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礼物

2014-08-26 10:41郑丽君译
剑南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路德维希保罗农场

郑丽 君译

中图分类号:I71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026X(2014)02-0000-02

保罗没能陪我,工作把他留在了巴黎。工作或者是他那漂亮的秘书,我不由自主地想。总之,我非常了解他,知道他是承受不了农场压抑的氛围的。

母亲下葬后,弟弟狄迪尔让我整理妈妈的物品,我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他说得对,这件事应该由我来做。妈妈生前总是和我那么地亲近,而父亲却从来没有掩饰过他对狄迪尔的明显偏爱。

因此我决定在农场多待两天。我完全可以这样做,自从57岁那年被解雇而提前退休后,就再没有工作的压力。

我给保罗打电话告诉他我将推迟回家。这似乎没给他造成困扰,相反,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宽慰。不过我对此只字未提,因为我能想象他一定会用他惯用的说辞来答复我“我可怜的尚塔尔,你想

太多了!”

细心折叠着妈妈的衣物,我泪水盈眶。一想到她再也不会穿这些衣服,我心都碎了。我把衣服放到纸箱中,弟媳玛丽斯认识一个慈善机构,她会负责把所有东西送过去。

接下来,狄迪尔和玛丽斯决定把阁楼也清空。阁楼曾是妈妈的领地,悲伤或疲惫时她总会躲在里边。弟弟和弟媳丝毫不愿保留妈妈多年来在那儿积攒的物品,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应该消失”,别人一定

以为是季末清仓处理呢。妈妈在阁楼里的旧箱子中留下了太多回忆,其中有我从未见过的人物照片、过时的裙子样图、封面已经退色的爱情小说,书中的页面还有裁纸刀裁剪过的痕迹。

我不忍心看着它们全部被扔进用来烧枯树叶的破桶。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促使我去挽救它们,我悄悄地把能拿出来的都塞到汽车的后备箱。保罗一定会批评我的这种怀旧思想,不过多一声批评也无所谓

了…既然事情都已经这样了!

吃晚餐的时候谈到了继承问题。我认为谈论这个话题还为时过早,但父亲一再坚持。农场属于妈妈,是从她父母那儿继承下来的。自从父亲退休后,一直是狄迪尔和玛丽斯打理农场。爸爸谈论他们的勇

气、功劳和付出的辛苦劳动,但收益微薄……

我本想把这次谈话推迟一些,但他们认为应该尽快解决所有问题。他们提醒我的生活在巴黎,我的丈夫财务状况甚佳,我自己也享有丰厚的退休金。狄迪尔和玛丽斯有两个儿子,将来可以接班,而我没

有孩子。最终,他们拿出一份合同放在我眼前,合同中写明我把房屋和地产转让给弟弟,而他则用几份小额的定期票据来补偿我,而且这些票据到期还有好几年。我累了,头脑中一片空白,我同意他们

的意见,然后在合同上签了字。

玛丽斯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陈酿,大家干杯,就像刚刚完成了一桩好买卖。而我却在想念妈妈,我相信这一刻我是唯一还记得她的人。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道别的时间很短,他们都很忙……喂牲口,拖拉机出故障了……大家没把我送到汽车旁,这也可以理解。

在进入省道前的《停车》标识牌处,我向后视镜看了最后一眼。以前每当我停在这个地方,后视镜中出现的必然是妈妈的样子,她笔直地站在小路的高处,向我挥手再见。但这都是她生病之前的事了,

而这一次,后视镜中什么也没有……我内心一阵慌乱。从此以后,在路的高处再也没有人向我挥手、祝我一路顺风,再不会有了……

回去的路上一切顺利。交通顺畅,很快我的布列塔尼和它那如十一月份天空般灰沉沉的石板屋顶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当我推开公寓的大门时正好下午一点整。奇怪的是,屋子似乎比平时少了些许活力,但一切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只是感觉以往如此温暖的客厅突然变得冰冷空旷。为了赶走内心的慌乱,我决定到车库

去取在父母的阁楼中找到的纪念物品,这需要好几个来回才能把它们全部搬回家。

东西搬完后,我点燃一支烟来稍微喘口气。吸进第一口烟后,我环顾四周寻找烟灰缸。此刻我才意识到刚到家时所感受到的空旷感并不是错觉。保罗有一次去伦敦出差带回来的一个带有英国酒吧纹章的

大烟灰缸没在茶几上,他在一次网球联赛中赢得的奖杯没在墙上的搁物架上,他一直非常珍爱的带象牙刀鞘的武士军刀也不在壁炉上方。我感觉心快要蹦出来了。

我像疯子一样从一间屋跑到另一间,打开家具、橱柜、壁橱……最后是我们卧室的衣柜。保罗带走了他所有的个人物品。保罗离开了!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丈夫不可能离开我…怎么会这样?毫无

