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坚实 唐宏大 宋稳定

2015-05-30 02:43许倬云
国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汉人族群儒家

许倬云

辽国的政府结构是两元的:契丹人的贵族,和其他归附契丹的游牧族群,占有偏北的牧地;本来属于中国的偏南地区,汉人居住在都市和村落,以农业和商业谋生。因此,辽国的统治体制,分为南北两部:北院管理胡人,南院管理汉人。而且,有些汉人居住城镇,划为某些贵族的领地;例如皇后、皇子、皇亲,都可能得到一些采邑,供养他们的日常生活。国家是一个战斗体,胡人是服兵役的主体,汉人不过是附属的差役;军中胡、汉地位完全不同。如此安排的两级制,当然引起北方地区汉人极度的不安与不满。偏近南北边界的一些汉人,组织为地方性的武力,据地自保。他们有些是民间自卫组织的制度化,也有些是前朝边防部队的延续。这些地方武力,在金、元占领北方时,还有若干地方军阀,以“汉军元帅”的身份,保持半独立的地位。

西夏相比于辽国,国小人少,正因为如此,居于统治地位的胡人,和他们国内的汉人居民,其社会地位存在更大的差距;西夏内部族群的不平等,较之辽国情形,更为严重。如此族群分歧,终于孕育了北方汉人的族群意识。

韩愈重新确认华夷之辨

一方面,北方的汉人,发展了族群意识;宋人立国的尴尬地位,也使宋人重新思考胡、汉之间的差别。大唐开阔的胸襟,本来是远悦近徕,来者不拒。天可汗加大皇帝的格局,胡汉之间,并没有严重的阶级差别。唐代接纳各种外来的思想和信仰,如祆教、摩尼教、佛教等,和中国的原有道教、儒家并存。中国并不需要特别标榜本土的文化特色,也因此,这些外来的信仰和思想,在唐代可以相当自由地混合、重组,构成新的体系。佛教就是最好的例子,唐代佛教华化,东土佛教实际上已经不同于印度的原始佛教,也不同于南传和中亚的佛教。

安史之乱以后,唐代长期混乱,各种胡人以中原为战场,夺取中国的子女、金帛,丧乱屈辱之余,汉人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文化价值。韩愈、李翱遂在中唐以后,提出对中国文化的反省。从唐初到盛唐,儒家思想的研究和推广,并没有出现出色的成绩。韩愈提出的“原道”,乃是重新肯定本土的文化传承,将儒家的终极关怀之处,归结为一个“道”字,其内容则是儒家的仁、义、礼、智。站在儒家的立场,韩愈高举排除外来文化的旗帜,将佛教等外来宗教,当作夷狄的文化,主张重新确认华夷之辨、内外之分。

儒家思想的结晶化

唐代晚期,种下的这一股本土化潮流,在宋时终于开花结果,引发了对于儒家理论新的阐释。宋学一脉,代替了汉代以下的儒学传统。宋学的起始,在初期,也是从宇宙论和知识论下手,其中采用了不少道家的成分。但在北宋理学发展的重要阶段,却是逐渐走向“内圣”修己的方向,不太注意“外王”济世的部分,也不太注意宇宙论和知识论。北宋理学派别众多,互相批判,形同水火;他们之间,兼容、综合的工作,反而不多。经过靖康之变,国亡家破,只剩半壁江山。南宋学者,痛定思痛,开始注意到人间的秩序。朱子之学,特别注意人间的伦理,将一切人事都放在伦常的规范之内。朱子在世时,朱学并没有成为显学,可是随着时代的需要,朱学很快就成为儒家的正统。

两宋学者组织的儒学,可以说是汉代以来,规模宏大、海纳百川的文化传承在此时结晶成的一套严整的思想体系。结晶化,正如碳结晶为钻石,坚实无比,可是从此失去弹性。儒家经过两宋的锤炼,使中国文化思想成分,有一个明显而可以遵循的模式,可是,也从此拘束中国文化,失去了吸收外来成分的能力。儒家思想的宋学化,既有其时代的需要,也有其长久的影响,是功?是过?将是我们不断辩论的课题。

