肿了起来。

老乌米提出要搬出去住,儿子不同意,原因是老乌米不会使用炉具灶具,做不了饭。这是事实,有一次儿子儿媳半夜才回,老乌米就饿了一晚上。儿媳也不同意,她拉着老乌米的胳膊:“怎么了,爸,是不是我们照顾不周,生我们的气了?”老乌米急忙闪避,老脸上晚霞飞舞,不敢再提搬出去的话。只是他也采取了措施,在自己房间的门上做了标记,再也不敢走错了。他在白纸上画了一棵乌米,贴在门上。乌米是不成熟的高粱穗子,里面是黑的棒棒。秋季的原野上乌米像真高粱一样昂首挺立,有经验的农民会一眼认出它,并及时把它清除。老乌米就是因为眼毒手快,是清除乌米的好手,所以人们叫他老乌米,反而没人叫他的真实姓名了。

迷路不怕,走一遍不行,走两遍,走两遍不行,走十遍,再笨的牛也会回到圈里。只是费点儿时间慢慢熟悉呗。现在老乌米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时间就像棉花糖一样把他一层层缠裹着。在无边际的时间里,老乌米孤独了。白天儿子儿媳上班,家里就他一个人,陪伴他的是二百多平的房子。晚上孙子放学回来,本想让孙子绕膝取乐,但上贵族学校的孙子还没学会贵族的气质,倒是先把贵族的派头学会了,对老乌米冷冷淡淡的,偶尔说句话,嘴里还掺杂着一些英文。在老乌米看来,那些英文简直就是鸟语。在老乌米的记忆中,会说鸟语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年以前,下放到村里小学的知青“小分头”就会说鸟语。如同野葡萄一样的鸟语从他嘴里一串一串吐出来,老乌米头就大了,嗡嗡响,像有一万只苍蝇在那里飞舞。老婆子却正好相反,不知她脑子里哪根神经搭错了,就是喜欢鸟语。一听“小分头”说鸟语,眼睛就直了。那时的老婆还年轻,也是腰肢柔软,眼波荡漾,前凸后翘,勾人呀——每当回忆到这儿,老乌米就戛然而止了,如同一个蛮横的指挥家,面对一群呼之欲出、跃跃欲试的乐手,果断地做出休止符,然后把门重重一关,绝尘而去。

2

这种糟糕的生活状况直到有一天遇到了另一条“蛇”——黑嘴子,才彻底改变。黑嘴子长得也像蛇,一米八的个子,极瘦,还有些弯,三角形的脑袋上面稀疏地长着些黄毛,眼睛小,仿佛用细竹篾拉成的。

老乌米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黑嘴子。黑嘴子和他本是一个村的,二十年前因为和邻居三狗打架,白天因为身体单薄,被三狗摁在身下一顿好打,夜里气恼背地里用砖头把三狗的头敲破了。三狗登时倒地,没了气息。黑嘴子慌了,连夜逃跑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村里人再也没有见到他。

