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坎(小说)

2015-03-07 03:20韩芍夷
椰城 2015年11期
关键词:阿梅小玉妇人

■韩芍夷

过坎(小说)

■韩芍夷

在此之前,方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干的是这样的活,她不仅要搞大堂里的卫生,还要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对进出的客人点头、哈腰。她第一次站在这里时,感觉别人眼里都带着针,扫她一眼,是刺她一下。此刻,她最怕的是遇见熟人,如果有熟人见了,熟人的目光不是针而是刀了。看看站在门口身着旗袍年轻貌美的迎宾小姐,再看眼前的自己,她恨不得即刻就钻进地底。

一位刚从旅游车上下来的客人急匆匆地往卫生间走,他体积大,步子快,险些撞上方莉。去、去、去,站在这挡道。客人挥手。她低头,鞠一躬:对不起。客人进去,回头,见她站着,吼道:不是叫你走开吗?你站在那,让我不自在。

她窘迫,进入卫生间,把手伸到水龙头下,边洗手边看镜中的自己:眼睛有些赤红、温润,双唇紧闭,嘴角下垂,悲情、愠怒混杂的表情,使这张四十五岁的脸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自己怎么就混到这个份上了?人生太无常了,自己曾经呆过好单位、曾经坐在办公室上班。办公室的勤杂工望她也曾是可望不可及的。外贸进出口公司,在当时来说,是多么响当当的单位,她是这个城市里最早一拨拥有进口彩电的人,也是最早一拨不是处级干部却可以像个处级干部一样坐着公司的进口轿车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穿行的人。那时候她每隔三、五天就要签名领钱,年终奖至少都是5位数以上;那时候她最常去的地方是时装专卖店和美容院,她尤其喜欢衣着得体地从美容院出来的那一刻。美容,不仅意味着她有钱,而且还意味着她懂得生活,善于美丽自己,怡悦别人。她以为这就是她这辈子要过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会永远都伴随着她。悉不知,这是她所在的公司最后的疯狂,在她把钱大把大把地甩出去的时候,这钱里头已经弥漫着腐朽的味道,这味道意味着一种体制即将寿终正寝,可惜她没那么敏锐,她甚至还以为这只是好日子的开始,真正的荣华富贵还在后辈子等着她。结果,事与愿违,公司做一桩大生意赔了,从此一蹶不起,负债累累,最后竟连工资都发不出;再后,是经理贪污受贿被捕;再后,外贸系统改革,全体人员一次性买断工龄。人到中年的她,就这样被推向了社会。刚下岗时,靠丈夫的收入,还养得起家,她就呆在家里当专职太太。年初,丈夫的公司破产,一家人的吃饭也成了问题,儿子明年要参加高考,她在家里呆不住了,出来找工作,在人才招聘市场上转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几乎是个废人,没有单位需要她,更让她沮丧的是,她连填表的资格都没有,别人只瞧她一眼,就把表格捂得紧紧的,她所有的自信几乎是在那一刻丧失殆尽的。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梳妆台前照镜子,拍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你是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妈子,你就是天天去美容,把皮肤拉得直直的,也是块老腊肉,总抵不过那些年轻的小鲜肉;你怀揣一个二十年前的中专学历,电脑不懂操作,英格利史,如读天书,让你再学十年也赶不上,哈哈,你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她恶狠狠地把自己嘲笑一番,然后一脸的茫然。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丈夫拿回给家用的钱越来越少,存折里的数目一月比一月少,她心底慌慌的,这样下去,家里揭不开锅的日子为期不远了。人到中年才遇到这个坎,恐怕要把自己压垮了。夜夜的失眠,除了使她变得憔悴、衰老外,于事无补。她再次出去找工作,不再去人才市场,也不去职业介绍所,她专看广告栏或电线杆上贴的小广告,然后按广告上的地址直接找到用人单位。她秤了自己的斤两,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只要有活干就行了。实现这个目标也不容易,她一连找了四天的工作,不知走了多少家单位,到了第五天下午,身心疲惫的她在回家的路上,路过这家酒店,见酒店的人正往门柱上贴红纸,她凑过去看,是招聘清洁工的启示,她激动,跑过去对贴纸张的人说,我要应聘。贴纸张的人打量她一眼,毫无表情地说,跟我来吧。她就当上了这酒店公共卫生班的清洁工。

