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离科举与回归科举

2015-05-15 04:59施娅妮
蒲松龄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偏离儒林外史回归

施娅妮

摘要:《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是清代两部杰出的小说,书生都是小说中的主角。书生与科举制度有着天然的联系,但能够中举做官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书生却一生潦倒场屋。久考不中的书生开始探索新道路,有的书生逃离科举,选择从商或归隐;而有些本来对科举不感兴趣的书生却最终踏上了科举之路。书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转变方式,实际上是对科举制度的偏离与回归。本文从《聊斋志异》和《儒林外史》中的转变型书生入手,探寻隐藏在偏离科举与回归科举这一现象下的深层原因,揭示科举制度给书生的心理及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

关键词:聊斋志异;儒林外史;科举;偏离;回归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前   言

《聊斋志异》(以下简称《聊斋》)堪称我国文言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书中有很多关于书生的描写。《儒林外史》(以下简称《儒林》)则成功描绘了形形色色的书生群像,是一部杰出的讽刺小说。两部小说均成书于清代,其间相差不过五六十年,最为重要的是,两部小说都以书生为主角,其中还涉及科举制度的许多问题,所以《聊斋》和《儒林》极具可比性。

前人对《聊斋》的研究多集中在书生和鬼狐的婚恋关系方面,对《儒林》的研究则主要集中在人物形象及原型考证方面。此外,将《聊斋》和《儒林》做对比研究的并不多,主要是以下三个方面:

一、将《聊斋》和《儒林》放到明清小说与科举制度这个大框架下来看。如胡海义的《科举文化与明清小说研究》、王玉超的《明清科举与小说》、王东亮的《清代文言小说中书生形象研究》。在这些研究中,《聊斋》和《儒林》只作为例子,论证力度不够深入。

二、一部分学者关注的是蒲松龄和吴敬梓对待科举制度的态度。如田刚的《感性骂世与理性醒世——〈聊斋志异〉与〈儒林外史〉对八股科举制态度之比较》、甘宏伟的《“孤愤”与“公心”:〈聊斋志异〉与〈儒林外史〉看举业》、崔宏伟的《〈聊斋志异〉与〈儒林外史〉批判科举制度的不同》。这些论文指出了蒲松龄和吴敬梓在批判科举制度方面的不同点,主要结合两人的经历和心态进行分析,但这种方法主观性较强,对社会因素的考虑不够充分,有一定的局限性。

三、还有一部分学者关注的是书生的爱情婚姻观,如王士军的《〈聊斋志异〉与〈儒林外史〉》对纳妾制度态度比较》、郑磊的《〈聊斋志异〉与〈儒林外史〉中书生爱情观之比较》,这部分论文关注的是爱情婚姻,基本不涉及科举制度研究。

总的说来,前人对《聊斋》和《儒林》的对比研究不多,将两部小说中的书生形象放在一起研究的则更少。本文的研究对象为科举制度背景下的转变型书生,转变型书生是指书生在人生道路中发生了转变,主要是身份和思想方面发生了变化。他们有的弃儒从商,有的选择归隐;当然也有相反的选择,一些本来并不醉心于功名的书生却由于种种原因最终走上了科举之路。

书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转变方式,实际上是对科举制度的偏离与回归。本文透过《聊斋》和《儒林》中书生转变的现象,分析其转变的深层原因,揭示科举制度给书生的心理及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

一、偏离科举的书生

科举考试的录取名额有限,能够中举做官的书生毕竟是少数。一些书生在中举无望后开始寻找新出路,有的受新思潮影响选择从商,有的受传统文化的影响选择了归隐。

(一)书生从商

《聊斋》和《儒林》都写到了书生从商,《聊斋》涉及书生弃儒从商的作品近十篇,《雷曹》、《刘夫人》、《白秋练》都是较具代表性的篇目。《儒林》从第十七回开始描写一些商人形象和商业活动,庄濯江、四大奇人、杨执中、万雪斋是比较典型的儒商形象。

