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阳春

2014-11-29 03:50风萧萧
海燕 2014年5期
关键词:冬梅小姑子老太

□风萧萧

九十岁的婆婆终于走了,屋里好像变得比以往空旷了许多。冬梅坐在床沿上,内心是悲伤?喜悦?寂寥?解脱?说不清楚,反正是五味杂陈。

三十年,多么漫长的煎熬,说过去真就过去了。这一刻又觉得短暂,似乎就在昨天,刚刚进了由家的门。

当年,冬梅嫁进了城市,多少人羡慕冬梅,而经历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内心清楚。幸还是不幸?不好说。天底下有几个婆婆真的把媳妇当女儿疼,又有几个媳妇把婆婆当母亲爱?

多少年了,冬梅都避免和婆婆发生冲突,以免让丈夫受夹板气。刚结婚时,婆婆一挑刺,丈夫会说,妈都六十的人了,能活几天。冬梅忍忍过去了。从内心讲,冬梅还是可怜婆婆,三十几岁守寡,孤身一人抚养丈夫和小姑子,不容易。何况同在一个屋檐下,哪有碟不碰碗,碗不碰碟的,一家人迁就一下是了。开始是一忍再忍,自己的人格江山逐渐失守,一点点消失殆尽。后来成为逆来顺受,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是罪过。三十年,像水蒸气,美好的年华一去不复返。皮肤松懈了,脸上也布满了沟壑,自己不也快成了六十岁的人了?

想想刚结婚时自己确实犯贱,为了讨得婆婆的欢心,事事争抢着干。自己身上不爽也强忍着,为家庭牛马般劳作。

婆婆飞扬跋扈,成了土皇帝,稍有不顺心就跳脚横加指责。小姑子由宝莲呢?虽然二十大几了,却好像没心没肺似的,没啥心计,背地里还常常对冬梅说,别往心里去,妈就是那样的人。刚开始,冬梅还想和婆婆辩驳,丈夫都会息事宁人地说,冬梅别说了,以后注意好了。冬梅只好把要讲的道理咽到肚里,委屈自己。一次丈夫实在看不过去了,说了母亲。婆婆坐在地上嚎啕哭了起来,说,人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看看老由家的儿子多有能耐,帮着媳妇整治自己的母亲。丈夫慌了神,百般地向母亲赔不是,才算平息了婆婆的哭闹。

至此以后,只要婆婆说冬梅,无论对与错,丈夫只能哑言,间或还要表明立场地说冬梅几句。小姑子有时戗婆婆几句,老太太才会偃旗息鼓。

夜深人静,夫妻两人关严了门,冬梅问丈夫,你到底爱不爱我?丈夫说,怎能不爱。冬梅说,爱为什么不帮着我,说句公正话我也心暖。丈夫说,你说我能不要我妈?一切都会过去的,啊?说着这些,丈夫贴近了冬梅,尽情地爱抚,云雨一番。

时间长了,冬梅知道丈夫不可能给自己挣口袋,也不在丈夫面前提要求了。

小姑子有对象了,冬梅打心眼为她高兴。小姑子天性大大咧咧,和冬梅处得还算亲密,她不叫冬梅嫂子,一口一个冬梅,倒减少了几分生疏。关键时刻还给冬梅撑腰,冬梅是甘心情愿对小姑子好。

可能是小姑子有对象了,转移了婆婆的注意力,家里暂时出现了一丝祥和。

冬梅怀孕六个多月了,身量有些笨拙,但她还要为这个家忙上忙下。她没有怨言,她是个善良贤惠的好女人,只要婆婆不诘难她,干什么都愿意。

别看婆婆对冬梅横眉冷对,毛脚女婿上门却喜笑颜开,问长问短,亲昵得什么似的。冬梅心里闪过些许的不快,只是一瞬。冬梅没有过多的奢求,过日子只要平平静静无风无浪就好。

一天,小姑子急三火四地到家,一边急忙地吃东西,一边对冬梅说,帮帮忙,把我那套藕荷色的连衣裙熨一下。

冬梅知道小姑子是急性子,二话没说,快速架起了熨衣板,插上电熨斗。因为着急手忙脚乱,加上身子不灵便,被电线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冬梅刚开始还忍受着疼痛,豆大的汗珠往下淌。不一会儿,身下一热,见红了,不自觉地大声呻吟起来。

朦胧中,冬梅听到婆婆责怪小姑子,你想赶时辰啊,让她给你熨衣服,这下好,都能看清是个男孩了,却流了。简直是作死,由家几代单传,你想让由家绝户啊。

小姑子说,我让她熨衣服,谁知道会摔跟头?

婆婆说,医生不是说,子宫抻破了,以后能不能怀孕还很难说。

小姑子嘘一口气说,哎,早知尿床就不睡觉了。

绵羊一样的丈夫发怒了,说,都这样了,你们还叨磨顶屁用,以后拿她当人待行了。

冬梅醒来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丈夫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结婚这些年冬梅第一次看到婆婆低眉顺眼脸上写满了胆怯,也许还有愧意。猛然间,冬梅似乎明白了发生的事,说,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呢?

