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窗词中的追忆叙事

2015-01-28 07:21郝若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84
名作欣赏 2015年32期
关键词:词人书写

⊙郝若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84]

梦窗词中的追忆叙事

⊙郝若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84]

南宋词人作品中常见的回忆书写已为海内外诸多研究者所关注。梦窗词作为这一现象的典型代表,其追忆叙事涵盖了个体回忆与历史回忆两个层面,二者都具有鲜明的“仪式感”。同时,倒错的叙事时间表明词人以强化、诗意化的回忆抵抗现实飘零的身世与惨淡的国运。最后,在梦窗词中,许多情况下梦境的构造也是为了开启通往回忆的入口,进行叙事处理的过程中,梦与回忆具备破碎化、超越时空逻辑的同构性。

梦窗词追忆叙事仪式时空结构梦境

吕正惠先生在《周姜词派的经验模式》一文中提出,在以周邦彦、姜夔、吴文英、张炎等为代表的“周姜词派”中,存在一种“对过去的怀念”与“对现在的失意感伤”相对比的“经验模式”的书写。①这种“经验模式”理论对人的吸引如同长久觉而不察的阅读中所见的一盏庭燎,由细节切入的讨论发散出足以笼罩整个卷幅的荣辉。故本文拟以“经验模式”书写的代表人物之一——吴文英为例,具体分析梦窗词中的追忆叙事。

关于南宋末年词坛对于回忆书写的迷恋,宇文所安也曾注意到:“这一代人(南宋最后一代)在这种哀婉迟暮的情调中培养和寻求极大的快感。回忆与过去在文学中居于中心地位,已经有了很长的传统了,但是,在此前他们从未变得像在这些年那样举足轻重。”②同时,吴文英也作为“南宋最后一代的喉舌”被重点提出:“在中国的传统里,恐怕没有谁的诗像吴文英的词那样执着地同回忆和回忆的行为缠绕在一起。”③梦窗词集中随处可见的回忆书写也为宇文氏的论断提供了充分的佐证。因此,本文拟借用叙事学等理论,选取若干不同侧面尝试讨论梦窗词中的回忆叙事。

一、追忆的仪式——个体回忆与历史回忆

通常意义上的回忆指个体对其经历的反顾,梦窗词中这类例子笔笔皆是。故地、节令、友人、旧物都能使其打开记忆的阀门,沉浸到对于过往的玩味之中。然而,词集中还有另一种值得注意的对过往的书写,例如:

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

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雨。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宴清都·连理海棠》)

这些例子中书写的过往并非词人的亲身经验,而是对集体文化记忆的书写。这种“用典”的传统自先秦起便在我国各种文学种类中传承延续,非为梦窗独技,只不过梦窗在词的文体中将其发挥到了极致。前人论梦窗词常贬损其“靠古典与套语堆砌起来”④,“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可晓”⑤,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梦窗词也常以这一“密丽骚雅”的特征为人称赞。历史是民族的集体记忆,用典则是对这种集体记忆的人文化提炼过程。古典文学中常见的咏史、怀古等题材都可以看作对文化追忆的书写模式。往往当诗人置身于某些典型的场景或情境中,例如登临古迹、赏玩文物、披阅史籍等,属于特定群体和文化的共同记忆就会被开启。然而,这些回忆不会被做出诗史般的详细呈现,尽管书写者已然看到并记起了整间屋子的全貌,但他既不会仔细描述,也不会将大门敞开应纳后人,而只是悄悄留下一把钥匙,如同前文例证中的“战舰”“东风”“华清”“长恨”。历史回忆就以这种秘而不宣的方式悄悄地在史家、再创作的文人、笺注家和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之间传递,不同文本在交错的时空中完成复现。如《文心雕龙·隐秀》所说:“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密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互变体,川渎之韫珠玉也。”⑥

