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阅读史

2015-01-09 13:48林麦琪
南方文学 2014年8期
关键词:文学

林麦琪

想象这样的一个情景:当你伸出手指,缓缓地翻开书页——这一简单至极的动作,想必你曾经做了无数遍却又不曾细心察觉——听见手指摩挲过纸片时发出的“沙沙”响声,听起来多像一阵美妙而悦耳的音符呀!于是阅读,便是像这样从悄悄地翻开一本书开始的吧?

关于你的阅读之起始,还得从上世纪90年代末说起。那是你整个漫长而短暂的童年时代的开端。当时,你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刚刚学会睁开眼睛看世界(对你来说,那时的世界就像一张纯白的纸,是那么崭新而神奇的事物),用稚嫩的嗓音说话。你还没上学,只认得几个简单的字母符号,因此说出的那些话,常常是引人发笑的无忌童言。不谙世事的你呵,茫茫然不知阅读为何物。

及至你渐渐地长大,开始进入学堂,接触到一些生活常识,还结交了好些个玩伴。性格善良纯朴,却不那么幼稚无知了。然在那段纯白色的时光里,你却和小伙伴们一起,耽溺于一场一场的童年游戏中:跳皮筋、抽陀螺、跳房子、打弹珠……

嗯,你还没开始真正地打开一本书呢。那时,你也还没认真地思考过生活。不过,周围的那些大人们倒是时不时地逗你,用一种半开玩笑半严肃的口吻问你:将来想要做什么?你总是抿着小嘴回答:科学家、天文学家、音乐家、画家、教师、政府官员,唯独从未说过“作家”这个词。

直到七岁时,你才从父亲那儿“讨”来了第一本书。那时候,父亲还是乡里的小学老师,闲暇之余,亦喜欢翻看些杂书。那时的书可不像现在这么庞杂而泛滥,而是一种稀缺的物品。那时镇上也仅有那么一家小书店,出售着少量的印刷读物。父亲每月的工资约三百元,但他总会抽出一部分来购书。家中的书渐渐多了起来,如同旧日的衣物般堆叠在了书桌的角落处,久而久之,便染了尘埃。父亲为此而犯愁,遂又添置了一个桃花心木书橱。书橱高约二米,分四层,装有铅框的玻璃门,可左右拉开。伸出手去,还能摸到木头表面光滑细腻的纹理。多少年来,它一直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完好,连同里面整齐摆列的书册——多少年后,所有的书页皆已泛黄发皱,且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算得上是家里最值钱的“老古董”。尽管没法跟图书馆里那一排排整齐列阵的书架相比,但它却成为你最初的阅读的来源,于你而言意义非凡。

有一天,父亲从书橱的最顶层取下一本书来交给你:“这是《西游记》,你也许会很感兴趣的。”你有些惊异——因他平日里从未给过你什么东西——手颤颤地接过来书:书很大,也很厚,掂在掌心上有种一沉甸甸的感觉。可你随即便感到疑惑不安:西游记?这是什么?你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一本关于什么的书,只知道是一本书。又其实,父亲也许并没有要求你立刻读懂,而是让你尝试着去阅读。你到现在都没有忘记,父亲当时的神情那么严肃,由不得你随意地弃之不理。而你当时心里也一定焦急万分,大概是因为害怕辜负了父亲的一番苦心吧。但不管怎样,你还是怯怯地对他说:“好的。”待父亲一走开,你便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在黯淡下来的光线里匆匆翻开了书页……

