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金云翘传》中的暴力血腥场面

张悦

摘要：《金云翘传》

又名《双奇梦》，全书四卷二十回，署名青心才人编次，主要叙述王翠翘一生的坎坷经历，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中较为突出的一部作品。其中包含大量的暴力、血腥成分，作者对这些内容进行了详尽的

描绘，带给读者极大的感官冲击，这也与通常意义上才子佳人小说的清雅风格不太相符。这些残酷的行刑、虐杀场面在塑造人物、推动情节方面起到了极大的辅助作用，其形成也与独特的时代背景有着

密切关系。

关键词：《金云翘传》；血腥；暴力成分

中图分类号：I 207.4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26X（2014）02-0000-02

在明末清初众多才子佳人小说中，题为“青心才子编次”，天花藏主人作序的《金云翘传》可以算作是其中比较有特点的一部，全书以徐海起事故事为蓝本，涉及到了一个比较广泛的社会背景，再加之

复仇线索的穿插，作品中充斥了大量残暴、血腥内容，其描绘之细腻、刑罚之残酷让人不禁毛骨悚然，这似乎与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清新素雅的风格不太相符。通观众多才子佳人小说，与之类似的血腥情

节并不少见，《快心编》、《白圭志》等作品中均有涉及，但不似《金云翘传》如此集中，因此，本文试图从血腥场面分析、暴力成分消解以及成因探究等角度，对作品中反映出的这一现象进行解读。

一、暴力血腥场面分析

本文主要关注的“血腥暴力场面”涉及作品中作者花较大篇幅细致描绘出的虐杀、行刑等惨烈场面，即能够带给读者较大感官冲击的部分。名在“断肠会”的王翠翘注定一生坎坷，且痴情刚烈，作品中

多次提到她留血书与金重以及绝望求死的内容，其中大部分描绘相对简洁，一笔带过，不存在太多血腥的描绘，因此未包含在内。

通观全书，大致有八处暴力血腥场面，在此选择比较有代表性的几处，依据具体内容分为以下三类：

（一）血性自尽

第八回《王孝女甘心白刃 马秀妈计赚红颜》是翠翘第一次沦入娼门后的反抗，与第二次被薄幸买入娼家的机敏坦然相比，刚刚经历离别之苦又落入火坑的翠翘表现出了誓死抗争的守节精神与闺阁女子身

上少见的勇敢血性。面对秀妈的凌辱，她“大叫一声‘苦命翠翘，不要命了！望喉一剃刀，扑身倒地。但见：血似涌泉流出爇，尸如草萎玉山颓。翠翘横死地下，血流满屋。”[1]这一突然的举动震

惊了在场众人，大家急忙请医救治，好容易待她缓醒过来，谁知翠翘又“喊一声道：‘我那要这命！叫得一句，气满胸膛，四肢厥冷，金疮迸裂，血似涌泉，依然死去。这遭竟没气了。”[2]

前一次“血似泉涌”足见翠翘悲愤赴死的决心，这一刀割断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更多的是希望以此结束自己悲惨的命运，这份刚烈不仅仅吓呆了久经世故的老鸨，也使读者为之震惊。后一次“血

似泉涌”再次强化了翠翘对这个世界的痛恨与绝望，即便自己只剩一口气在，也绝不任人摆布，用仅存的力气向死亡再迈进一步。接连两处对翠翘自尽场面的描绘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息，挥刀刺喉、血

流满地、金创迸裂，几个在英雄传奇或历史演义小说中常见的细节，以这种极端的呈现方式将翠翘的刚烈性格与悲剧命运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残酷刑罚

全书提到了多处用刑情节，区别于风雅纯正类才子佳人作品的点到为止，作者将它们细致展现出来，其暴力程度让人咋舌。第四回王家刚刚遭难，王观与王员外受刑的场面，官差先是“王观一把拎将过

来，去了镣肘，脱得津赤条条，露出嫩藕一般的皮肤，听他施为。一应捕将绳缚定王观二足大指，紧绑庭柱上。脚跟沾地，足指朝天。又将左右手大指通臂捆定，将绳头丢过屋梁，叫声扯，二三人用力

一扯，早将王观脚跟拽得离地五寸有余。王观怎受得此刑，大叫一声死也，气绝昏死。”[3]随后又把“王员外四肢反吊朝天，面胸朝地，背上压起一块石头，压得三百六十骨节，节节皆离，八万四千

