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托霓裳泪沾襟(二)

2015-01-17 12:00韩秀
书屋 2015年8期

在这期间,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以及正在筹备中的北美华文作家协会邀我参加,我一向独来独往,对“社团”有点警惕,遂于4月29日打电话给夏公,请教一二。夏公爱热闹,跟我说这样的海外社团很温馨的,大家偶尔聚聚很开心,要我放松心情,“参加无妨”。后来,我便参加了这个女作家协会以及总部设在台北的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以及旗下的北美分会、华府作协。

1991年12月中旬,夏公寄了年卡来。

亲爱的韩秀:

今年太忙,可能一封信也没有给您,让你失望,我要向你深深道歉的。我在哥大的最后一学期,倒有两个学生要通过PhD.的考试。接着就是五四退休大会,忙过之后,我就忙着packing书籍,准备搬家。我的旧居早已space不够,office的书搬回家后怎么办?只好向学校请求一个大一些apartment。很运气,我们搬进了一套房间比旧居大得多的apt,但搬家前后,整个暑期都是忙着布置这个新家,同任何友好都没有信札来往,入秋之后,我照旧为学生写recommendations忙(虽然不教书了),也要准备写一篇评琦君的文章。为此,我去了一趟台北,文章发表于《中央日报》十一月初。你如看不到该报,我可以寄你一份。进入十二月,就忙于写信写卡,所以给你的信,还不能够写得太长,二月间收到您的《折射》及一封长信。当时可能道谢信都没有写,主要没有时间看你的大著。《折射》等于是部自传,写你在大陆的生活,那个“你”一定就是Jeff,想也必然写到了你的父亲。以前在读信间知道你的back ground,但不太多,这本书是非看不可的。至少看一半,再把我的印象告诉你。你是否也在教书?我在台北见到苏伟贞,可惜没有机会畅谈,因为我是《中央日报》的客人,节目也排得太紧。

过了年关后,再给你信,好不好?

你同Jeff新年如意。

不论教书或创作都有更大的成就!

志清1991年12月12日

寄了书给夏公,只是觉得自己对这位热诚的师长终于有了一个交代,并未期望他在百忙中翻阅这本书,因此根本没有觉得失望。更不消说,美国《世界日报》早在1991年5月6日与7日连载夏公大文《桃李亲友聚一堂——退休前夕的庆祝和联想》,图文并茂,对于他的忙碌非常的了解。

正如白先勇先生所说,夏公说话非常的直接,常常一语中的,毫不含糊。写信则相当的严谨,一如他作学问,绝不随意来写。写文章更是这样,细细思量,缓缓铺陈,写了出来,也是要面面俱到的。

这一篇长文充满感情,盛载着难以掩饰的欣喜与宽慰。当年,我仔细读了好几遍,又将其珍藏在夏公专属的信夹内。二十三年过去了,展开这已经发黄的报纸,好像听到了夏先生开怀的琅琅笑声。可不是吗,在哥伦比亚大学执教二十九年,培养出来的学生不计其数,博士就有十四位,平均两年一位,怎不值得欣慰!其中最有建树的四大弟子,后来都在名校执教。当初夏公指导他们这四位西方人撰写的论文议题,包括晋代《搜神记》、北宋诗人梅尧臣、清代《隋唐演义》、抗战时期的京、沪文学。夏公这样说,“一般人都以为我是小说专家,其实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戏剧,这些课程我都开,一方面充实自己,一方面也为了研究生的方便。因之学生写博士论文,全凭其兴趣决定,只要题目不太空泛不实,我总会通过的”。为学生着想,不是每一位教授都做得到。指导学生的同时不忘充实自己,更是难能可贵,充分表现出夏公在学术方面的不断追求,因之教学相长的成就如此傲人。

前来参加退休盛会的贵宾除了曾经亲自授课的学生以及夏公兄长夏济安教授的学生以外,还有许多人夏公并没有教过,但是他们读了他的著作自称夏公学生,其中有些人更与夏公通信,成为知交。当然,哥大同事们以及许多的老朋友们也都利用这个大好的机会前来致意。整个盛会的气氛让夏公十分高兴,他深以为然的便是他教学之成功,做人之成功。古道热肠的夏公退休之际得到这样隆重的礼敬,便是极好的佐证。

