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鸡和孕妇

2015-04-14 19:28傅爱毛
飞天 2015年3期
关键词:小白菜母鸡孕妇

傅爱毛,女,出生于河南省新密市,先后在新密市教师进修学校、新密市文联和郑州市文联工作,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曾就读于北师大中文系研究生课程进修班。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堂门 米香》、《最后的情书》、《贵妇与少年》、《你是谁的剩女》,长篇小说《敲诈》、《男女关系》,散文集《嵩山民俗民风》等。小说《嫁死》、《天堂门》、《你是我的眼》分获《小说月报》百花奖。根据《嫁死》拍摄的电影《米香》于2009年获法国南方电影基金奖,同年入围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2010年参展第四届巴黎中国电影节;2010年5月荣获17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

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

“不要碰撞我的孩子,千万不要!”

发出警告的是个超级巨无霸孕妇,这孕妇是精神病院的“奇观盛景”,她的肚子大得像是怀了肥头硕耳的三胞胎。当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在精神病院的走廊上巡回遛圈时,谁与这个庞然大物的孕妇狭路相逢都会肃然起敬且退避三舍,以免对她耸如累卵的高危肚腹发生碰触造成意外。卫生厅有位领导前来精神病院视察工作,尊敬的领导先生腆着大腹便便的将军肚行至楼梯口时,恰遇迎面而下的孕妇,领导对孕妇耸人听闻的肚腹自愧弗如和高山仰止之余,谦卑地主动退居楼梯角落,并伸开高贵的手臂连声道:“请请请,请您先行!”尊敬的孕妇迈着八字方步鹅行而过以后,领导先生忍不住对院长发脾气道:“眼看就要临产,还不赶快送到妇产医院,在这里出了问题谁负责?”事实上,精神病院的疯子和非疯子们都晓得:孕妇肚子里除了厚厚的脂肪,连个耗子崽都不曾长,但她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怀了娃娃,而且,她像货真价实的孕妇那样不停地呕吐,距离她的病房几十米远就能听到她“噢噢”的呕吐声,以致连大夫有时也怀疑她果真有孕在身。然而,仪器检测显示:她的子宫里连只跳蚤都没有,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她的“妊娠反应”非常和特别地强烈,已持续半年之久,看那情势,如若没有奇迹发生,还将永远反应下去,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她的肚子也像真孕妇那样在持续不断地膨胀,体重已接近二百斤,还像统计部门的GDP数字那般呈现稳步增长之趋势。

这个不曾怀孕的孕妇每天大腹便便地在精神病院的走廊上边溜达边呕吐、边呕吐边溜达,连借居在草坪上的流浪猫们都被她的呕吐声折磨得头晕目眩,继而开始噢噢地呕吐着表现出集体怀孕的症象。那孕妇的丈夫,一个瘦得牙签样的男人每天愁肠百结地陪护着妻子,一边不厌其烦地收拾妻子的呕吐物,一边寻找机会奋不顾身地跟妻子造爱,以期她的子宫里能生出个毛茸茸的耗子仔伢来,使这荒谬的“怀孕闹剧”早日收场。可怜的“孕妇”死活都不明白,出现在她身上的乃是一种叫作“假怀孕”的病症,具体地说,是一种由典型的心理因素导致的生理病变现象。借用专业术语来讲就是:强烈的生子愿望加上焦虑和绝望的情绪,久而久之干扰到中枢神经的正常功能,进而影响到内分泌,促使她体内的泌乳素和孕激素水平不断增高,抑制到卵巢排卵,出现闭经、乳房肿胀、恶心、呕吐、食欲改变以及肚腹增大这些貌似怀孕的症状。精神病院的大夫经常指着“孕妇”叹为观止的高危肚腹苦口婆心地劝谕那些对治疗丧失了信心的患者:“看看,瞅瞅,瞧瞧!什么叫心想事成?那个肚子就是最好的明证。信心,信心,你们一定要对自己的治疗怀有信心!孕妇因为相信自己怀了娃娃肚子才会变大,病人只有相信自己会痊愈,才能真正把病治好。”

通常而言,当某个女人知道自己被确诊为“假怀孕”以后都会接受现实,然而,这个住进疯人院的“孕妇”却执迷不悟,对“假怀孕”的诊断置若罔闻,顽固不化地坚信自己肚子里怀着的是个活蹦乱跳的胖娃娃,她甚至能够真切地感觉到娃娃顽皮的踢闹。大夫黔驴技穷地使尽了所有能用的办法也不能使她明白:她肚子里长的是脂肪而非胎儿,更无法把她从“怀孕”状态里唤醒。换句话说:对于生活在幻觉里的精神病患者而言,使其面对真切的现实比死还要难。事情的诡谲就在于:只要她坚信自己怀了孕,就会像孕妇那样呕吐不止。必须承认:作为重度抑郁症患者,我对整个世界包括自己都丧失了兴趣和信心,恰恰是从这个假怀孕的孕妇身上我得出个真理性结论:只要相信神在神就在。每当看到她高高隆起的肚腹时我就对自己说:学会“相信”吧!能够“相信”是一种能力。只要能相信,不怀孕也会变成孕妇。

无独有偶,医院里还有个不曾怀孕的“孕妇”患者,不过,这孕妇的肚子里连多余的脂肪也没有,她拿毛巾塞进肚子,人为制造了高高隆起的“孕妇肚”。为了对付那十多条以假乱真的毛巾,医生绞尽了脑汁,甚至多次强行把毛巾从她的衣服里拽出来当众展览,以激发她的羞耻心,然而,医生有千条计,孕妇有老主意。毛巾被拽出来,她再塞进别的东西,有时是从病友那里偷来的衣服,有时是整卷的卫生纸,有时甚至是吃饭的碗或毛茸茸的棉拖鞋,还有一次,她居然在肚子里塞进个塑料洗脸盆。看着她拿脸盆制造的假冒伪劣的超级孕妇肚,连束手无策的医生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令人稍感欣慰的是,这个孕妇不呕吐,只是特别嗜好大肚皮。看到她可怜而又可笑的肚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我奶奶养的一只恬不知耻的芦花大母鸡。