那会儿,你也许才刚上二年级呢,七岁左右,已能够读懂教科书里的许多文章,但真正要看完一本厚厚的课外书,并不那么容易。果然,你才翻到第一页,目光浏览过1/4处,便已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天呀,这到底说的是什么呢?嗯,你看得一头雾水,那些断断续续勉强可以辨识的文字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有趣的故事来,好在书里除了密密麻麻的方块字之外还印着一些有趣的插图,那些黑白插图总算吸引住你让你多看了几眼。恰巧此时,母亲从屋外走了进来,见你歪在床边翻着书本一副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便奇怪问你在干什么,你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了,也许你哭了起来,抑或只是沉默,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你只记得,后来,母亲帮了你的忙。是她,告诉了你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你总算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你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却要到十三四岁的时候才开始。那时,你已经是一个初中生了。青春期了的你,还蛮温和善良的,但在外人面前却仍然一副胆怯娇羞的样子,不爱与人打交道。你的中学是一所封闭式的学校,在小县城里。高高的围墙把你圈了起来,也圈起了你的寂寞。尽管你天性喜静,常常安于一隅,可还是时常感觉无聊,无所事事。正好有一天,班主任给你们发下来了一张小小的借书证。你并不打算浪费它,于是下课后,你便跟随着班上一个女生一同来到了图书室所在的楼层。那是位于二楼角落的一间小屋,看着它那狭窄的空间以及不足十排的书架你感到微微的失望,但转念又想:虽然藏书不多,可也够你看一辈子的了。你被自己的这个念头逗笑了,很快埋下头去在一本借书目录耐心查找了起来——当时学校的图书馆是不允许学生进去的,只能通过查询藏书的目录,然后再向管理员索书——你记得第一次借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还有另外的一本你至今已然忘了书名了。为什么会借海明威的书?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从没读过海明威。只知这是一个外国男人。是个了不起的大作家。也可能是因为目录里写着“外国经典名著”吧?很快,你便读完了这本书。然后又继续跑到了图书室归还,复又借了几本新的。就这样,你反反复复地穿行于教室和图书馆之间。在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那段短暂的路径,竟成了你最初的文学旅程。当时你所借的那些书,大多是文学经典名著,你至今仍旧记得的还有:川端康成的《雪国》、小仲马的《茶花女》、丹尼尔·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多年后的现在,你才真正地意识到,当年自己无意中借来的这些书,竟成为了你后来的启蒙之书:《老人与海》和《雪国》。你多么喜欢这两本书,为此重读了无数遍,甚至在借来的书页里划下重点记号(那可是违反图书馆规定的行为呀!)。第一次,你莫名其妙地被文学所触动,而在内心的深处突然涌现出某种无名的哀伤;第一次,你迷迷糊糊地仿佛聆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隐隐的召唤,并为此惊喜不安:哦,那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神秘力量,竟能让你变得如此兴奋如此入迷?

现在回头再看,海明威和川端康成,他们分别代表了你文学心灵的两种性格:一个手法刚烈粗砺,类似于英雄主义的情结;一个语言哀婉细腻,接近于唯美主义的境地。他们那迥然不同的表达风格,在你的脑海深处烙下了不可思议的印记。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非但没有从你的脑海中消退,反而作为一段美好的记忆慢慢地沉淀下来,变成你内心世界的一部分,那无可名状而又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随着你阅读的书目逐渐增多,你对外国文学名著的兴趣也日益浓厚,也因此了解到了自我世界之外的宽广世界。和那些经过删改拼贴的教科书文字不同,外国小说给你带来的,是一种浓烈而新鲜的生活气息。是那些陌生新奇的阅读体验,吸引了你,让你得以暂时逃离自己孤独无聊的现实生活,你就这样幽幽地潜入到小说的神秘世界里。

