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月

2015-04-14 14:33秦锦丽
飞天 2015年3期
关键词:亮子镇子

秦锦丽

去镇子上打场乒乓球是那般惬意的事。

自打单位换了木质乒乓球案,大人小孩的球兴骤增,案前常围一圈。周末和节假日更不消说,没闲时。我和亮子索性周末骑车子到镇子上去打球,镇子到单位驻地五六公里远,多少有点出游之意。听说当年地质队选址时,是按着国家发放边远津贴规定的离城12公里距离,量到这儿的,这是闲话了。

镇子是祁连山脚下的小镇,比地质大院繁华多了,有书店有歌厅有电影院有活动中心有各式饭馆。到底是个镇子,人也各色,地质队的、部队的、电厂的、医院的,面孔生生熟熟,口音东南西北,穿着打扮五花八样,审美就有新鲜感。打球的也各色,不时冒出两个高手,高手多了,能激发球技,打得尽兴。再说了,打完球,百米之远就有公共澡堂,冲冲臭汗,神清气爽,然后,在“张妈馄饨”摊前消受一碗,嗬,美着!

往往打球去回,两种心情。去时,思想集中,劲头很大,两腿飞蹬,箭一样飞车。远处祁连山顶的雪峰也像兔子一样,跳跃着。上了一周班,难得周末放松一下,出出汗,吹吹风,观观景,换一种心情。可打完球回时,不一样了。打累了,出汗了,吃饱了,心情散散漫漫起来。不再急着回家,到书店邮局东游游西走走,到唯一的商场里转转。商场是旧礼堂改造的,吊顶很高,灯光不很亮,充斥着糖果烟酒铁器纸盒的混合味。我喜欢闻这味,它让我一下就想起小时候公社供销社的味。想起那会儿眼巴巴地瞅这个盯那个的心情,想起那时大人们给买一把水果糖时的幸福。哪像现在瞅得轻描淡写,瞅得漫不经心,与其说是看东西,不如说是卖眼窝。啥都不稀罕嘛,日用品化妆品床上用品差不多都是托人从省城买来的,单位只要有人去省城,那就成采购特派,都嫌小镇上的质量次,样式土气。卖够眼窝了,才慢慢悠悠地回家。

那天,回家时路上车很少,放假了嘛。我们就并排骑着,议论着今天2号案台的打得好,新来的那个女的听说是刚分配到镇中学的老师。亮子突然说,对了,电厂的老曹怎么没来?那个精老头,真是实力派,横拍竖拍,推挡反扣,都老道娴熟,我猜,可能回城省亲了,中秋节要到了。

哦?亮子若有所思,一个急刹车。掏出摩托罗拉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摇摇,没有信号。九十年代初嘛,手机才兴起,网络还没建好,常见人们打手机边走边打,戏谑“移动电话”不移动咋行。有时移动着也不行,话说半拉,干着急。“我去那个山坡打吧。”亮子说着就下了公路,走上地埂。

看过去一二百米远,走起来却二三百米不止。为取捷径,我们穿越了一块麦田,相当地困难。麦子割过后,留下寸把长的茬子,说刺不刺,说不刺脚面和裤管又扎又痒。尤其推着自行车,嚓嚓嚓嚓,老担心扎破轮胎。

过了麦田,又遇百十米宽的沼泽滩,看上去干巴巴的,踩上去,却是一层软泥,吧哒吧哒,自行车的刮泥板不时地甩着泥巴。

亮子在前蒙头走着,我费劲儿地紧跟在后。好不容易到山坡下,把自行车扔下,爬一步没信号,爬两步还没有,再爬再上,边爬边摇手机。一直爬到半山腰,看下去,坡下的自行车成了两辆儿童车,信号这才慢慢跳出一格、两格、三格……有啦。

亮子打电话时,我退到一旁拣石头去了。这是一座石山,属河西走廊南缘的低山。如果把祁连山脉比喻为一条自东南向西北飞跃的鲸鱼,那么我们所处位置则是它的腹鳍或尾鳍。能成祁连山脉的一部分,就是低山,也具相当的高度和硬度。这里花岗岩、沉积岩、变质岩都有,有些石头图案和形状煞是好看。听亮子好像和嫂子聊着,都是些猪啊牛啊稻田啊的家事,冷不防亮子突然哭着喊:“去看看娘吧,送点月饼,给娘说我挺好。” 挂了电话,更放肆地抽泣起来,伤心得像个孩子。

我吓坏了。转身走近亮子,说你干吗不直接跟你娘说话?不承想,我的话像根针,刺得亮子“扑嗒”坐在地上,抱头嚎哭起来。四野寂静,亮子的哭声像风哗啦啦刮过山峦,吹得我退了两步,不知所措。

终于平静下来,亮子低低地说,我娘半年前殁了!

“啊?你不说你母亲60刚过,个头不高,身轻力壮,打猪草晒干菜,样样行么?”

