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中国故事

2015-04-30 15:26张颐雯
山花 2015年7期
关键词:团头鲂小说时代

张颐雯

直至今天,胡雪梅依然算不上一个广为人知的作家,但胡雪梅作为一位并无特殊写作背景的作者,已经写出了大量的有其自身意义和特质的作品,吸引了众多读者的目光。她不是这个年代作家中常见的学院派,也没有刻意运用她出众的故事能力去取悦读者,但她用独异的视角,饱满的情节和多样的题材,诚恳地表现着我们这个纷乱、多样的时代,勇敢地面对自己经历的生活。

一、现实中国的旁观者

《北京文学》2011年发表的小说《花朵》是我第一次看到胡雪梅的作品,被作者的文字所吸引,得知小说的作者是一位职业记者,在小说里,故事也是由一个女记者的角度开始和终结,所以读小说之余,这一文字以外的职业和文本中主人公职业的一致性不可避免地让我对小说与作者的关系有了兴趣,有意无意地开始关注小说的二元视角,即文本视觉和作者视角。

小说写了一个记者、杀手、被害人和警察同时在场的凶杀案,各方人物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作为第一主人公的女记者发现了她工作的猎物,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男的举着刀,女的在前面跑,作为一名尽职的记者,她记下了这个惊心动魄的疯狂的时刻,同时是自己记者生涯最惊险却也是辉煌的时刻。她记录下了一名失职警察逃避案犯那个瞬间的影像,她尽到了责任。失职警察在人性的拷问下最后跳楼自尽,环环相扣的故事之中,“我”的道德正义一直成竹在胸,“记者”这个职业虽然曾经风光无限,它的道德光环在这些年也消失殆尽,但在小说中,一位有“理想”的记者在心理上从未失去过道德优势,正是她的这种道德优势让她成功,并击败一个被她视为道德沦丧的警察最后的生存根基,直至警察自杀,记者和警察作为两个具有道德光环的职业,在这里互为影射,在批判一个失职警察的最后,这位女记者再次见到警察的妻子,才意识到她自己的缺失。

胡雪梅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故事高手,在小说中,各方人物的人性本质在最为激烈的故事冲突里得到了充分的表达,强烈的情绪通过节制、从容的叙事传递出来,直至小说结尾那冷峻的一笔。最为吸引我的不是故事里环环相扣的凶杀案,也不是这位失职警察的进退两难的生存困境,而是凶杀案的目击者——小说的主人公女记者,她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的行为动机。她为了自己的职业正义和可能带来的荣誉而放弃了什么?小说里作者对自我职业的批判和对社会的关照,这双重矛盾构成了小说最奇妙和闪光的一面。

作者并非仅仅利用了记者观察众生的便利,对社会对他人进行批判,而是将自己这一身份放入自己的小说之中,在观察他人和社会的同时,不断反躬自问,对自己进行反省和剖析。她反思当事的每一方,更是在刻薄自己的职业,正因为是反省,所以更凶狠,小说中作者用这样的口吻提到了她自己的职业:“记者嘛,巴不得天天都有人行凶杀人,飞机撞大楼,涨大水,发大火,还有就是公务员殴打小市民,农民集体上访告村官,大街上群殴,跳楼自杀,丈夫出走,或者妹妹打哥泪花流也不错。总之,不出事记者就得饿肚子。”

我以为,这个女记者的形象是当代小说中全新的,这个人物的职业似乎决定了她观察者的身份,但是,她的光荣,她的矛盾,她的自我怀疑,她作为一个记者和作为一个人的行动和思想在今天都有新的意义。面对种种社会问题,轻易地下结论几乎成了这个时代的通病,这种通病在媒体圈也许更严重,但是,当代的文学作品似乎甚少表现这一时代通病。

必须有强大的理解力,表达力和感受能力,作者才可以在各种人与人之间,人与事,精神与物质之间进行反思和语言的游戏。毛姆说过“聪明人的刻薄是世间的盐。”在当今的许多作品中,或许因为不够智慧,或许缺少力量,这种能力已被遗失,胡雪梅却做到了这一点。与小说《花朵》相似的,胡雪梅的另一部小说《心灵诊所》同样以一位女记者为主人公,作为各种不幸故事和事故的旁观者,她是智者,旁观世事百态,同时作者对这样一位旁观者——也许就是作为作者的自己的身份进行了无情的剖析和尖刻的自嘲。这样一位对她的采访者来说全知全能的人物,在面对自身的问题时,仍然无力作出有效的行动。这自嘲和剖析解构了她在小说中观看人间百态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于是,包括作者在内的所有人都被轻松扯平了,“上帝死了”,作者消失了,成了小说中的人物,成了与这个社会艰难相处又被这个世界所裹挟所包围的故事中的人。