她低下头,双手扑水,猛洗脸,让水渗透她脸部的肌肤,清醒她的头脑,她已经没有退路!她慢慢地抬起头,用手一点点地揩去脸上的水珠。虽然岁月在额头和眼尾刻下了些道道,但美人的痕迹还是依稀可辩,腮下鼓鼓的两块肉,是曾经雍容华贵的遗证,她享过的富贵已是烟消云散,但那种经历过的积累、扬弃还是可以从她的气质中缕缕散发,那种曾经拥有过的骄傲从她的神态中还是可以感觉到,也正是这些顽强驻守的东西,时时还怂恿着她坚持,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应该珍惜。她又站在卫生间的门口。

大姐,吃饭去。小玉抹完电梯,唤方莉。

方莉捋一捋头发,重重地吐一口气,说,吃饭去。

小玉是个单身母亲,一人带着孩子从乡下来城市打工。她和儿子在酒店附近租房住。他们要生存,儿子要上学,单靠她在酒店打扫卫生这份工资,肯定不够。小玉找到一份接送孩子的活,她跟方莉商量轮流着干。方莉觉得接送孩子也不是什么辛苦的事,就答应下来。方莉一下班,就去学校接孩子回家,她把孩子送到家门口时,开门的竟是中学同学阿梅。你……不是方莉吗?阿梅一脸的惊奇。

这……方莉看阿梅,又看孩子。

这是我妹妹的孩子。我刚好路过,进来看看。你怎么……?阿梅不解。

哦,送孩子的阿姨突然有事,我替她。方莉擦拭额头上的汗。

这真是太巧了,这送孩子的阿姨也在你家干。阿梅想当然。

方莉一脸的尴尬,嘴里唔唔地应着,含义模糊。我还有事,先走了。她告辞。

你去哪?阿梅的情绪还停留在重逢的喜悦中。

我回家。方莉一秒钟都不想呆。

我送你,我有车。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不能就这么让你一走了之。阿梅背起挂包,挽着她的胳膊走。

阿梅现在是某证券公司的部门经理,开着一辆白色的本田,开车的神态是自信而自得,让坐在旁边的方莉心里有一团气,时上时下,就是发不出来。中学时,阿梅是班里最寒碜的,一家人的生活,全靠父母在一个巷口卖冰棍维持。而方莉的父亲,是当时的市商业局局长,计划经济时代的商业局局长,是神通广大的,没有什么紧俏的东西是拿不到的。她当时的衣着用品,是班里最好的,她一直是女同学中的金凤凰。没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她和阿梅之间一切都翻了过来。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阿梅问。

还不是那样。她的回答没有具体所指,她不想让阿梅知道她目前的生存状况,只能用这一句话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地把她的窘况掩盖过去。跟阿梅道别的时候,她心里就发誓,再也不要跟阿梅再见了。阿梅的离开,没有带走她心理的不平衡,阿梅的成功刺激着她。阿梅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形绌,照出了她处境的险恶。她只字不提她已经下岗,让阿梅踱着方步在她的房子里考察,让阿梅相信她的日子过得富足。房子及房子的装修是她骄傲的最后资本。阿梅一踏出家门,她的表演随之结束,神经松懈下来,失败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强大地压迫过来,然后向全身扩散,渗入骨髓。她蜷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任屋里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任外面亮起的光线一点一点地照射进来。她的肚子饿了,但她就是不想动弹,儿子在寄宿学校,丈夫也少回家吃饭,生活就是这样无望和了无趣味吗?她睁开眼睛,望着黑暗、冷清的家,自问。也许,这样是最好不过了。她决计要让自己挨饿,决计要以这种姿态来惩罚自己的失败。

第二天到酒店上班,她跟小玉说,她不能去接送孩子了,如果孩子的家长问小玉是她的什么人,就说是她家里请的保姆。小玉听她这么说,脸上马上有了怒意。哼,我是你家请的保姆,你家要是请得起保姆,你还干这活?小玉用眼角瞟她,一脸的不屑。