没人回答她,床边的人好像定格了,木讷地站在那里。冬梅撕心裂肺地嚎啕了一声,背过气去。

冬梅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日光灯发出滋滋的响声,床边只有丈夫抚摸着自己的手。冬梅闭着眼睛,她的脑子里很乱,一滴泪慢慢从她的眼角溢出,滑向了耳边。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冬梅暗问自己。当初如果不是自己攀高枝,一心想进城,会迈进由家的门坎,被刁蛮的婆婆整治得丢失了人格,人不像人吗?也许这是自己的命,命里该受这些惩罚。用无依无靠来形容冬梅的境况真是太妥帖了,假如自己的娘家有点势力,也许婆家不会小瞧了自己。

婆婆是何等人?她半辈子守寡,带着一双儿女,受尽了艰辛,生活磨砺了婆婆特有的行为特征。她会看人下菜碟,投机取巧,争得最大的生存主动权和出击权,对自己的媳妇也不例外。

想起这些,冬梅想起了家,想起了镜湖镇。

镜湖镇周边方圆几百里流传着一句谚语:镜山的玉,镜湖的鱼,镜湖镇的大姑娘赛仙女。这句话一点不夸张,镜山玉是玉中上品,晶莹剔透,远近闻名,曾是进献朝廷的贡品。镜湖出产一种叫火棒槌的鱼,赤红色,盈尺长,口感细腻,味道特殊,引来无数美食家的赞誉。可惜玉与鱼已经难寻踪迹,成为美好的传闻。惟有镜湖镇的姑娘,越发的水灵漂亮,让多少小伙子日思夜想,不能入睡。

镜湖这地界很是怪异,姑娘个个如花似玉,亭亭玉立,小伙却瘦瘦弱弱麻杆般不禁风雨的样子。用老百姓的说法,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白白嫩嫩的姑娘们,不想一世与土地打交道,变成脸黑皮皱的农村妇女,眼里都瞅着城市,想找个干部、老师或工人。

美女如云的镜湖,冬梅虽不算百里挑一,也出落的身材高挑,唇红齿白,算个俊人儿。如果说冬梅有欠缺的话,是性子有些讷。这可能与她的家庭有关。冬梅的父亲是街坊里游手好闲的主,喝酒、赌博,时不时还惹点让人心跳耳热的花事。母亲有间歇性精神病,犯了病又唱又跳,有时还脱光了衣服,穿街走巷,没了正常人的羞耻。冬梅的弟弟比她小六岁。妹妹比她小八岁,刚刚十几岁,冬梅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

乡间,女子二十岁左右都会定了婆家,接着出嫁。冬梅成人后,媒人也是踏破了门坎,争着牵线搭桥。这样的家庭,冬梅怎会只顾自己,她一再找理由推托。转眼过了二十五,在农村已算是老姑娘了。十里八村但凡家庭殷实、有些品相的小伙也都有了家室,剩下些歪瓜裂枣或家里极其贫困的小伙,怎能入了冬梅的眼。

冬梅表面不急,内心也火烧火燎。七大姑八大姨也急得什么似的。姑娘这么大还留在家里,别人不知还说些啥丑话呢?亲邻们一拨一拨四处出击,介绍的对象都没打动冬梅的心。冬梅心里有自己的打算,要进城。她不比镜湖镇别的女子差,只是被家庭拖累,误了水灵灵的年华。冬梅想好了,不挑人,不挑家,只要对方是个实诚人就成。

冬梅委婉地把自己的意图传达给了亲属、邻里。确定了目标,减少了盲目性,于是乎热心的人们托朋找友在市里为冬梅寻找终身的伴侣。说真话,因为冬梅的家庭状况及岁数偏大,像样点的城里小伙不会看上她。好在冬梅说了,只要有工作,稍有点欠缺也不碍事。因为条件不苛刻,不长时间就有了消息。

隔壁姜二婶城里有个远房亲戚的邻居,家里儿子因为小儿麻痹,留下了残疾,走道一踮一踮,都三十出头了还没成家。经过牵线搭桥,俩人很快见面了。男方名叫由宝儒,穿了一身新崭崭的蓝毛料中山装,长了一张瘦削的狐狸脸,身材羸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冬梅一看心凉了半截,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年龄,家庭还那样的情形,人家不挑自己就不错了,还哪有理由挑三拣四。

没有一点甜蜜感的冬梅,和由宝儒处上了对象。

由宝儒母亲不希望儿子找那样家庭的长女。用她的话说,简直是个无底洞,帮衬不起。母亲哪能阻拦了由宝儒,三十大几的男人还能不想女人,何况冬梅长得那么带劲,做梦都想快点把她娶回家。

登门第一次,冬梅一眼看透了婆婆的抵触。婆婆对她的到来显得比较冷漠,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不时说你们农村如何如何,完全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小姑子由宝莲不管母亲不断用眼神戳她,向冬梅问长问短,充满了好奇。

经过二十几年苦生活的锤炼和磨砺,冬梅和一般女孩子的想法大相径庭。换其他女孩,谁能受了这样的不待见,早收兵回府了。冬梅却迎难而上,越是婆婆冷脸挖苦,越激起了冬梅的兴致,在心里暗暗较劲,大有不和由宝儒成亲誓不罢休的气势。三天两头进城,住在由家。婆婆摔摔打打,说些难听的话,冬梅全然不顾,照样热汤热水地伺候。冬梅想好了,将来是和由宝儒过日子,只要由宝儒铁心和自己好,其他的阻力都不是问题。冬梅逢迎着由宝儒,迁就着婆婆,有意和小姑子亲近。瞅着婆婆和小姑子不在家,极尽招法和由宝儒亲昵。于是让由宝儒尝到了腥味,大男人由宝儒才知道了人生还有如此快活的事。冬梅也有手段,由宝儒做了一次后,只让他亲近,不让他进一步深入得逞。由宝儒那受得了这个,像偷吃了鱼的猫,整天抓耳挠腮猴急得受不了。母亲看搬弄不了儿子,常哀叹说,那辈子造孽生出这尿泥玩意,八辈子没看到女人似的。

由宝儒长这么大向来顺着母亲,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憋得难受,冬梅又不让近身,他偷偷和冬梅登记了。生米成了熟饭,婆婆跳脚骂一通只能作罢。

没有婚礼,俩人草草把行李搬到了一起,算是一家人了。邻居看由家不声不响地添了人,看到由家老太说,儿子结婚怎么不热闹热闹,我们也好沾点喜气。

由老太一撇嘴说,浑身掉渣的土包子,还有脸摆喜筵,寒碜人不是?

躺在病床上,看着惨白的房屋,想着自己处心积虑的选择,冬梅的心寒透了。她想逃离这个冰冷无情的家,可是自己又哪里有出路?不管怎样自己还是脱离了农村,脱离了那个自己毫无颜面的家。这个新家自己又得到了什么?不是辛酸叠垒着辛酸吗?