二、复杂中国的讲述者

胡雪梅描写记者这个职业时充满自嘲,自嘲也是她面对现实的力量,但是除去以上那些带有对自己身份自嘲意味的小说,抛开胡雪梅的记者身份,她更多的小说资源来自讲述另一个场景,另一段历史。在《一豆的春天》《公安局长当保安》《赔我的爱人》《去天堂的路上》《母亲在远行》这几篇小说中,她的小说从乡村中来,在小镇中生根发芽。从旧时代直至最为切近的今天,她笔下的主人公成了小镇青年,民办教师,派出所退休所长,过气妓女,失去两个孩子的母亲等等,她会直接表达对这些笔下人物的深刻的同情,表达她质朴的爱,她的反讽和自嘲竟消失了。

小说《赔我的爱人》里,派出所退休所长遇到妓女安小曲,在偶然的事件中,派出所长被认为破坏了妓女唯一的从良机会,从此所长被认为对改变妓女的未来前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妓女则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要尽力成为一个“正经人”而不可得。这不仅表现了作者的写实能力,更表现出她对这样一群人的理解和同情。在细节的层层推进中显现了一个中国南方当代小城的真实画卷,一群艰难生活的中国人的不屈不挠。他们都不是人生赢家,各自生活在自己的灰色人生之中,正是他们最朴素的情感和最真实的生活让他们相互理解和温暖。

小说《公安局长当保安》也是写一位退休公安局长的际遇。退休公安局长遇到了他退休后的竞争者—— 一位一心想当小区保安主任的老保安,于是产生了匪夷所思的保安主任之争。这本是一个喜剧的开始,但在抓窃贼的过程中,老保安竟牺牲了,喜剧成了悲剧。这是当代社会小人物的悲喜剧。

《母亲在远行》同样在写行进中的中国,一位母亲遭遇两个儿子的意外死亡。一个在八十年代的严打过程中被匆忙判了死刑,另一个在自卫反击战中成了烈士。这是中国人在国家前进过程中的命运之一,胡雪梅也只是从母亲的角度去表现它,她如何去面对这样的命运,她的绝望,她的寻找,她解决自己如何生活下去的方式……

这些小说就是胡雪梅的中国现实,是她看到和发现的中国人。处在今天的现实之中,小说的作者想要对此时此地进行想像和虚构最为艰难,每个人都会受制于自己的时代,而时代又不可避免地给予我们力量。今天的小说如何处理复杂的当下经验和焦虑?胡雪梅的方式是:回到了现实主义的传统之中,回到最经典同时也最长久和有力的细节、语言、故事和情感之中,在乡村、在县城,在大城市的边缘找到人们的命运,并勇敢地直面这些命运,直面这些在巨大变动中的具体生命,让平凡人物在自己的痛苦和快乐中获得意义。在这些中国的最深处,我们才可能看到真正的中国,一个更朴素,更精准,也更本质的中国。胡雪梅没有用技巧将这样具体生命的困境回避掉,在今天的小说创作中,特别是在年青一代作家中,这尤其宝贵。

三、过去中国的回望者

作家对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看法,这看法构建了他们的想象世界。本期《山花》发表的胡雪梅的《团头鲂》,就是作者构建的一个过去的世界。这篇小说不同于之前的作品,之前的小说都是和我们当下生活离得更近的作品,而这一篇,年代、背景都有了很大的距离。小说回到了过去。所谓回到过去,其实与我们相隔并不遥远,却被认为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时代。这意味着回到我们成为现在的我们之前,那时的人们如何生活和思考,决定着我们的今天和未来。

小说的题目“团头鲂”,是武汉当地盛产的鱼类,因为独特,因为鲜美,更因为毛主席曾经品尝过,于是成了当时人们追逐养殖的品种,甚至成了珍稀品种。围绕着团头鲂,人们展开争夺,对名誉和利益的争夺,对生存的争夺,因为这争夺发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与今天隔着几十年的时间,所以让人感觉尤其强烈、尤其分明。

