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着“雌月季”的木香镇
——白天光地域文化小说的辽西想象

2015-01-28 07:21叶立群辽宁社会科学院沈阳110031
名作欣赏 2015年32期
关键词:辽西小说文化

⊙叶立群[辽宁社会科学院,沈阳110031]

盛开着“雌月季”的木香镇
——白天光地域文化小说的辽西想象

⊙叶立群[辽宁社会科学院,沈阳110031]

对于既对地域文化情有独钟,又痴迷于讲述传奇故事的白天光来说,他所构建的“独特的世界”常常表征着由独特的地域环境而延伸出的独特的生命状态、价值判断和人生意味。在中篇小说《雌月季》中,他将木香镇置入民国时期的辽西边地,通过对市井文化的全面观照及对带有强烈地域特征的文化元素的开掘,在独特的审美向度上展开了一个奇幻而又瑰丽的辽西,在特有的审美感知与艺术建构中,完成了他的辽西想象。

地域文化传奇故事辽西想象

雷·韦勒克和奥·沃伦认为:“伟大的小说家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人们可以从中看出这一世界和经验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从它的自我连贯的可理解性来说,它又是一个与经验世界不同的独特世界。”①对于既对地域文化情有独钟,又痴迷于讲述传奇故事的白天光来说,他所构建的“独特的世界”常常表征着由独特的地域环境而延伸出的独特的生命状态、价值判断和人生意味,寄寓着作家对群体历史处境的一种重新想象。

白天光出生在哈尔滨,长期工作和生活于辽西。自20世纪80年代起,他陆续发表了二百多篇(部)小说,备受文坛瞩目。研究者认为,白天光创作的突出特色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特有的叙述方法和语言魅力,编织着诡异的、令人着迷的,既有中国民间文学意味,又有后现代主义痕迹的故事;二是对地域文化的开掘与建构:“他的小说虽然具有很强的传奇性,但又不乏对地域文化的经心提炼,他把一个奇怪的事件与地方民俗有机地纠缠在一起,你可能怀疑这个故事的可信性,但你不能怀疑这种风俗和文化的存在。”②“白天光的小说将民俗中最有价值的文化概念融入小说,他并不掩饰小说中对地域文化的表达,因此,他的小说应该是真正意义的地域文化小说”③。以哈尔滨为核心的北疆是作家的文学故乡,以边城阜新为地理坐标的辽西是他的文学摇篮。出于对地域文化的痴迷,白天光一直在不遗余力地书写着充满了奇幻色彩的北疆故事和五彩斑斓的辽西传奇。如同福克纳在约克那帕塔法那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试图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家园一样,白天光极力打造着自己的文学地理标志:木香镇。木香镇或香木镇是白天光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地点,这个充溢着浓郁的关东文化气息的小镇,既寄寓着他对故乡北疆的文化想象,也参与着作家对辽西边地的文化再造。在发表于2001年的中篇小说《雌月季》中,白天光将木香镇置入了民国时期的辽西边地,通过对市井文化的全面观照以及对带有强烈地域特征的文化元素的开掘,在独特的审美向度上展开了一个奇幻而又瑰丽的辽西。更为可贵的是,在搜寻辽西地域文化根性的同时,作家着力描摹生发于此的人与人关系的诡谲,以及人性的复杂,揭示了人类无法逃脱的社会的某种偶然。在特有的审美感知与艺术建构中,完成了他的辽西想象。

《雌月季》发表于2001年,问世后即获得读者的好评和研究者的关注,被收入中国作家协会主编的《中国2001最佳中篇小说》中,并获2001年时代文学奖、第三届辽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成为白天光辽西叙事的代表作品之一。

在《雌月季》中,白天光为他的故事所做的场景营建,不但构建了小说的核心趣味场,形成了叙事中的情感张力,也设置了特定的文化价值走向。故事发生的木香镇是辽河第一镇。“一条官道就在镇的中间穿过,在街的北头又甩出一个三岔路口,继续往北是科尔沁左旗的通道;往南直通奉天;往西是进关的道,也叫京路。木香镇清初就是个小小的驿站,到了清末这里成了商业重镇,因这里交通方便,水陆皆通,关里关外的人都临近,到了民国初年,这里就成了地道的三省交界的大集市。”④这个位于辽西北走廊的小镇,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和典型性,它浓缩了辽西地域文化版块的一切重要元素。辽西是华夏文化与夷狄文化的交汇分界地带,满蒙文化圈与汉文化圈交叉融合区域,无论是在历史、地理、人文等层面,还是性格、语言、服饰、饮食、信仰等文化元素上来考察,都呈现出民族融汇和文化融合的地域特色。作家就是以这种交融、开放、多元的地域文化为底色,通过审视历史及对民国辽西的审美再现,开始了他的辽西想象之旅。