关于他的继承人王德威教授,夏公不但盛赞其学术成就,也讲到了延请王教授的始末,“三十一、二年前,我的哥大前任王际真教授在耶鲁出版所看了几章《中国现代小说史》的书样,就去游说当时的中、日文系主任狄百瑞(W.Theodore de Bary)一定要他把我请来;三十年后我也不论私交为德威说项,同样维持这个‘走马荐诸葛’的优良传统”。众所周知,在所有的公开场合,夏公永远真心诚意不吝惜最美好的言词盛赞他的前任与他的继承者。

关于夏济安先生的学生白先勇,夏公这样说,“先勇深爱济安师,连着跟我的关系也非常亲”,这是实话。2014年3月20日、21日,美国《世界日报》连载白先生长文《文学因缘——感念夏志清先生》便讲到他与夏先生之间这段延续半个世纪“亦师亦友、忘年之交的关系”。其中,他谈到夏公对他创作上的鼓励,“我的小说,他看得非常仔细,而且常常有我意料不到的看法”。比方说,《台北人》系列中《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这一篇,“一般论者都认为这只是一篇写同性恋者的故事,夏先生却看出这篇小说的主旨其实是在写年华老去的亘古哀愁”。因为白先生这样一番情感真挚的话,我在一个飘雪的冬夜,特别找出晨钟版的《台北人》细读,更深一层理解当初夏公运笔的用心。

关于《中国古典小说》这部书,白先生在这篇文章里讲了许多的掌故。上世纪六十年代,夏公用英文写出的有关中国古典小说的论文译成中文后,陆续刊登在白先生主持的《现代文学》上。白先生期望这些论文都能在这个杂志上刊登,却没有成功。他也期望晨钟出版社能够印行这本重要的学术著作,也因为种种原因而未能付梓,对这件事情白先生一直耿耿于怀。1988年这本书在大陆出版。新世纪初,白先生撰写的长文《经典之作——推介夏志清教授的〈中国古典小说〉》刊布,为夏公八十岁生日祝寿。我们手中的这本书是康乃尔出版的英文本。千禧年,夏公亲自签名送给我和Jeff。一般来说,Jeff极不喜欢读文学评论,夏公的书却是例外。一方面,两人每次见面都相谈甚欢,两人有着许多共同心仪的欧美作家与作品,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另一方面也是夏公的论述将中国古典小说从天上请到了人间,读起来极有意味。外交圈聚会,我多次听到Jeff向欧美同行们介绍夏公的学术著作,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在夏公九十年代的这篇长文以及白先生2014年的这篇长文里,都不止一次谈到庄信正夫妇。庄教授也是夏济安教授的学生,是一位极为严谨的学者,也是夏公的好朋友。他与夏公都具体地帮助过张爱玲,这是他们之间深厚友情的一个部分。庄先生尊师重道,他的一位老师居住在大华府地区,他有很长时间年年来看望,让我们非常感动。2013年年底,夏公仙去,我从庄先生那里得到证实。不几天,他寄来了他的悼念文章,文章中记叙了他们夫妇在12月28日陪同夏师母王洞女士前往疗养院探望夏公的经过。那是夏公的最后一天,夏公衣着整齐脑筋非常清楚,短暂的语声里却是挂记着《红楼梦》。拜读这篇情谊深长的文字,我在想,学术界老朋友当中,夏公看到的最后两位大概就是庄先生伉俪。而夏公最后的记挂也只有在庄先生这篇文章中有了记载。

夏公是极有个性的,在他欢庆退休的这篇文章里还说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讨论会上高克毅、梅怡慈要宣读论文给我听,九点半开幕致辞的罗郁正兄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至少也该写他一段。1966下半年恰好郁正兄嫂也在台北度假,我同二位年龄相仿,背景相同(他们读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我读沪江;出国后郁正先去哈佛,我留在耶鲁),在台北时常见面,一下子转为至交。回美后,我就同郁正兄嫂经常交换幽默信件,此类英文信件,十年、二十年后重读仍带给我极大的喜悦。十多年前我写了篇散文,谓朋友间克毅、郁正二兄写的英文信要比海明威的书信好得多多(那年海氏书信集刚出版,我看到的一些,文笔非常蹩脚)。台北编者们从不改动我的文字,校阅我那篇散文的某编者,看到我把自己的朋友同美国大文豪相比,简直太荒唐,就自作主张把此句删了。现在有机会把旧话再说一遍,希望‘联副’编者不要皱眉。英国怪才柏吉斯Anthony Burgess曾写过篇短评,也认为海氏书信实在写得很马虎的(Whom not Uniting Good载Burgess,But Do Blondes Prefer Gentlemen,纽约,1986)。”

如此有趣的事情,夏公写来一如他做学问,毫不含糊,连引用别人观点也将出处交代得一清二楚。看到这篇文章,我相信高克毅与罗郁正两位先生一定忍俊不禁哈哈大笑。我把报上的这一段讲给Jeff听,他也笑不可抑,直说,夏公朋友的英文信没有机会拜读不敢置评,不过海明威的部分书信并不十分的高明倒是真的!