冬梅刚流产,婆婆的脸上还有一丝愧怍,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阴鸷,有点躲躲闪闪。冬梅暗想,孩子流掉了自己心痛,但此事如能成为一家人从此和睦的契机,说不定因祸得福。可是没过两天,婆婆那种趾高气昂的面目恢复得像从前一样,说出的话令人心寒。背地里她对由宝儒说,天生坐不住胎的坯子,谁也怨不得,她命里福浅,不然还能生在顶风臭四十里的家庭里?

又过了两天,婆婆的影都看不到了,没心没肺的小姑子宝莲倒是隔三差五地来几次,可是根本不会伺候人,风风火火地来急匆匆地走,好像火烧了屁股。腿脚不方便的由宝儒,一边要到厂子里上班,这边还要照顾冬梅。

一天由宝儒胃疼痛难忍,豆大的汗珠子噼啪往下掉,脸色苍白。冬梅知道连日劳累由宝儒的老胃病犯了,冬梅坚持坐起来,说,快上床躺下休息一会儿。

由宝儒已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他全身痉挛地佝偻成一团。这时冬梅的主治医生进来看到了,说,快去看急诊,怕是胃穿孔。

冬梅拖着虚弱的身子,在医生和护士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把由宝儒送去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急性胃穿孔,需要赶快手术。

冬梅哪还能顾及身子,跌跌撞撞跑到了家,向婆婆说了由宝儒的病情。婆婆脸都吓白了,还是没忘了损冬梅说,丧门星,没你俺儿哪能受这罪。

抢救得及时,由宝儒保住了命。婆婆根本不管不顾冬梅身体虚弱,指手划脚指派冬梅干这干那,似乎冬梅是佣人。为了丈夫,虽然身子虚飘飘,还是承受着。

客厅响起了悠扬的电话铃声,冬梅收回了游走的思绪。

电话是二妞从上海打来的。她说,妈,母亲节快乐!我和姐商量好了,给你快递过去神秘的礼物,你们一定会喜欢,祝老爸老妈永远年轻健康。

冬梅说,我和你爸身体很好,你也注意身体,别挂念家里。

电话讲了半个多小时,才收了线。在国外的大妞,昨天已经发来了短信。想着孪生的大妞二妞,冬梅心里甜着呢,这是她熬干半生心血的最大希望和自豪。

当年冬梅流产后,因为没及时调养,瘦得像一根刺,来一阵风好像都能把她吹倒。婆婆把钱管得紧,到医院治是不可能了,冬梅只能淘弄偏方,汤药水喝得肠子都青了,肚皮还是没有动静。婆婆说由家娶了个命浅福薄的货,将来由家还不得断子绝孙。强悍的婆婆逼着由宝儒和冬梅离婚,怎奈由宝儒是一百个不答应。婆婆整天骂骂咧咧,看什么都不顺眼,摔东砸西,折腾不休。

不久由宝儒下岗了,婆婆才消停。

下岗的由宝儒不能让一家人喝风过日子,和朋友开了一间打字复印部。别看由宝儒腿脚有残疾,脑子还蛮灵便,后来摆弄起电脑,发了财,这是后话。

这期间,由宝莲结婚了。虽然小姑子两口子对冬梅还算仁义,却把娘家当成了饭店,一天吃两顿,很晚了才抬屁股走人。家里经济本来不宽裕,添了一张嘴,可想而知了。

刚开始,冬梅顾及脸面,想方设法尽量把饭菜做得花样多一点,毕竟小姑子女婿是外人。时间一长,拮据了,买菜都得等下市了买烂叶黄菜帮的下脚料。每每吃饭,婆婆都会说,咱家和别人家花同样的钱,怎么吃得猪食都不如,钱哪去了?婆婆的话弦外有音。刚结婚时,婆婆就毫不客气地说,你嫁到由家就是由家的人,可别吃里扒外,用我们由家的东西填补你家那无底洞。

结婚这几年,冬梅不让农村的亲人来,一是怕亲人看到自己生活过得尴尬,更怕乡里乡亲的知道了,让他们笑话;再则,怕父亲、弟弟、妹妹走动得频繁,引起婆婆的反感。婆婆家虽然不富裕,但总比自己那个破败的家强。因而他们来家里,饭都不留吃一口。纵是这样,婆婆还是豁嘴子吹风一溜邪气。

为了不听婆婆闲言碎语,冬梅把饭拾弄到桌上,不上桌吃饭。刚开始,小姑子两口子还喊冬梅吃饭,冬梅总是说,你们吃,我把这些活干完了再吃。婆婆总是阴阳怪气地说,嘿嘿,看看由家的媳妇,打灯笼难寻啊。

几次过后,由家人成了习惯,没人叫冬梅吃饭了。

婆婆不但对冬梅刁钻,对外人更是不客气。刚嫁过来时,冬梅听邻居说过,后来,冬梅算是开眼了。由家世代住的四合院要动迁,和开发商一直谈不拢条件,说啥不搬。那时这法那法的还不健全,老百姓也老实,吓唬吓唬条件差不多也就搬走了。由家不搬,开发商组织人马要强拆。

由老太是谁?这条街上有名的悍妇。

当天,由老太很平静,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那群人。几个年轻人想冲进屋里往外搬东西,陡然间,由老太满脸都是血,衣服破了,披头散发,在地上打滚嚎啕,不停地大喊,打人了,打人了,出人命了。

拆迁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吓麻爪了。围观的人越聚越多,纷纷谴责拆迁的人,怎么能把老人打成这样。那群人有口难辨,众怒之下,悄悄撤走了。

开发商这下捅了马蜂窝,由老太天天到总经理的办公室去,稍有不顺,即撒泼大闹。开发公司天天乱套,不能正常办公,总经理躲着由老太。由老太可不好欺负,总经理不露面,她不知用什么东西把脸涂得血糊糊的能吓死人,衣服破碎,头发蓬乱,在开发公司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向路人声讨开发商。有些女人心肠软,陪着流泪。好多人都说,现在的老板都他妈的不是东西,赚黑心钱,看把老太太整治得多惨,简直都是畜牲。