见到黑嘴子也是偶然,那天,儿媳临走,让老乌米在家等着一个来收购烟酒的人,把地下室里多余的烟酒卖掉。早上八点多,老乌米就在地下室门口等,等了一个多小时,正等得不耐烦,就见一个人推着倒骑驴慢慢走来,边走边打量他。到了近前,那人说:“是局长家卖烟酒吗?”老乌米说了是,才看清了来人,因为黑嘴子极具个性的长相,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黑嘴子吗?”语调中惊喜交加,说着就要上前拉黑嘴子的手。黑嘴子把手背到身后,脸扭到一旁:“你认错了吧?”激动的老乌米顾不了许多了,那种兴奋仿佛是地下工作者找到失散多年的组织、遇见同志的兴奋。他上去一拍黑嘴子的肩膀:“你个臭卵儿,扒了皮我认识你骨头。”黑嘴子越发惊恐,把倒骑驴迅速掉头,推着就跑。老乌米愣在当地,暗自思忖,世间真有长相如此相像的人?难道自己真的认错了?但他马上又醒悟了,冲着黑嘴子弯曲的背影喊了一声:“三狗没死,狗头在脖子上长得好好的呢。”黑嘴子猛地回过头,推着倒骑驴跑回来,直视着老乌米:“真的吗?”“真的,你就是把三狗打懵了,第二天他就下地做活了,干了活,还吃了两大碗饭,啥事儿没有。”“那公安到咱村抓我了吗?”“公安才不扯那闲淡呢,再说,三狗也没告官。”黑嘴子怔了怔,然后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呜呜哭起来,边哭边含混不清地倾诉,情动至极,哭声大得震天,惹得来往的人都向这里看。老乌米也感觉心酸,上前摩挲着黑嘴子的头。哭了一阵,黑嘴子站起身问:“那我老婆桂芹、儿子铁蛋呢?”老乌米回答:“你跑了,桂芹守了一年多,日子过得艰难,就带着铁蛋改嫁了。”“嫁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反正挺远的,听说坐火车坐汽车得走好几天。”黑嘴子的身体像是提线的木偶断了线,又委顿在地上,脑袋夹在裆里,牙齿打战,双肩耸动。老乌米也是唏嘘感叹。这时,黑嘴子的手机响了,黑嘴子抹了一把眼睛,接听电话。电话中的人声色俱厉地训斥黑嘴子为什么还不回去。黑嘴子腰弯下来,声音变得细弱,连说了好几声“马上回去”。收了线,黑嘴子讪讪地对老乌米说:“狗娘养的老板,天天催。”

老乌米帮着黑嘴子把成箱的烟酒装到倒骑驴上,捆绑好。黑嘴子从兜里摸出一盒烟,自己抽一支,又抽出一支递给老乌米,两人把烟点燃,抽了几口,看烟圈慢慢散去。黑嘴子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老哥,总算遇到老乡了,这些年,我不敢回村,更怕碰见村里人,这回好了,我啥也不怕了,我也不怕公安了,以前我见到公安就哆嗦。”老乌米说:“都怨三狗,脑壳也太软了,一砖头就趴下了。”“我当时确实摸他鼻子了,狗日的,只出气不进气,我以为完蛋了呢。”顿了一顿,黑嘴子说,“老哥,你就住在这儿吗?”老乌米点点头。黑嘴子说:“今天就这样吧,哪天得闲,我来看你。”老乌米握着他的手摇着:“一定要来呀!”黑嘴子用力地捏捏老乌米的手指,然后,屈腿弓腰,推着倒骑驴晃晃悠悠地走了。

老乌米屈指一算,黑嘴子属马,比自己小一岁,可看上去,比自己大五岁还不止。他想起两人当年一起赶集的情景,那时冬闲,他上集卖炕席,黑嘴子卖烟丝。两人的摊子挨着,一边卖货,一边闲聊。两人一起去一起回,累了就在路边坐下,躺在老乌米的炕席上抽黑嘴子的烟丝。老乌米还真切地记得,有一回,黑嘴子的生意顺当,烟丝很快卖光,价钱也好,黑嘴子请老乌米去羊汤馆吃了一碗羊汤,喝了一壶烧酒。寒冬腊月,大雪纷飞,老乌米浑身颤抖如筛糠,羊汤烧酒一下肚,顿时在胃里燃烧起来,浑身暖和。那是老乌米这辈子喝得最好的羊汤烧酒。后来,老乌米也想请黑嘴子吃羊汤喝烧酒,一是炕席卖得不好,二是日子过得实在紧巴,每分钱都被派上了用场。老乌米想到这儿,眼眶有些湿润,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先请黑嘴子好好吃一顿。现在的老乌米完全有能力请黑嘴子吃羊汤喝烧酒,甚至吃更好的东西。

3

老乌米想见黑嘴子的迫切心情和黑嘴子想见老乌米的迫切心情是一样的,这话虽然有点儿绕,但事实是两天之后,黑嘴子就登门找到老乌米。四手相握,默默无语两眼泪,顾不上多说话,老乌米就把黑嘴子领到家附近的一个饭店里。