另一位辽西作家谢友鄞的边地小说,也致力于讲述旧时代的辽西故事,他擅长通过以蒙汉“二合水”文化为核心的地域风情再现,营建有着奇异风情和独特美学意蕴的“辽西边地”场景。白天光则另辟蹊径,他的辽西故事,则是在对市井文化与民俗的展示中,搜寻着辽西地域文化的根性,描摹着生发于此的人性的复杂。

市井文化,是文化研究的重要主题和视角,也是文学创作,特别是小说创作的重要观照对象之一。对于新时期市井小说的内涵与审美特点,研究者认为:“一是描写对象都是生活在都市或城镇的普通市井小民;二是描写普通市民的生活状态和其所蕴含的人生底蕴及文化内涵;三是努力挖掘风俗文化特征及其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内涵和审美情趣。”⑤白天光的《雌月季》,虽不是市井小说,却以小镇上的市井小民、三教九流为表现对象,把文化视角引入讲故事的过程中,通过对世俗生活、民俗图景的描绘,展示了丰富的地域文化内涵。木香镇“镇上商贾云集,过往的行人也多,镇上一条官街十二里长,百十多家店镇依次排开,店铺的掌柜口音各异,本地人却不多。这里的生意也五花八门,正经的生意是店铺,还有摆地摊儿的,走街串户的街头街尾还有唱戏的。但街东是翠莲楼,戏唱的是莲花落子;街西是场子搭台,戏唱的却是山西梆子”⑥。这种拼盘式的市井万象,既展示了辽西走廊独特的文化景观,也印证了融合、多元的地域文化特质。小说中的角色,多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小人物,如肖家花铺的女掌柜肖济红,她的丈夫中医韩岐之,小镇警事局长兼民间“阎观爷”高万甫,江湖艺人半枝莲,商人兼做女人生意的冯亦鸣。这些小人物的世界,看似波浪不惊,无足轻重,与历史风云、时代变迁、地域文化无关,如果和作家一同聚焦他们的内在性格、行为方式和命运遭际,我们就会发现,这些市井人物的身上,有着深刻的历史印记和时代特质,他们是特殊的地域文化派生出的复杂的生命个体。