梦窗词中另一种常用的程式是在与友人唱酬、赠答或送别时的作品中书写对于往昔交游经历的回忆。这种对过往共同经历的回忆频繁地出现于众多南宋词人的唱酬与送别之作中。例如辛稼轩在寄与陈同甫的《贺新郎》中回忆二人深宵舞剑的场景:“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而陈同甫在另一首答诗中则回忆了二人雪夜对饮的情景:“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梦窗词中亦有此类例证:

记年时,试酒湖阴,褪花曾采新杏。(《尉迟杯·赋杨公小蓬莱》)

还忆。洛阳年少,风露秋檠,岁华如昔。(《瑞鹤仙·钱郎纠曹之严陵分韵得直字》)

犹忆翠微携壶,乌帽风骤。(《瑞龙吟·送梅津》)

吴王故苑。别来良朋雅集,空叹蓬转。挥毫记烛,飞觞赶月,梦消香断。(《宴清都》)

还识西湖醉路。向柳下并鞍,银袍吹絮。(《探春慢·忆兄翁石龟》)

看故苑离离,城外禾黍。(《绕佛阁·赠郭季隐》)

格外值得注意的是《绕佛阁·赠郭季隐》一首,词人对友人回忆彼此共同历经过的故地如何变得荒芜,然而这里没有描述故苑当初与如今的样子,而是运用了《诗经》中的一个典故,这也解释了为何唱酬之作中的回忆叙事被归为了历史或人文回忆而非个体回忆。梦窗此类作品中的回忆书写与苏东坡、辛稼轩并无显著的不同,大致都是京城年少,簪花对酒,轻裘白马,慷慨放歌,少年记忆似乎并不曾因经验个体的不同而染上强烈的个人色彩,而是成为了在某些特定作品中常常出现的一种类型化、程式化的书写。

南宋词人格外钟爱回忆,正如宇文所安所说:“它(回忆)成为一种风尚,几乎成了审美领域里风靡一时的嗜好,仿佛只要一头钻进艺术里和对往事的回顾中,就能把已见征兆的未来置于脑后似的。没过多久,元朝的军队从北方突破防线,征服了南宋。”⑦

南宋词人们对回忆的迷恋不仅在于对未来征兆的逃避,更是对过往美好的追忆和感伤。此前的九百多年,同样有一批南渡士人在回忆与感伤。《世说新语》记载: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借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⑧

回忆已然成为士人群体间的一种仪式,他们聚在一起,运用一些彼此知会的人文符号祭奠自己与王朝一去不复返的美好年少。

梦窗词集中占据多数的仍是个体记忆,多数与其平生情事有关。

华堂烛暗送客,眼波回盼处,芳艳流水。素骨凝冰,柔葱蘸雪,犹忆分瓜深意。(《齐天乐》)

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祝英台近·除夜立春》)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莺啼序》)

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莺啼序》)

梦窗情词中的回忆常常发生在某些特定的节令与地点,七夕、中秋、清明、重午,杭州、苏州……这甚至成为以往笺注家考索梦窗情事的依据:

集中怀人诸作,其时夏秋,其地苏州者,殆皆忆苏州遣妾;其时春,其地杭者,悼杭州亡妾。

卷中凡七夕、中秋、悲秋词,皆怀苏州遣妾之作……凡清明、西湖、伤春词,皆悼杭州亡妾之作。⑨

每逢清明、寒食,必有忆姬之作,知姬必以三月中行,触景故伤情也。⑩

这使得梦窗对于姬妾的怀念有了鲜明的仪式感,每到某个节令或某处故地,他就会想起若干年前与自己共度此时、共处此地的那个人,回忆起当初的情境。光阴流转,回忆慢慢叠加,逐渐被回忆起的除了最初的往事,还有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回忆。时节与地点都只是回忆的符号与入口,词人只不过想要将聚欢与别苦在这些特定时空重新拿出来把玩一番,如同进行一场祭奠仪式,用自己飘零而落魄的感伤祭奠在追忆中一次次被美化的过往。每一次佳节都使人想起往日的温馨与失落的痛苦,而节日的灯烛弦歌又使这份并不新鲜的欢苦在情感的帷幕下熠熠闪光。正如宇文所安所说:“价值和感情的力量不是在回忆起的景色里,而是在回忆的行动和回忆的情态中……他回忆起自己正在回忆,回忆起他每次在晚春重新游访西湖六桥观赏开败花朵的情景,这样的举动以及用词来表现这是某种晚春时的春祭,是把这种特殊的行为还原为重复出现的样式,这种样式是对自然的那些重复出现的样式的模仿。”⑪在这一场场的春祭中,被回忆起的有往日的欢愉也有分别时的痛苦:离别的那个西城暮春,被泪水洇开并销凝的胭脂,手腕上的香气与丝线,初见时流转的眼波,分别时的转身与飘飞于风中的衣带……