孔毛，孔孔皆汗，面如土色。”[4]拴住手足大指将人吊起与四肢反吊背压大石的酷刑想来已是惊骇不已，王家父子经历如此刑罚则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见不得父兄受苦的翠翘最终决定卖身救父，这

自然是翠翘孝心的使然，相信也与这番刑罚的残酷程度脱不了干系。

另一处是全书第九回，翠翘被秀妈和楚卿合谋坑骗，遭秀妈毒打的场面。她吩咐手下“将翠翘衣服尽剥了，连脚也去个干净。将绳子兜胸盘住，穿到两边臂膊，单缚住两个大指头，吊在梁上。离地三寸

，止容脚尖落地。”随后自己“提起皮鞭，一气就打了二三十。可怜翠翘，几曾受过恁般刑法？手是吊住的，脚下只得二指沾地。打一鞭转一转，滴溜溜转个不歇。”[5]此处用刑虽笔墨不多，但羞辱

交加，一鞭鞭打下来最终逼得翠翘妥协，同意接客。先与楚卿设计，回来后又是一番逼迫毒打，足见老鸨手段之狠毒。

除此之外，残酷刑罚的内容还包括第十四回宦夫人毒打翠翘、第十二回知府惩处马不进、甘下流和秀妈，以及第十二回宦氏惩戒家丁时生生拔掉四颗牙的场景等等，在此不多加赘述。

（三）复仇虐杀

第十八回翠翘借徐海之力发兵五千到临淄复仇，这部分内容应该是全书冲突最为强烈且血腥气息最为浓重的一个回目，沉醉于复仇快感中的翠翘表现出了异样的麻木与残忍。她先处置的是宦氏、计氏、

宦鹰、宦犬、薄幸、薄婆一干人等。将“将薄婆割下头来；薄幸一条草席卷起，如束薪一样，用绳索捆紧。两人拿定，一人举刀，从脚上直割到头，割做百余段。鲜鲜活活的一个人，立时变做一块肉泥

，看者惊得半死。”又将薄幸的尸首“拌入草料中，分开喂马。[6]”随后将宦鹰、宦犬枭了首级。计氏、宦氏分别重责三十、一百，看在束守和姥姥求情的份上留得二人一条性命。这段描写鲜血淋漓

，薄幸纵然可恶，将尸首喂马也合了他的前誓，但这一步步详尽的描绘却是令人惊悚不已。

在这之后惩处马不进、秀妈、楚卿一行人。先“将秀妈用柏油灌起，头向地，脚朝天，倒点天灯，以还当日之愿……将秀妈浇成一枝大蜡烛，底下露出头来，还是活的。将“马不进四肢用棚子棚开，挑

破皮肤，尽怞其筋，令他支节肢肢分裂，以应彼誓。……将尖刀在马不进总筋脉处割开皮肤，用钩子钩着筋头，着力扯去，马不进即时疼死。连拔三四根总筋，一声响，马不进肢体扯得粉碎。”[7]最

后“用松香煎麻皮一锅，大火融化，旁用大缸注水，将楚卿净剥衣裳，一人滚松香泼其身上，一人即以冷水浇之，候冷定带进来……楚卿被松香麻皮胶定，内里还是活的，外面却是展动不得……皮倒剥

去了一层，人还是有气的，夫人叫取了石灰水一盆，浇在楚卿身上，登时发起大泡，倏时腐烂为脓血，肉落骨枯而死。”[8]

接受如此酷刑是这些恶人的报应，翠翘历经磨难与这些人的迫害脱不了干系，这番复仇是理所应当的，读起来也是酣畅淋漓，但这段文字看下来真真令人作呕。看着点了天灯后残存生气的秀妈、剥皮挑

筋后肢体破碎的马不进、强人开剥碎尸万段的楚卿，翠翘的复仇应该算作完满结束，但此时的她早已不是那个与金重你侬我侬的大家闺秀，也不是初入娼门一心求死的烈性女子，经历了太多的折磨，翠

翘也被残酷的现实吞没，太多的痛苦凝结成的仇恨让她表现出的冷漠、残忍与嗜血性可能在她自己看来都觉得可怕。由此也不难理解，经历了如此种种后的她很难在与金重成就一份完整的姻缘，她的身

上已经沾染了太多的血迹，其中有她自己的，也有他人的。

二、作品自身对杀戮行为的消解

上文分析了作品中几处具有代表性的血腥场面，作者笔下的这些内容虽然充满残酷、暴力的色彩，但从整体突出主题、情节设计以及人物形象塑造的角度来说，是有较大强化和促进作用的。作品一方面