“儒商是儒生身份的经商者,儒家的思想品格是其神,商家的行为作风是其形,他们以儒家的理念指导经商活动,带有鲜明的儒家文化底蕴。”儒商与唯利是图的商人不同,他们身上带有鲜明的书生气质,不少书生从商之后仍然雅好诗书,《儒林》中的杨执中“虽是生意出身,一切账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外出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除了雅好诗书,大部分儒商还保有儒家的优良品质,如《雷曹》中的乐云鹤在观看雷公布雨时,不忘“以器掬水,遍洒云间”,为老百姓消除旱情。

通过对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分析,书生弃儒从商的原因主要是以下两方面:

一是科举竞争激烈,中举无望。《雷曹》中的夏平子“十岁知名”,却一直“潦倒场屋”,夏平子死后,好友乐云鹤感叹道:“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没,而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时,戚戚终岁,恐先狗马填沟壑,负此生矣,不如早自图也。”于是乐云鹤毅然投笔从商。

二是贫困潦倒,亟需解决温饱问题。书生很少从事农业生产活动,如何维持生计是大部分书生都面临的严峻问题,《雷曹》中的乐云鹤“恒产无多”,《任秀》中的任子秀也是“家贫如洗”,《儒林》中的匡超人为了维持生计,做起了卖豆腐卖肉的小生意,周进在“失了馆,在家日食艰难”的时候也做过记账差。经商比较成功的要算《刘夫人》中的廉生和《儒林》中的万雪斋,廉生“少笃学,然早孤,家甚贫”,万雪斋则是“自小跟在书房伴读”的书童,他们的出身虽然不好,但是他们都通过经商改变了穷困的命运,成为富甲一方的盐商。

从商是积累财富最快捷有效的途径,是摆脱贫困的最佳出路。早在西汉时期,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就说过:“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这也是书生选择弃儒从商,而不选择弃儒从农的重要原因。然而在明清以前,商人不被社会认可,地位十分低下。中国古代抑商、贱商的历史由来已久,早在战国时期,商鞅就提出了“事本抑末”的口号;春秋时期,又出现了“四民”的说法,“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由此可见,士人地位最高,商人位居最末,重农轻商的思想一直持续了两千多年。

重农轻商的思想到了明朝中后期有所改变。当时全国各地的商业非常繁荣,世宗嘉靖年间,“京师大明门御道两旁,商贩云集,百货罗列”,苏杭地区的商业更是异常发达,《农政全书》中有记载:“吉贝则泛舟而鬻诸南,布则泛舟而鬻诸北。”endprint

经济发展会对社会思潮产生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和社会风气都随之发生了转变。晚明时期出现了启蒙思潮,主要内容是肯定人的欲望,追求财富享乐。在启蒙思潮的影响下,社会上对商人和商业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二刻拍案惊奇》中写道:“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著。”明中叶以后,随着商业的繁荣发展,商人社会地位上升,重农轻商的观念终于被打破了,这在当时很多文学作品中都有反映,如《金瓶梅》和“三言”、“二拍”多以商人和商业活动来展开故事情节,且较详细地反映了当时的商业发展状况。到了清代,商贸之风更加强劲,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谈到:“济南省化之地,民物烦聚……充东二郡涉河招商,舟车揍集,民习奢华……其小民利于耕桑,不贱商贾。”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社会现实,《聊斋》和《儒林》中关于商业的大量描写,其实是清代商业活动频繁的间接反映。

总的说来,蒲松龄和吴敬梓对商业持认可态度,这在古代是十分可贵的。蒲松龄在《黄英》一篇中表态:“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吴敬梓在书中既描写了品格高尚的儒商,如庄濯江“在泗州同仁合本开典当,那合本的人家穷了,他就把自己经营的两万金和典当拱手让给了那人”;也有利欲熏心的奸商,如靠高利贷牟利的毛二胡子,可见吴敬梓对商业的态度是客观中立的。

(二)书生归隐

同样是对功名失望,但和下海经商的书生不同,一些书生选择归隐来完成转变。《聊斋》中涉及归隐的篇目主要有《贾奉雉》、《白于玉》、《素秋》几篇。《儒林》中的隐士有王冕、虞博士和杜少卿。有所不同的是,《聊斋》中的书生多喜欢入道归隐,《儒林》中的书生则多采用“隐于野”、“隐于市”、“隐于朝”的归隐方式。