落座,服务员把菜单递给老乌米,老乌米不接菜单:“挑最好的菜来四个,挑最好的酒上一瓶。”黑嘴子张口想阻止,被老乌米伸手拦住了。然后,老乌米就看黑嘴子,从黑嘴子核桃皮似的老脸上仿佛能看出背井离乡这么多年所经历的艰辛与坎坷,酸咸与苦涩。黑嘴子也看老乌米,仿佛能从老乌米地垄沟一样的老脸上看到故乡的山山水水,老老少少。四目相对,目光逐渐变得温润,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老乌米的眼泪含义是复杂的,既有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又有久旱逢甘霖,终于找到同类的喜悦。黑嘴子的眼泪也是复杂的,既有平冤昭雪的感慨,也有喜见同乡的兴奋。两双眼睛像是粘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直到眼泪艰难地通过脸上的沟壑流到下巴上,才互相提醒,彼此擦拭着。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又有些不好意思,那感觉就像时下的年轻人谈恋爱,外人看着傻,两人却是真心实意的。

不一会儿,酒菜端上来了。老乌米拿起酒瓶要给黑嘴子倒,黑嘴子忙用手捂住杯口。老乌米问:“怎么了,不喝酒了?我记得以前咱俩喝酒是对瓶吹,你一瓶我一瓶。”黑嘴子用手捂一下胸口,想说什么又没说,把堵着杯口的手挪开。老乌米笑了一笑,浓醇的酒如线似的倒进黑嘴子的杯里。然后,老乌米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是好酒,酒香像一个调皮的娃娃在两人之间蹦跳。

两杯酒下肚,两个人的脸皮都红了,像两个老树桩上安了两盏红灯。黑嘴子想的还是家乡的人和事儿,就问:“村长换了吗?”老乌米回答:“换了,前几年他私自卖地,犯错误进去了,现在还蹲着笆篱子呢。”黑嘴子:“狗日的,还欠我三斤烟丝钱呢。”老乌米:“爱占小便宜,到底吃了大亏。”黑嘴子又伤感地问:“我爹娘坟上的草都长成树了吧?”老乌米说:“没有,我年年给我爹娘烧纸的时候捎带着也给你爹娘烧纸,坟上的柴草一年割一遍,没事儿。”黑嘴子把嘴瘪进去,眼泪又下来了,双腿从椅子上滑下来,要给老乌米跪下。老乌米慌忙制止:“你这是干什么?咱老哥俩的感情,我尽一下心不应该吗?”黑嘴子重新坐稳,给老乌米恭恭敬敬地倒上一杯酒:“哥,我敬你一杯。”一饮而尽。老乌米也干了杯中酒。

老乌米惦记着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黑嘴子说:“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呀,刚跑出来那年,我被骗进一个黑煤窑,光干活,不给钱,饭还不管饱,后来得病了,他们不给治,眼看我要咽气,把我抬出来,扔到野外,幸亏我命大,被一伙旅游的大学生发现给救了。活过来以后,我为了吃饱饭,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建筑工,捡破烂,掏下水道,什么地方我都住过,我住过桥洞,睡过草丛,躺过大街,后来给现在这个老板收烟酒,工作稳定了,攒了些钱,租了一间房。”

老乌米默默握住黑嘴子的手,那手像被锉刀锉过,飞边卷页的。

一瓶酒很快就见了底。老乌米结了账,两人相扶着走出饭店。老乌米提议去黑嘴子的家看看。黑嘴子满口应承,前边带路,老乌米后面跟着,两人一路歪斜,像两只刚学会走路的鸭子。老乌米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天上的大燕都是并着排的飞,原来是为了壮胆呀。以前老乌米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就感觉像一只老鼠瑟瑟缩缩偷偷摸摸,现在有了黑嘴子的陪伴,在酒意的催促下,就感觉豪气干云理直气壮了。城市算什么,老乌米照样走在上面,用一辈子在地垄沟里走的双脚在柏油路上踢踢踏踏地走。