如同未曾怀孕的精神病“孕妇”那样,那只不要脸的母鸡每到春末夏初的时候,就会装模作样地蹲着抱窝。谁都晓得,母鸡开始抱窝就不会再生蛋。作为一只母鸡却不肯生蛋,整天无所事事地蹲在那里眯着眼睛抱窝装孕妇,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奶奶最恨的事情就是偷懒不干活。那只母鸡懒洋洋地赖在窝里不动,还整天咕咕地哀叫着想让我奶奶给它几只鸡蛋来抱,“抱窝抱窝”,没有鸡蛋抱个什么窝呢?我奶奶指着它的鼻尖把它骂了个狗血喷头,偏就不给它蛋,让它抱空窝!那年月,鸡蛋是怎般金贵的东西啊,全家人的盐钱都在那上头呢,它倒想得美!自己拿自己当金凤凰呢不是?我奶奶坚决不给它蛋。她认定,花母鸡抱着个冷冰冰的空草窝感觉没意思了就会不再装孕妇,自己从窝里走出来开始像往常那样乖乖生蛋。作为母鸡,勤勤勉勉地觅食、兢兢业业地下蛋乃是它天生的本分,上帝让母鸡长屁眼就是为了让它下蛋来着,难道不是吗?谁知,那只母鸡是个死皮赖脸毫无羞耻之心的倔脾气,没有蛋还是照样要抱窝,一副死猪不怕热水烫的荡妇架势,还拿两只小而圆的鸡眼愤怒地瞪着我奶奶,仿佛在示威地说:“抱,抱,我就是要抱!你能把我怎么着?”一只母鸡还真能成精不成?我奶奶义愤填膺地迈着小脚趋步向前,一把将它抓起来撂到了两丈远的柴禾堆上,低头一瞅,看到鸡窝里躺着两枚貌似鸡蛋的白石头。我奶奶把那两枚白石头拿起来放进手里摸摸,热乎乎滑溜溜的,手感很不错,跟真鸡蛋差不多。这只不要脸的花母鸡啊!简直是异想天开昏了头,居然拿石头当鸡蛋,想从石头缝里孵出活蹦乱跳的小鸡仔来,这不是痴心妄想发了羊癫疯吗?我奶奶一不做二不休,顺手掂起根柴禾棍子就朝那只花母鸡打去。气人的是,我奶奶根本不可能打着那只花母鸡,真打着她就不会那般心不甘意难平了,她的棍子刚一抡起来,花母鸡就吓得吱哇乱叫着飞跑开去,悠然自得地蹲在高高的树枝杈上,居高临下地瞅着我奶奶,仿佛在幸灾乐祸地说:“有本事你也飞到树上来呀!飞呀!飞呀!我等着你!”我奶奶抬头看看嬉皮笑脸地蹲卧在树枝杈上的芦花鸡,又低头瞅瞅站在地上气急败坏的她自己,像哥伦布同志发现新大陆那般发现了一个她活了几十年都不曾发现的事实:母鸡有翅膀,自己没生翅膀!有翅膀的母鸡轻而易举就飞到了枣树杈上,自己踮着双三寸金莲袖珍脚一辈子都不可能爬到那棵并不太高的歪脖子枣树上去。我奶奶因为自己没有像母鸡那样生着翅膀的缘故感到万分地沮丧。然而,当她沮丧地低下头来看到握在手里的白石头时,忽然绝地逢生地多云转晴,带着狰狞的恶笑咬牙切齿地把手里的石头朝树上的母鸡掷去。此刻,我奶奶欣喜地发现:上帝虽然没有给自己生翅膀,却给了她胳膊和手臂,母鸡虽然有翅膀却没有手。她飞速地在脑子里盘算了几秒钟,感觉手比翅膀用处大:手会干活,翅膀除了会飞还能做甚?再说了,自己好端端地活在长满庄稼的地面上,干嘛要飞呢?哪怕飞到天上又能怎么着?天上能长出庄稼和粮食来吗?不能种庄稼吃粮食人还怎么活?我奶奶刚刚还在偷偷埋怨上帝的不公,转眼就发现上帝还是偏向着人的。人若是像母鸡那样只有翅膀没有手那该怎般地悲惨啊!里里外外那么多的活拿什么去干呢?幸亏上帝给了人两只手,使人可以干活。我奶奶认为,干活是人生头等大事,不干活实乃不可饶恕之罪孽。话说回来,母鸡虽然没有手,但也不能偷懒不干活不是?没有手它有鸡屁眼,既然长了鸡屁眼它就得下蛋,说到老天爷那里都是这个理儿!我奶奶用尽全力把手里的石头朝枣树上偷懒不干活的母鸡砸去。然而,由于我奶奶老眼昏花的缘故,她投出去的两枚石头都砸偏了,一枚落在房屋顶上,一枚掉下来刚好砸在她自己的三寸金莲袖珍脚上。说来也是巧,那枚落在房顶的石头砸烂了一片瓦以后又从房檐上滚下来砸在猪窝上,猪窝上放着一只老瓷碗,那只老瓷碗是我奶奶喂猪时舀猪食用的,被那枚冒充鸡蛋的白石头嘎蹦一声脆响砸成了两半拉。我奶奶是个惜物如金之人,梳头时掉根头发都要攒起来塞进墙缝里跟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换针线使,砸烂一只又大又圆劳苦功高的猪食碗,差不多相当于剜掉她半块心头肉。我奶奶痛悔地抱着心爱的烂碗痛哭流涕的时候,那只不要脸的芦花大母鸡蹲在枣树枝杈上又眯起眼睛抓紧时机装起孕妇来。猪圈里正躺着打盹儿的猪太爷一看自己吃饭的碗平白无故被砸烂,气恨交加之余愤怒地在猪圈里像跳伦巴舞那样尥起蹶子来,以示自己的严正抗议。猪太爷一尥蹶子,把枣树上眯着眼睛装孕妇的芦花鸡惊醒过来,它嘎嘎地叫着从枣树上飞下来直往院墙角的麦秸垛钻去。这时节,我奶奶的全部怨恨包括对猪和猪食碗的旧爱新仇都对着那只不要脸的母鸡撒去,她甚至忘了寻找新的武器装备,就那么赤手空拳地像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那样向母鸡扑去,谁知,她只顾得把仇恨的双目盯向万恶而又无耻的芦花鸡,忘了观察脚下的路况,因为踩着一堆臭鸡屎的缘故一下子跌了个嘴吃趴。从地上爬起来以后,我奶奶的脸色都变青了,仿佛又见当年的小白菜。