为了展示特殊的文化渊源和时代特质,白天光在讲述辽西故事时,激活了积淀于地域历史文化土层中的诸多重要文化元素,并以此为背景,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增强了叙事文本的可阐释性。人物活动的背景即环境,也是小说创作的文化根性所在。“正是在对地方色彩、民俗风情、百姓习惯的充分把握与展现中,恰到好处地接纳融汇现代潮流的洗礼与重塑,才使得白天光的小说写作深深扎根于东北黑土文化的根茎里,以其健朗、风趣、别致、豁达的气象形成他特有的精神风貌。”⑦在他的香木镇系列小说中,“容纳着北疆各种习俗以及五行八作各方面的知识和技艺,什么婚嫁、哭道、开江卜,什么中医、烹饪、饮食、戏曲、占卜,什么制掸、蒙鼓、酿酒、养花、驴经”⑧,等等,印证着北疆文化的雄奇、粗犷、神秘和丰富。在《雌月季》中,白天光选取了中医、戏曲、育花、黑白二活、土匪等具有民间特征的重要文化元素,以此构成了让文化介入小说文本的叙事模式和审美范式,实现了故事、人物与人文世界的互动。中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人们的思维方式、传统习俗、行为规范、生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戏曲是包含着文学、音乐、舞蹈、美术、动作、表演艺术等各种元素综合而成的汉族传统艺术,是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白天光将小说中的重要人物韩岐之、半枝莲的身份分别设置为中医和戏子,在文中穿插了大量中医和戏曲的内容,既增强了人物的文化张力,又让故事有了更为广阔的延展空间,强化了作品的隐喻性。《雌月季》中对中医的描写,始终渗透着神秘主义色彩,这与辽西地域文化的庞杂和神秘构成了呼应关系,也增强了小说叙事的厚重感和诡谲性。小说中描写的戏曲,既有莲花落子,有山西梆子,也有拉场戏。莲花落子曾流行于京津冀一带,评剧即源于河北东部的“唐山落子”。山西梆子是产生于山西中部的汉族地方戏曲。拉场戏则是东北汉族民间小戏,这些起源于不同地域的剧种汇聚于辽西小镇,则印证了香木镇斑驳芜杂、开放交融的文化生态。花卉与中华文明有着深厚的渊源,花的人格化是花卉文化的核心精神和最高境界,也是花的意象在传统文化中长盛不衰的关键所在。小说中的“雌月季”,既承载着肖济红的家族传奇,也诠释了花经《雌月季传奇》的文化内涵,肖船、肖济红父女的育花经历,见证着传统文化与小镇市井生活的碰撞与融合。在木香镇有着古怪的生意,一是做黑活儿的职业杀手,给足了钱就帮杀人,二是借腹生子的红活儿,传说管黑红二活的是“阎观爷”,“阎观爷”是阎王爷和观音菩萨的合称。小说中虽没有过于细致地描述黑红二活儿,但“阎观爷”的影子却始终飘荡于小镇人的生活中,使阴郁与恐怖的气息愈加强烈。辽西地区自古民风强悍、淳朴,民性旷达粗野,这种环境中产生的“胡匪”是地域文化中引人关注的现象。从日俄战争到东北解放,由于战乱频繁,统治秩序瓦解,民众生计艰难,辽西的“胡匪”也进入了空前活跃期。萧军在他的《第三代》等作品中曾对此有过充分的展现和深刻的剖析。在当代作家的辽西想象中,同样难以回避“胡匪”这一历史文化现象的存在。《雌月季》中围绕着镇北大青顶土匪设置了诸多情节,土匪的所作所为,陈六屏、半枝莲、韩岐之、肖济红等人与大瓢把子、二瓢把子之间的互动,土匪行事所遵循的规则,他们与平民的隐秘关系,凸显了滋生“胡匪”的地域文化性格,释放着具有辽西特质的生命强力和野性精神。

如果白天光的辽西想象仅仅停留在对地域文化的挖掘上,那么他呈现给我们的就会是一处单色调的、缺乏张力的文化景观。幸运的是,他对小说有着更深的理解、更高的追求,认为“小说反映地域文化,无疑能显出小说的魅力,但地域文化绝非是地域民俗、人文倾向的一种复制。地域文化的深层次挖掘,能激发作家更大的兴趣。捕捉了地域文化的深层蕴涵,能让作家进入一种亢奋”⑨。“他的小说……对关东人生存状态的揭示和人类觉醒的挖掘都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他认为小说深刻不在于社会和人之间的某种必然,而是在于人类无法逃脱的社会的某种偶然。这种文学的人类学思考,是值得重视的。”⑩

黑格尔认为:“性格就是理想艺术表现的真正中心。”⑪突出性格的重要手段是把人物投入人际关系中,人际关系的终极表现是冲突,卢卡契说:“戏剧的目的在于人物的会聚和冲突。”⑫这同样适用于小说创作,因为会聚和冲突会使人际关系产生了无限的可能性和复杂性。在《雌月季》中,作家通过人际关系的设置,着力描摹了生发于此的人与人关系的诡谲。其中最主要的人物关系是以肖济红为中心设置的,通过四个男人(即韩岐之、高万甫、半枝莲、冯亦鸣)与她的关系、四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及彼此间的会聚与冲突,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他们在处理关系过程中表现出或阳光、或隐秘,或豁达、或狭隘,或困窘、或释然,欲拒还迎,欲罢不能等种种情态、心理和行为,既标示着人际关系的微妙和诡谲,又凸显了具有时代特征和地域特征的人物性格。