因而追忆常常是痛苦的,如同其他所有悲伤而凝重的祭祀仪式。然而只有执着地摩挲这种痛苦,使其在回忆中被反复强化,词人才能感受到自己情感的价值与力量生动如初。

二、叙事学视角中回忆的时空结构

梦窗词因结构复杂交错而纷繁难解,如同被拆成碎片的七宝楼台。然而在叶嘉莹先生看来,这正是梦窗词“遗弃传统而近与现代化”之所在:“他完全摆脱了传统上理性的羁缚,因之在他的词作中……叙述往往使时间与空间为交错之杂糅。”⑫

事实上,当词人一旦开始进行追忆叙述,时空的枷锁便化为无形,行文中能够自由往来于当下与过去、此地与彼地、现实与回忆之间。热奈特将这种回忆书写称作“时间倒错”。“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对照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话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时间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⑬据此不难发现,梦窗在进行回忆书写的时候,词中叙述话语的排列顺序与故事的接续顺序便不再一致。例如最著名的《莺啼序》,开篇“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以伤春入手而后写羁情,第二片写“十载西湖,傍柳系马”的旧游光景,第三片开头“幽兰旋老,杜若还生”述说别后孤寂,后又转而回忆分别时的场景。第四片回到现实的相似中,然而“离痕欢唾,尚染鲛绡”,过往的痕迹却真实鲜活,挥之不去。如同本雅明评价普鲁斯特时所说:“普鲁斯特呈现给我们的不是无边的时间,而是繁复交错的时间。他真正的兴趣在于时间流逝的最真实的形式,即空间化形式。这种时间流逝内在地表现为回忆,外在地表现为生命的衰老。观察回忆与生命衰老之间的相互作用意味着突入普鲁斯特世界的核心,突入一个繁复交错的宇宙。”⑭

普鲁斯特与吴文英在对时间的处理上有着极大的相似性,《莺啼序》中,外界是残寒、病酒,是春事迟暮,是无尽的羁旅和掷人而去永不复返的时间。于是词人关闭了开向外界的绣户,将时间向内拉进回忆的漩涡。以吴文英为代表的周姜词派的南宋词人们都长久地生活在对于价值的追寻与叩问之中,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不同于辛弃疾、陈亮等人,他们既无关切现实的政治识见,更无金戈铁马的沙场经历。他们曾以感官与情绪世界为唯一的终极根源,然而却无法肯定此美感经验并非徒为短暂、自我蒙蔽的悬离。这些单薄的所谓美感经验唯有在不断地回顾与强化中才似乎勉强能够与肃杀的现实——颓唐的王朝与渐老的年华相对抗。无奈的现实,使得他们选择让过去在对回忆的书写中变得完美丰沛——远胜于其发生的时刻。

梦窗词中对过去的回忆常常交织着与惨淡的如今的对比:

结束萧仙,啸梁鬼,依还未灭。荒城外、无聊闲看,野烟一抹。梅子未黄愁夜雨,榴花不见簪秋雪。又重罗、红字写香词,年时节。帘底事,凭燕说。合欢缕,双条脱。自香消红臂,旧情都别。湘水离魂菰叶怨,扬州无梦铜华阙。倩卧箫、吹裂晚天云,看新月。(《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

犹记初来吴苑。未清霜、飞惊双鬓。嬉游是处,风光无际,舞葱歌。陈迹征衫,老容华镜,欢都尽。(《水龙吟·癸卯元夕》)

