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

2015-01-21 15:54若非
鹿鸣 2014年12期
关键词:斗酒肥肉长发

若非

哥哥在电话里给我说,村上的汪老头死了。

为啥死的?

不知道。反正有天下午有人去找他喝酒,发现他半坐在床上,上半身靠在土墙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那人叫他名字,没有回应,再叫还没回应,就推了一下,才发现他死了。

估计是老死的吧!哥哥猜测地说。

我眼前浮现出那老人的模样,六七十岁的样子,乱糟糟的头发苍白无力地挂在头皮上,一脸皱纹,身子瘦骨如柴,走起路来歪歪倒倒,慢慢吞吞。

他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土墙房里,房顶的茅草也都基本落完了,下雨的时候雨水就直接滴到了家里,不下雨的时候坐在家里就可以晒太阳看月亮。他也穿得破破烂烂的,似乎常年四季,都是那么两身衣服,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让人觉得他的那一身更破了。

——不多了,关于他的形象,仅仅如此。

但最大的印象,是他喜欢喝酒。按照落水湾的说话,他就是个老酒鬼。

又有人说,他死的时候,床边上还有半瓶没喝完的苞谷烧酒,瓶口开着,酒味道散得满屋子都是。

在落水湾,我们陈家是附近闻名的老酒家。据我的爸爸讲,在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开始,就已经干起了做酒的营生。

事实上我猜测,那时候我们家做酒还算不上营生,顶多是做得比别人家多,多得有些喝不完的,就卖个不够喝的。慢慢才演变为专职做苞谷白酒。最开始是不大的小木蒸子,据说每酿一次酒,得换好几个。后来规模做大,开始有了不小的名气。这手艺后来传到了爸爸手里,再传到哥哥手里,规模已经相当大了。

因为我们家卖酒,所以有很多人来我们家买酒,多半是落水湾村里人,村外的都在小店铺买。事实上,小店铺的白酒大部分也是我们家酿出来的。

记忆中有男人与喝酒相关的场景。

比如大雪覆盖四野的冬天,落水湾的男人们就吆三喝六地来到我们家,坐在火堂旁边,划拳喝酒。都是没多少家底的人,所以买起酒来,都是二两三两的,很少有半斤的。开始是一个人买了二两,还没转一圈,没了。又一个人买二两,接着喝完。等喝得差不多了,脸红了,心大了,胆子大了,有人豪气十足地一声吆喝,来,给我来半斤。这才算酒局真正的开始。

往往是喝酒喝到大醉的时候,男人们的婆娘就闹上门来了,又是打耳光,又是骂祖先,一顿闹腾。有脾气不好的男的,和婆娘直接在我们家打起架了,一起喝酒的男人们开始还劝劝,劝不动了,就坐在旁边,抱着双手,竖着醉迷迷的双眼,看着人家两口子打架。

所以年少的岁月里,一到寒冷的下雪天,划拳声,说话声,碗碰碗的声音,呕吐的声音,家里婆娘闹上门来的骂声,就充斥着我们家。

但我的记忆中,这个死了的汪老头,似乎从来都不曾和众多男人在我们家喝过一次酒。他似乎习惯一个人,大多时候拿着一个小塑料瓶,走到门口,说,来,给我打一斤烧酒,记账啊。

那年头落水湾时兴记账,其实也是被环境所逼。每家都没啥钱,买酒都用粮食换。但每次去买酒都带粮食又麻烦,就先记账,到了一定时间,一两个月,等账上多了点,直接背着粮食或者拿钱来。也有不讲信用的,年初买一斤酒,到年底都还没还钱。于是爸爸就带着我们(我们还没长大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背着背篼,挨家挨户收买酒欠下的旧账。

汪老头记账,但一般一两月就自己背着粮食来还。似乎他从来都没用现金买过一次酒。

那时候他还年轻一些,力气也好得多,背着粮食,走起路来还是精精神神的。而那时候我年幼无知,总是喜欢在他背着东西的时候在后扯他的背篼屁股。

他把背上的粮食放下来,对我爸爸说,称称,绝对不缺斤短两。

我们家对他倒是放心的,随便过一下称,就行了。

称完,他又拿出大瓶子,来,给我装满,新的账目就此又开始了。

他每月都这样和我们家重复着这样的交易。

偶尔他也空手来我们家,在门口的木凳子上坐下,说,来,给我二两酒。

有时候我爸爸或者我妈妈会给他些花生米胡豆米之类的,但他不要,说,我喜欢喝酒,不喜欢吃东西。这倒是真的,有一两次,他来到我们家,正好遇到吃饭,我爸爸就请他一起,他倒是在桌子边坐下了,也端起了酒碗,但就是不会提筷子夹菜。