征兆?但当我的目光落在铺得十分整齐的床中央一封醒目的信上时,我相信了。

他在信中写道他很抱歉,他并不想让我痛苦,但他爱上了别人,甚至超过了爱他自己……而且他的女朋友怀孕了……我该怎样拒绝这个他期待已久的孩子,这个我没法给他的孩子?这样一份上帝的礼物是

可遇不可求的。保罗觉得我们双方最好不要再见面,没必要互相折磨,不是吗?一切都通过他的律师来解决,律师会联系我的。

就这样,一切都说清楚了!短短几行字,三十年的共同生活被他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而我傻傻地待在原地,痛至麻木。他能如此洒脱的处理我们的分手,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我忍住眼泪,一把抓起电

话打到保罗办公室。白费力气!一个陌生的声音告诉我李欧先生在休假。我问他的秘书,对方回答她也休假了。如果说我之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存有少许怀疑,此刻却是一点儿不剩了。

我丈夫从来不喜欢跟我吵架,而这一次,他在适时的时候休假,再一次警惕地避免了跟我之间的任何摩擦。除了悲伤和嫉妒,我还感到巨大的失落感。这实在让人难以忍受,我一定是在做一个可怕的噩

梦。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生活中!没有人会在短短几天内接连失去母亲和丈夫。但我必须直面事实,这些事确实发生了。噢,至少在我身上发生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迷失在昏暗的烟雾中,像喝醉了一样在客厅中走来走去。打开电视,但电视节目索然无味,无法吸引我的注意力,几分钟后我关掉电视。

为了转变思绪,我强迫自己沏一杯茶,然后整理衣物并开始洗衣服。如果没有这些简单而机械化的动作的帮助,相信我一定会失去理智的。五点钟,我像平常一样出门买面包,然后顺道去取信。信箱中

的挂号信通知单甚至没有使我吃惊,这一定是保罗的律师邮寄的。邮局还开着门,我立刻前往。我没猜错,确实是律师的信。奇怪的是,读这封信并没有彻底击垮我,反而给我一种强心剂的感觉。

对这封信我没思考太多,我始终想象着保罗和我退休后会在普洛姆兰我出生的农场里安度晚年,现在看来命运另有安排。农场再也不属于我,保罗也是。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些年里一直是他主导我的生活

。我早已经习惯把所有决定权都交给他。妈妈总是告诉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要一丁点儿小事都依赖丈夫。那时候,她的声音里总有一丝忧伤,似乎是为她自己也为我感慨。妈妈……我好想她!

我整理着从农场带回来而如今堆放在客厅一个角落里的物品,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妈妈的余温。我分拣书籍,翻阅相册。其中有一些发黄的信,信上的墨水已经消退了一半,还有当地报纸的剪集,纸张已

经破裂。我直接坐在地毯上开始读起这些二战末期的剪报。一些文章描述德军的溃败,另外一些则讲述曾经频繁接触德军士兵的年轻女人的遭遇,她们在解放后被捕了。那个时候妈妈才刚刚十八岁,或

许这些问题与她的一个朋友相关。我觉得很奇怪,因为她从未跟我说起过。不过仔细想想,父母从不谈论那个年代。当我和弟弟还是孩子时,一旦我们说到这个问题,他们都会很快岔开,就好像这个话

题是禁忌一样。

我突然想要知道更多。在一堆报纸下面还有一些署着妈妈名字的信件,我几乎不敢触碰。然而当我瞥见一枚外国邮票时,我双手颤抖,情不自禁地将信抽出来。父亲从未在德国被俘虏,这封信不可能是

他写的。难道妈妈在认识父亲前有一个未婚夫,这个人在战争中丧生了?

读着前几行字,我有点儿羞愧,感觉自己在偷窥别人的秘密,但还是继续读了下去。信中写着:“简,我的挚爱”,妈妈应该很爱这个人才会把这些文字保存了这么多年。透过字里行间,我很快明白了妈

妈的这个爱人并不是我们当地的农民,因为尽管有几处句法错误,但整封信很文学化。我快速翻着信页寻找签名,一个简单的名字“路德维希”,一切都一目了然。妈妈曾经跟一个德国人交往过!一个

向她倾诉爱情和与她分离的绝望的德国人。我从未想过妈妈曾经历过这样一个既浪漫又悲剧的爱情故事。她一直给我以安静和稳重的印象……屈从,我突然想到了这个词!

我对妈妈逐步有了新的认识,并被她的新形象所吸引从而忘了自己的痛苦。然而,惊奇还不止这些。我通过一封分手信的草稿得知了他们凄凉故事的结局。信纸上四处发黄的斑点已经把墨水稀释了,那

是妈妈的眼泪,可想而知她要做的决定该是多么让她伤心欲绝。她写道:我的身体状况很快就能看出来,我好害怕。你想象不到那些失足于德国人的女孩们将遭遇的可怕命运。报纸上有一张玛丽翁娜的

照片,很吓人,她被殴打了。请原谅我,我没有力气再斗争下去了,我将顺从父母的愿望。马塞尔·卡尤是我父亲农场里的一个工人,他愿意娶我,也知道所有事情。我想他会给我们的孩子做个好父亲

的。亲爱的,忘了我吧……

放下信,我不知所措……马塞尔·卡尤,我的父亲! 我怎么能对这些到现在还频繁出现在我脑海中的细节忽视了这么久?当我固执地闯入房间时迅速中断的秘密谈话……当谈到他们结婚后五个月,战争

结束后六个月我的出生时,父亲笑着粗鲁地说他们“次序颠倒”了,妈妈的面孔皱紧……小时候,当我强烈地向父亲表达我的情感时,他所表现出来的厌烦……

我一直以为爸爸是个粗鲁的人,他偏爱狄迪尔是因为他是个男孩。此刻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与之完全不同的理由!