自从苏格拉底将德尔斐神庙门楣上的“认识你自己”作为自己的哲学原则宣言,学者和艺术家们就已开始了对人性的理性探寻。文学在人性寻觅中体现一定的价值,也是作家的共识。在《雌月季》中,作家以对韩岐之遇害真相的追寻为核心,展开了对人性的拷问,直逼人性的弱点与局限,也未忽视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将人性中的贪婪、自私、温情和对生命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世人眼中,肖济红与韩岐之本是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夫妻。韩岐之出诊途中遭遇不测,成为残人。命运将肖济红夫妻及相关人物抛入了几个极端的处境中。极端处境是对人性美的考验,同时也会是对人性恶的暴露。在追查真相的过程中,在处于命运漩涡中的当事人的心理变化与行为方式中,我们看到了情感与理性、罪恶与拯救、信任与背叛的人性交错。看到了为保存自己不惜编造谎言,甚至杀死别人的残酷的生存伦理,也看到了为了承诺和信念而坚守或全心付出的壮举。小说中对那个时代,那个群体繁复人性的认知,意味着对人类觉醒状态的开掘,也是对民国辽西人精神存在状态的还原与想象。

在谈到白天光所具有的思考力和洞察力时,秦朝晖认为:“小说家存在的必要,是因为我们生存的真相需要有人洞察,谜团般生活乱象,需要归纳和梳理,并在此基础上为人们发现生存的真相,提供带有小说功能的‘整体参照系’。”⑬白天光在《雌月季》中继续着他的洞察之旅,通过对主要人物命运的描写,揭示了人类无法逃脱的社会的某种偶然,直逼人类生存的真相。肖济红与韩岐之的不幸,肖济红与高万甫、半枝莲、冯亦鸣等人的相遇与纠葛,陈六屏与韩岐之、大瓢把子间的恩怨情仇,都是在诸多不可预知的、突如其来的因素的推动下发生的。这些偶然的因素,让他们的命运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并陷入了难以把握未来的焦虑与恐慌中。这是肖济红们的宿命,也是人类的宿命。然而,白天光反复呈现的某种偶然的因素,其实蕴含着命运的密码,社会的密码,自然的密码,这个密码以循环律、因果律为核心,其内在又蕴含着一种必然的力量。书中几位为财、为色、为高人一等而机关算尽的男人,最终的结局是非死即残,两位智慧且纯净的女性却生存下来。决定着他们命运的是社会规律、自然规律,是因果循环律。肖济红对半枝莲所说的话即阐明了这一规律:“雌月季,是女人的花,这花深藏做女人的全部秘笈。我们交往这么些年,我没有懂得什么是男人,你也同样没懂得什么是女人。我把这花送给你,如果你活着,你就懂得了人非草木,草木精明于人的道理。”⑭

故事的主人公渐渐地远离了木香镇,但五色杂陈,浸染着血泪的“雌月季”依旧散发着芬芳。它就像白天光的辽西想象一样,因其韵味独特,内涵厚重,历久弥新,永不褪色。

①[美]雷·韦勒克、奥·沃伦:《文学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884年版,第238页。

②胡平:《澄清一个混沌的世界》,《北方文学》1992年第12期。

③曾镇南:《评白天光的两篇小说》,《春风》1992年第4期。

④白天光:《雌月季》,《时代文学》2001年第2期。

⑤肖云:《浅论新时期市井小说及其文化视角》,《时代文学》2009年第7期。

⑥白天光:《雌月季》,《时代文学》2001年第2期。

⑦刘恩波:《为小说注入风俗的色彩和灵性》,《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⑧韩春燕:《风景颗粒——当代东北地域文化小说解读》,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86页。

⑨白天光:《地域文化与小说创作》,《新蕾》1994年第2期。

⑩宋丹:《白天光:对关东地域文化的追求和解读》,《鸭绿江》1996年第4期。

⑪[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00页。

⑫[美]雷·韦勒克:《西方四大批评家》,林骧华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89页。

⑬秦朝晖:《香木镇——一座被重建的小说重镇》,《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

⑭白天光:《雌月季》,《时代文学》2001年第2期。

作者:叶立群,辽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东北现当代文学,地域文化。

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猜你喜欢
辽西小说文化
主编推介:《辽西地区新石器时代植物考古研究》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谁远谁近?
辽西地区葡萄园作业历
在辽西遇上一场雨
伊州歌
文化之间的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