在他的生命里,酒是最重要的。

所以,基本上,他每天要来我们家买一斤烧酒。

在我有限的生命体验里,都是如此。

我们家对他有着极大的尊敬。

这种尊敬从我爸爸妈妈身上,传到我们弟兄姊妹的身上。小时候不懂事,看到他喝醉了,都说话笑他,被家里知道了,总要换上几鞭子几耳光。

原因是我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有一年,爸爸得罪了村里的某个人,那个人大半夜放火把我们家的茅草房给点着了。

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年轻。大姐才出生没到一岁。白日里集体农活忙,劳累很,到了晚上睡得跟死猪一样,哪里知道头顶上的茅草硬燃了起来。

幸好这汪老头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了我们家房子着火。那时候他也年轻气壮,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就一路大喊大叫,说陈家房子燃起来了,不少人才从梦里醒来,爸爸妈妈才被叫醒。

总之是他救了我们家,是我们家的恩人。

后来他到了我们家,爸爸妈妈都要热情地招呼他,有时候吃顿便饭,有时候是喝二两烧酒。

只要一见到酒,他就来了精神。

我感觉,是酒在养着他所有的精气神。

后来我们上了初中、高中、大学,回家的时间从一周一次到一月一次,再到半年一次。就很少见到他了。

有一年冬天,我从贵阳赶车回家。那时候学校刚放暑假,我急匆匆回去,一来是因为家里比贵阳温暖,二来是接近年终,归家心切。

到了以列小镇转车,在离落水湾半个小时路程的地方下车,步行往落水湾走。天快黑了,我心里着急,只顾着往前走,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说,你回来了!endprint

我就着暗暗的天色,看到他坐在路边。我差点认不出来这个是汪老头了,他老得脸和身子都变了形。

我说,嗯。

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

他说,我去以列取钱,路上走累了,休息一下。

他要从地上爬起来,挣扎几下,不仅没起来,连本来在手里的拐棍都弄出去了好远。我赶紧扶他起来,把他的拐棍捡给他。

我们一起往家里走。

他走得很慢,像是每走一步,都要想好该不该下脚似的。其实我知道,是他老了,或许对于其他和他同龄的人而言,他是身体过早衰了下来。但在我的眼里,就是老了。

我问他,你这么老了,为什么还要自己走几个小时去以列取钱,你可以叫儿子孙子去取钱啊?

他边走边喘气,边喘气边说话,于是他吐出的字,就是一下一下的,像不顺畅的水龙头。他说,哪有什么儿子?我儿子都是死了的。

这不对,他明明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在我的记忆中,他四个儿子生龙活虎,前几年到处打架出了名的,后来外出打工,落水湾才没有他们闹事的消息。他还有一大群孙子,四个儿子各有三四个小孩,加起来,都够打好几桌麻将。

我说,不会啊,你老人家可是儿孙满堂。

他说,都是死了的,还不如没有。

我听出他话里的悲怆,好像几十年的悲伤,都在这短短几句话里。

他想谈论的话题,并不是儿子孙子,而是取钱的事情。

他说,现在国家政策好,给我们这样的人低保吃,这可为我拿了酒钱,今天我去以列信用社,人家小姑娘客客气气的,给我取了钱,还叫我慢走,哪像以前,没钱就是没钱了。

我们走到落水湾村里,天已经全黑了。

我摸着黑回到家,才没一会儿,我们家那只老黄狗就汪汪地叫起来。一会儿他推开门,递来一个大酒壶,说,打满。

妈妈去装酒,他坐下来,又开始说他在以列取钱的事情,把路上和我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他是真的老糊涂了。

他走后,我才在吃饭的时候听家里说,他的四个儿子都不成器,大儿子好吃懒做,连老爹的低保都抢来吃,还经常打他老婆,他老婆受不了,跑了;二儿子和三儿子外出打工,一直没音讯;小儿子呢,倒是有音讯,而且回家来了,原指望回来给老头子点钱花,结果回来才知道,疯了,经常见人就打骂。