两人走过豪华的酒店、宾馆、商业街、大超市、植物园,老乌米和黑嘴子在这些地方丝毫没有停留,因为这些地方和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两人走了很长时间,最后走到郊区,钻进一间低矮的平房里。黑嘴子打开门,站在门边,让出空隙:“哥,到了,这就是我家。”老乌米感觉黑嘴子打开的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洞,因为里面太暗了,阳光都被挡在了外面。阳光照在站在门边的黑嘴子的脸上,泛起一片红光。

黑嘴子就是这时倒下去的,他像一条绳子,慢慢顺着门滑了下去,手捂着胸口,脸上肌肉变形,嘴里发出疼痛至极的咝咝声。他全身佝偻缩成一团,窝在门脚。老乌米吓坏了,酒全醒了,一个前扑趴到他跟前,扶着他的头问:“兄弟你咋的了?兄弟你咋的了?”黑嘴子说不出话,脸色变得越发青紫,筋都鼓起来了,似要爆裂。他的手紧紧地贴着胸口,做抓挠状。老乌米毕竟年岁大,见过阵仗,知道他是心脏病犯了,连忙问药在哪儿。黑嘴子说不出话,却用眼睛看着裤兜。老乌米赶紧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个紫色的小药瓶,拧开盖,倒出几粒药,放进黑嘴子舌头根子底下。少顷,黑嘴子的脸色慢慢红润了,还过魂来,挣扎着要站起来。老乌米把他扶到屋里几块木板搭成的床上,让他平躺着。老乌米慢慢适应屋里的黑暗,四处撒目,找到一个断柄的暖壶,一个豁了嘴的玻璃杯,给黑嘴子倒了一杯水放到床边。黑嘴子慢慢睁开眼睛。老乌米说:“兄弟,你可吓死我了。”黑嘴子说:“我有心脏病,不能喝酒。”老乌米:“这事儿怨哥,你明说不就行了。”黑嘴子:“见到老哥,高兴,喝死也值了。”

整个下午,老乌米都在黑嘴子的屋里忙,帮他收拾窗户,清扫地面,修理家什。直到太阳掉到楼房后面,黑嘴子的屋子彻底掉进黑暗中,他才离开黑嘴子家。

4

一整夜老乌米都没有睡踏实,辗转反侧,像烙饼。第二天天麻麻亮,他就起身来到黑嘴子的家,没想到一把铁锁锁住门,黑嘴子不在家。老乌米就在外面等。一直等到中午,黑嘴子才骑着倒骑驴回来。见到老乌米,他从车上轻快地跳下来,看样子好了许多。

黑嘴子把老乌米让进屋里。“昨天多亏老哥,要不我今天都到阎王爷那里报过到了。”老乌米嘱咐:“有这个毛病可一定要好好保养,别累着。”黑嘴子说:“不干活吃不上饭呀,不像老哥你,养了一个好儿子。”老乌米:“也是碰巧,没想到真出息了。”黑嘴子思忖了一下,郑重地说:“老哥,托付你一件事呗!”老乌米:“有啥事儿你说?”“老哥,我要是死了,你可得把我弄回去,埋在黄土梁上,我得给我爹娘顶脚。我没有亲人,哥,你就是我亲哥了。”说着,眼睛里泪光闪烁。老乌米忙说:“净瞎说,好日子才刚开头,不能说丧气话。”黑嘴子:“哥,你得亲口答应我才行。”老乌米:“行,我答应你。”黑嘴子抹了一下眼睛:“那好了,不说了,哥,我下午带你出去转一转,你来城里还没有好好逛吧?”老乌米:“没有,没头苍蝇似的,哪儿也找不到。”

于是,这个下午,老乌米坐在黑嘴子的倒骑驴上,徜徉在城市里。阳光晃眼。本来,老乌米担心黑嘴子的身体,不想让他骑车,可黑嘴子执意要求拉着老乌米。老乌米只得遵从,舒服地坐在车厢里。黑嘴子的车看似笨重,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却灵活至极,像一条蛇优哉游哉。

