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红楼梦》评点论“玫瑰”“杏花”与“探春”

2015-01-28 07:21何红梅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名作欣赏 2015年32期
关键词:探春评点杏花

⊙何红梅[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清代《红楼梦》评点论“玫瑰”“杏花”与“探春”

⊙何红梅[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红楼叙事中,关涉探春的花卉意象是“玫瑰”和“杏花”。清代《红楼梦》评点虽非纷纷有论,却也是评者有诸。首先,以“玫瑰”喻指探春的性格与才干,一说探春诨名玫瑰“恰有深意”,一说探春性似玫瑰“原来有刺”。其次,以“杏花”喻指探春的命运和人品,集中在“掣签”一回。关于花名“杏花”,是指贴切本人身分。关于题字“瑶池仙品”,主要是指探春正大高明,彬彬可人。关于附诗“日边红杏倚云栽”,一说预兆好,一说品高;关于签语“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主要是说探春嫁得贵婿即周琼之子。至于为何嫁人,所嫁何人,嫁向何方,当今学者另有多种猜测,概不赘及。这些评语涉及探春性情、才干、命运及情节发展,而探春其人亦因之熠然生色。

清代《红楼梦》评点玫瑰杏花探春

红楼十二钗中,探春是唯一具有两种代表花的女子:一是玫瑰,一是杏花。关于二者与探春的喻指关系,清代《红楼梦》评点虽非纷纷有论,却也是评者有诸,只有黄小田和佚名氏未及。①以“玫瑰”写探春,《红楼梦》中有一处,即第65回兴儿向尤二姐介绍,三姑娘(即探春)的诨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有刺戳手”②。以“杏花”写探春,《红楼梦》中也有一处,即第63回群芳夜宴占花名,探春掣到一枝杏花,题字“瑶池仙品”,附诗“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道喜不迭。脂砚斋明确“探春之号玫瑰”(王府本第65回前总批),却未及“杏花”之于探春,盖与文中众人实即作者之意相同。其他各家评点在探春花语这一命题下,或评“玫瑰”与探春,或评“杏花”与探春,或兼而有之,解析亦各有侧重,分述如下。

一、“玫瑰”与探春

玫瑰,有香有色,刺大扎手。探春“有才,德非全美”(王希廉《护花主人总评》),却是“一个有立场、能战斗的正统主义者”,二者正是花姿人品两两相映。清代《红楼梦》诸家评点,对于“玫瑰”与探春喻指关系的探讨不多,除了脂砚斋,还有姚燮、王伯沆给予评析。

1.“恰有深意”

析得这一看法的是姚燮。姚燮从探春“玫瑰”之名入手,分析“玫瑰”字形,认为贾氏孙男取名,俱从玉旁,如贾珍、贾琏、贾珠,还有贾宝玉,探春作为贾府小姐,绰号“玫瑰”,其实是“恰有深意,不独色香刺也”(姚燮《大某山民总评》)。所谓女儿之名,“从男子之名命字”(第2回),固然是不落俗套,却也为见须眉精神。第55回探春以姑娘之尊、贾母之爱,以王夫人之托付,以凤姐之未谢事,暂理家政数月。不意奸奴蜂起,内外欺侮,珠玑小事,突动风波。赵姨辱亲女,刁奴欺幼主;探春左支右吾,撑前达后,好不艰难,但却获得姚燮的好评,称探春在议事厅上侃侃而谈,既无支离,亦无畏缩,“裙钗中具此隽异,不枉称玫瑰花儿。”(第55回末评)“隽异”是指才智卓越、迥异于一般的人。姚燮认为“探春见地是第一流人物”(第95回侧批),议论雪亮爽朗。如第37回探春给宝玉的花笺上写着:“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馀脂粉。”第55回探春对生母赵姨娘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然而,贾府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故近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第5回)置于其中,探春“真令人可敬可畏”(第74回眉批),而姚燮所论探春“玫瑰”之名“恰有深意”或许正是为此。惜乎其在巾帼,又“没托生在太太肚里”(第55回)。

2.“原来有刺”

与脂砚斋和姚燮不同,王伯沆在批语中没有明指探春的“玫瑰”之名,而是直接以“玫瑰”代称探春。第55回探春代理家事,众人初不在意,“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王伯沆下批曰“方知玫瑰花原来有刺”,显然“玫瑰花”指的就是探春,“有刺”说的就是探春才干“实在凤姐以上”,议事厅上探春表现得既自爱又有胆力,唯以“姨娘”称生母,口角稍利,但亦多系赵姨娘自取。王伯沆认为,探春有见识,有性情,有手段。比如第60回,赵姨娘与众官厮打,探春解劝:“这是什么大事,姨娘也太肯动气了!”“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探春此话语语有力,“却只觉其正而肃,无一丝躁气”,特别是后段话“语语正大,语语有刺”。还有第74回,抄检大观园至探春处,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这还算笨的,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王伯沆评赞探春此举“有胆有识,俊伟之至”;后面的话更是明指王夫人受了王善保家的奸谗,凤姐闻听此言“想亦难受”。此外,王伯沆还留意探春“眉宇”(第3回批),且呼之为“雅人”(第27回批),可知王伯沆意中之探春恰如“玫瑰”,“色香刺”兼具呢!