小玉因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了门。她带着儿子来酒店,挤在寝室里,两人合睡一张90公分宽的单人床。方莉见了,心里不是滋味,仔细打听,知道小玉是未婚先孕,最后又被男友抛弃,儿子是她一人抚养大的。联想到自己的境况,有了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在她脑里浮现。

笃笃。有人敲门。方莉开门,见是一穿着入时、体面的陌生妇人,说,你敲错门了。

妇人笑盈盈的。你是方莉吧?

方莉疑惑地瞅着妇人,点点头。妇人没等方莉请,就自己进了屋,站在客厅中央,环视这个家。方莉有点不高兴,生硬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跟明清有关系的人,我来就是想跟你谈明清的事。妇人坐在沙发上。方莉听她说出丈夫的名字,紧张起来。我丈夫出了什么事?

准确地说,是你和明清之间有了问题。妇人答。

你胡说。你是谁?方莉警惕起来,厉声问。

我是明清的爱人,我们一起已经有10年了。妇人说这话时,有些颤音。

你不是。你无耻。方莉震怒,嘴唇发抖,发疯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可这是事实,现在明清已和我住在一起。我来是想跟你好好谈一谈。妇人反而神情镇定,口气平静。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要谈,王明清自己来谈。方莉又气又急,心里乱了方寸。

我想,我先来跟你沟通一下好一些。

你这破鞋。你这狐狸精。你给我滚。方莉手指着妇人,又指着门,歇斯底里,声音高吭而尖锐。妇人铁青着脸,直往门外走去。方莉跟在后面,重重地关上了门,然后依在门后,放声哭泣。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一脸的憨厚相、看不出半点的风流样的丈夫在外面一直有相好的,在她的眼皮底下,而她却浑然不知。她太自信了。下岗之前,她要钱有钱,要貌有貌,家里也经营得温馨、怡人。儿子健康、聪明。丈夫极懂人情世故,对家人、对自己,都是什么节庆送什么礼,极其尽心尽责。他们算得上是一对楷模夫妻,她的家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引来周围多少人的羡慕。下岗后,虽然生存有了些问题,但她一直庆幸还有这样一位丈夫而依赖。

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呀!虚伪。欺骗。无耻。愤恨占据她整个身心,心被撕裂似的一阵一阵地疼。二十来年的同床共枕,他表演得天衣无缝,她的整个世界轰地坍塌。她哭哭停停,一心等待着丈夫回来讨个说法。那一夜,丈夫没回家。此后的几天,她一直在等待中度过。等待令她憔悴,等待令她思考,令她仔细地品味着各种思绪。她的前半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孤寂无助……

你带孩子到我家住吧。方莉对小玉说。

小玉很意外。

我那里宽,空着也是空着。

那你家人……

自从那女人见过方莉后,丈夫一直没回家,也没跟她照过面,有关他的信息却点点滴滴地从同学、朋友、亲戚那里源源不断地传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那女人是在他自办公司时认识的,那时,那女人刚从内地到海口找工作,经别人介绍,到他的公司应聘,他没有录用她,却和她有了来往,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帮了她,借几万元给她做租书生意,两人一来二去的,就有了些感情,那女人为报答他,显得更主动。一向在高高在上的妻子面前规规矩矩的他半推半就地尝到了偷情的乐趣,那种又紧张又缠绵又有快感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他们之间的相处,变成是他不可缺少的生活的一部分。这期间,那女人的生意从出租书到卖书、卖文具,生意红火。而他的公司却因经营不善而关门。找不到工作,没钱交回家,自己的温饱不保,他索性就住进那女人的家。那女人一心想跟他结婚,对他百般服侍,供他吃供他穿,他觉得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那女人要他离婚,跟自己结婚,他也不反对。方莉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翻江倒海,他们之间的交往听起来很美好但却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那女人找她后,气愤的时候,她想出不止一百个对付那女人的办法,她甚至要拿起刀片去划那女人的脸,或是去咬那女人的耳朵、鼻子及舌头,以此来捍卫她和丈夫之间的感情。现在看来,她和丈夫之间的感情已从根子里烂掉了,她已经不需要去捍卫什么了。她对此做了冷处理,让时间慢慢来消磨她的痛苦。她一点一点地审视丈夫,她为自己有这样的丈夫感到悲哀。一个人不怕跌倒,就怕跌倒了爬不起来。她也为自己感到悲哀,回想起来,结婚多年,自己从来不曾走进丈夫的内心。走不进他的内心,就无法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们的生活就似雁过无痕,除了儿子之外。这样想来,这么多年她是在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生活,承认这一点,等于否定了以往的生活,这比体验过的各种情绪更致命。渐渐,她对丈夫从失望到憎恨,她甚至害怕再见到他。……