看有车进出大院,由老太就冲上去,躺在车轮下面。

一个老太太,既不能运用法律手段,也不能动用黑社会,开发商只能出点血。

由老太胜利了,开发商给了由家75平米和58平米两套住房。

大套婆婆和由宝儒一家住着,小套小姑子两口住着。两家住对门,俨然成了一家。应了民间那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姑子自从嫁给了大海,性情也有了很大变化,虽然不欺负冬梅,一天三顿饭在冬梅这边吃,脏衣服、床罩等等全都抛给了冬梅。

冬梅想不明白,小姑子怎么会嫁给大海。

大海对冬梅非常客气,总是嫂子长嫂子短,态度也和蔼。但大海说话摸不着边际,听不出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属于放屁拿手抓的主。宝莲对大海滔滔不绝的讲话,佩服得五体投地,眼中一直跳跃着爱的火苗,没有片刻离开过大海的脸。由宝儒和婆婆对大海也是由衷地崇敬,不时插几句话,都是顺着大海。这时大海愈发得兴奋,满面红光、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从天文到地理、从历史到时事政治,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全家围着大海转,可谓由家一道美丽的风景。

冬梅听着大海讲话,内心总是打鼓,不托底,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冬梅时常陷入迷茫,是否自己是农村人和城里人合不上节拍?婆婆精细得可以用明察秋毫来形容,一家子也不都是傻子,怎能任凭大海忽悠?

小姑子和大海下岗后,倒腾起了买卖,好像生意做得很大,除了不和外星人有交易,大到飞机大炮、航母军舰,小到飞禽海鲜、五金日杂无所不囊括。听着这些话,去赚大把的钞票如探囊取物般自如,似乎大海是掌控全球经济如在肱股之间的大人物,谁听了敢小觑了他?何况像由家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不把他刻牌位供起来都有点对不起大海。

时常大海几天不回家,回来又是一通神聊,说到某某地又大大地挖了一桶金云云。有时也领小姑子出去几天,回来小姑子也说得有鼻子有眼,把他俩的行程玄乎得比童话世界还烂漫。

由老太听得都傻了,连连称赞大海真是为老由家争足了脸。

接连几日小姑子两口子没露面,由家没当回事。过了几日,到小姑子家敲门的人络绎不绝。后来有的人骂骂咧咧,甚或有的还用脚踢门。由老太才觉得事情不妙,反复打他俩的传呼机,总是没有回信。

又过了几日,银行把小姑子的房子给封了。

由宝儒下班回家,由老太伤心地哭了,像个无助的孩子。由老太鼻涕拖得老长抽噎着对由宝儒说,我对不起你,害得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由宝儒说,慢慢说。

婆婆脸色黯淡,嗫嚅着说,前几个月,大海和我要房照,说有个好买卖急需一笔资金,用房照抵押到银行贷款,过不了几个月就能还上,到时候就等着分钱吧。我看大海能耐大,把半辈子积攒的棺材本也从银行取给了他,谁知他一去没了影。下午法院和银行的人送来传票,说,大海找不到,要收我们的房子。说着,呜呜地哭个不停。

冬梅自打进由家的门,第一次看到婆婆落了威,像女人样哭哭啼啼。

由宝儒听了,呆坐着,半晌不语,这事撂谁身上也够呛。何况十天前,大海在由宝儒那借了五万元,也是说个把月还,这事不能说,说了不等于火上浇油吗?消停了一会儿,由宝儒说,妈,你别担心,我现在生意还行,房子我们可以和银行商量,分期付款偿还。

由宝儒没有说大话,这几年开复印社,认识了教育局一个实权人物,经过接触好像还挂点偏亲,俩人很谈得来,把全市中小学采购电脑的单子让由宝儒做。由宝儒腿虽然不灵便,脑子却活络得很。每次完成一单,由宝儒都会分给那个人一半的利润,因而合作很愉快。几年下来,由宝儒的复印社已成了一家小有规模的电脑公司。

由家人焦头烂额时,冬梅怀孕了。这一喜,冲淡了笼罩在全家人心头的阴霾。

小姑子失踪,婆婆的性情变化很大。由家有了和普通人家一样的祥和,无论冬梅菜做咸做淡,饭做硬做软,婆婆都不说什么。没了家庭的争斗,日子如水一泄而去。

一晃,冬梅临盆的日子到了。

年近七旬的婆婆时常到医院东瞧瞧西看看,嘴上虽不说什么,脸上写着明显的企盼。由宝儒说,妈,你这么大岁数,腿脚也不利索了,在家等着,冬梅生了我会及时通知你。

由老太说,我在家闷得慌,出来也是散心。

由宝儒懂娘的心,她想抱孙子。

冬梅生产了,是俩丫头片子。由老太听了,脸色铁青,说,俩不顶一个的货。说完,任凭由宝儒怎么喊她,像没听到,急匆匆地走了。

冬梅和俩孩子回到家里,由老太像没这回事,都没到冬梅的屋里看孩子。没人伺候月子,冬梅强撑着起来,忙活孩子,忙活家务。由宝儒怕月子里冬梅受风坐下病,把家常用品等备齐了,并一再嘱咐,别累着,悠着干。

冬梅说,这一家子,我休息得了?