顺便需要说明:“小白菜”是个小脚美女的绰号,这个小脚美女曾经是我奶奶不共戴天的情敌,关于这个美女情敌小白菜的事情在此不便多说,说起来我死去多年的奶奶怕是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当场爆发羊癫疯。因为害怕奶奶触发羊癫疯的缘故,我们全家人都忌讳“白菜”两个字,我们给白菜另取了个非常难听的名字叫作“扑楞头”。我奶奶问:“中午吃啥菜?”爷爷答:“豆腐粉条炖扑楞头吧。”我奶奶就从菜窖里扒出一棵扑楞头白菜出来,先拿冷水恶狠狠地淋洗三遍,然后放在案板上把可怜的扑楞头白菜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然后丢进滚油里加上盐椒辣酱烹煮煎炸,然后再投进沸水里千煮万炖,也不知是在做菜还是在对白菜施加酷刑。我爷爷弥留之际三天三夜汤水不进,我奶奶把嘴附在他的耳畔轻声问:“孩子爹,你想吃啥?”那时节我们全家人都晓得爷爷要上路了。依照我们那旮旯的风俗,临死的人一定要象征性地吃口“上路饭”,不然到阴司里要做饿死鬼。我爷爷当时已经魂飞魄散了,听到奶奶的问话突然回光返照,十分清晰地吐出来三个字:“小白菜。”然后就倒头咽了气。此刻冷静下来认真揣测:我爷爷他老人家心里惦记了大半辈子老相好小白菜,小白菜那个陈年美女乃是他日思夜想的香喷喷热乎乎的宝贝疙瘩心头肉儿。然而,整年论辈子笼罩在我奶奶制造的白色恐怖之下,他老人家只能把小白菜像妖蛾子那般死死地镇压在心灵的牢塔里,夜里做梦都不敢放松警惕,担心自己说梦话时顺嘴突噜出小白菜三个字,从而暴露出他那卑鄙丑陋见不得人的狼子野心。憋了几十载,到了临咽气的时候,由于粗心大意加上心力衰竭,稍稍放松了那么半瞬的警戒,小白菜便如同镇压在雷峰塔下的花蝴蝶那样扑扑棱棱猝不及防地横空出世了。我进而推测,我爷爷实际上并未听到我奶奶的问话,在他灵魂出窍的刹那间,小白菜作为他终生铭记的最顽固意念羽化而出,那是生命的大解放,亦是灵魂的大赦纾。我爷爷临死之时竭尽全力放飞而出的这只意念的蝴蝶使我坚信:死乃生命登峰造极之大美,是被桎梏的灵魂破壳而出羽化成仙、翱翔八极神游万宇,自有限出发抵达永恒和无限的终极之大美。我爷爷丢下自己的躯壳朝向终极飞临而去的时候,我奶奶被小白菜这颗向她迎面而来的子弹射中,她老人家应声倒地,拍着巴掌和大腿瘫坐在床前痛哭起来,边哭边骂:“我嘞那个不要脸的孩子爹呀,临死你都想着你嘞那个不要脸的孩子娘!呜呜呜……”此话怎讲?说来话长。

这年的春末夏初,我奶奶的眼里没有小白菜也没有扑楞头,只有装孕妇的芦花大母鸡。那只母鸡也着实不像话,无论我奶奶怎般打骂,它还是执迷不悟地整天抱窝装孕妇。我奶奶大清早起来就把袖管挽得高高的,手里掂着根枣木棍子,随时准备棒打那只没羞没臊埋头装孕妇的鸡。那只孕妇鸡也跟我奶奶不屈不挠地干上了仗:奶奶把鸡窝堵上,它就钻进麦秸垛里抱窝。奶奶把它从麦秸垛里戳出来,它就钻进秫秸秆子里抱窝。它就是上天入地死活要抱窝。没有鸡蛋它抱石头,没有石头它抱土坷垃,反正它总能找到东西当鸡蛋抱在自己的肚子下,并天真而又坚定不疑地相信,只要自己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抱下去,土坷垃里也能孵出鸡仔来。很显然,它想做妈妈想疯了,任何力量都不能够颠覆和粉碎它要做妈妈的梦想。这只母鸡使我真切地体悟到梦想的可贵,显而易见:哪怕一只母鸡怀了梦想也会成为可歌可泣的女英雄。不管这只伟大而又疯狂的母鸡女英雄怎般梦想,我奶奶只坚持自己的真理:母鸡要抱窝就不会生蛋,不生蛋就是偷懒,偷懒就要挨打!我奶奶双目炯炯地掂着那根枣木棍子,一边追赶芦花鸡一边声色俱厉地斥骂:“我就不信打不醒你!我叫你装!看你能装到啥时候!”那只母鸡也算是中了邪,莫管怎般打骂,它就是死活不醒抱。

顺便说明:我们那旮旯里把母鸡停止抱窝从坐月子状态走出来恢复正常下蛋功能叫作醒抱。想使抱窝的母鸡下蛋,必须先使它醒抱,让它头脑清醒地从装孕妇的痴心妄想里走出来。那年的春末夏初,我奶奶与抱窝装孕妇的母鸡展开了你死我活和针锋相对的斗争。此刻总结起来,在这场人鸡大战中,我奶奶创造性地使用了一系列天才般的战术。我个人窃以为,这些战术如今都可以拿出来让心理医生聊作参考。虽然我奶奶没有文化也不是专业心理医师,但是,她在具体的实战操作中摸索出的这套战术具有极高的技术含量和学术研究价值,同时兼具探索性的行为艺术价值和心理治疗价值,这毋庸置疑。具体地说,为了治愈那只装孕妇的芦花鸡,我奶奶作为不自觉的民间潜在心理医师先后使用过的治疗方案如下:打骂醒抱法、追赶醒抱法、冷水醒抱法、站立醒抱法、悬笼醒抱法、吊挂醒抱法,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接下来我对这些疗法略作解释以备心理医师研究学习。打骂醒抱法就不用多说了:又打又骂简单粗暴,属乡下老太型的初级疗法。冷水醒抱法就是拿冰冷的井水往母鸡身上兜头盖脑地猛泼,让它冲动妄想发热发痴的头脑冷却下来,醍醐灌顶地明白“锅是铁打的、母鸡须下蛋”这个颠扑不破的朴素真理。站立醒抱法又叫作水牢醒抱法,就是把母鸡放在盆中用笼子罩住,然后往盆里加水,水深至鸡胫骨处停止,人为制造使母鸡只能站立不能蹲卧的客观限制条件,促使它身陷水牢不得不醒抱。追赶醒抱法操作起来最方便,就是把抱窝母鸡像马拉松长跑运动员那样放在运动场或打麦场里不停地追赶,不让它片刻休息,更没有趴着的机会,使其累极之下而醒抱,这个方法也叫作疲劳醒抱法。悬笼醒抱法就是把抱窝的母鸡装入笼中,然后将鸡笼悬挂起来,这样鸡就会因站立不稳而不停地摇摆,就像面临八级地震那般不能趴着,从而使它被迫醒抱,这种方法又叫作震动醒抱法。所谓吊挂醒抱法是指把鸡的一条腿用绳子拴好,然后吊起来,使其一条腿着地,造成无法趴窝的金鸡独立之状态,促使鸡在极度难受之中被迫醒抱,这又叫作劳其筋骨磨其心志的苦肉醒抱法。除以上诸法外,我奶奶又发明了一种头悬梁椎刺骨疗法,由于此疗法太过残忍不建议心理医生盲目采用。另外,我奶奶还借鉴性地对这只母鸡使用过灌辣椒水和坐老虎凳的方案,由于效果甚微,不再过多赘述。这么说吧,那只装孕妇的鸡差点被我奶奶用酷刑折磨死,然而,这只伟大而又坚强的芦花大母鸡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像女英雄那样大义凛然不屈不挠,死不悔改地坚持装孕妇、赤胆忠心地梦想做妈妈,而且愈战愈勇愈战愈聪明,渐渐地扭转战局化弊为利,且变被动为主动,在这场力量对比悬殊的人鸡大战中,以命悬一线的绝对劣势令人难以置信地取得了优势地位。