回想起过去的种种,我发现不管在工作还是私人生活中我总是为周围的男人们牺牲。我忍受一个顶头上司的专制长达数年,而他在遇到经济困难时第一时间就毫不留情地把我解雇了。我承受丈夫的冷漠

以及他跟我说话说时自然流露出的上司般的保护者的口气,就像接受宿命一样。

突然间,我的整个生命在一天之内失衡了。我感觉终于发现了真实的自我。我吃惊不已,但还是迫不及待地继续翻寻着散乱在我周围的纸张,直到发现一个旧本子,那是妈妈的日记本。

由此我知道了当年她在坎佩尔省政府里任办公室职员时是如何认识一个年轻的德国士兵的。路德维希是柏林人,哲学专业的学生,二十岁那年因战争中断学业。尽管妈妈很爱国,但还是没能抵抗住他的

魅力。然而她清楚地知道父母的信念,因此向他们隐瞒了自己的爱情……直到德军撤退、战争结束、确定自己怀孕……这个孩子,就是我!我不由自主地重复着。

读着妈妈的日记,我发现她不时修改过其中的文字。她记录下自己的想法、快乐与痛苦,并认真地标注日期。当和平重返,路德维希重新提笔给妈妈写信请求给他一次见面的机会。妈妈给他写了最后一

封信,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和我出生的事实。她不愿意辜负自己的丈夫,所以求他放弃,别再来见她。路德维希屈服了,没有再坚持。

然而他并没有忘记她。多年以后当柏林墙倒塌后,他又重新开始给她写信。他向她坦白他一直没有结婚,因为他始终生活在回忆中。他想见她。那时两国之间的交流已经变得很简单,他只等她一句话便

可立刻启程。尽管她在读这封信时激动万分,但还是禁止自己给他回信。她的生活什么也没改变,她毕竟结婚了。自此以后,很多年过去了。

妈妈在日记本中写下的最后几句话是在不久之前,在她去世前两周写的。她简单地写道:我是不是应该告诉尚塔尔关于她身世的秘密?我怕现在已经太晚……

在日记本的下一页中她写道:“我刚刚给路德维希写了信,把这件事托付给他。我把信交给了邮差,但也许他已经更换住址。时间太久了……路德维希,我唯一的爱人,你是否还在世?”。她在页脚处写

下他的地址。

我无法将目光从“贝多芬大街”这个地址上移开,在柏林某条路的某个地方住着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但就像妈妈自问的那样,他是否还活着?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深刻地体会到被丈夫抛弃的感觉。现在屋子显得太大,我告诉自己一旦离婚手续办妥,卖掉这所房子我不会有任何遗憾。这样一来,得把屋子彻底打扫一遍,我穿上一条旧牛仔裤,把

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吸尘器的隆隆声几乎快掩盖了大门门铃的声音。我很吃惊,因为没想到会有人来。事实上,我的朋友圈都是保罗的朋友,几天以来,他们是不会改变立场来看我的!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个子很高、清瘦,带着一股沉稳的高贵,年龄大概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应该说这是个很帅的男人,面容和蔼,但绝对是我不认识的人!

我心存提防,一下子想到了保罗的律师。

-“李欧女士,能跟您说几句话吗”他问道。

我很好奇,回答说可以。他略带口音,恭谦地解释道:

-我的名字叫恩斯特·托卜勒,我是受我父亲的一个好朋友路德维希的委托而来的。不过您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您母亲在去世前不久给他写过信……

我心跳加速,请他进屋。

他向我解释路德维希早已离开柏林搬到巴伐利亚居住,因此过了很长时间才收到这封信。妈妈跟他说她的病加重了,她怕去世后我会感到孤独,因为爸爸和狄迪尔对我的爱太少。她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

了他,但由他自己决定。由于他年事已高不方便旅行,所以他委托好朋友的儿子乘第一趟飞往巴黎的航班来找我……

这件事发生在一年多前。从那以后,我和保罗卖掉了公寓并宣布离婚。我见到了路德维希,后来又看望了他几次。他是个迷人而热情的人,我明白了妈妈为何那么爱他。

现在我正在打包行李,因为我要去慕尼黑了。恩斯特某天会来接我……恩斯特,过几天我就要嫁给他了……恩斯特,是妈妈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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