我在贺节的回信中特别提到这一段读后感,夏公自然大为高兴。

我在回信中也有没有提及的感慨,夏公真是胸怀坦荡,在他的长文结束之时,难掩搬家的快乐,竟然将新居的地址原原本本披露于报端,连邮政编码都没有省略。当然,那是1991年,世贸双子星大厦还挺立在曼哈顿南端,与恐怖主义的长期鏖战还没有发端。夏公在报端周告旧雨新知自家新居地址,并不担心期待中的或意料不到的信件雪片般飞到,在文坛上恐怕也没有第二人有这样的胆识与襟怀。我们与夏公见面时也都不提这一段;夏公本人毫不在意,我们却会考虑到安全之类的一些因素。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夏公倒是一直的安全无恙,让大家都非常的放心。

1992年1月20日,夏公寄了信来。大大的信封,贴了两枚邮票,里面是一篇影印的长文《母女连心忍痛楚——琦君回忆录评赏》,夏公用蝇头小字注明发表于“中副”,时间是1991年11月8日到10日。文章起首处,夏公有短信一封:“亲爱的韩秀:谢谢来信,先寄您文章,隔几天再写信。志清〓1.20.1992”

2014年早春,我从书海里捞出了Christopher Johnson的畅销书Microstyle:The Art of Writing Little。看到作者引经据典,指出王尔德与海明威早已在他们的书写中发挥“微写作”的技巧。我就在想,夏公的短信岂不同样是微写作的典范?言简意骇,四两拨千斤,不但表达了师长对后辈的关心,也表达了对友情的珍视。

九十年代初,我不但早已是琦君姐的忠实读者,而且开始与她通信。我爱写信,多半在下午和晚上,早上脑筋最清楚的时分要留给写作。琦君姐不然,她总是用她精神最好的时段与文友通款曲,每每让我感动。

夏公的长文从一起始便将苏雪林、萧红、琦君、张爱玲诸君相提并论,旗帜鲜明地指出“新文学最主要、最动人的一部分写的都是旧中国、旧社会”,并由衷赞美琦君姐的艺术成就。紧跟着,便将矛头直指旧礼教,“伤害苏雪林和她母亲最厉害的是她蛮横狠毒的祖母。通常说来,父亲代表旧礼教的威权,伤害女儿的可能性也更大。萧红备受其父之凌虐,张爱玲更曾是她父亲的囚犯,生了重病也不给她请医生的。琦君笔下的父亲,偶尔也见到其和善的一面,但骨子里也是冷酷无情的”。

明知琦君姐不会同意,夏公仍然不肯放松,有理有据地将这位父亲写成一个“代表旧礼教恶势力的反面人物”。这个根据,正是琦君姐在遵守温柔敦厚诗教的同时,“更一心一意要写下每桩事件的真情实景,和她自己当时的真情实感”。紧追不放,夏公直抒一位文学批评家的胸臆:“说穿了,爱和温柔敦厚是没有多大关系的。爱是非常原始而强烈的一份感情,而温柔敦厚却是我国汉代以来特别提倡的一种做人、作文的态度,主要藉以维护君权和父权之绝对专制。”二十多年间,我每次读到这里都好像听到琦君姐在字里行间的饮泣之声,感觉到她内心深厚真挚的爱意与无法表露的愤怒及怨恨的纠结。此时此刻,我更加感谢夏公的秉笔直书,也感慨着这样的话似乎别人是不会说的,至少,绝对不会说得这样彻底,这样一针见血,这样意味深长。更重要的,文章表现出一位批评家对一位文学创作者深度的了解、珍惜,在文学批评的汪洋大海里更是极为罕见的。当然,这是夏公做学问的原则使然,更是他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对于我们这种在写作路上东倒西歪、踽踽前行的人来说,意义更加深远,一生受益不尽。