由宝儒哑然,这边儿是刚生产的媳妇,那边儿是强硬一生的老娘,说谁都不行。

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冬梅体质虚弱,奶水满足不了俩孩子健旺的食欲。虽然是俩姑娘,由宝儒还是喜欢得不得了,半辈子得子,能不兴奋?他买来了乳鸽、鲫鱼、猪蹄等适合产妇下奶的东西,晚上给冬梅熬汤。

婆婆不乐意了,说,我养你那时,面糊糊也把你养大了,人一娇惯,百病都犯。由宝儒低声下气地说,妈,我不是为俩孩子吗,由家的后代不是。

由老太嘴一瘪,说,俩孩子怎么了,长大了还不是给别人家的货,何况那东西是大人吃了,又不是孩子吃了,你对你妈多咱这样就好了。

由宝儒不敢炖这汤那汤了,他怕惹老人生气。

千难万难,孩子是希望是未来。转眼俩孩子会爬了。会走了。会说话了。会讨别人欢心了。

由老太从来没抱过俩孩子。孩子咿咿呀呀地叫奶奶,往她嘴里送好吃的,由老太都是待搭不理,表情比对别人家孩子还冷淡。

孩子一点点懂事了,变得惧怕奶奶。

由老太会说,给别人家养的货,看看翅膀还没硬,对亲奶奶都瞧不上眼。婆婆向来如此,凡事错误都在别人,对待孩子也不例外。

孪生姊妹像两棵小苗,蓬勃向上生长着,冬梅是呕心沥血倾注了所有的爱。大妞、二妞虽然在这样的家庭中生长,却懂事,学什么像什么,自小疼爱母亲。

由宝儒的生意做得越来越红火,本地区电脑行业没有不知道由瘸子这个人。有了钱的由宝儒,观念也渐渐地转变。由宝儒的心理产生了嬗变,有了旁骛。这些转变不能说与由老太没有关系。冬梅生了俩姑娘,虽然出落得水灵可人,由老太却耿耿于怀,她不能容忍由家断后。只要看到由宝儒,由老太就会絮絮叨叨说,由家三代单传,到你这断了香火,死了有脸见祖宗?你现在有钱了,休了那生不出带把的蠢货,找个能给妈生孙子的。

纵然由宝儒有心想休了冬梅,也舍不得人见人爱的俩姑娘。他何尝不想要儿子,身边有钱的朋友、生意伙伴,不是自己的老婆生二胎有了接户口本的,就是在外面包了二奶和小三,儿女成群。虽然由宝儒有时也逢场作戏,上娱乐场所找快乐,从没动过在外面养女人的念头。由宝儒的家庭观念比较强,他不想破坏家庭,一心一意在冬梅的身上勤奋耕耘。

随着岁月的推移,年龄逐渐增长,由宝儒陷入了巨大的悲哀,吃不香睡不着,食不甘味。他想挣钱还有什么意思,由家无后将来还不是给了别人。

朋友看他消沉,清楚他的心病,劝他说,老由,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想要儿子办法有的是。由宝儒说,我有自己的生活底线,不想破坏家庭。

由宝儒公司的业务副经理说,这还不简单,可以借腹生子。

由宝儒说,那样不是苦了孩子,名不正言不顺,没有正常的家庭关爱,将来怎么办?

副经理说,由总你可能不太了解当下的情况。所谓借腹生子,是找个你满意的女子,双方谈好条件,她给咱生孩子,咱给钱,完事她走人,孩子我们来抚养,永不往来。你想孩子刚生出来,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谁是他生母。

由宝儒沉吟着。

副经理说,找到借腹的女子不是问题,关键是嫂子能否接受你和别人生养的孩子。

由宝儒说,这要慢慢地做工作,把我的想法渗透给她。说着这些话,由宝儒想,按照冬梅的性格,阻力不会太大。

副经理说,这事我去办,保证万无一失。

由宝儒沉默,算是默许了。

现在的女孩子只要有钱赚,干什么都行。副经理找了几个愿意干这个事情的女孩,经过反复比对,筛选了两个候选人。副经理安排她们体检,最后确定了女孩小箐。

小箐是大学毕业生,身材高挑,单纯可爱,任谁也不会相信她会干这事。双方谈妥了条件,第一次发生关系后,先给小箐首付款2万元,医院检查确定怀孕付5万元营养费,生下孩子后付辛苦费8万元。女方一生不能来探看孩子,副经理是见证人。双方签好协议后,副经理对小箐说,由总这面没有问题,你一旦违约我们会按社会规矩办。

小箐很社会地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不会自己往刀刃上撞。

有了试验田,由宝儒全身心投入了耕种。年岁不饶人,身体常常虚脱,力不从心,副经理收罗多种民间偏方,对由宝儒全方位进补。功夫不负有心人,很快小箐有了妊娠反应。由宝儒把公司交给副经理打理,天天陪着小箐,生怕出现丝毫闪失。

一晃小箐怀孕八个月了,由宝儒通过关系到医院做了B超,验证是男孩。由宝儒乐疯了,为了讨得小箐开心,把剩余的钱都付给了小箐。

乐够了,由宝儒冷静下来,他还没跟冬梅说这件事。立马要瓜熟蒂落了,由宝儒不想打埋伏,要直接了当和冬梅说。由宝儒认为,冬梅嫁到由家逆来顺受,没一件事有过异议,这次也不会例外。

由宝儒没有料到,冬梅还没听由宝儒叙述完,态度非常激烈地说,你在外面怎么胡作非为我不管,这孩子不能进家门,不然你这个当爹的如何向大妞二妞解释?由宝儒被冬梅忽然坚硬的表态击懵了,有些束手无策。他不想把事情搞僵,将来还得依靠冬梅抚养儿子。

由宝儒思谋着解决目前窘境的途径,站在卧室门外窥听已久的婆婆冲进了屋,说,古人说过好男占九妻,我家宝儒还能只喝你一眼井水?何况你还是生不出儿子的枯井。我告诉你,这孙子我要定了,你觉得不舒服,哪凉快到哪去。说完气哼哼摔门扬长而去。

冬梅在由家受尽了折磨和凌辱,她能忍。特别是大妞二妞出生后,冬梅已彻底放弃了作为女人的颜面,只要是为了双胞胎姐妹,她什么都愿意作,哪怕是要自己的命。当由宝儒告诉冬梅凭空有个儿子时,作为女人最后的尊严被彻底粉碎了,那种心情谁人能够理解。