柳暝河桥,莺清台苑。短策频惹春香。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溪士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

杨义先生在《中国叙事学》中将此种手法称作双构性结构,今昔两个世界以电影蒙太奇的切换技巧转换交错。在通常的观影经验中,当故事切入到对过去的回忆,荧幕会转变成黑白或泛黄的色调。⑮然而在梦窗词中,过去是缤纷生动的:“红字写香词”“舞葱歌”“柳暝河桥,莺清台苑”“凌波翠陌,连棹横塘”,然而当下却是惨淡萧条的:“荒城外、无聊闲看,野烟一抹”“陈迹征衫,老容华镜”“西湖燕去,吴馆巢荒”……

吕正惠先生在《周姜词派的经验模式》中总结道:“在我们所讨论的周、姜、吴、张作品的主要‘经验模式’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结构性的对比,即‘现在’和‘过去’的对比。在这一对比里,过去总有一些美好而令人怀念的地方,而现在则是落魄、失意、感伤的。……从现实层次来看,‘过去’在真正发生的那一刻,也许未必像诗人所描写的那么‘美好’;但从心理层次来看,当那一刻成为‘历史’而去加以‘回顾’时,那一‘过去’就开始‘美好’起来而值得诗人眷恋不已了。”⑯同时,吕先生还借用了本雅明对普鲁斯特的评价:“但的确有一种二元的幸福意志,一种幸福的辩证法:一是赞歌形式,一是挽歌形式。一是前所未有的极乐的高峰;一是永恒的轮回,无尽的回归太初,回归最初的幸福。在普鲁斯特看来,正是幸福的挽歌观念——我们亦可以称之为伊利亚式的——将生活转化为回忆的宝藏。”⑰

就像本文前一节中所论述的,词人的回忆具有极强的仪式感,在这种反复举行的仪式中回忆越发趋于完美而纯粹。许多对往昔的叙述都只是一些镜头或符号,事情的来龙去脉被反复的回忆滤过,只留下那些最怦然心动或难以忘怀的瞬间。

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谈到,明清时期的小说能够把古典诗词中因为已经写得太滥而显得陈腐空虚的意象,如打秋千、闺房相思,填入了具体的内容,而这种具体内容以其现实性、复杂性颠覆了古典诗歌优美而单纯的境界。⑱事实上,从叙述手法上来说,这也恰恰是抒情诗与叙事作品的分野所在。抒情诗中的叙事能在碎片化的意象中完成,如同一件价值连城的首饰,它的精美绝伦是由上面作为点缀的璀璨片段而成就的。

因而,吴文英等词人创作的过程同样也是将往事加以过滤使其纯美化的过程,反复的创作已成为词人追忆祭奠仪式中不可缺少的环节,于是在这种文体与内容的双向选择中,他们悲歌式的幸福终得以成就。

三、尾声:追忆与梦境

“梦”是吴文英词中最频繁出现的意象之一,据统计,其出现频率高达51%,远远超过温庭筠(19%)、柳永(15%)、周邦彦(19%)、姜夔(21%)等风格或时期相近的词人。⑲在吴文英的词中,“梦”不仅是一个频繁使用的意象,更是通往回忆的重要入口。

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绣圈犹带脂香浅。榴心空叠舞裙红,艾枝应压愁鬟乱。午梦千山,窗阴一箭。香凝瘢新褪红丝腕。(《踏莎行》)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浣溪沙》)

在《踏莎行》与《浣溪沙》中,词人都是借助梦进入对往昔的回忆,此外还有一些梦与回忆交织的例子,言往昔的美好如梦幻一般:

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霜叶飞·重九》)

又重罗、红字写香词,年时节。帘底事,凭燕说。合欢缕,双跳脱。自香销红臂,旧情都别。湘水离魂孤叶怨,扬州无梦铜华阙。(《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

吴王故苑。别来良朋雅集,空叹蓬转。挥毫记烛,飞觞赶月,梦消香断。(《宴清都》)