上述两篇大文都很长,都很重要,但是都没有收入夏公的评论文集。这两篇文章又都是由“中副”主编梅新先生约的。夏公穿梭纽约、台北两地才最终完成,其辛苦可想而知。梅新先生居然能够完成这样的约稿任务,亦足见其真诚与坚毅。于是,“中副”与梅新先生的名字就在我的心目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为日后成为“中副”作者,并且写出夏公印象记《惊奇于世间的美与丑》埋下了伏笔。

我们全家将在1992年7月1日搬到台湾去,并且将在高雄驻节三年。在回信给夏公向他报告读后感的时候,也报告了我们的详细行程。

6月22日,夏公写了信来:

亲爱的韩秀:

收到信后,原想立刻写信给您的,但两星期来因为我的外甥(an adopted son)焦明要同吴振萍女士在哥大St.Paul’s Chapel结婚,忙不过来,至今才写信,希望您能在离美前看到。本想打个电话给您,更能多讲几句话,但没有你的电话号码,还是写信好。

谢谢您信上对我评赏琦君散文的赞美。文章是用心写的,可惜《中央日报》读者不多,很多人都没有看到,你一再表示对我这篇文章的喜欢,真的给我很大的鼓励。我自己年纪大了些,朋友送我的书,大半都没有读,连您的《折射》在内。这本书,我是一定要读的,因为我们既是朋友,读了大著,一定对您的生平和家庭背景有更深刻的了解,且不说对您这部精心巨著在文学、文字成就方面的欣赏。我搬家已一年多,一切都已上轨道,应该多有时间写自己要写的文章,但欠的旧债不少,还得一一还清,今年只能先在这方面努力。

你和Jeffrey这次去台三年……。海峡两岸的文友你早已交了不少,这次你去高雄,中山大学的余光中、钟玲、黄碧端都是我的朋友,您同他们如尚未交识,我想一下子就会转成朋友的。

外甥上星期六(6/20)在chapel举行婚礼后,在Faculty House gave a luncheon reception,很像样。昨天我们同女方家属在South St Seaport聚餐,也很热闹。

抵高雄后请来信,保持联络。我身体很好。

祝 旅途

双安

志清 1992年6月22日

整封信里,“我身体很好”这句话最让我高兴。随身行李里面带着夏公的祝福,抵达台北,老朋友、新朋友相聚快乐得不得了。抵达高雄,第一件事就是长期订阅《联合报》与《中央日报》,尤其是《中央日报》,正是因为夏公在上面这封信里的提醒。夏公说到的余教授、钟玲教授自然是我时常请益的学者,我也成为黄碧端女士的忠实读者。很多年以后,在台北琉园见到面,我跟黄女士说,我是您的读者,很多年了。她微笑,我也是你的读者,这个美丽温暖的微笑、这句温暖的话,我永远记得。

再自然也没有了,我很快见到了梅新、张素贞教授伉俪。由于他们的介绍,我们认识了三民书局刘振强先生。不但我自己成为“三民”作者之一,更不简单的,Jeff从2002年起到2012年止,整整十年,从A写到Z,为三民书局创立英文字库。在三民有一个工作班子负责完成字典的中文部分,第一部字典有望在2015年面世,这将是在台湾出版的第一部全新的真正Made in Taiwan的英文工具书,Jeff也成为美国外交官里唯一的一位、真正为台湾地区的文化建设做出具体的贡献。我们与梅新先生的友谊也正是始于夏公两篇大文在梅新先生的推动下顺利完成。二十余年的岁月中,我与梅夫人张素贞教授的情谊日深,我个人自然是得益匪浅,其源头也正是来自夏公。

我们在高雄凤山安定下来。9月13日,我写长信给夏公,报告一切,寄上家居地址、电话以及Jeff办公室的,方便夏公跟我们联络。同时寄上美丽的《光华》杂志。《光华》杂志一直善待我们全家,不仅予以报道,也时常转载我的小文,让我们非常感动。夏公看到杂志,一定会很开心。

1993年,快乐地忙碌着。年初,我们到日本去,对京都的喜爱让我在给夏公的信里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同时寄上的还有夏公刊登在台湾报纸上的文章。之后,寄了自己的书给夏公。4月,奔到香港去看望黄永玉先生,话题当然有很大部分是关于沈从文伯伯的,回到高雄自然要写信给夏先生详细报告一番。这一年,我有三本书出版,《生命之歌》与《涛声》是小说,却最贴近我的生活,没有寄给夏公;寄去的是散文《重迭的足迹》,里面写到的一些人物都是夏公关心的。

年底,贺年卡到了。我知道了这一年,夏公过得多么不容易,他生病了。

Dear Teresa & Jeff,

With all good wishes for a happy holidays,a happy year……and all the best things always.