是这样的,我奶奶经过旷日持久的作战,体力渐感不支。她老人家绝望地发现,与那只芦花鸡相比,自己并非处处优越。首先:她是人而芦花鸡是只鸡。作为人我奶奶每天睁开眼睛就有大堆的活要干,忙碌得恨不得生出四只胳膊来手脚并用,而鸡除了填饱自己小小的胃囊以外几乎不需要干任何活,像富贵人家的大小姐那样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是这样的,我奶奶为了促使母鸡多下蛋最好一天能生两枚蛋,总是千方百计地从自己的牙缝和老鼠洞里搜出粮食来尽心尽意地喂给鸡吃,怕鸡吃得不够滋润,有时候还要弄些鲜美的青菜叶子来喂它。她像丫环那样伺候着那只母鸡,母鸡吃饱了却整天蹲在窝里装孕妇啥事都不干,我奶奶成心想把自己的活分派一些给鸡干却是挖空脑汁也派不出:不是母鸡不干活,是它除了生蛋没活可干,就是真有活它也干不成,它只有屁眼没有手,你说气人不气人?老天派给我奶奶的活路千桩百件干死都干不完,却只派给母鸡一件轻松简便的下蛋活,而且,那只母鸡高兴生蛋才生蛋,不想生就撂挑子不生,任谁都拿它没奈何。更加可气的是,我奶奶满头大汗地干着活的时候,那只母鸡就会悠闲自得地蹲着装孕妇。母鸡要装孕妇非常方便,只需找个巴掌大的地方就地蹲下就行,不费力也不劳神,装多久都不累。母鸡蓄势待发以逸待劳,我奶奶手忙脚乱人仰马翻。母鸡养尊处优安恬自在,我奶奶心急火燎上蹿下跳。母鸡以静制动宁静致远,我奶奶处心积虑殚精竭智。简单地说:那只母鸡愈来愈从容淡定胜券在握,我奶奶越来越狗急跳墙百爪挠心。丧心病狂之下,我奶奶磨刀霍霍,打算拿刀结果掉那只不要脸的母鸡,斩草除根聊解心头之恨。然而,想到一家人的盐钱,我奶奶她老人家再三思虑以后,只能放下屠刀让自己立地成佛。这时节,我奶奶像亲爱的哥伦布先生发现第二块新大陆那样发现了第二个她活了几十载都不曾发现的事实:母鸡会生蛋,她不会。

我奶奶伤心欲绝之余,踮着她那双三寸金莲袖珍小脚走进灶屋,从罐子里拿出枚鸡蛋来痛定思痛地仔细观赏,愈看愈感觉鸡蛋这东西乃不可多得之人间稀罕物:白白的,光光的,干干净净溜滑溜滑,莫管是炒来吃还是煮来吃,香死老鼠气死猫。这世界上但凡是个人,谁不喜欢吃鸡蛋?这世界上但凡是只鸡,谁吃过自个下的蛋?母鸡辛辛苦苦生蛋图个啥?说起来可怜,我奶奶想吃鸡蛋想得牙疼,满口牙齿快掉光了,却从来没敢让自己吃过个囫囵鸡蛋。鸡蛋要拿去换盐,哪里舍得吃呢?这般金贵的稀罕物是从哪里来的?鸡屁眼!既然母鸡长着那么一只劳苦功高不可替代的金屁眼,怎么能拿刀把它杀了呢?万万不能啊!哪怕杀了自己也不能杀鸡。这时这刻,我奶奶恨透了自己。作为女人,自己为什么不能生出白光光滑溜溜的鸡蛋来呢?我奶奶天才般地幻想着:若是上帝让女人也像母鸡那样能够顺便生蛋那该怎般地称她之心如她所愿啊!她会白天生一枚,夜晚再生一枚,风雨无阻地每天都生两枚蛋,把鸡蛋罐子装得满满当当,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拿,想吃几个就拿几个,那不是神仙过的日子吗?可惜啊可惜,自己枉活了几十载,不知道糟蹋掉了多少粮饭,愣是连半枚鸡蛋都不曾生出来过!我奶奶想到自己白白地糟蹋粮饭却不会生蛋,就气得生了病。趁我奶奶卧病在床,那只母鸡像受虐的小媳妇般勇敢地摸黑逃跑,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我们全家人找遍能找的地方也不曾找到它,都怀疑它是被黄鼠狼叼了去。吃掉活该,叫它再抱窝!一只母鸡,不好生下蛋,为什么要那般拧绳子吊腰地偷懒装孕妇呢?叫它到黄鼠狼肚子里去装孕妇吧!我奶奶听说芦花大母鸡丢了,挣扎着爬起来要带病亲自去寻找。那时节,丢掉一只鸡可不是小事情!鸡是什么?庄户人家的摇钱树!说到这里,我遏制不住地顺便想起了一只可歌可泣的大公鸡。请允许我在此以思维奔逸的方式对这只肩负重任的公鸡表示崇高的敬意和深情的缅怀。顺便说明:思维奔逸亦是一种心理疾病,医生高度怀疑自己罹患此疾。