展现着血淋淋的酷刑、虐杀场面，另一方面又从故事情节及人物关系的角度消解着其中的血腥气息，也使读者在惊悚于杀戮情节的血腥之余，更加憎恶黑暗的社会环境，也更加同情主人公的悲惨命运。

下面试从王翠翘形象塑造的角度分析作品对杀戮行为的消解。

（一）历经磨难后以伸张正义为目的复仇

深受摧残后的嗜血杀戮纵然残忍，也是情有可原的快意恩仇，这一点应该是最容易被读者接纳的，在这一过程中翠翘的形象非但没有因此贬低，反而多了一份侠义气息。

翠翘借徐海之力惩处虐杀的是些什么人？宦氏、计氏、宦鹰、宦犬，官宦之家心狠手辣的恶主恶奴，宦氏妒忌成性、手段非常，表面上成全丈夫体面，实际上却将束生、翠翘折磨的肝肠寸断却无能为力

。计氏、宦鹰、宦犬作为她的帮手自然难辞其咎。薄婆纵容侄子薄幸将刚刚逃离虎口的翠翘再次买到妓院，薄幸还企图扣下翠翘的行李家当，这种无情小人自然是天理难容。

马不进、秀妈、楚卿更是罪大恶极，他们是将翠翘推入火坑的第一只黑手，也开启了她一生悲惨的遭遇，翠翘对他们的痛恨应该是最为强烈的，这一点从虐杀手段上也能看到。马不进将良家女子买入娼

门，秀妈多次用计软硬兼施将翠翘折磨得生不如死，楚卿更是利用翠翘的单纯骗她入了老鸨的圈套。他们手里不知坑害了多少和翠翘一样的良家女子，进行了多少次黑心交易，翠翘依据他们当初的誓言

以更为残忍的手段复仇，可以算作是为民除害。

通过上述分析也就不难理解，这些血腥刑罚之所以能够被人接受，是因为惩罚的对象是一些罪大恶极之人，正如翠翘自己说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他们既是翠翘的仇人也是善良百姓的仇人，因

此复仇行为带有正义色彩，这使得血腥杀戮得到消解。

（二）只针对个人恩怨而不殃及无辜

翠翘的复仇是极具针对性的，虽然借助徐海的兵力，但她也曾命令官兵：“此地居民俱我邻佑，毋得据探劫殺，焚屋坚滢，不如今者斩首示众。”[9]令出，“三军肃然，一境平安，免于屠毒者，皆王

夫人之德惠也。”[10]翠翘的复仇只是为了解决个人恩怨，不希望殃及无辜百姓，这一点应该是出于她善良的本性。

大兵杀到临淄，翠翘也先将原来对自己有恩的人请到中军帐，安抚了束家父子，给他家一枝令箭保全家小，并答应束生留得宦氏一条活命。后赏赐了姥姥和觉缘，感谢她们当年的帮助，在这之后才开始

雪耻报仇。先报恩后复仇的安排也能够看出翠翘心底的善，只是这份感情已经被太多的仇恨所吞没。这一系列的行为让读者感受到了这位复仇女侠身上的柔情，悲惨的命运、凶恶的仇人以及关键时刻的

侠骨柔情都在不同程度上消解了第十八回的血腥杀戮，反倒使得翠翘的形象更加丰满完整。

借助徐海兵力报仇雪恨只是翠翘的权宜之计，面对朝廷的招安，翠翘还是劝说徐海投降归顺，这其中的情感是复杂的，但可以看到作品对于雅正传统的回归，翠翘在反抗的道路上并没有走的太远，最终

还是回归到了理学正统思想上。

三、血腥场景成因探究

《金云翘传》是以累积成书的方式创作而成的，在此之前王翠翘的故事在许多笔记、话本中出现过，作者是“用才子佳人小说套以往的故事框架”[11]。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茅坤的《纪剿徐海本末》、

王世贞的《续艳异编·王翘儿》、陆人龙《型世言》第七回《胡总制巧用华棣卿 王翠翘死报徐明山》、周清原《西湖二集》卷三十四《胡少保平倭战功》以及余怀的《王翠翘传》。这几部书主要以徐海

和王翠翘的故事为主线，翠翘的形象也是在此过程中逐步完善丰富的，其中《型世言》中的内容与《金翠翘传》后一部分的内容基本相似。但无论哪部作品均未出现《金云翘传》中如此多的血腥成分以