“对不起,我没说实话。其实我们家的情况很差。我爹死得早,为给爹治病,家里拉下一屁股债,娘一边还债,一边拉扯我们兄弟仨。兄长学得好,高中毕业后推荐上大学无门,便回乡务农。今年开春,村书记的内弟狗仗人势,悄悄把与我家之间的地界石往我家移了一锨把,兄长发现后移了回去。两相往复,先争吵后拳脚并用。对方家当时正在砌房,工人多,一乌合,愣头工人举着铁锨、棒子扑过来就打人,血肉横飞,兄长和嫂子被打得不省人事,娘闻讯跑到地头,跪地求饶,才止息了一场恶斗。兄嫂住了一两月医院,兄长的一条腿硬生生地被打折。官司至今未了,娘咽不下这口气,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我一阵发冷,无言以对。

“一个家,如一摊稀泥,墙垣不起。弟弟南下广州打工,单薄体弱的嫂子去公社县里告状,人家要有大队的介绍信。大队书记一手遮天,可能开出吗?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亮子抓起几块石头,一阵乱投,“自上大学起,我从没给人细说我的家境,我怕遭人同情。同情向右一步是可怜,向左一步是小瞧。哼!”

转眼,太阳已掉进山背后去了,天空就此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昼夜交替。远山近田,登时蒙上一层烟灰色的帷幕。鸟呢?仿佛从未飞过。风呢?风也回家了。我们警觉地赶快下山,却没料到下山难于上山十倍,石片土块咔啦咔啦脚下乱响,甚至劈啪滚下山去,紧张得人不得不躬腰低头,专注脚下,唯恐坐上“土飞机”。

心在颠簸,路更泥泞。傍晚时分,是沼泽一天中最不羁的时刻。吸纳了十余个小时的阳光,充满活力的水和泥进行欢畅的肉搏,我们的脚被缠进去,车轮被搅进去,后脚拔出,前脚又陷。就像一场疯狂的游戏,弄得人气喘吁吁、筋疲力尽。

我走在亮子身后,眼前重叠着他的影子:一米八的个头滋长出修长四肢,举手投足天然地舒展、潇洒;那么善良、持重,乡村公路上,我们经常遇见牛群、羊群、猪群招摇慢过,亮子总要停下来,等最小的最后的那一头或一只过去,而不是喝喊或追打;坐公交,亮子总是走到最后最靠里的位子坐下,把方便留给后上的人;吃穿用,亮子节俭得有些寒酸。一年四季,基本就两套行装,冬春一套,夏秋一套,却总是挺刮如新、纤尘不染。原来,亮子把抠出的,全寄回了老家。那个让他一动念就心痛的家!

推着自行车,逆向来时的路,多了一样相遇——月光。是谁唤来月亮,悄悄挂于面前,护送我们走出沼泽,走出麦田,回家。

等上到公路,月亮脱去了先前的面纱,露出透亮皎洁的脸庞,静若处子。天蓝得像用靛青染过,秋风藏在行道树里,沙沙沙沙碎步跟着我们,踢踏出一股清凉,吹拂着各人浓烈的心绪。

我们默不作声,并行走着。自行车车轮与外圈已被泥浆近乎塞满,推起来都很吃力。

“同情向右一步是可怜,向左一步是小瞧。”亮子的话一直在我耳旁萦绕。既不要可怜,更不要小瞧,那又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回家看看?”

“我何尝不想回家看看!可一想到那桩事,我内心就呼呼窜着怒火苗。狗日的,我要回去,就把他连根……拔……掉……

“可是,可是,于事有补吗?死的已死,伤的已伤,我和弟弟都还没有成家,家里急需经济上的补贴,你看我这么寒酸,全是为了哥嫂。仇恨宜解不宜结!”

月亮咚地跳近一步,眼前哗地亮了一层。麦田、沼泽、远山、近坎,都变得柔和了些许。我正担心,这些宿怨会在亮子内心聚起摧毁性的风暴,岂知他正用理智捕之缉之。

我突然想起亮子正在构思的小说《黑风》,难道、难道……

“这是你写《黑风》的动因?”

“是,也不是。这场纠纷确是刮过我内心的一场黑风,我要从起因、经过,写到人类愚昧、贪婪、霸行的惨淡下场。但这只是小说的两条主线之一。另一条,则是从前年河西走廊刮走十人的那场黑风写起,揭示人类生存面临的生态环境大问题。一小一大,殊途同归,以期警示、唤醒、觉悟。”

心笑了,感谢我们爱着的文学。写作是情绪的卸载和转移。但愿亮子通过写作,卸下仇恨,修缮人们良知和道德的边防,让“黑风”永不再刮。

远处,祁连高耸,目光仰止处,明月高悬,清辉拂照寰宇。近处,月光携着清风披挂在树上、跳跃在肩头,粘着仲秋的潮润钻进心里,圆润、亮堂、温暖。脚下,一个个圆头圆脑的石子光洁通透,仿佛琥珀、琉璃、玛瑙,我们踩出一路金石之音……

本期小说、散文责任编辑 赵剑云

猜你喜欢
亮子镇子
老人
穷大方
很晚时驶向镇子寄信
锁王
歪打正着
轻飘飘的男人
诅咒
初恋来访
跟踪导练(二)
快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