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说自己儿子死了。

我也明白了他那些话里的悲怆。

如今,他死了。

落水湾的人们学不来隐晦,对于一个人的离去,他们习惯在三生地炮声中口耳相传,把一个人死去的消息传达出去。

我突然想,这个人,在他下葬的时候,法师用白酒抛下的法水,会不会比别人的更多。

我又突然想,这个人,死了,也许是件好事。

至少,对于他而言,是这样的。

落水湾有很多好酒之人。落水湾也有很多斗酒的游戏。

其中之一,是比吃肉喝酒。吃肉是吃大块肥肉,喝酒是喝小碗白酒。

这种事情一般发生在落水湾有人办酒席的时候。无论是红白喜事,还是小小的聚会,斗酒都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每当斗酒的时候,桌子边上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很多人,大家为双方加油鼓劲,也可以说是煽风点火,看好戏。反正大家都没啥事干,不如这样找点乐子。

我有一个堂哥叫长发,是吃肉的好手。张家有一个汉子叫马幺,是喝酒的好手。

长发和很多人吃肥肉比赛,是第一。马幺和很多人斗酒,也经常是第一。

那时候吃肉喝酒的玩法还不时兴,他们就从没有正面交锋过。

我们家是落水湾唯一一家酿酒的,落水湾有人办酒席了,都来我们家买酒。看买酒的多少,就能估摸出,有没有人斗酒。

那时候斗酒比较流行的,是南征北战,无非就是两帮人数一样多的,坐在一起,分好派别,开始划拳喝酒,目的都是让对方的人喝醉。也有单打独斗的,你一碗,我一碗,干杯,直到一个人倒下,才算完事。

斗酒对于落水湾的男人们来说,如同战争一样,是残酷也是光荣的,胜利的满堂喝彩,输了的没脸没面。

小时候我们年少无知的孩童,也喜欢看人斗酒,帮和自己熟悉的,亲热的人加油。

有一年,具体是哪一年,忘记了,反正那时候我已经读了小学五六年级,稍微懂事了一些。貌似是村里死了一个老人,前几天大家都在忙碌,到了下葬从坟山上回来,村里的男人们就把酒喝开了。

男人们喧嚷着喝酒,声音隔老远都能听得到。一些胆大的女人也不甘示弱,吵着要跟着一起喝酒。有爽快的男人,招呼自己的女人,加入斗酒的战事,也有不爽快的男人,吼自己的女人一声:女人家家的,回家带孩子去。

斗酒这事明显比死人还要热闹。我们自然不能放过看精彩的好机会,于是一群半大不细的小孩就挤在了看人脑的人群中,使劲把自己的小脑袋往前探望。

那一次长发和马幺都在。长发没喝二两酒,脸就通红了,练练推辞说不能喝酒了,醉了醉了。人们说还早呢,喝酒上脸的人酒量最大了,拉着长发不让走,又给长发把酒碗给满上了。

长发看着酒碗,愣是不敢喝,脑袋已经开始打晃晃,想来是酒精起作用了。

其他人连连说长发没意思,不是男人。

长发也不说话,垂着头,就是不喝酒。也不抬头看人们,我们人小身子矮,正好能从下面仰视到长发的脸。我发现他一脸羞愧,似乎对自己的表现非常不满意。

人们喝了三五巡,发现长发还是把头低着。其中一个人看不下去了,说长发你个狗日的这么没出息,喝点酒就这样,你看你那个球样,还头都不敢抬。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式马幺。马幺这天喝了三碗了,还脸不红心不跳,一脸没事的样子,政虎视眈眈地看着低头的长发。

这话长发可不爱听。他虽然喝不了多少酒,但性格极强,和村里的男人们已经打过几架了。这回他抬起头来,说你个狗日的马老幺,老子就是不喝酒咋了,你要打架啊。endprint

说着站起身来,脱掉衣服,露出壮实的手臂,像一头好斗的小公牛。

马幺也不是吃素的,据说在外面打工的时候杀过人。他见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顿时震落了三个酒碗,碗碎酒洒,空气中的酒精分子和火药味瞬间更稠密了。

马幺说,你狂个鸡巴,老子和你打架,只需要一只手,另一只手老子别在裤腰带里,分分钟把你拿下,你个狗日,我日你仙人板板。

一把火就这样点燃。

在落水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时候仅仅是一句话,就动刀动棍,头破血流。

旁边的人们赶紧闪开,留出一块相对大的地方,足以供长发和马幺大干一场。他们都抱着手,带着笑,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嘴里说着:别动手,别动手,乡里乡亲的,别伤了和气。但是没有谁伸手拉住长发或者马幺。

两人都鼓足干劲,准备以最快速度干掉对方。

好在这时候长发和马幺的爹闻讯赶来,把两人隔在两边,说大家门前门后坎上坎下乡里乡亲熟门熟路的,还有点沾亲带故,动手总是不好的。

老人们说了半天话,两人心里的气也就缓和了许多。

围观的人们眼看打架不成,好戏没看到,有人提议说,要不你们俩还是斗酒,咱们落水湾男人的矛盾,有几个不是这样解决的。

马幺一听还要斗酒,兴趣马上来了,说,打个球架,兄弟间闹着玩的,长发,咱们俩喝酒。

长发说不行,老子不喝酒。

马幺说,也行,我喝酒,你吃肉,我一碗,你一块,如何?