说到入道归隐,《贾奉雉》颇具代表性,久考不中的贾奉雉“戏于落卷中,集其葛茸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竟然考了第一名。虽然实现了夙愿,但他觉得凭借粗滥的文章考中实在不光彩,于是“将遁迹山林”,但贾奉雉没有通过得道高人的考验,被赶了出来。回到尘世的贾奉雉可谓平步青云,“遂连捷登进士”,但是多年以后,他感叹“今始知荣华之场,皆地狱境界”,最终还是义无返顾地踏上了归隐之路。贾奉雉的入道过程显得一波三折,我们可以将他看作入道书生的缩影。

《素秋》中的俞士忱是书虫的化身,但在考场上还是屡屡失败,与之相反,周生淡泊功名,落榜之后产生了归隐之心,和妻子一起“蹈海滨而隐”。但明伦的评语是:“幸哉周生,不入得失之途,当下已登仙境矣。”可见,但明伦很赞同周生归隐的行为。蒲松龄在文末也表达了相同的看法:“一击不中,冥然遂死,蠹鱼之痴,一何可怜!伤哉雄飞,不如雌伏。”

《儒林》中归隐的书生和《聊斋》有所不同,可将其分为三类:一类是归隐山林的王冕,一类是辞爵还家的杜少卿和庄绍光,一类是身仕而心隐的虞博士。

王冕是一个不慕荣利,品德高尚的理想人物。他学识渊博,精通天文地理经史,但他“既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户读书。”为了躲避征召,王冕竟然终身隐居于会稽山中,是典型的隐士形象。

杜少卿出生官宦人家,与科举有割不断的关联,然而在考中秀才之后他却看透了官场,从此无意于功名,甚至装病辞官。庄绍光同样不想做官,为了君臣之礼,他进京拜见了皇上,但最终还是辞爵还家。征辟做官是所有书生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在面对宝贵机遇时,杜少卿和庄绍光仍能坚定立场和官场决裂,实属不易。不过他们并没有选择入道或者归隐山林,而是在南京过着喝酒、划船的潇洒生活,我们可以把他们的归隐称为“隐于市”。

虞博士被黄小田称为“书中第一人”,就连一向狂放的杜少卿都对其倾慕有佳,称之为“襟怀冲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节一流人物”,可见虞博士也是书中的隐士。但虞博士和王冕、杜少卿等人都不同,他既不排斥官场,也不痴迷于功名,清清白白做人,踏踏实实做官,保持了一颗淡然之心,真正做到了“身仕而心隐”的高超境界,这就是所谓的“隐于朝”。

《聊斋》和《儒林》都写到了归隐,这与悠久的“隐士文化”有关,《孟子·尽心上》中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普遍将其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这也是“隐士文化”得以产生的思想条件之一。

历史上最早称颂隐士的是司马迁,他在《史记》中首次为伯夷叔齐立传,赞扬了他们遗世独立的高尚品质,从此以后,归隐成为了文人保持高洁人格的最佳选择。到了魏晋时期,隐士队伍急剧壮大,陶渊明更是将隐逸文化抬到了新高度,他创作的“隐逸诗”一直为后世文人津津乐道。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中国古代文人都有浓厚的隐逸情结。

文人为什么会选择归隐呢?在《论语·泰伯篇》中有这样的说法:“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儒家提倡,在政治不清明的时代应该选择归隐,可见归隐与政治的关系十分密切。结合清朝来说,1644年清军入关,结束了汉人一统天下的局面,有一批“反清”文人不愿与满族政权合作,大多都选择归隐山林。清初的陆世仪就是代表人物,他“凿池宽可十亩,筑一亭,拥书坐卧其中,不通宾客。”受社会风气的影响,清初的很多文学作品也都涉及隐士形象,如《虞初新志》、《留溪外传》、《觚剩》等书,成书于清初的《聊斋》和《儒林》自然也不例外。