是这样的,我们豫西乡下有个陈规陋俗,人死以后尚未入土以前,要在停灵的床腿上拴一只大公鸡,这只公鸡将陪伴死者一直到他入土为安才算完成使命。具体地说,这鸡所肩负的使命是:引领死者的灵魂,让他去自己该去的地方,或天堂或地狱或别的什么拐角旮旯和宇宙乾坤。简单地说:该去哪里去哪里。我的列祖列宗和我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一致认定:如果没有公鸡的引领,死者的灵魂就会迷失方向,陷入不知何去何往的迷惘之状态。缘于此,这只公鸡的名子便被俗定俗成地命名为引魂鸡。当然,前提条件是:我们都承认和相信灵魂的存在,其重量为“21克”,和一根羽毛基本相当,这是被科学家用精密仪器测量出来的,不会有错。我们还相信:在人的肉体死亡那一刻,其灵魂就会脱窍而出,游离于肉体之外。那可怜的无家可归的灵魂在脱离了温暖的居所即人的肉身以后,要游走和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这显然是个严峻之问题。我的父老乡亲们依照自己素朴的感情推测从而认定:那出窍的灵魂在短时间内肯定还在自己家里踟躅盘桓。一则,它所寄居的肉身尚且安放在灵床上不曾下葬。二则,它业已熟悉这个长期赖以寄居的环境,一时半刻不忍离去。最重要的渊缘是:它留恋自己的家人,不忍心就此撒手抛下。基于以上诸多因素大家心怀默契地认定:在遗体尚未入土以前,那死者的灵魂还在家里留恋徘徊。他要么像影子那样躲藏在屋里的壁角旁,要么像鸟一样栖息在院子里的树梢上,甚或栖落在一条扁担或一扇磨盘上。或者也许他就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也未可知。既然他像影子一样,活着的人无法拿肉眼看到,家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他暂时憩留之所在。正因如此,我们那里还有个习俗:人死以后三日以内,不得扫地或搬动家里的任何物品,也不得发出铁器丁当声。那意思很明白:怕惊扰了影子般憩息在某个角落里的死者之亡魂。

想到死者的灵魂哀凄忧伤地在家里彷徨徘徊、无所依托,处境实在堪忧,人们便想出个法子,来使那飘忽无依的灵魂有个暂时寄身之着落,那着落便是一只大公鸡。对于大公鸡的选择显然并非偶然,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仔细斟酌。首先,它是个具有生命的活物。没有生命的物件比如石头和土块之类,显然不宜于担当如此重任。其次,大公鸡深具灵性,不懒不笨也不馋,最重要的是:它能引吭高鸣且嗓音洪亮。相比之下,别的动物就不具备如此特长。比如猪,憨憨笨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狗太过聒噪和轻狂,且劣迹斑斑恶名昭彰,即使流氓无赖恐怕也不愿自己的灵魂寄托于狗身。相比之下,猫的名声比较好,也不爱惹事生非,却是太懒,吃饱了就眯着眼睛打盹,浑浑沌沌不辨晨昏,谁的灵魂若是寄身于它,那还不得郁闷致死?鸟倒是比较合适的候选者,干净轻灵、温婉可爱,却是不够稳重,且居无定所,谁若是把灵魂托付给它,还不得在奔波中疲累而死?挑来选去,还是大公鸡最合适。漂亮威风讲义气且嗓音洪亮,又不睡懒觉:“头戴大红帽,身穿五彩衣。好像小闹钟,清早催人起。”有了这只公鸡的存在,那死者的灵魂便不会再孤苦伶仃地踟躅徘徊了。死者刚一咽气,亲人们就会捉来只精神抖擞的大公鸡,即刻拴在其停灵的床腿上,让死者的灵魂暂且寄托于鸡身,不必凄惶无助和惊慌失措。依照乡下习俗,死者都要停灵至少三日才能下葬。在这三天三夜的时间里,这只公鸡恪守在床脚旁,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三天以后,死者要出殡的时候,有人专门负责带着这只公鸡上路,半步不拉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那意思很明白:要召唤死者的灵魂,让它不要缱绻不舍地偷偷逗留,要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装在棺材里的躯体到其新居所,那个叫作“坟墓”的地方去。大公鸡一路前行一路啼鸣,死者的灵魂便不由自主地亦步亦趋、欣然前往。

到了新居以后,死者的遗体入土下葬,那只被绳子拴着的大公鸡则被就地释放,使死者的灵魂获得完全的自由。这时候,遗体入土为安,送葬和看热闹的人们都已作鸟兽散,那只背负着死者灵魂的大公鸡被凄惶无助地丢弃在荒郊野外,在墓地周围东走走西逛逛,如同闲云野鹤或孤魂野鬼那般。俗话说:狗记千猫记万,小鸡只记二里半。通常而言,把一只鸡丢在陌生的墓地,它即使想回也回不了家了,只好死心塌地在野外安营扎寨。它时而在草丛间捕捉几只虫子来充饥,时而觅得几粒草籽去品尝,由于成了无家可归的野鸡,它晚上必须露宿户外了:要么在某棵树枝杈上栖身,要么在草窝窝里憨眠,等待它的命运很难预测,大致说来有这么几种:被偶然碰到它的某个心贪嘴馋之人捉拿住,逮回家去杀掉成为其盘中之餐。反正鸡身上没有记号,谁也不会知道其来历。在那个饥饿的年月,人们即使知道它肩负灵魂托身的使命也会假装不知道,且宰而杀之照吃不误,挨饿事大、灵魂事小。其次,它被野外的黄鼠狼猎获,成为那兽儿的腹中美食。黄鼠狼以偷鸡为己任,是个专业偷鸡能手,养了鸡的人家夜晚都要把鸡窝堵得结结实实,以防黄先生深夜造访。此刻,这只鸡无遮无挡地露宿荒郊,黄先生岂能放过这天赐良机?第三种可能:那只公鸡积德行善谋得好造化,既没有遇到贪心之歹人,亦未曾与阴险毒辣的黄先生狭路相逢,于是,就那么餐风露宿地度过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余生,直至无疾而终,老死于某株草丛之中。当然,亦不排除第四种可能,在大雪纷飞的寒冬腊月里,它半颗草籽和半只虫子都寻觅不到,贫病交加、冻饿而亡。