儿子周末才回,他这段时间不在。你来正好与我做伴。方莉说,见小玉举棋不定,又补充: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

一提起孩子,小玉的心隐隐地痛。

先这么定着,等你找到合适的地方再搬走。方莉拍板。当天,小玉母子就搬到方莉家。一进方莉的家,小玉就对她家的宽敞和装修的精美赞叹不已:哇,房子好宽哦!卫生间里的大理石比我们酒店的还高级。怪不得你让我跟别人说我是你们家的保姆,你真的是有钱人啊,怪不得你有那么好的气质与风度。

哼,我有钱,还去酒店当清洁工。方莉自嘲。

酒店生意不好,栽员,名单上有小玉。

下班之后,方莉不急于回家,毫无目的地沿街行走。一天没见到小玉,她为小玉着急。未来是不可知的,你根本就无法预知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比如十年前,你绝不会想到自己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这样想,她悲观起来。她决定到学校看看儿子。去公交站时路过一住宅小区,她往里扫一眼,见小区的垃圾桶前,一个女人的身影很眼熟。她停下脚步。是小玉?她不敢肯定,遂过去,只见那女人戴着一个大口罩,双手套着塑料手套,坐在一只生满锈的空铁罐上分拣垃圾,拣到的饭菜扔到左边的铁桶里,纸片、塑料瓶子扔到右边的纤维袋里,饭菜的馊味夹杂着各种异味直剌鼻孔。她用手捂着鼻子嘴巴。小玉。她小声叫。那女人抬头。她一看,果真是小玉。

你怎么在这?小玉奇怪。

我路过。你现在干这活?

是啊。小玉很乐观很坦然的样子。

方莉突然很敬佩小玉。

我正要找你。小玉一本正经。

什么事?

就是接送孩子那份活,我在这干,不巧被那家长撞见了,不让我干了,不知你……想起方莉曾让自己说是她的保姆,小玉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现在都这样了,自己不以竞争的心态去谋生,生存将会很困难的。悲观有什么用,生活不也得过下去。过好每一天,那才是最要紧的。方莉想。接送孩子的活,我干!

那你赶快去找那家长。

好的。方莉放弃了去看儿子的打算,立即去找同学阿梅的妹妹。

阿梅的妹妹并不认识方莉,当年的局长千金根本就不屑于跟阿梅交往,更别说认识她家人了。

我是小玉介绍来的。其实我还干过几天。方莉介绍自己的时候,各种滋味涌上心头。

有印象。阿梅的妹妹仔细打量方莉:她虽然有点憔悴,眉宇间透着忧伤,但风度、气质还在。是下了岗?阿梅的妹妹问得小心翼翼。

是。我现在需要这份工作。方莉觉得有无数支小针从各个方位在刺自己,眼光在屋里游离,片刻,她鼓起勇气,把目光定格在阿梅妹妹的脸上。我跟你姐是中学同学。

是吗?阿梅的妹妹热情起来,忙给她端茶倒水。

方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终于越过了一道心理障碍,自己战胜自己。她坚信从今往后,自己不管遇到什么,都没有跨不过的坎。

猜你喜欢
阿梅小玉妇人
啥都要双份
小玉
画里画外
犬人
犬 人
因为我是他老婆
阿梅家的丧事
小心触电
阿 梅
高僧与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