2008年,你十六岁。转学到了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那里的图书馆更大,所藏书目也更多,你的阅读眼界因此进一步展开。那一年,你遇到了博尔赫斯——你多么崇拜他,和他创造出的那个玄奥诡秘的迷宫世界。至今,他仍然是你心目中最伟大的小说家。是他让你发现了宇宙的寥阔以及时间的无限性。你应当心存感激。他的那本《虚构集》你一读再读。其中的一些篇目早已深入你的心灵深处。而卡尔维诺,另一个了不起的小说大师,则让你认识到想像力和童真的重要性。他的《树上的男爵》,曾经让你幻想离开大地,到树上去生活,像书中描写的那样。你还常常重读昆德拉。他最好的书,当是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那种深奥迷人的叙述和音乐般美妙的结构形式,曾经让你赞佩不已。此外,你还为加缪的《局外人》的独特的叙述腔调而着迷。卡夫卡的《变形记》和《饥饿艺术家》,让你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小说这样写,竟然能够产生如此惊人的化学效果。你当然不曾忘记列夫·托尔斯泰和契诃夫这两位来自俄国的小说大师。据说,俄国的文学是有灵魂的。而拉美那地方,也是一片神奇的大陆。你多么热爱马尔克斯和鲁尔福。《百年孤独》和《佩德罗·巴拉莫》在你看来,都是难以逾越的魔幻经典。有人问过你:“若让你去到一个孤岛生活,只能带一本书,你希望带什么书?”你的答案是,“《百年孤独》。”阅读大师们的作品,让你感到谦卑的同时又陷入了无尽的迷思。他们笔下的人物,仿佛就一直生活在你的身边,与你一同观看世间风景,同喜同悲。有时,他们还会凑在你的耳边窃窃私语,告诉你一些来自远方的奇妙故事。除了阅读那些经典小说,你一度还迷上了侦探推理小说。你那么喜欢阅读爱伦坡和奎因的作品。在阅读侦探推理小说的过程中,你学会了逆向思维和特定情景设置的方法。仔细想想,阅读,不正像是透过某个微小线索再仔细地搜寻真相的探案过程吗?

当然了,你也喜欢阅读古典文学。《红楼梦》是你的枕边书。《西游记》你终于能够一个人读通了。唐诗宋词里的那些经典篇目你完全可以倒背如流。你还很喜欢国内的现代文学家们,那些最早使用白话文写作的大师:鲁迅、沈从文、老舍以及曹禺。而在当代的作家里面,你最欣赏那一批所谓的“先锋派”作家。

若视野再放宽一些,你喜欢的门类其实还有许多:除文学以外,你对心理学颇感兴趣。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让你开始留心自己的梦境。《路西法效应》让你对人性的黑暗充满警觉。高二的上学期,你曾经休学过一段时间。在那半年多的时间里,你通读了不少宗教的书。《圣经》开启了你文学旅程中的另一扇门。你一直把它作为了文学书来读,常常大声地朗诵“创世纪”的开篇:“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你并且还读佛经。禅宗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你对世界的看法。但你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确定的信仰。 也许你信仰的,只是文学。

当你沉溺于文字世界之时,你发现自己竟然开始尝试写作。高三的那年,你十七岁了,在复习功课和阅读之余,还悄悄地写出了两个短篇小说。那是2009年10月。你最早写作的那段时光。后来,每当你为写作上的事情感到烦恼而不知该怎样写下去时,你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曾经读到过的那些大师的身影。他们原来一直就在你的身边,在最关键的时刻里给你莫大的安慰与祝福。

是的,一个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会看清并开始反省自己。而你,一直是把文学当作了某种寻找。阅读是在寻找,写作也是在寻找。在寻找的过程中,你不知不觉地回归了纯真与自我。

因着阅读与写作,你收获了许许多多——那些你曾经从未想过的东西。

2012年10月,你的小说处女作《孔雀》终于在一本纯文学刊物上发表了。那是作为你青春期的一段美妙时光的总结。收到杂志社样刊的那个夜晚,你在电视上看到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你为此兴奋难眠。同年11月,你又发表了第二个小说《画眉记》。那是一个短篇小说,为此拿到了为数不少的稿费。你才发现,文学正在悄悄改变你的生活。

整整十年了,你一直都在坚持不懈地阅读,并且零零碎碎地写作。从来不曾间断。十年并非结束,而似乎只是开始。

如今,你又开始独自踏上一段全新的阅读之旅。可你却不再感到孤独。

“在修行僧冰一般透明的世界里,燃烧线香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房子着了火,而落下的灰烬也如电击雷鸣。一切艺术的奥秘,就在这临终之眼罢。”

在川端康成的散文里,你无意中发现了这样一句话。

多少次,你为之深深地触动,以至于竟落下了热泪来。回想十年的时光里,你曾经在阅读和写作上的迷失与寻找,彷徨与坚持,就这样在转念之间,如烟飞逝。于是你愈来愈相信,也愈来愈渴望,在自己漫漫人生长路上,你也能够拥有这样的一双洞悉世事并且无所畏惧的眼睛,是阅读给了你这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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