我们村有个年轻俊俏的女人,丈夫因意外暴亡下葬以后的当天,她亲自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悲痛欲绝的病体去丈夫的墓地寻找那只“引领灵魂”的大公鸡,矢志不渝地寻找了几个时辰,直至深更半夜才把那只负托着丈夫亡魂的公鸡寻到并亲自抱在怀里带回了家。这般辛苦为什么?不忍心丈夫的灵魂像孤魂野鬼那般踟躅流浪于野外。她把公鸡带回家,每天好吃好喝地服侍它,甚至同那只公鸡同床而眠、同桌吃饭,那只公鸡掉根毛她都痛惜得心尖打颤。说到这里,我不可遏制地想到了第三只鸡,请允许我趁便说说这只著名的贵族鸡吧,不说我会苦痛不堪如鲠在喉,就像母鸡肚子里憋着枚圆滚滚的蛋却不能生出来那样,我的心理治疗师认为这是强迫症的明显表现,管它呢,只要我能说出来就好。是这样的,无独有偶,著名的大哲学家金岳霖先生也同我们村那个俏寡妇一样宠鸡如命,且与鸡同桌就餐。话说深受金先生宠爱的一只美女母鸡有段时间反常地连续三天不生蛋,小胖脸儿憋得像鸡冠子那般红。老金担心母鸡难产,赶紧含糊其辞地打电话给东京帝国大学妇产科博士毕业的杨步伟女士来家里急诊。杨博士以为是金先生的女友发生不可言说之隐秘状况,深更半夜心急火燎地速抵金宅,知晓原由以后又好气又好笑,把母鸡抓来一瞅,原来老金太过娇宠那只爱鸡,经常喂昂贵的鱼肝油给它吃,以至这只养尊处优的美女鸡营养过剩,鸡蛋卡在屁眼里生不出来。杨步伟女士伸手一掏,问题迎刃而解。金先生眉开眼笑化悲为喜,为表示诚挚之谢意,特地邀请杨步伟全家去吃烤鸭。我们村那个俏寡妇虽没给丈夫的灵魂鸡吃鱼肝油,却经常做丈夫生前最嗜好的羊肉臊子面给它吃,且把极其稀罕的羊肉丁拣出来专给鸡吃,自己尝都不舍得尝,若是遇到有人欺负她,她就对那只公鸡哭泣诉说。那只公鸡听了女人的哭诉默不作声,像没事人那样站在自家门外的大槐树下面,等那欺负女人的恶男经过的时候,猛不防扑将上去照准眼珠子狠叨,居然叨瞎了那流氓一只眼。自此以后,女人与那只公鸡更加地情深意笃、形影不离,全村人都相信,那只公鸡就是女人丈夫的化身。有丈夫的灵魂相伴,做了寡妇的女人也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世事难料。寡妇在丈夫死后的第二年突然改嫁给了被公鸡叨瞎眼的独眼龙男人。就在寡妇改嫁的第二天,那只大红公鸡突然跳进井里淹死了,那口井从此就叫作公鸡井。

再说精神病院的伪孕妇,虽然这有些画蛇添足。不过,我个人认为:画蛇添足乃天才之创意。谁说蛇不能长足呢?蛇终生匐匍于地面,难道不该替它添出几只用于行走的足来吗?

有一点可以肯定:精神病院的伪孕妇与我奶奶情况不同。我奶奶是不孕症患者,伪孕妇机能正常,曾生下过美若仙子的女儿。女儿三岁那年丈夫带孩子到街上耍玩时被撞死在卡车之下。祸事发生后父亲曾陷入极度抑郁的深潭,有两次险些切腕自尽。妻子一边忍受丧女的巨痛一边安抚丈夫,自始至终,她强颜欢笑地不曾责备过丈夫一个字。事实上,她每分每秒都在痛恨丈夫,恨得肠青肝烂。但是,她不敢丝毫流露自己的恨意。这不敢有两个缘由:一是担心丈夫自杀,二是害怕丈夫提出离婚。女儿出生时夫妻感情已出现严重危机。丈夫铁了心要离婚,另娶妻子的密友为妻。作为妻子,她可以输给天下任何女人,偏偏不愿输给闺中密友,于是,擅自怀孕,强行生下了女儿。女儿的出生的确挽救了濒临破灭的婚姻,谁知,就在夫妻感情刚刚回暖的时候,女儿猝死。妻子清楚地知道:因为失去女儿的缘故,自己很可能连带着失去婚姻和丈夫,可她宁死都不愿再失去丈夫。她要再生个一模一样的女儿出来,她拒绝接受女儿的死亡。她相信:女儿会重新回到自己的子宫,并重新出生。于是,她咬紧牙关,把恨和怨深埋心底,像春天的花朵般对丈夫温情地微笑着。内心的恨意在她的微笑中疯狂地聚敛和加剧,她甚至在狂怒之下买来把尖利的刀子,每天都在石头上磨刀霍霍。不过,夜晚在梦中被她杀死的丈夫,总是在第二天她梦醒之后重新复活。她把磨得雪亮的刀子锁进抽屉深处,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怀孕,让重新降生的女儿来消解心中的仇恨。然而,她愈想怀孕,上帝愈不让她如愿。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丈夫又在跟女友来往,担心女友抢在自己前面怀孕,于是她怀孕了:晕天暗地地呕吐、不管不顾地进食,例假停止、腹部隆起,更加匪夷所思的是,她一次次地宣称自己进入临产的阵痛,把衣服脱光赤身裸体躺在床上,鬼哭狼嗥着进入生产状态。如果单单躺在自家床上模拟生产倒罢了,问题是她随时随地频繁临产,最夸张的时候两个月生产过三次。哪怕正在商场闲逛,只要她感觉到莫须有的临产阵痛袭来,马上就会当众躺下生产,而且呼天抢地,比真的孕妇临产还要逼真。有两次她突然当街临产时,路人好心替她招来急救车,送到妇产医院却发现她高高隆起的肚腹里空空如也。丈夫被她搞得忍无可忍之下,送她来精神病院,以期能够遏制她母鸡生蛋般的“临产癖”。经过治疗,她倒是不再随时随地阵痛生产了,“妊娠反应”却日益剧烈,腹部亦日益高耸,但谁都没办法让她明白:她的肚子愈大,怀孕的可能性愈小。与她迅猛增长的孕妇肚相反,她丈夫日渐消瘦,把自己弄得如同形销骨立的牙签。