黑嘴子虽然在城市的最底层,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他是不陌生的。他熟悉城市里各种现代化的设施。他把老乌米领进大型超市,他教老乌米如何存包,如何使用手推车,如何选购商品,如何结账;他把老乌米领进动物园,看各种千奇百怪的动物,看又像狮子又像老虎的狮虎兽,看大腿般粗壮的蟒蛇,看会嗑瓜籽的小猴。这个时候,黑嘴子像个家长,而老乌米则像一个小孩子,对一切都充满着新鲜和好奇。

天色向晚,黑嘴子把老乌米领到公园里的一棵槐树前。这棵槐树有些年头了,树干斑斑驳驳,树冠郁郁苍苍,在公园里静默地站着,如同一个老者,一个智者。黑嘴子用手亲切地拍了拍它,对老乌米说:“老哥,你知道吗,这就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的朋友。”老乌米笑了:“不就是一棵树吗?”黑嘴子说:“在这个城市里,我无依无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每当我遇到什么难事,每当我想念家乡,想念亲人,我就来到这里,和它说一说。和它一说,我就轻松了。”老乌米默默地注视着老槐树,肃然起敬。黑嘴子又说:“那天遇见你,听你说了村子里的事儿,我跑到这里,哭了足足一个下午,哭到月亮都升起来了,哭干了眼泪,哭得我身子都飘了。”一阵风刮过,老槐树抖了抖身子,抖落一地异乡人的孤独和寂寞。老乌米心里升腾起悲凉。他握紧黑嘴子的手:“兄弟,以后有话和哥说。”黑嘴子高兴地点点头。

两人离开时,黑嘴子紧紧搂着老槐树,絮语叨叨。老乌米问他说什么,黑嘴子说是和老槐树告别。

到了晚饭时间,黑嘴子本来想请老乌米吃这个城市的特色小吃,但他的手机响了,老板催他去干一趟活。黑嘴子满脸歉意。老乌米不以为意,让他快去,心里却打定一个主意。

这天深夜,老乌米坐在沙发上一直等到儿子回来。儿子的身上沾着酒气,疲倦地坐下。他发现了坐在沙发深处的老乌米。“爸,还没睡?”老乌米说:“等你。”“有事儿吗?”“咱村的黑嘴子,你认识吗?”儿子摇摇头。也难怪儿子不认识,他很小就离家在外念书了,家乡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出生地和符号。“他是我的老哥们儿,前几天遇上的,他身体不好,现在的工作累人,看你能不能在你们局里给他找一个轻松些的活儿?”“就这件事儿吗?”老乌米点点头。儿子掏出手机,给秘书打电话。打了电话,儿子对老乌米说:“让他明天到局收发室上班吧!”老乌米有些佩服地看着这个儿子,不知自己哪辈子积的德,生了这么个好儿子。儿子相貌上和他截然不同,他枯瘦矮小,刀条脸,窄脑门儿,儿子身形颀长,圆脸,脑门像北京大街一样宽阔。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他的儿子,只管他一个人叫爹。很多年以来,老乌米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5

黑嘴子就这样当上了局里的收发员,工作轻松得简直难以想象,每天早晨用上十分钟的时间分发一下报纸和信件,剩下的就是端着茶杯喝茶水,一杯一杯地喝,一次一次地去光可鉴人的卫生间撒尿。下午,他就去陪老乌米,有时聊天,更多的时候是在城市里逛。因为有了黑嘴子的指引,老乌米渐渐熟悉了城市生活,对城市陌生的感觉像坚冰一样慢慢融化,一开始是一线细流,后来是一股清泉,最后变成了快活的小溪。黑嘴子功不可没,他就像是一个高明的媒人,把两个看似不可能,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捏到了一起。