《聊斋》中的书生大都选择入道这种方式来归隐,这又与老庄思想有关联。老庄思想提倡天人合一的状态,主张解除一切功名束缚,追求绝对的自由。而道教就是在老庄思想上发展而来的,可见老庄思想和道教的联系十分紧密。另外,入道之后人处于相对隔绝的状态,不用在尘世的泥沼中挣扎,更利于保持内心的宁静,这样看来入道似乎是归隐的最佳选择。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儒林》中的隐士似乎并不钟情于入道归隐,在提倡“隐于野”的同时也肯定“隐于市、隐于朝”,这也有一定的历史渊源。早在晋朝,王康琚在《反招隐诗》中就提出了“大隐”、“小隐”之说:“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到了唐代,儒释道三家有融合互补的趋势,道家逐渐改变了隐居山林才算归隐的观念,吴敬梓显然是受了这种观念的影响,成功地塑造了杜少卿、虞博士这些“隐于市”、“隐于朝”的人物形象。endprint

总之,不管是弃儒从商还是选择归隐,都是书生在当时的社会背景或传统思想影响下做出的转变,这是对科举制度的偏离。

二、回归科举的书生

不论是弃儒从商还是选择归隐,这些书生都在逃离仕途,但有偏离就有回归,也有一些书生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他们本来对科举功名不感兴趣,但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还是回归到了科举之路。这一类型的故事在《聊斋》中篇数不多,有《凤仙》、《云萝公主》、《任秀》几篇,在《儒林》中较典型的则只有匡超人这一形象。

以《凤仙》中的刘赤水为例,结婚前他“游荡自废”,对功名毫无兴趣。婚后,凤仙为了激励刘赤水读书,便教训他:“黄金屋自在书中,愿好为之。”为了与凤仙团聚,刘赤水“闭户研读,昼夜不辍”,最终考中了进士。

《任秀》一篇中的任子秀这一形象则显得复杂一些,在父亲去世后,任子秀就荒废了学业,他为人放荡,还喜欢赌博,母亲为此气得绝食,于是他“闭户年余”,以优异的成绩补选为廪生。但不久后,任子秀又跟着表叔去做生意,赚了很多钱。虽然任子秀已经是个成功的商人,但他对功名还恋恋不忘,花钱买了监生的资格。任子秀的经历比较复杂,概括起来共有四次转变:书生——浪子——廪生——商人(监生),其中有两次转变都是回归科举,这个过程显得一波三折,但也凸显了科举对书生的致命诱惑。

《儒林》中的匡超人家境贫寒,但他从没放弃读书,“早半日做生意,夜晚伴父亲,念文章”,正是匡超人坚持不懈的学习精神感动了知县,从而受到知县的提拔,走上了登科进士的道路。但匡超人的经历与刘赤水、任子秀稍有不同,刘任二人本来无意于科举,是在别人的督促下才重回科举道路的。匡超人的父亲不仅没有强迫他去考科举,反而在临终前劝他“功名到底是身外之物”,而匡超人仍然坚定不移地踏上了科举道路。对于匡超人来说,做生意只不过是他的权宜之计,他的根本目标还是科举,这表明了他内心对科举的强烈期盼,匡超人对科举的回归是一次自觉的回归。

与凤仙相似,《儒林》中的鲁小姐婚后发现丈夫蘧公孙无意于功名,便哭诉道:“我只道他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举人、进士,谁想如此光景,岂不误我终身!”蘧公孙最终没有考取进士,鲁小姐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终日监督四岁的儿子看书学习。

《聊斋》和《儒林》中都有对科举功名不感兴趣,甚至放任不羁的狂人形象,如刘赤水、杜少卿。狂人形象并非虚构,而是真实存在的。狂放的态度一向被诸多文人所标举,如魏晋的刘伶,行为举止放荡,最后醉死山林间,有“酒中狂人”的称号。到了唐代,杜甫在《狂夫》里写道:“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蒲松龄也说过:“我狂生耳!”除了历代文人对狂放态度的推崇,狂人形象的出现也与晚明以来流行的启蒙思潮有关,李贽、徐渭都是明代有名的狂人,朱耷、郑板桥则是清代狂人的代表,显然这股思潮到了清代也仍然为文人所接受。