小说《团头鲂》是一个近于传奇的故事,也是作者对我们历史的描述。文革年代,在这个非同一般甚至黑暗的年代之中,有关孩子,女人和鱼的故事。孩子、女人和动物,是今天被大家所公认的弱者,那么,小说就是在讲述弱者在一个强力年代还能够做些什么的故事。团头鲂就是小说中的精灵,孩子和女人因为它而生存,也因为它受到伤害,最后,是团头鲂让他们得到精神上的救赎。在回到过去的故事里,作者的笔调变得单纯,细节变得清楚明快,没有对世界和自我的嘲弄,也没有无解的困惑,有的是清清楚楚的好人与坏人,是善恶报应,是黑白电影一般的一个时代——在我们的记忆里,它应该就是这个颜色。

在作者的笔下,这个年代的人们有着自己的生长方式,女人因其神性而得到救赎;孩子则脱胎换骨,获得成长;而团头鲂则更像是一个精灵,在这个年代搭救深陷迷途的人们。荒谬的年代里,人们是怎么生活的,是怎么走出困境达到今天,小说给了我们一种答案。

如何进入历史,如何进入文革的历史记忆,胡雪梅有自己的方式。小说有种简单的力量,其中的每一种情感都真实,浓烈,黑白分明,与她之前的小说——那些与现实很近,特别是与她职业很近的小说,形成了鲜明对比。这是作者心中两个时代的对比,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今天与昨天的对比,是对我们自己过去的青春年代的记忆和想象。《团头鲂》中人物的精神谱系,那些正义、果断、善良的品质曾经并且正在维系着我们社会,这些常被今天遗忘的品质有别于今天对物质,对欲望的狂热,更多的呈现是对自然、对家庭、对伦理的忠诚,它们的摧毁和重建的过程今天还在不断地进行着。

在之前的那些小说中,她表达了今天的自己,在作者目力所及之处,再没有如此纯粹的乡村和村里的人们了。人们的面孔,人们的形象变得模糊、含混,他们也不再是种田、打渔的人,他们走在街头,成了城里的各色人等,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在出走和回归之间,展现着它的复杂性,乡村已经消失或者凋零,早已不是浪漫的精神家园,而城市也远非《团头鲂》中那个遥远的梦想之地。人们在名与利与正义感之间徘徊游走,对社会百态的有情或无情的反讽与揭示,都发生在今天,已经回不到过去。

但这篇小说里的乡村是经典意义上的乡村,人们种田、打渔,并以此为生,这呈现了另一个想象的世界,那里有英雄气概,有落难英雄,有正义与邪恶之争,让人们相信正义终会战胜邪恶,那里有对过去的想像,也有对今天的期待,这是作者自己的精神乌托邦。

八十年代之后,中国的小说已很少见到这样的风格。今天的多数小说,是怀疑的、细腻的、小的。虚无主义的故事,对意义的刻意消解成了主流。而这篇小说中,有种特别的真诚和坦白,有鲜明的善和恶,英雄主义的故事在用新的方式,通过旧的时代回到我们身边,这在今天特别的珍贵。

我不知道几十年之前的人们是否如此单纯,如此坚定,如此的在道德上站在了我们的高处。《山花》发表的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在胡雪梅发表的一众小说之后的裂变,不如说是它们的前传,与其说是讲了一个过去时代的故事,不如说是在讲述我们的过去。在历史的图景之中,团头鲂的故事,看似在写作我们的上一代人,上一代历史,某种意义上,它更是我们自己个人历史的缩影,因为它的简洁、单纯、有力,这要求我们自己必须在是非之间,而不是在利益之间进行明确的选择,所以,它也像是我们的年轻时代,是对这一代人的过去的描摹。

一位评论家在谈到这个时代的年轻作家时提到:“新生代作家的创作受到负面的现代主义影响,作品充满文艺腔,内容空洞,完全不被市场逻辑左右。”与此不同,胡雪梅的这一系列小说,来自她最刻骨的生存经验,来自中国最普通的城市与乡村。将这些小说放置在一起,在诸多的词语、物件、人物之间,构成了胡雪梅的一个人的历史,而这些语言、故事、细节和主题也构成了这一代人精神世界的一个独特注释。胡雪梅的力量就在于,她是讲故事的高手,她用最为经典和传统的讲故事的方式,用通俗的,好看的语言,冲突性的人物关系,出人意料的结尾,表达了最贴切和最真实的生存经验。她贴着生活,沉浸在生活之中,在这一代作家里显示出值得珍惜的能力,但她的小说绝不仅仅停留于故事,她的故事之间和故事之外有冷静、有讽刺,也有这一代人难得的和足够的热情,她在故事之中努力揭示时代的本质和意义,抵达当代历史的精神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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