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孤独

2015-01-09 05:59李约热
南方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新浪潮张震侯孝贤

李约热

关于他们,值得一说再说。

隧道、火车、摩托车、撞球间(桌球室),张震、舒淇、伊能静、李康生……寂寞光影下的物与人;台南、台东和台北,永远的家乡;跟谁都过不去的青春,多得买一送二……他们真的很不一样,现在,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他们,想起我对华语电影仅存的那一份敬重。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侯孝贤电影的感觉:近景,四个青年人在画面上跳舞,生涩中透着几分无赖的劲儿,他们身后大浪磅礴。对我来说,这样的人以这样的方式来到我的面前,有点触目惊心。青春刚刚开始,岁月悠长,看不到头,逃亡路上的青年,除了多巴胺,什么都没有。这部名叫《风柜来的人》的影片,暗合了我当时对青春的想象:所有的出走都是被逼无奈,就像事先没有准备好台词的演员,突然间就被推上舞台,面对世界,他们身影笨拙,语无伦次,前路没有知己,后方没有外援——片中的父亲,真正的出场只有一次,他的额头被棒球砸凹,坐在院子里,终日微笑,太阳晒过他的半截身子他都不知道要躲。这样的爹也只能拿来孝敬了,但往往想到要孝敬的时候,爹已经死去……世界真的不是他们的。

世界,到底是谁的?

侯孝贤他们才不会问这样的傻问题,宁可让时间静止也不会发问。他们不张牙舞爪,也不盛气凌人,他们给足了电影里的人面子,不怕浪费胶片,也要把他们的情绪拍够拍足,长镜头就是这样诞生的(也可以说“闷片”是这样诞生的)。在蔡明亮的电影《不散》里面,电影院的男厕所,四个男人陆续进来,对着小便池尿了将近四分钟,因为观影经验,我早有准备,我知道这肯定又是一个长镜头,我对着画面数数:差不多四个六十秒。现实中没有一个正常的男人会花上四分钟来小便,在《不散》里,蔡明亮延长了他们排泄的时间,给这几个怀旧的男人一份叫“慢”的礼物。而更有趣的安排是,空空荡荡的电影院里,那几个观众看的电影是很多年前他们主演的影片《龙门客栈》,银幕上,年轻的他们在刀光剑影里躲闪腾挪,银幕下,已经衰老的他们表情复杂,像在观摩一场别人的演出。为什么“不散”,是因为终将会散。电影结尾,这几个当年的明星,如今的怀旧老人互道珍重,最后消失在人迹稀疏的电影院门前。他们活在他们的时代里,安详而又落寞。

略萨说,文学应该给历史留一份证词。电影同样也该如此。我常常想,是什么使侯孝贤他们集体摈弃所谓的“故事”和“悬念”,后来想明白,其实这是一种叙事策略,看他们的电影,你看到的更多是人物的状态——故事随状态流动,流到哪算哪。看似随意和漫不经心,实际上是洞悉某种秘密后的撒野。一个时代自有一个时代的法则,法则不可更改,紧箍咒之下,人的状态就成了更值得关注的东西,通过不同人物的状态,不知不觉间,他们将一个个鲜活的时代存档保留。《悲情城市》如此,《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如此,一直到后来不在“新浪潮”范畴内的《艋岬》及《赛德克·巴莱》也是如此。从侯孝贤到魏德圣,你感觉得到台湾两代电影人心气相通,好像有一个共同的师傅。正是这些电影,使我对台湾产生了巨大的好感。他们的电影讲的是孤独,他们的电影不具侵略性,有的只是流动的日子和日子里那点可怜的爱与自由。这正是我喜欢的。

2005年,侯孝贤的电影《最好的时光》上映,这部三段式电影,还分别以“恋爱梦”、“自由梦”、“青春梦”来命名,三个题目,涵盖了台湾“新浪潮”电影的三个主题。《最好的时光》“自由梦”这一节,侯孝贤干脆采用默片时代的技术,张震和舒淇,一个是追随梁启超的青年学人,一个是色艺俱佳的青楼女子,他们的对白全部打在银幕上,也许关于自由,人们已经说得太多,此时沉默,不意味着就没人听见。

谁在听见?

“阿孝咕——阿孝咕——”奶奶在叫,《童年往事》里的情节,我大多都忘记了,想到这部影片,我只记得奶奶呼唤孙子的声音,声音凄凉。一个近乎痴呆的老人,老是害怕孙子走失。在老一辈的人看来,外乡人也有童年,但是外乡人的童年容易走失,所以奶奶不停地叫唤。那时候台南台东台北,很多老人都想回家,家在对岸,而他们的后代,并不是这么想,他们懵懵懂懂,冲进属于他们的时代,在杨德昌那里,他们是牯岭街的少年,在蔡明亮那里,他们是青少年哪吒,在侯孝贤那里,他们是风柜来的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台湾“新浪潮电影”以碟片的方式在大陆流传,电影里的舒淇、张震、钮承泽、李康生、伊能静,说话声音舒缓(相对大陆电影里的人物),他们奔波、打闹、相爱,我们就看到了属于自己的青春。

那是华语电影的一个里程碑。侯孝贤、杨德昌、蔡明亮一时间成为标杆式的人物。他们是华语电影的妖。现在,妖已成仙,属于他们的时代,已渐行渐远。在以票房论英雄的年代,他们是孤独的,这是华语电影的第一种孤独。

再看看我们的时代,套用一位女演员的话:我们的时代缺少最好的他们,他们也不再有最好的自己。

猜你喜欢
新浪潮张震侯孝贤
致命的暗喻
早秋运动新浪潮
侯孝贤电影研究述评
新浪潮与法国新电影探究
张震三十岁学艺
侯孝贤的蚂蚁爬到戛纳
致命的暗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