及如此细腻的场面描绘。因此要分析《金翠翘传》中的血腥场景成因，故事流变这条线索似乎并不能提供太多的帮助，要回归作品及其产生时代本身。

上文已经从人物塑造及情节安排的角度从作品内部对血腥场面的成因进行了分析，以下分别从作者身份、时代背景、创作目的以及受众需求等方面做进一步阐释。

（一）作者身份及时代背景

对于“青心才人”的真实身份目前还没有定论，“徐文长说”、“天花才子说”均缺乏有力证据的支持，而“明末遗民”的身份得到了大多数学者的认可。从成书年代的角度来说，李致忠先生在《校后

记》中将《金云翘传》的成书时间进一步限定在了清初。综合来看《金云翘传》是一位经历了明清易代的文人在整合前人相关作品的基础上，集合自己经历及情感创作而成的才子佳人小说。

遗民身份以及经历朝代更迭异样心态共同赋予了作品浓重的悲情色彩与血腥气息，明清易代过程中的众多杀戮血腥场景是作者亲身经历过了，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般的血雨腥风在作者心中留下的伤痛是

很难消解的，由此也不难理解作品中出现的大量暴力、血腥场面的产生缘由。应该说正是这个特殊时代及作者特殊身份赋予了作品的异样审美风格。

（二）创作目的

翠翘的坎坷经历及最终结局可以看做是作者的自我救赎。本应在闺阁中享受温情的翠翘十三年中经历了两入妓院、三次从良的苦难，侍奉了马不进、楚卿、束生、薄幸、徐海、酋长及无数客人的她不愿

金重做真夫妻，她内心的无奈与绝望，正与众多经历易代的遗民心态相吻合。而作者“以辱身不辱心”的观念化解矛盾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宽慰，第二十回金重所说的“大凡女子之贞节，有以不失身为

贞节者，亦有以辱身为贞节者，盖有常有变也”[12]正是作者心态的反映。作品中描绘的明末残酷、黑暗的社会风貌也是作者悲痛、在感慨之余的反思。

除此之外，惩恶扬善、因果报应向来是古代小说创作目的之一，马不进、秀妈及楚卿的惨烈结局均符合了他们当初的誓言，翠翘的复仇也因此赋予了正义的色彩。而刘淡仙及“断肠会”等元素构成的神

话框架也是这种因果的一种体现，诸多血腥场景也就成为与之虚实相对的另一世界。

（三）受众需求

作者巧妙的构思使得《金云翘传》既具备才子佳人小说的核心元素又超远了它的传统模式，“故事套故事”的整合方式使作品更具生命力，同时也展示出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其中林林总总的人

物及诸多黑暗的社会现象自然揭示出来，这也符合了读者的阅读期待。

文中大量暴力、血腥的场面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为了迎合市民层次的审美需求。小说的娱乐性逐渐增强，如何给予读者更多的感官刺激，满足他们追逐新奇的心理是作品更好地适应市场的关键。对于看

惯了才子佳人浪漫爱情故事的读者来说，“小人作乱”的基本模式已不能激起他们的阅读兴趣。“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状况自然会造成读者的审美疲劳，这也激发了创作者的重新思考，他们为了摆

脱窠臼，不断尝试，来迎合读者不同审美需求。天花藏庶人在《快心编·凡例》中强调的“是编皆从世情上写来，件件逼真”[13]就反映着这种渴望实现突破的愿望，而其效果却很难令人满意。随着

风雅纯正類作品渐渐减少，如《金云翘传》、《快心编》等涉及世情、战争的作品出现了，它们或在原有范式上融入讲史、神怪等内容，或努力从创作思想上回归世情。

《金云翘传》就是产生在这样一个特定时期的作品，它努力开拓创新，塑造了一个个有些有肉的人物，虽然最终没有摆脱才子佳人小说大团圆的结局，但在人物形象、悲剧命运及虚实结合的创作方式上

都为后世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它的价值不容置疑。其中多次出现的暴力血腥情节，在感官上给予读者极大地刺激，这既与特定的时代背景相关，也是符合受众需求的一种尝试。总体来说，这些血腥气息

并没有影响作品的价值取向，反而使得主人公的血泪更加充盈，形象更为饱满，为作品增添了一丝侠义的气息。

参考文献：

[1]青心才人（编次） 李致忠（校点）. 金云翘传[M]. 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3.

[2]同上

[3]同上

[4]同上

[5]同上

[6]同上

[7]同上

[8]同上

[9]同上

[10]同上

[11]邱江宁.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叙事模式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12]青心才人（编次） 李致忠（校点）. 金云翘传[M]. 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 1983.

[13]天花藏主人. 快心编·凡例[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