事实上,牙签男人哪怕有两百个理由也不可能再离婚了。事发那天,他把孩子载在脚踏车后座上往街心花园里狂奔而去,恰是为了跟情人幽会。他带上女儿作道具,不过是替自己作掩护。行之闹市口时他的手机响了。听到手机铃声的刹那,他的意识短暂抛锚,完全忘记了女儿的存在。这抛锚的时间只有半分钟。就在半分钟的时间里,女儿被车轮残酷地吞噬而去。为了赎罪,他死都不会再提离婚,他要让妻子重新怀孕,他要让女儿重新降生。然而,女儿决绝地飘零天国,不肯听从他的召唤。他恨透了妻子对他的好,并清楚地知道,这“好”的外衣里面裹着把仇恨的毒刀。他们就这样痛恨着对方又用“好”这把刀子杀戮着对方,谁都不肯放过谁,谁也不肯饶过自己。爱和恨就像封藏在墙壁里的电线两极那样暗中纠结碰撞却又不见硝烟,妻子在碰撞中疯癫,丈夫在纠结中抑郁。疯癫的妻子因心理怀孕呕吐不止的时候,丈夫总是亲自去擦拭那肮脏的呕吐物。妻子吐到哪里,他就擦到哪里。他擦得认认真真尽心尽意,谁看到他那样服侍疯妻都会被深深感动。事实上,他真正擦拭的却是女儿的血迹。女儿鸽子般娇嫩的身子被拦腰撞断以后,肠子流出来粘黏在地上,把那块小小的地面弄得污秽不堪。那一小片污渍永远定格在他的脑海里,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删除。他醒着看到那片污渍,睡着还看到那片污渍,妻子的呕吐物活脱脱就是对那片污渍的复制和拷贝,他相信,上帝为了惩罚他,才让没有怀孕的妻子持续而又顽固地出现怀孕反应从而呕吐不止。于是,妻子吐一次他擦一次,他擦得兢兢业业虔诚认真,妻子吐得翻江倒海搅肠兜肚。当这呕吐和擦拭都抵达令人发指的地步时,他就会花费五十六元人民币到宣泄室呆上三十分钟去进行灵魂排垢。

需要说明:精神病院设有专门供病人使用的宣泄室,使患者或非患者可以在里面疯狂地打砸毁碎或痛哭怒骂,做许多自己想做而又在外面不敢做的事情。最常见的比如:你痛恨张三,但是,碍于礼规却不能对自己的恨意丝毫流露,见了那个恨之入骨的张三还要像春天的花朵般灿烂地微笑,笑完以后,你心中的恨意又增加了两百倍却又无处发泄,怎么办呢?到宣泄室去,把张三的名字写在备好的脸谱上,再把脸谱套到备好的橡皮人脑袋上,然后,你手持棍棒,对着张三劈头盖脸一顿暴打,直打得张三呲牙咧嘴像只丑陋的烂南瓜,然后你再照准他的烂南瓜脸猛踢三脚,如若还不能解恨,你再攒足气力恶狠狠地啐他两脸唾沫,再然后你就会恨意顿消,像春天的花朵那般继续对他灿烂地微笑了。宣泄室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个充满暴力的地方,实质上半点都不暴力。里面几乎全部的物品都由海藻材质做成,像充气假人或充气棍棒和刀具之类。这些充气物被使用时均会发出骇人听闻的声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玻璃碎裂声、枪击爆炸声,这些惊天动地的效果音皆由音响设备模拟而出,像好莱坞动作大片那样清晰逼真、动魄惊心,却被严密隔绝于宣泄室内部,哪怕刚巧坐在宣泄室门外,也感觉不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正在铁马金戈、刀枪相见。不过,虽惊雷乍响,患者却不会在宣泄室里发生自伤事件。室内的墙壁包着厚厚的海绵,哪怕以头撞墙也不会碰伤半根寒毛。同样,由于地面铺着厚厚的绒线毯子,即使悲壮地以头戗地依然毫发无损。宣泄室里没有任何尖锐物品,也不会安装监控器,室内甚至只有按钮没有门把手,这样的设计也是为了防止门把手撞坏患者。在密闭的房间里,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出来以后患者不再紧握拳头,肌肉和情绪都会处于松弛状态。

精神病院里两个假冒伪劣的孕妇中,一个呕吐,一个不呕吐。不呕吐的孕妇肚子里塞着毛巾和脸盆,呕吐的肚子里长着肥肥的脂肪,不过,她们都千真万确地相信自己肚子里怀着活蹦乱跳的胖娃娃。跟呕吐孕妇同病房的患者们都饱受孕妇呕吐之声的折磨,同时深深地同情那位可怜而又瘦长的牙签丈夫,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情况允许,他们都会十分善解人意地走到室外,给夫妻二人创造时机让他们抓紧造人。这里所说的情况允许是指:丈夫好不容易克服严重的心理障碍成功勃起,妻子又侥幸愿意舍身忘己积极配合。由于“有孕在身”的缘故,疯癫的妻子几乎不让丈夫靠近自己,想要完成造人程序,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同病房里无论患者还是陪护都清楚地明白:造人行动事关重大,只有造人成功才能把孕妇从疯癫里拯救出来,也只有造人成功,可怜的丈夫才有希望从苦海中得以超度,大家众志成城,每当看到牙签丈夫神色稍露异样,就会关切地询问:“要不要我们躲出去?需要的话我们即刻逃离现场。”只要牙签丈夫含糊其辞地点下头,大家就会郑重其事地撤离病房,顶着凛烈的寒风躲到院子里,让那对夫妻放开胆子安心造人,并自觉自愿地为其站岗放哨。然而,倒霉的丈夫无论怎般勤奋劳作,妻子的子宫顽固地寸草不生,而且,屋漏偏遇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在这个节骨眼上,丈夫愣是死机不举罹患了阳衰之症。事情就这样陷入了诡谲之怪圈:只要怀不上孕,孕妇就会继续因假怀孕而呕吐不停,孕妇愈呕吐男人愈糟心,男人愈糟心愈死机不举。那个死机的男人每当绝望到抓狂时,就必须到医院的渲泄室去重新激活自己。

精神病院宣泄室每小时126元的消费标准对牙签男人而言相当奢侈,于是,他每次只能消费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他先是手持气棒对着贴上自己照片的橡皮人疯狂击打,然后把情人的照片贴在橡皮人上温柔缠绵,再然后,跪在女儿的照片前念念有词地忏悔,再然后对着妻子的照片破口大骂,再再然后,对着垃圾桶呕吐不止。很奇怪,在别的地方他不吐,每次进了宣泄室他都会像妻子那样搅肠兜肚地呕吐。到宣泄室里呕吐对他而言如同去教堂做礼拜那样,每周一次雷打不动。呕吐对他而言不只是心理意愿,亦是生理必需。如果不把胆汁都吐出来,他就没办法呼吸。把肚子里的东西吐清吐净以后,他心旷神怡地从宣泄室走出来,再去心平气和地擦拭妻子的呕吐物。不过,宣泄室亦并非包医百病,他毕竟是个凡胎肉体之人,不管再怎般处心积虑地调节,是人都有濒临崩溃的失控之时。有一次,看着呕吐不止的妻子那隆起得愈来愈高的肚腹,他再也忍无可忍,疯子般冲进办公室质问大夫:“请实话告诉我,我妻子的肚子里究竟长的是什么东西?”