然而在重视仕途的古代,这些放浪形骸的狂人最后大多在妻子、母亲的监督下回归“正途”。妻子、母亲充当了大众代言人的角色,她们对科举功名的重视代表了大众的价值取向,她们的喜怒哀乐也代表了大众对待狂人的态度。实际上,不管是自觉回归,还是被迫回归,狂人回归科举都是对社会规范的屈服,带着无奈和痛苦。

三、书生与科举

不管书生是偏离科举还是回归科举,他们与科举都有不可分割的联系,但是科举制度有利有弊,所以书生对科举有一种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

(一)痴迷科举

从表面上看,儒商放弃了科举功名,偏离了科举道路,但他们内心仍然有割舍不了的科举情结。如《雷曹》就是以子孙后代高中结尾的;《儒林》中的富商万雪斋娶了翰林的女儿做妻子,这样的结局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们自身的缺憾,他们内心仍然逃脱不了功名的诱惑,儒商尚且如此,回归仕途的书生更是不用细说。

科举制度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它不仅可以帮助书生实现个人抱负,建功立业,所谓“学而优则仕”,还可以带来锦衣玉食的生活,所谓“学也,禄在其中矣”,还能光宗耀祖,带来荣华富贵和权势等等。所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直是千百年来书生的最高追求。

说到痴迷科举,《书痴》中的郎玉柱就不得不提,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昼夜研读,无问寒暑”,除了读书他不关心其他任何事情,“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可见他对科举的痴迷已经达到了极致,甚至带有病态化的倾向。

鬼书生是《聊斋》里一个十分独特的形象,《叶生》、《褚生》、《于去恶》、《素秋》等多篇都有涉及。以褚生为例,他死后没有立即投胎,而是将灵魂附着陈生身上,帮助他考中举人,但褚生仍然不甘心,他执着地转世为人,终于在来世考中实现了夙愿。与褚生相似,于去恶在前世考不中科举,死后化为鬼也要继续参加阴间的科举考试。鬼书生的出现,特别是他们对科举生生世世的期盼确实令人震惊,可见书生对科举已到了何等执着痴迷的程度!

《儒林》中最痴迷科举的要算周进和范进了。周进“年纪六十多岁,前任老爷取过他个头名,却还不曾中过学”,范进从二十岁开始应考,共考过二十多次,到五十四岁都还未进学,但他们一直没有放弃科举,执着的精神的确让人敬佩。与此类似,科场不利的马二先生不仅没有质疑科举制度,反而对之赞赏有嘉,他总是开口闭口就说:“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在和匡超人的对话中,虽短短几百字,“总以做举业为主”的劝诫就出现了三次,可见,马二先生对科举的痴迷程度不亚于《聊斋》中的书痴和鬼书生。

(二)科举之弊

科举制度自隋朝建立,第一次打破门第限制,为原本处于社会中下层的文人士子提供了实现理想的道路,这无疑是有益的。到了明清时期,人口急剧增加,但取士名额不增反减,使得竞争比之历代都要激烈。袁枚在《答袁慈绝孝廉书》中说:“古之科有甲乙,有目;今之科无甲乙,无目,其途甚隘。古进士多至八百人,今进士率三百人,其进甚难。”蒲松龄也在诗中提过:“邑童恒数百,额录十余人。”endprint

除了竞争激烈,作弊贿赂等黑幕现象也越来越严重。康熙年间就多次发生过科考案,有顺天科考案、北闱科考案、江南乡试案等等。科场作弊在《儒林》中也有反映,匡超人就曾经做过替考的枪手,又如向鼎在安庆府主持童生考试时,考场里“也有代笔的,也有传递的,大家丢纸团,掠砖头,挤眉弄眼,无所不为。”