婆婆出去后,由宝儒对冬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小你一手把儿子带大,他会把你当成亲娘,长大了还不和亲生的一样孝敬你?!冬梅不接茬,她被生活逼进了死角,作为母亲,她不能给大妞二妞别的,只有无尽的母爱,无论现实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她都坚强的承受,活下去。为了孩子,再大的耻辱都能忍受。大妞二妞那么懂事,学习还是尖子,那是冬梅的未来,眼看快要高考了,家庭不能出现点滴的差池。想到这一节,冬梅缓缓地说,你们由家的事你说了算,你看着办吧。

家里的事搞掂了,由宝儒的心情敞亮无比。他急匆匆来到了小箐的住处,里屋外屋都没有小箐。由宝儒自语,到哪去了呢?挺着个大肚子,可别出了危险。由宝儒给小箐挂手机,无法接通。由宝儒急得气短心虚,搓着手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小箐回来,由宝儒心生焦虑,怕小箐出事,打业务副经理的电话,无法接通。由宝儒心急如焚来到了公司,公司的员工说,副经理两天没来上班了,我们请示业务,电话一直挂不通。由宝儒一激灵,有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间。他立即调来了财务人员,对近期公司的购销往来进行核对。一查,由宝儒的虚汗突突地往外冒,公司有近40万的货款没了踪迹。由宝儒心想坏菜了,很可能被业务副经理利用美人计钓了鱼,拐走了公司的钱。

财务人员说,再找不到业务副经理,报案吧。

由宝儒摆摆手对手下人说,你们出去,我静一下,想想办法。

真是吃了一只令人厌恶的苍蝇,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报案吧肯定要牵扯出自己借腹生子的丑闻,不报案吧,这哑巴亏吃大了,没了踪影的货款加上付给小箐的钱接近60万啊。权衡再三,由宝儒认头栽了。

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由宝儒比谁都清楚,丑事人人有,不露是高手。暗地里做成了,别人知道了,会羡慕你;做了没成,反而被人骗了,会被人笑掉大牙,成为街头巷尾的口头文学,流传出去。

由宝儒想着这些,一口窝囊气没喘匀溜,病倒住进了医院。婆婆不明就里,认为是冬梅不同意由宝儒所谓的儿子进由家,在医院跳着脚破口大骂冬梅,说,你个有娘养无娘教的玩意,什么东西!冬梅木讷站着,接受婆婆口水的洗礼。由宝儒怕把事情闹大,让人知道丢脸,说,妈,你少说几句,这事不怨冬梅。

由老太眼珠瞪得比灯笼都大,说,好好,你们两口子是一家人,你妈是外人,碍事是不是,我不管了。说完,脸色铁青转身往外走,刚下楼梯妈呀一声跌坐在那里。冬梅听到婆婆呼叫,跑上前去,想搀扶婆婆。开始婆婆还强硬,不用冬梅搀。几次试着站起来,疼得呲牙咧嘴,不吱声了,冬梅背起了婆婆。

经检查,由老太踝骨骨折。毕竟婆婆八十多岁了。

这下热闹了,冬梅一头顾着医院一头顾着家。大妞二妞要高考了,不能分她俩的神,没办法,晚上雇了一个护工。孩子对奶奶不在家并不在意,因为由老太一直不待见俩姑娘。过了几天,姑娘问,爸爸怎么好长时间不在家了?

冬梅说,你爸经常出差,又不是第一次了。事情很简单压下去了。

由宝儒没大病,是急火攻心,治疗了一个阶段很快好转。恰逢姑娘快要高考,由宝儒晚上回家住。没有由老太在场,一家人和和气气,倒也难得。看着俩水灵灵的大姑娘,第一次由宝儒有了满足感,心说,她妈的,我由家的俩姑娘不比谁家的小子差,将来百年以后腿一蹬眼一闭,还什么这个那个的,扯臭氧层不是!?

经过被骗这件事,由宝儒彻底想通了,以后的岁月里他把全部的心思用到了姑娘身上,对冬梅也是疼爱有加。步入了老年的冬梅,遇到了人生的小阳春,才真正体验了家庭的温暖,爱情的甜蜜。

大妞二妞双双考出了优异成绩,大妞被北大录取,二妞考上了上交大。认识不认识的人,羡慕得直咋舌,老由家出尽了风头。当地的报纸刊登了两姐妹的照片,报道了生活和学习情况,当然都是溢美之词,把由家描写得和睦美满。电视台采访了由家,由老太说出了别人意想不到的话。她说,都说男孩好,我看未必,俺们家的两个大姑娘不是给老由家的门楣上添彩了,我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不也在电视上露脸了。

电视节目播出后,社会影响很大。亲朋好友到家里贺喜,由老太多年冷鼻子冷脸不放晴的脸,似乎有了淡淡的喜色,偶尔婆婆还和大妞二妞搭话了。看着婆婆的变化,冬梅心里也像开了一道缝,有亮光透进来。

大妞二妞离家上学时,冬梅看到婆婆眼里有爱的雾水。冬梅想毕竟是一个藤上结的瓜,亲情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这一刻,多年怨怼的阴霾在慢慢消散,冬梅原谅了婆婆多年对自己故意找茬的苛责和荼毒。

操劳、刚强的由老太,八十六岁了,仍然身体健康,耳不聋眼不花,但性格却绵软了许多。对冬梅虽说不上关心爱护,但不像以前那样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了。由老太变化越来越大,学会了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该吃吃该喝喝,日子平静平缓,无波无澜。冬梅发现婆婆常常拿出小姑子以前穿的衣服,前后左右翻动着看,不时还凑上去用鼻子仔细嗅闻。或把衣服平展在床上,用手抚摸着,像抚摸着静静躺着的由宝莲。那种爱怜痴迷,任谁看了都会伤心。由老太偶尔还会自言自语说,莲啊,这些年了你连个音讯都没有,你知道妈有多想你,我昨日还梦见你小时候和你哥疯呢!冬梅发现性格坚硬的婆婆,眼中满含泪水,满面的舐犊之情。每到这时,冬梅会偷偷地躲在一旁,她不想让婆婆看到有人窥见了自己内心的柔软。