医生郑重其事地回答:“仇恨。”

此刻想来,我奶奶的内心也像精神病院的伪孕妇一样充满仇恨,只可惜,乡下没有宣泄室。我奶奶爱意交加的满腔仇恨从肚子里生出来,只能一股脑地发泄到芦花大母鸡那只可歌可泣的女英雄身上。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我奶奶知道丢了芦花大母鸡,感觉事情非同小可,挣扎着下床,抱病亲自去寻找,寻了三日无果。我奶奶天天絮叨着“活不见鸡死不见尸”啊,然后就把自己又一次气得躺倒在病床上。我爷爷亲自煮了碗鸡蛋茶端到床前她都吃不下。谁能料想得到呢?若干天以后,等我奶奶从病床上爬起来又变得精神矍铄的时候,那只母鸡却领着五只绒线球般毛茸茸的小鸡仔回来了,它到底是如愿以偿地做成了妈妈。我奶奶眼睁睁地看着那五只活蹦乱跳的小鸡仔,扑通一声跌坐在我家石榴树下的半扇磨盘上嘤嘤痛哭起来,边哭边骂:“狐狸精啊狐狸精,偷奸养汉的媚狐子狐狸精!你是在哪里藏的那些个鸡蛋啊?你个不要脸的丢蛋虫!”我奶奶正骂得热闹时,我爷爷叼着烟袋锅从外面进来了,我奶奶跳起小脚指着他的鼻尖骂:“都是你!”我爷爷一看我奶奶想发羊癫疯,低声下气地赔着小心道:“怨我怨我都怨我!你好生消消气吧。”就这样,我爷爷愣是大义凛然地把那只母鸡所犯的不算错误的错误兜揽在自己身上,避免了一场即将爆发的羊癫疯。顺便需要交待:我奶奶不能生育,她的情敌小白菜偷偷怀了我爷爷的孩子,生下了我爸爸。我奶奶把小白菜的儿子我亲爱的爸爸据为己有,然后拿两碗白水逼退了小白菜。提到这两碗白水,尚需赘述几句闲言,是这样的:我奶奶不共戴天的情敌小白菜年轻那时节跟我爷爷相好得蜜里调油,气得我奶奶要投公鸡井。真到了井口她又不舍得跳了,坐在井口拉长了声腔像唱梆子调那般哭唱道:“不是怕弄脏井水我就跳了呀——跳进去弄脏了井你们就吃不成水了呀——吃不成水老少爷儿们可是要骂我呀——我不想死了再落一身的臭骂名呀——小白菜是个媚狐子呀——逼得我死不了也活不成呀。”

乡下人都晓得:遇到正在寻死觅活的人千万不能劝,你愈劝他死得愈快。听我奶奶哭得有板有眼一咏三叹,跟唱黄梅戏那般好听,村里一个油嘴滑舌的汉子忍不住乐出了声来,故意逗她道:“嫂子,你跳吧。俺不嫌水脏,也不会骂你。你早死早脱生,变成个俊俏花姑娘,俺抬个大轿去娶你。”我奶奶一听就恼了,骂道:“娶你娘那个脚!姑奶奶我今个不死了,我让那个媚狐子小白菜去死!”说完她噌地站起身来,拿手拍拍屁股上的土,颤悠着她那两只永远分泌不出奶水的奶子噔噔噔地回了家,然后端着两碗白水来到小白菜家门前,把碗往地上一放,扯着嗓门子喊:“婶子大娘、老少爷们儿!你们出来替我三娘作个证:斑鸠抢占燕窝巢,小白菜偷养我家汉。谁该死谁该活叫碗里的白水来说话。我把碗放在地当间,老少爷儿们亲眼来看看。”

这是乡下土规矩:两个女人若是稀罕上同一个男人,又互不相让闹得不可开交时,就用喝水来解决。那两碗水看上去一模一样,里面却是大有乾坤。谁都晓得,其中一碗里放了“断肠散”。这是种剧毒,溶解以后无色无味,只要沾上舌头就能送命。两个女人机会均等,叫老天爷裁决,谁挑着有毒的谁就死,剩下的那个女人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守着男人过活了。小白菜先是不肯应战,被我奶奶骂得躲不住,黑着脸走出来二话不说,扬起手来“啪、啪”两下子,把两只碗打翻在地摔了个粉碎。这表示:她不愿为了我爷爷去死,她对我爷爷的情爱还没到要死的那个份上,她服输了。一个月后,小白菜嫁给了邻村的韩木匠,一口气给韩木匠生下五个肥墩墩的愣小子,据说其中至少有两个是我爷爷下的种,此传说无从考证。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小白菜生下个儿子,我奶奶就跟着生场大病,她生了五个儿子,我奶奶生了五场病,病来病去就闹起了羊癫疯。她的羊癫疯病得奇,见不得大腹便便的孕妇,见了孕妇她就犯病。村里女人怀了孕都会自觉躲避着她。我奶奶对全天下的孕妇都恨之入骨,当然不会饶过那只晃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孕妇鸡,哪里想到,那只鸡到底还是领回来五只活蹦乱跳的小鸡仔,这怎不令我奶奶气炸心肝呢?我奶奶把五只小鸡雏视若己出疼爱有加,愣是把小鸡仔的妈妈当作肉中刺和眼中钉,并与它再次展开了一场你死我活旷日持久之战争,且以我奶奶的彻底失败而告终。顺便需要说明:就像那只英勇不屈的芦花大母鸡一样,精神病院的两位伪孕妇经过精心治疗都成功地做了真孕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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