明清两代都用“八股取士”选拔人才,八股文从考试内容到写法,甚至字数都有严格限制,显得十分迂腐死板,禁锢和毒害了文人的思想。许多文人都对八股文很不满,顾炎武在《日知录·拟题》中批评道:“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四百六十余人也。”蒲松龄在《聊斋》中对“八股取士”也多有讽刺,以《贾奉雉》为例,贾奉雉考不上不是因为写得不够好,而是写得不够坏!最后贾奉雉竟以“金盆玉碗贮狗矢”的文章考中了,这真是对八股文的一种绝大讽刺。

《聊斋》中的王子安久困场屋,借酒精来麻醉自己,每次放榜前都会喝得酩酊大醉。一次大醉后有人来报:“汝中进士矣!”王子安激动地喊:“赏钱十千”,终于可以“出耀乡里”了,内心的狂喜溢于言表。当他站起来时竟然跌倒了,这一跌才发现一切不过是梦一场。王子安的白日梦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内心的渴望长期压抑所致,他是一个被科举制度毒害甚至扭曲了的人物形象。

《儒林》中的马二先生也是被科举制度毒害的典型人物。在马二先生游西湖这一回里,吴敬梓并不着力描写西湖美景,而是花笔墨写马二先生吃什么,马二先生吃了面,吃了饼和牛肉,喝了茶,但是他好像永远都吃不饱,吴敬梓用身体的饥饿来象征马二先生精神的贫瘠。作为八股文和科举制度的虔诚信徒,马二先生的思想已经被严重禁锢了,他批改八股文,“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著书就著《春秋》,读史就读《纲鉴》,而对那些与考取功名无关的人如苏轼、李清照之流毫无兴趣。

科举制度不仅给书生本人带来了很多负面影响,给家庭带来的影响也很大。《镜听》中的“大郑早知名,父母尝过爱之,又因子并及其妇;二郑落拓,不甚为父母所欢,遂恶次妇。”二郑的妻子因此埋怨丈夫:“等男子耳,何遂不能为妻子争气?”于是就与丈夫分居了。《儒林》中的王玉辉也深受毒害,他深受程朱理学的束缚,在女儿丧夫之后竟然鼓励她以死殉节。由此可见,科举功名带来的影响不仅停留在社会层面,而是渗透到了家庭关系之中,原本充满温情的亲情变得淡薄,家庭也已经成了科举的附庸。

尽管科举考试困难重重,为此可能要违背自己的兴趣,甚至牺牲亲情,但书生仍然拒绝不了科举的诱惑,一直执着地挣扎于科场之中,他们中只有极少数能飞黄腾达,而大部分书生都被科举制度残酷地毒害和扭曲了。

结 语

从《聊斋》和《儒林》中的转变型书生来看,有的弃儒从商,有的选择归隐,还有的回归仕途,这些带有矛盾性甚至截然相反的形象充分展现了蒲松龄和吴敬梓思想中的矛盾性。其实这不只是他们两人的情感纠结,也反映了中国古代文人的矛盾心理,他们一方面崇尚儒家思想,主张通过科举考试积极入世,实现人生价值;另一方面,科场受挫的文人也深受老庄思想的影响,向往隐士生活,这就是中国古代文人思想的杂糅性。书生对科举制度的偏离与回归,实际上是书生在科举制度背景下不断挣扎的真实写照,由此可见,科举制度给我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生活和心理都带来了巨大影响。同时,蒲松龄和吴敬梓为大家呈现了形象各异的书生群像,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还原历史真相打开了突破口。

参考书目:

1.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北京中华书局,1962。

2.吴敬梓著,张惠剑校注,《儒林外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3.辜美高、王枝忠主编,《国际聊斋志异论文集》,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

4.马瑞芳《神鬼狐妖的世界:聊斋志异人物论》,北京中华书局,2002。

5.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6.胡益民、周月亮《儒林外史与中国文化》,安徽大学出版社,2005。

7.李树《中国科举史话》,齐鲁书社,2004年。

8.胡海义《科举文化与明清小说研究》,学位论文,暨南大学,2009。

9.王东亮《清代文言小说中书生形象研究》,学位论文,苏州大学,2009。

(责任编辑:陈丽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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