由老太对女儿由宝莲的思念一日比一日稠密,原来几天拿出女儿的衣服爱抚一次,后来一天几次。冬梅看在眼里,暗暗陪着心酸、落泪。冬梅也是有女儿的人,这种心情她能理解。大妞二妞上大学念书,自己不是也暗自落泪了几次,多少次从梦中惊醒,还有几夜失眠。小姑子杳无音信这么多年,婆婆怎能不牵肠挂肚?这种感受只有做了母亲的女人能够感受。

不操心的婆婆日益萎靡不振,变得颓唐,失去了往日的精明,丢三落四。

冬梅从心底可怜婆婆,对由宝儒说了婆婆的情况。由宝儒是天大的孝子,母亲是他一生一世的天,他可以抛弃世上的所有,也要尽孝,让母亲晚年快乐。结婚这些年,冬梅太了解由宝儒了。除了结婚这件事忤逆了婆婆的意思,没一件事不是顺着婆婆。常常由宝儒正满心不高兴,或正吼着孩子、冬梅,转身看到母亲立马像变了个人,满脸开满了鲜花,笑逐颜开。刚结婚时,冬梅真搞不明白,人能变脸如此之快,变魔术不是。和由宝儒相处时间长了,冬梅看明白了,由家的母亲是至高无上的,这也是冬梅以后放弃抗争的原因。

母亲想念妹妹,由宝儒又无能为力,让由宝儒非常头疼。如果妹妹和大海能露面,由宝儒把公司抵出去在所不辞。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他俩?真比大海捞针还难。由宝儒在网上发帖子,发照片,还让生意上的伙伴帮着打听、寻找,所有的努力像泡影,没一点线索和效果。

俩人真的像空气,看似有,找却无。面对母亲百般的思念女儿,由宝儒束手无策,他变着花样让由老太开心。母亲没一点兴趣,木然的多说一句话都显得疲累。由宝儒真希望母亲像原来一样,横挑鼻子竖挑眼,显示出对生活的激情。如果能换回婆婆以往的精神矍铄,冬梅愿意回到原先受指责的日子。日子一下子变得平坦的无坑洼,冬梅不适应。从心里深处讲,冬梅是心地善良的女人,怕婆婆憋出毛病,发发火,会消除心头的郁结。

这一年秋天,由老太彻底被击垮了。

消匿二十多年的大海在异省,涉及到一宗拐卖的案子,被抓捕归案。

据大海交代,刚离家那几年,他和由宝莲过着东躲西藏的流浪日子。做过小买卖、干过力工、拣过垃圾等,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没翻过身。面对着一片渺茫,没有奔头的日子,由宝莲后悔了,说,与其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不如干脆回家算了,那些债主想剐想杀认头了。

由宝莲被大海忽悠了,相信大海做买卖亏了那些钱。大海最清楚不过了,他是打着做买卖的幌子,以高息从债权人处集资,然后到南方豪赌把钱输光了。

大海心里比镜子还明亮,回去无异于自投落网,不被急红了眼的债权人打死,也会被以诈骗罪收监。大海不是出力的人,他是张大嘴巴等待天上掉馅饼的那种人。不卖力气、没有手艺,俩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大海灵机一动,动员由宝莲接客。他振振有词说,莲啊,人不能叫尿憋死,老人说大姑娘要饭死心眼,你是现成的资源,只要你想开了,我们何愁不吃香喝辣的。任凭大海磨破了嘴皮子,由宝莲一百个、一万个不答应,说,不是人做的事嘛!大海脾气上来了,暴打由宝莲。远离家没亲人,无依无靠的由宝莲只能屈从。

至此以后,大海稍有不顺或喝了酒,定拿由宝莲出气。大海怕由宝莲趁自己睡觉逃走,晚上睡前把两个人的脚捆绑在一起。由宝莲自小被母亲、哥哥宠坏了,没受过这样的气,看大海那天喝高了,准备逃走。大海比鳖还精,醒了的他看到由宝莲解绳子,随手操起啤酒瓶子恶狠狠向由宝莲的后脑打去。由宝莲瞬间像撒了气的皮球,软绵绵倒下了。大海怎能善甘罢休,骑在由宝莲的身上左右开弓,没头没脑的打由宝莲。刚开始由宝莲还哼哼唧唧,过了一会儿,比面条还软,没了声音。大海打够了出了肚子里的气,舒舒服服睡到了天亮。醒来,看身边的由宝莲还木头一样躺在身边,用脚踹她的后背。

大海一踹惊出了一身冷汗,由宝莲硬挺挺的,分明死去了。大海急忙用床单把由宝莲裹起来,放到了床底下。白天大海像没事人,东游西逛,晚上趁夜色,把由宝莲的尸体丢到了后山上荒芜人迹的岩洞里。

转眼近二十年了,公安带着由宝儒去认尸时,看到的是一副枯骨。由宝儒恍若梦中,他不相信水灵灵的妹妹会变成令人恐怖的骨架。现实不容由宝儒不相信,他只能含着泪收殓了由宝莲的尸骨。

回到家,由宝儒再三叮嘱冬梅说,老太太岁数大了,经受不住如此大的打击,切不可露出半点关于妹妹的口风。思念中,由老太身体逐渐的佝偻,有时发呆,但思维一直很清灵。

一天,由老太看本地的一档法制节目。巧了,这期节目播的正是大海和由宝莲的事。由老太看着看着,惊恐和悲哀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刚喊了“宝——”,“莲”还没吐出口,背过了气去。冬梅听到了响动,来到客厅,看到婆婆口吐白沫人事不醒,急忙要了120车送去了医院。

抢救了三天三夜,由老太刚呼出一口气,猛然间从床上蹦到了地上,拽掉了插在身上的管子和吊针,大呼小叫光着脚向门外奔去。由老太像中了魔,几个人舞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她放到了床上,接着又昏迷过去了。