长发本来就是吃肉的好手,马上答应。

战局很快拉开。

长发和马幺各坐桌子两边,面对面。剩下的位置各坐两人,算是年轻男人中比较权威的,负责监督两人。在斗酒这事上,这些负责监督的男人,倒也算公平正义。

他们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为了许多人,男女老少都有。

两人的爹眼看打架的危解了,对他们接下来的比拼又没有办法,只要摇着头叹着气走了。

主人家一听说,干净把酒和肉拿上来。

肉是大块肥肉,筷子厚,碗口宽,白花花的,亮汪汪的,愣是没有半点精肉。酒是满碗白酒,冒着酒花花,倒映着马幺的脸。只是,酒碗要比平时喝酒的酒碗,小了些。

马幺说,长发,干了,你一块,我一碗。

长发说,同意。

旁边的人们听着两人对话,都有点不耐烦,说快点快点,我还等着回家下地干农活呢。

马幺说,你们忙个球,喝酒要慢慢来。

长发说,也是,吃肉也得慢慢来。

负责监督的俩人,仔细检验了酒和肉是否有掺假,说,可以了。于是一人往长发碗里夹了一块肥肉,长发的碗瞬间被淹没了;另一个人往马幺的碗里倒酒,酒满了出来。

马幺端起酒碗,长发夹起肥肉,对望一眼,喝的喝,吃的吃。旁边的人发出一阵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的起哄声。远处的人们听到起哄,也赶紧朝他们的方向奔来。

他们吃完肉,喝完酒,不解气地看着对方。

围观的人们继续起哄,接着搞起,接着搞起。

于是他们又夹起肉,端起酒碗。

一碗,两碗,三碗……一块两块三块……

长发把桌子上的所有肥肉都吃完了,马幺把主人家拿出的酒都基本喝完了。

围观的人们还没有看够,纷纷怂恿他们,再来再来。

长发看着马幺。马幺看着长发。

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心里肯定都以为自己赢了对方,所以脸上都带着自信的笑。

没说话,挥挥手,走出了人群,走向不同的方向。没走几步,马幺就吐了,吐得昏天暗地,呕吐物脏了他的一身。这让长发心里更舒服了,因为至少当着大家的面,他把马幺给赢了。

那天之后,长发和马幺都有好几天没有露面。知情的人们知道,他们俩都被那一次给伤到了,据说马幺熬了一个星期的中药,长发则因为吃肥肉太多,整日昏昏沉沉无精打采,下地干活的力气都没,只好躺家里休息。

倒是他们各自的女人,逢人就吹,说自己男人多厉害。好像比赛的不是她们的男人,而是她们自己。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落水湾开始流行吃肉喝酒,谁要是喝不了酒,就吃肥肉。

但那次之后,长发和马幺再也没有一起比赛过,长发不再那么能吃肉了,马幺也不再那么能喝酒了。

好像是那么一次比赛,让他们都不再擅长于自己所擅长的,逐渐远离了落水湾男人们斗酒的场合。

但他们斗酒的事情,却成为传说一样,传去了好远,越传越离谱,从比赛一天,传到了比赛三天三夜,长发把一头猪的肥肉都吃完了,马幺把落水湾陈家酿的白酒都喝完了,也没分出胜负。

后来落水湾的男人们,谁要是吹嘘自己能喝酒,就有人说,你再能喝能和马幺比吗?谁要是吹嘘自己能吃肉,就有人说,你再能吃,能和长发比吗?

这时候,长发和马幺,也已经是地下的泥土了。

但是另一方面,他们成了落水湾男人们的英雄,斗士,活神仙!endprint

猜你喜欢
斗酒肥肉长发
柔顺的长发
长发三千泪万千
待我长发及腰
陈佑昌
吃肥肉
要肥肉还是瘦肉
剪长发攻守战
“斗酒”是故乡的水墨丹青
斗酒诗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