老乌米对城市有了好感,甚至对城市里的女人也有了好感。

张冬妮这个名字不像是中国人的名字,这是老乌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想法。那天,老乌米和黑嘴子参观植物园回来,一进家门,一个五十多岁,身体微胖,皮肤白皙的女人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老乌米愣住了,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慌忙退出来。儿媳从房间里走出来:“这是咱家新请的阿姨。”女人说,她姓张,叫张冬妮。老乌米还愣着,不知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动作。张冬妮热情地把老乌米拉进来,然后蹲下身子,不由分说地脱掉老乌米的鞋,又给他换上拖鞋。这些动作,她做得那样轻松自然。老乌米看到她的脖子布满褶皱,耳朵后搭着一绺白发,那一刻,老乌米心中突然有了心疼和怜惜的感觉。

后来熟悉了,老乌米才知道张冬妮这个名字的由来。张冬妮的父亲年轻时特别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他不喜欢英雄的保尔,而是喜欢漂亮的冬妮娅,于是就给女儿起了张冬妮这个名字,希望女儿能跟冬妮娅借点儿光,幸福地过一辈子。张冬妮的生活轨迹与父亲的初衷相去甚远,真是白瞎了这么个好名字。或许她不应该叫张冬妮,她应该叫张祥林,因为她的生活和苏联的冬妮娅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倒是和中国的祥林嫂有些相似。她二十三岁上处了个对象,两人情投意合,本来已经谈婚论嫁,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可是那个男的参加高考去了大学,就把她甩了。她不愿意打掉孩子,就找了个大她十岁,能够接受她和孩子的男人匆忙出嫁。她三十五岁上,丈夫车祸去世,四十岁下岗,为了养活儿子,什么活儿都做过,什么苦都吃过——说这些,她语气平静,目光淡定,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老乌米那股心疼和怜惜的感觉又冉冉升起,就想抚抚她的头发,把她揽在怀里。以前老乌米看城市里的女人都是高高在上,花枝招展,没想到城里的女人也是女人,也不都是甜,也有苦和酸。

老乌米对女人本来不敢再想,六十好几的人了,给个女人又能咋样。可他对张冬妮总有那么一股蠢蠢欲动、抓耳挠腮的感觉。张冬妮似乎对老乌米也有好感,像老伴一样关心老乌米,甚至比老伴还细腻,主动和老乌米说话,说自己的喜怒哀乐,也听他说乡间的陈芝麻烂谷子。最出格的一次是竟然在老乌米洗澡的时候闯了进去。

那天,家里只有老乌米和张冬妮。老乌米在淋浴间洗澡,雾气缭绕中,听到背后有响动,回过身看,原来张冬妮站在背后,瞪着两只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也是雾气缭绕。老乌米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转过身,用手捂住下体。张冬妮说:“大哥,咱这个岁数有什么害羞的,来,我帮你搓搓背。”老乌米在六十度的热水中竟然打起颤来,赤裸的身体除了老伴第一次暴露在另一个女人的目光之下。

后来,老乌米回想当时,自己竟然没有回绝张冬妮,任凭张冬妮给光屁股的自己搓了后背。他不敢回身,紧紧捂住下体,最后,当张冬妮肥润温暖的手缓缓而有力地掠过老乌米干瘦的后背,老乌米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也许儿子和儿媳有意撮合自己和张冬妮。因为这之后不久,儿子就对他说:“爸,这个张阿姨怎么样?”老乌米说:“挺好的。”儿子:“那就让她当我后妈吧,照顾你的生活,我们也放心。”老乌米脸红了,半天才说:“怕人家不乐意吧,我比她大十几岁呢?”儿子说:“张阿姨早就点头了,忙完这阵子,我就把你们的事儿办了。”老乌米嘴里说不急不急,心里却乐得开了花。他想起乡下人常说的一句话,多大岁数的男人娶媳妇也高兴。

6

如果生活一直这样发展下去多好,我们可以轻松地预见他们的未来:老乌米会和张冬妮结为夫妇,谱写黄昏恋的佳话,老乌米会和黑嘴子成为相交至死的朋友,友情会越来越深,如果一个先走一步,另一个一定会哭得茶饭不思,死去活来。