二、“杏花”与探春

如前所述,第63回群芳夜宴占花名,探春掣得杏花,题曰“瑶池仙品”,诗曰“日边红杏倚云栽”,签语“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关于探春掣签,清代《红楼梦》评点多家有论,而且集中在题字和附诗,特别是附诗,签语则极少论到。

1.关于花名——“杏花”

清代《红楼梦》评点中,提到并予以评说花签名字的主要是王希廉、张子梁两家。

张子梁总括花名与题字明确是指探春,王希廉则将探春与众人一起,指出“所掣花名,俱与本人身分贴切”(第63回末总评)。“身分”是指出身和社会地位以及手段、本领。据统计分析,杏花的文学地位紧随梅、兰、竹、菊、桃、柳之后,在三十多种植物描写方阵中比较趋前。探春紧随元春,位列十二钗第四,也是比较靠前。王希廉认为,探春的才能见识超出诸姊妹之上,特别是在第55回,探春的才干通过家人的先欺后畏、李纨的忠厚老实、宝钗的不肯多言、平儿的乖巧恃爱以及凤姐的深心筹度、众丫头的见怒小心而映现出来。还有第60回,赵姨娘的愚恶、夏婆子的挑唆以及芳官等人的纵放,一团纷乱,若非探春镇之以静,几至不可收拾。由此观之,探春将来远嫁,“必能相夫理家”(第55回末评)。杏作为五果之一,属于家常果树,从栽培的实际情况来看,古人言“杏宜近人室家”。而探春之杏花得以“倚云栽”,用哈斯宝的话说,指的就是“探春得佳婿”(《新译》第21回批),唯张新之扯到“便是娇杏、雨村之配”(第63回夹批),恰似村言混话,不知所云。

2.关于题字——“瑶池仙品”

清代《红楼梦》评点中,对杏花签上题字作出评析的主要是张子梁、张新之两家。

所谓“瑶池”,本指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昆仑山上的池名,西王母所居美池。由于六朝葛洪《神仙传》、任《述异记》等神仙植杏、食杏故事的影响,杏树被视为仙人树。那么,“仙品”所指也就不言而喻了。二张评点中,张新之点出“王母所居”之外,即以易卦附会,不提也罢。张子梁则用反问语气强化己见:“非探春而谁?”张子梁认为,作为“贾氏闺中之杰”(第102回总评)、“书中第一正人”(第27回夹批),探春每于大处留心,不同众女子只一味憨顽,心术正大而又识见高明。尤其在第55回,探春“一言而寒刁奴之胆,是其明也。数语而折愚妾之心,是其公也”(第55回总论)。凭着二十分的精明,使平儿附其势,凤姐避其锋,自有“另一番经纬”(第55回夹批)。而所谓探春之“过薄”,正见其至公;所谓探春之“扳高”,盖名不可不正;所谓探春之“偏心”,正是其处事大方处(第60回夹批);所谓探春之“拿邪”,恰是气头上语,不得不发(第73回夹批)。明代张宁有云:“予惟植物可爱者众矣,桃妖艳而少质,梅清真而少文,兼美二物而彬彬可人者,惟杏近之。”杏花芳性在此;而探春磊落光明,“娇娆”“美质”(张子梁《贾探春》诗),芳性亦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张子梁这则评语不是单指签上题字,还包括花签名字即杏花。

3.关于诗句——“日边红杏倚云栽”

清代《红楼梦》评点中,解析杏花签上附诗的相对较多。大致有以下两种观点。

(1)“好个预兆”。持有这一观点的主要是东观主人和姚燮。东观主人评说附诗“预兆好”,姚燮眉批直录,略加调整为“好个预兆”,并加侧批“确切不移”。陈其泰认为签上诗句“确切其人”(第63回末评),与之语近意同。东观主人和姚燮批语中的“预兆”直注探春结局,因为探春“日后果到南边”(东观主人第87回批),在第100回飘然远嫁海疆。杏为吉兆是杏花的文化意蕴之一。杏花除了象征科举功名,作为幸运之兆,还有民俗中杏谐音“幸”的联想。比如唐张文成《游仙窟》中下官所说的“忽遇深恩,一生有杏”,宋梅尧臣《一日曲》中的“去去约春华,终朝怨日赊,一心思杏子,便拟见梅花”,就属此类。而红楼开篇的福厚女子名娇杏(即侥幸)者,由甄家丫鬟做到知府夫人,实在命运两济,幸甚至哉!附诗“日边红杏倚云栽”喻说探春,亦有谐音取义。根据封建时代的传统习惯,“日”象征皇帝,“日边红杏”当指皇帝身边的贵妇,王妃或可近之。正如众人打趣探春:“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另,“瑶池”还指宫苑中的池,预示探春成了王妃也是题中之意。不过,高鹗后续四十回书中,探春没有嫁为王妃,而是嫁给了当时任职海南的镇海总制周琼之子,终身安享富贵。由于巧姐也嫁给了极富的周姓人家,王伯沆纳罕:探春、巧姐姑侄俱嫁周姓,“我不知周姓何德于作者而报之若是也”(第119回批)。