三番五次,由老太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折腾个没完。过了一个阶段,医生说,住院也是白搭钱,这么大岁数,恢复的可能性不大,回家静养吧。由宝儒和冬梅明白,医院不是有钱不挣,是受不了由老太上来一阵胡闹让整个楼层不得安宁,好多病人都提出了抗议,有的忍受不了,已经转院了。

没有好的办法,只能接由老太回家。

由老太这种情况,谁能弃之不管,这下可苦了冬梅。

刚强、刁钻、精明一辈子的由老太到老了变得一塌糊涂、不可理喻,她比魔鬼还可怕。魔鬼还有正常的思维,由老太根本没有清醒的时候,多数时候又唱又跳,好像这个世界只有她自己。不分白天和黑夜,像鬼魂附体,念念有词、哀嚎不止。冬梅只得时时陪伴,怕出一点差错。上来一阵碰头撒野,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量,把冬梅撕扯得气喘吁吁,热汗淋漓。一天闹腾好几遍,冬梅都是好性子,一点不厌弃,监护着婆婆。略微清醒点,婆婆会像个孩子乖顺地趴在冬梅的怀里,莫名其妙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弄得冬梅浑身全是。由老太一哭,会说,闺女啊闺女啊,没你我可怎么活啊。冬梅安慰说,没事了,我活得好好的。这时,由老太会爱抚地搬过冬梅的脸,端详半晌,接着嚎啕,说,我、我对不起你啊。婆婆说这句话,冬梅内心会略微一动,她想婆婆这时可能真的是清醒的,说出了无端折磨她三十年来的忏悔。冬梅哀叹一声,更加对婆婆安抚有加。

由老太这样没日没夜的闹腾,楼上楼下的邻居遭殃了,冬梅看到邻里不时说着小话,赔不是。

有的邻居嘴刁,对冬梅说,由老太这是自作自受,报应不是。你嫁到由家这些年受尽了她的苦,这下好,落到你手里了。

有的说,你家也不差钱,送精神病院得了。放家里多会儿是个头,你遭罪,我们也跟着不消停。

冬梅嗯嗯啊啊应答着,看个别人说的实在太那个了,也会说,人都是父母生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会狠下那个心,这也许是我前生欠她的。

邻居会说,你是太善良了,也不想想她曾经怎样对你。

冬梅说,她毕竟是长辈,有她做得没小辈做得。邻居叹息一声,走开了。

生活的重担整个压在了冬梅的肩上。婆婆自从犯病以来,看到由宝儒时常追打,嘴里高喊,你个混蛋王八蛋,挨千刀的,赔我女儿。由老太已经糊涂得把由宝儒混淆成了大海。由宝儒一般都躲避由老太,怕母亲发疯。

由宝儒在家,冬梅把由老太哄睡了,对由宝儒说,你稍看一会儿,我下楼剪剪头,很快上来。谁知等冬梅上楼,打开房门看到由老太正一声一声高声怒吼,勇往直前、威武地到处追打由宝儒。由宝儒一瘸一拐地躲避,不时被逮住痛打几下,额头不知撞到哪里了,鲜血直流。家里桌子倒了、茶几翻了,被褥衣服满地,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的洗劫。冬梅不顾喘一口气,佯装着呵斥由宝儒,耐心地抱着婆婆细声细语地说着哄着,好长时间,由老太的情绪才稳定下来。

有了这次教训,冬梅再不敢离开由老太半步,怕婆婆出意外。

由老太的病情日益加重,时常她连冬梅也不认识了,拳打脚踢冬梅。病人下手没有轻重,冬梅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来串门的邻居和亲友都说,这样家里不得安宁,说不定还会有人身危险。由宝儒也忍耐不了了,劝冬梅说,我们都尽了孝心,妈这样下去,家不像个家样,你也受尽了苦,说不定什么时候你没防备,把你打坏了怎么得了,我看还是送精神病院得了。冬梅说,别人说这话我不挑理,你当儿子的说这样的话,不怕别人笑掉大牙?你想把妈送进精神病院,脱清静,到那地方谁管谁,妈还不是死得快?

由宝儒无语,没想到作为儿子的他精神都快崩溃了,作为媳妇的冬梅还尽心地呵护着母亲。由宝儒算服了冬梅,想当初如果冬梅和婆婆感情深也就罢了,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到后来冬梅却动了真情,这事不是亲身经历,说出去谁会相信?

冬梅孝敬婆婆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报社的记者通过社区,要采访冬梅。冬梅一口回绝,说,伺候老人是每个人应尽的本分,谁没老的那一天?社区想把冬梅的事迹上报市里,作为孝敬老人的典型,冬梅打电话到社区,表示坚决不同意。

但凡了解冬梅的人,提起冬梅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有的人听了冬梅的事,说,自己生的姑娘也不能做到这份上,难得难得。

有的人瞎联系说,人家的两个姑娘为啥双双考上重点大学,那是积德了。

由老太在世的最后一年,卧床不起,彻底成了植物人,喂一口吃一口,床拉床尿。冬梅一点没嫌弃,天天给婆婆擦洗、按摩。由老太不但皮肤像正常老人一样,家里也没有一点点怪味,可见冬梅照顾由老太是何等的细心。

三年多,冬梅基本没下过楼,付出的艰辛谁也想象不到。

按说,由老太死了,冬梅不会太伤心。可是,冬梅老觉得哪里不得劲,有了千丝万缕说不清的东西。

窗外春意盎然,两只喜鹊欢快地从窗前掠过。听着喜鹊发出悦耳的叫声,冬梅想到了大妞二妞。由家真有喜事了呢,她俩前几日来电话说,要带毛脚女婿上门,让父母把关。想到这里,冬梅心里是多么得甜蜜、舒展,两个姑娘不会像自己一生过得窝窝囊囊,她们会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享受生命。

俩丫头是冬梅幸福的源泉,这一刻,冬梅的心荡漾着幸福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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