对于读者来说,几乎没有可能确切分辨哪些是梦境般的回忆,哪些是回忆般的梦境。我们无法确定是否梦窗书写每一次梦境的时候都是真的入梦,然而可以确定的是他每一次都将自己深深地浸陷于回忆当中,以至于不确定这是自己刻意的追忆还是梦境的赐予,抑或真实的重现。于是梦境与回忆的界限在这种惝恍迷离的书写中逐渐淡化至不见,词人无论醒时还是入眠都执着地沉浸在回忆当中,或者说,即使词人没有沉睡,也常常沉浸在回忆的白日梦中。

梦窗词常显得破碎凌乱,这与其追忆书写或梦境书写不无关系。弗洛伊德认为,“梦是被压制愿望的实现”,梦的材料来源于人日常碎片经验的重组,“梦的琐碎,乃是因眠时意识以联想运转,而非逻辑思维,在超越理性这一点上,诗同于梦,诗即白日梦”。⑳同时,梦作为实现被压制的欲望的手段,具有凝缩、移置、将思想活化为视觉意象,再度修饰的组成规则。㉑

这种构建规则若用于词中,必定会显得破碎凌乱,离去的姬妾与日夜的思念被凝缩成纤手之类的视觉符号或香气之类的嗅觉符号,然后根据词人所处的时空,将其遗置到暮春的西湖或雨夜的小楼或庭院的秋千,在文本展现的时空中这些符号并不给什么情节以导向作用,所有的情节都无非是诗人在梦或在回忆,然而在这重结构之中,则是与这一符号相关的完整丰美的往昔。

当初的人事能否通过如今的阅读给予还原?或许,梦窗对残梦和悲剧的一次次玩赏过程正是回忆一边褪色一边强化的过程。经常被咀嚼把玩的这些记忆符号会越来越鲜明地凸现,而且是反复地出现在意识和作品中,然而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更多地被冲刷掉了,不常在词里出现的姬妾的眉毛、下颌、面庞并非不如纤手皓腕美丽,而是由于最初回忆时没能及时捉取,早已不再清晰,甚至渐渐淡化了具体的情事,淡化了具体的时间空间,只剩下最深刻的这些斑点。

回归到对梦窗情词本事的考索之中,我们会发现问题的叙述范式和词人的主观选择使得这种根据作品的考证似乎并不完全可靠。词人的书写过程,比起对经历行藏的记录,更多是在经验的重构中完成对纯美往昔的想象。词人打碎了一场场的情事与离别,撷取其中最美的瞬间,用词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曾经与自己。如同本雅明眼中的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并非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去描绘生活,而是把它作为经历过它的人的回忆描绘出来。不过这样说未免过于粗疏空泛。对于回忆着的作者说来,重要的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而是如何把回忆编织出来。”㉒

他们用长久的时间来追忆短暂的过往,这一过程回忆既在减少也在增多。回忆被时间和持久的书写提纯成一个个诗意化的符号碎片,然而附着于其上的美感与价值却日趋凝重,最终,被写下的已不是回忆,而是作者一生的情感与意义,是理想中饱经沧桑却无悔无憾的自己。

①⑯吕正惠:《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9页,第74页。

②③⑦⑪[美]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38页,第156页,第138页,第148页。

④胡适:《词选》,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342页。

⑤张炎、沈义父:《词源注乐府指迷笺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0页。

⑥刘勰:《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632页。⑧刘义庆:《世说新语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页。

⑨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354页。⑩杨铁夫:《吴梦窗词笺释》,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47页。

⑫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页。

⑬[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7页。

⑭⑰㉒[德]瓦尔特·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张旭东译,《天涯》1998年第5期。

⑮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2页。

⑱[美]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

⑲田玉琪:《徘徊于七宝楼台:吴文英词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5页。

⑳㉑[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32页,第35页。

[1]吴文英.梦窗词校笺[M].孙红、谭学纯校笺.北京:中华书局,2014.

[2]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作者:郝若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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