(2)“言其品之高”。提出这一看法的是张子梁。张子梁一直认为,在众姊妹中,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一有非常才干的女子。倡结诗社,“闺中雅趣于斯为极”(第37回总评);劝说赵姨娘,一通言语“何等排场”(第60回夹批)。胸中经济,压倒凤姐,威服众人心志;园内诸物,各有专司,探春等兴利不少。其与宝玉,所见者大,全无同父异母之私;其打王家,见几于早,严厉中正有无限眼泪。一番抄检,虽未繁华顿易,却已花柳无光。其后竟毅然远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探春至公无私,“异样尊贵”(第62回夹批),假使其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贾府“子孙不至流散也!”(脂砚斋庚辰本第22回双行批)杏之初开红色纯正如火,故称“红杏”。对于大片成景的红杏,古人多比之以彩霞。“红杏”近日倚云,从这个角度看附诗意境何其高远、绚丽。以论探春之品高,正是比附入理,“法喻齐彰”(王伯沆第58回批)。须知附诗出自唐代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原诗意在讽刺晚唐科场弊端,张子梁的解析则是“另具一付眼睛”(第27回夹批)。有宋以来,品花中的“比德”意趣愈益盛行,梅、兰、竹、菊被比为高雅人格,桃、杏、李等则是浮陋之品,而杏花主要定位在俗。张子梁弃俗就雅,天机中是否有意为之?

4.关于签语——“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

清代《红楼梦》评点中,主要有张子梁、王伯沆对杏花签语进行了评析,而且都非常简单。张子梁认为,夫家既贵,即是得贵婿,何必定指其婿本身。探春夫家长辈周琼时任镇海总制,作为封疆大臣,独揽军政大权,富贵已极。第100回赵姨娘道:“姑娘,你是要高飞的人了。到了姑爷那边,自然比家里还好。想来你也是愿意的。”早在第63回,探春掣了签,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姚燮分析,乍看探春这句话“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第63回眉批)。所以,必得贵婿固好,夫家既贵亦成。但最终远嫁,张新之评为薄命,恐怕这也是探春掣签时所不曾料到的。王伯沆针对杏花附诗和签语的批语是一句“探春所得,故云得贵婿”,如此因果演绎,语境单薄,貌似简单直接,却不敢妄拟于一端。

综上,清代《红楼梦》评点以“玫瑰”“杏花”喻指探春,约为两端:以“玫瑰”解说探春性格与才干,所谓“兴利除奸识独高,雕龙吐凤气尤豪。须知凛冽刚如铁,漫说娇娆艳似桃”。以“杏花”解说探春命运和人品,所谓“可惜长才源庶孽,翻教美质受嗷嘈。自应不洒别离泪,一路东风直放篙。”(张子梁《贾探春》诗)若夫杏花兆示命运,《红楼梦》第58回,宝玉仰望杏子,感物怀人:“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这段比到岫烟的“酸艳之文”(王伯沆第58回批)便是,于探春则是以此类推。至若探春婚配成偶,第40回写探春屋内陈设:案上累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米芾《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左边紫檀架上的大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布置固然阔大疏落,而文中成对数字的频繁出现,特别是“比目玉磬”“双绣花帐”以及“隐寓凤栖”(王伯沆第40回批)的“檐下梧桐”,似非无意之笔。至于探春为何嫁人,所嫁何人,嫁向何方,当今学者又有和番说、王妃说、海外说等猜测,兹不赘议。

①《红楼梦》评点,从乾隆十九年(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评点《红楼梦》,四十多家中可见者有二十多家。本文“清代《红楼梦》评点”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砚斋、东观主人、王希廉、陈其泰、张子梁、哈斯宝、张新之、黄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张子梁《评订红楼梦》,今藏于山东省图书馆,张子梁评及诗皆据此本。

②本文所引《红楼梦》正文皆据郑庆山校:《脂本汇校石头记》,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

[1][法]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Z].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

[2](清)曹雪芹《.红楼梦》三家评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按:王希廉、张新之、姚燮评语皆据此本,特殊情况另注)

[3]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4]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Z].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1987(.按:姚燮眉批、侧批皆据此本,特殊情况另注)

[5]赵国璋,谈凤梁等.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Z].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

[6]程杰.论中国文学中的杏花意象[J].江海学刊,2009(1).

[7](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二五[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清)哈斯宝.新译《红楼梦》回批[M].亦邻真译.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

[9](明)张宁.方洲集[M].四库明人文集丛刊[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0]曹立波.东观阁本研究[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2004.

[11]刘操南.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Z].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

[13]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6.

作者:何红梅,博士,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编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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