C.T.& Dell aHsia 1993

亲爱的韩秀:

去年7月底,曾住院一周,因为给急诊室发现我有了心脏病(valves pump blood力道不够),只好多休养,少做事,连同朋友通信也不太勤了。一年半来写的中文文章都是受人之托而写的,都是序跋之类,因之今年2月收到你的新书《重迭的足迹》后,一直没有给你回音。谢谢您把我受陈淰女士之托写Blake的那篇小文寄给我,因为《中华日报》自己没有寄我。这次写信之前,把《重迭的足迹》看了一遍,你对你认识的中国作家如此热爱,我很为感动。至少有三次你在书里提到我……你同沈从文真可说是忘年交。1946—1947,我在北大时只见过他一面,并未介绍认识。五十年代初期我对沈老如此爱好,完全是基于他作品本身之魔力……魏子云我从未见过,想不到你对《金瓶梅》很有研究。David Roy最近出版了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or Chin Ping Mei,是《金瓶梅》全译本的首册(二十回),Princeton U.P.出版,你可告诉魏子云。《任重道远》等于是一篇你的小传。要知道你长期在大陆的生活,非看《折射》不可,偏偏此书至今尚未拜读,但有时间一定要读的。只是要做的事太多,反而看书的时间也没有了。半年来健康情形较好,我退休已两年有半了,这学期还开了一门元曲,刚结束。这几天忙着写卡,每个朋友都要写几句,到了Christmas那天还不能写完。

我们搬了家,房子比旧居舒畅些。Clinton上台后,你们会不会有调动,甚念。上星期台北开个文学大会,一定是很热闹的。

不多写 祝你 新年如意,

努力创作

志清 再拜 12月21日

信件从纽约到高雄,不需十天。圣诞期间招待在台协会工作同仁的活动办完,收到来信,担心着夏公的病情,提笔小心回信。这一天是1994年元旦。

首先感谢夏公给我信息,我已经写信给魏教授报告金书英译的消息。对《金瓶梅》“有研究”的原是我在约翰·霍普金斯国际关系学院所帮助的两位博士生,他们的论文题目一是《西门庆的统驭艺术》,一是《吴月娘在家庭与社会的存在意义》。我的工作是帮助他们充实、润饰论文,准备答辩。但是在看到这两位研究生之前我根本没有接触过金书,只好连夜联系香港的书局请他们快件寄我。我的那一点有限的知识便是“临时抱佛脚”的结果,却是相当的有用,两位金发碧眼的研究生半年之后顺利拿到博士。想来,这一段“教学相长”的叙述一定有些娱乐性,夏公看了大概会哈哈大笑。

关于“上星期”在台北开的“文学大会”当然是指联合报系主办的“四十年来中国文学会议”,有点一言难尽。于是我长话短说,在回信中报告,因为“走不开”,所以只北上开了半天的会,发言没有超过八分钟。看到痖弦、伟贞许多的好朋友,也看到齐邦媛、周玉山、龚鹏程好多位学者,很开心,很热闹云云,有点避重就轻。夏公是聪明人,一看便知,我在信中不可能实话实说。

当然,我也很感谢夏公挂念。事实上,白宫换了主人跟外交官的工作关系不大。所以,克林顿上台,我们还是会按照原计划在高雄工作到1995年夏天。

想到夏先生人在病中还念念不忘要看《折射》,心里就很难过。于是,寄上了《生命之歌》与《涛声》,改正了所有误植的字,很小心地跟夏公说,如果想看,随便找最短的一篇翻一翻就是了,千万不要费神,养好身体最最要紧。写了这样的一句话,还是觉得不妥,还是觉得给夏公添了麻烦。但是,夏公一直鼓励我写作,已经完成的功课不给他看,更不妥,心中七上八下,百般思量,最终还是寄了出去。

哪里想到,当面报告详情细节的机会很快就来了。Jeff回国述职,我们全家在1994年6月底抵达纽约。Jeff本来期待和我一道去看望夏公,但是回华盛顿办公事的时间又不方便挪移,结果他回华盛顿,我和九岁的儿子留在曼哈顿与夏公见面。那一天是7月6日。纽约作家丛苏开车到旅馆接了我们,然后到夏公新寓所附近停车,约了夏公一道吃午饭。一路上,丛苏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等到夏公出现,便换夏公滔滔不绝、妙语连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