可生活就像一条表面平静的河,有险滩,有暗礁,一不小心就会撞个头破血流,船毁人亡。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老乌米正在家里和张冬妮说话,说起他当年打乌米的趣事,那时队里举行打乌米比赛,老乌米打的乌米最多,实际他也有认错的时候,把高粱当成乌米掐下来,可队长不会仔细看,认定他不会错,所以每次都是他得第一。张冬妮笑得前仰后合。正说着,儿子走进来,满脸含泪,直直地看着老乌米。张冬妮发现事情不对,赶紧躲了起来。儿子说:“爸,是真的吗?”老乌米被问愣了:“什么是真的吗?”儿子紧咬双唇,下了好大决心,终于问:“我是你亲生的吗?”这句话就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板,一下子把老乌米压住了。老乌米的世界黑了下来。本来他是站着的,听了这话,他一下子坐在了沙发上,如果有个洞,他会一下子钻进去。他这些年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儿子不用等他回答,看老乌米的样子就一切都明白了。他转过身去,跌跌撞撞地走进自己的卧室,砰地一声关上门,随后房间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仿佛狼嚎。

儿媳回来了,她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对老乌米说:“爸,你知道吗,这件事已经影响他了,他的事业正处在上升期,本来是副市长最有力的竞争者,可现在全市都知道了,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他是个野——”受过高等教育的她实在没勇气把剩下的话说完。

张冬妮也听到了,她预感到他不再是一个可靠的男人和他即将飞转直下的境遇。她无限幽怨地看了老乌米一眼,仿佛一个因为押错了庄家而输个精光的赌徒。她什么也没说,推门而去。看样子,这个苦命的女人还将继续她的苦命。

老乌米呆坐在沙发上,那种孤零零的感觉重新占据了他的身体,仿佛它从未走远,一直在远处笑眯眯地看着他。再蛮横的指挥家也不行了,他已经无法控制那些乐手,他们像妖魔鬼怪一样从他的记忆深处蹦了出来。他无法控制他的记忆了。他实在不愿去想那样一个令他耻辱的傍晚。可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不得不去想那个傍晚。

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傍晚,那个学校里会说鸟语的知青“小分头”来到老乌米家,他有着北京大街一样宽阔的额头,嘴里说着一串串鸟语,老乌米的老婆彻底迷失在了鸟语里,他解她的扣子她也没有反抗,他把手摸到她的奶上,还是没有反抗,后来想反抗,又没有了力气……彼时,老乌米正在山上修梯田,干得汗流浃背,热火朝天。

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向老乌米忏悔。老乌米又气又恨,可他深爱自己的媳妇,舍不得离开她,只得挨揍打呼噜,极力掩饰,到处跟人说自己一击中的,老婆好用。可孩子一下生,他那仿佛北京大街一样宽阔的额头让一切都昭然若揭了。那段日子是老乌米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走到哪儿都有人指着他欣赏他头上那顶比嫩黄瓜还绿的绿帽子。后来,儿子去外地念书,知道秘密的人一个个老去了,这个秘密也像被埋进了深坑里。

是谁说出这个秘密,是谁掘出这个陈旧的秘密让它晾晒在新鲜的阳光下,是谁揭了老乌米的伤疤,让老乌米血流如注。只有一种可能。

老乌米想起黑嘴子这个名字的由来。在文化大革命中,一个富农因为打扫自家房子不小心碰坏了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被批斗至死。告密的就是黑嘴子。

老乌米去找黑嘴子,他来到黑嘴子的家,黑嘴子不在家。他去公园找,在那棵老槐树下发现了黑嘴子。他正抱着老槐树,把脑袋抵在老槐树的树皮上。老乌米强压怒火:“是你吗?”老乌米多么想听到他说不是他。可黑嘴子不吱声,只是用头一下一下磕着树皮。老乌米的心向深渊里掉:“真的是你?”等了一会儿,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黑嘴子不敢看老乌米,只说:“我就跟看门的老王说了,他答应过我,保守秘密,打死也不说,可……后来我才知道老王外号叫王大嘴……”老乌米仰天一声长叹:“兄弟,你毁了我呀,我还把你当兄弟,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兄弟了。”说完,扭头就走。黑嘴子用头磕树皮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下重似一下,咚,咚,咚,磕得老槐树震颤,磕得大地震颤。老乌米没有回头,一直向前走。他后悔自己老眼昏花,愈发分不清高粱和乌米了。这个世界上叫错名字的人太多了,他也许不该叫老乌米,应该叫老瞎米。

突然声音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老乌米回过头,看见黑嘴子倒在树下,身体蜷缩成一团,手死劲儿地抠着前胸,眼睛比平时大一轮,直直地看着老乌米,眼目充血……老乌米眼里含着泪,却没有任何行动,转过头,不理黑嘴子,继续向前走。

老乌米步履沉重地走出一百米,想起黑嘴子的种种好处,想起当年两人躺在老乌米的炕席上抽黑嘴子的烟丝,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黑嘴子请他吃羊汤烧酒,想起黑嘴子奋力蹬着倒骑驴拉着他在城里串大街走小巷……老乌米再也忍不住了,折身跑回来,扶起黑嘴子,从他的兜里把药瓶拿出来,倒出药片往他嘴里放。黑嘴子牙关已经紧闭,任凭老乌米怎么使劲都掰不开了。老乌米的手抖抖索索,药片撒了一地。老乌米把黑嘴子抱在胸前,脸贴着黑嘴子的额头。黑嘴子的目光渐渐散去,身体渐渐没了热气。

老乌米大叫一声:“兄弟呀!”他泪如雨下。此时,更让他纠结于心的是,他和黑嘴子究竟是谁害了谁……

7

黑嘴子没有亲人,由儿子的局负责处理后事。火化了黑嘴子,老乌米向儿子儿媳提出,自己还是回乡下住。他实在是无颜面对他们。这次儿子和儿媳都没有提反对意见。儿子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折磨得够呛,瘦得都缩腮了。他说他会在乡下重新给老乌米买套房子。然后,儿子就离开了,他不想再看到老乌米了,起码是暂时一段时间,就像他再也不愿看到真相,因为真相太可怕了。转身离去的瞬间,儿子想起张爱玲的一句名言:人生是件华丽的睡袍,里面却长满虱子。

老乌米去跟孙子告别,孙子这回不说鸟语了,在电脑上玩游戏。老乌米问他玩的是什么游戏,他说是三国杀。老乌米若有所思,喃喃自语:三国杀,三国杀……

临行前的夜里,老乌米梦见了黑嘴子,一闭上眼睛,他就苦着脸来到床前,赶都赶不走。老乌米问:你还有什么事吗?你活着害我,死了也不让我心静。黑嘴子不说话,就是不肯走。老乌米推他,黑嘴子的手死死地抓着老乌米的床头。老乌米生气了,使劲儿掰他的手指,把他的手指都掰断了,像一截截胡萝卜……老乌米醒了,想起了黑嘴子托付的事情。再闭上眼睛,黑嘴子又来到了床前,看着老乌米。老乌米说:“兄弟,你放心吧,我会把你的骨灰带回去,给你爹娘顶脚。”这次,黑嘴子笑了,嘴咧到耳朵边,然后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黑着,老乌米悄悄起床,没有惊动儿子一家,收拾包裹,静静出门,即将出门的那一刻,他折回身到房间门上把那张画了乌米的白纸取下来塞进包里。

他来到殡仪馆,黑嘴子的骨灰存放在这里。城市里的太阳刚刚从高楼背后升起来,老乌米背起黑嘴子的骨灰,黑嘴子的骨灰存放在一个廉价的骨灰盒里。他轻轻拍拍骨灰,仿佛触摸到了黑嘴子的魂魄,低语:“兄弟,咱们回家了!”

老乌米和黑嘴子离开城市,共同踏上了回乡的路。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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