宋代家族的形成

与儒学发展相并行的,则是宋代儒生的社会地位。宋开国以来,压低过去武人的社会地位,重文轻武,将政府中的职位,全由文人担任。开国以后不久,这些文职人员,大多经由科举出身。唐代的科举,制度松懈,关说、援引,乃是常事,其实并不认真考核举子学问和能力。宋代的科举制度,则是非常严密的规划。不仅确定了如何考核举子对经典的理解,也有许多防止作弊的措施。在这种考试制度下,记诵而不是发挥,才容易取得高分。一代又一代,经过考试的磨炼,学生们往往失去了自动自发的学习精神。宋代科举出身的官员,在政府中有相当的保障,一登龙门,名利双收,对于儒生当然有极大的吸引力。这种方式,经过几代的发展,就会孕育一个读书人的社群,在社会上占有一定的地位。

既然考试的知识范围是根据当时官方认定的理论,参加考试的举子们当然也就受这一套理论的熏染,难以有自己的意见。北宋王安石变法,对于儒家经学有一定的解释,只要“新政”存在,这一套官订的学问,就约束了一代的思想。王安石“新学”的权威,并没有维持很久。但是,儒学本身的权威,却是从此成为中国思想不可撼动的力量。汉代董仲舒以后,曾经想将儒学定于一尊。那一个愿望,直到宋代,才算完成。对于中国文化的整体而言,这一个结晶化造成的僵化,是灾害大于贡献的。

儒生社会地位的稳固、其齐家治国的理想,相当程度地促成了“家族”的形成。宋以后的家族,不同于汉代的豪族,也不同于唐代的大族,那些都是有一个核心家庭,领导很多附属的人口,构成社群共同体。宋代家族,基本上是血缘的组织,也许不过三五代直系亲属,数十口到将近一百人的亲缘族群,构成互助共存的生活共同体。宋代开始,亲缘团体拥有族产,具体的照顾亲人的福利,例如义学、养老等等。读书人作为一个社会群体,又能以亲缘脉络,延续其地位,遂形成士据“四民”之首的优越地位。在每个县级地方上,儒生家族常常号称耕读传家,若干家族即可结合,成为地方上的主要稳定力量,他们也就是地方上最常见的利益集团。这种变化,确定了中古以后,中国社会的基本模式,以至于要到近代,才有根本的改变。

中国历史的转折点

中国史研究上,所谓唐宋转换,已如前述,是一个重要的课题。这一重大的转变,是多方面各种条件的互动;经过五代以后,长期的演变,才完成了近代中国的格局。回顾过去,“汉人”的确定性,在天下国家体系内,并不显著。要在宋代,四周有同时存在的几个政权体制,虽然和典型的列国体制并不完全相同,终究还是有了尔疆我界。有了“他者”,中国本部之内人口才肯定“我者”,自己是所谓“汉人”。“中国”也在列国之中界定为汉人儒家为主,配合佛、道,作为其本身文化的地区。若与东亚以外其他地区发展对比,欧洲的天主教会在这个时代凌驾于列国体制之上。伊斯兰文化地区,虽然有不同教派各自在其领域之内以教领政,却也是有一个普世性的政治系统。中国的发展与这两个地方的发展有其类似处,即儒家的普世价值性可以超越“中国”,可是“中国”终于失去了“天下国家”海纳百川、包容一切的特色。

相对而言,欧洲在近代,经过宗教革命和近代民族国家的兴起,普世教会从此解体,只剩下梵蒂冈教会的形式。伊斯兰世界,经过欧洲帝国主义的冲击,其各个教派只能管到自己的教众,在实质上也失去了其普世特性。倒是中国的儒家,并没有教会,也没有明显的组织,儒生是寄托在政权的体制内,朝代可以改变,可儒家权威及其造成的社会制度,却是长久存在,难以改变。这是中国历史的吊诡性:稳定,甚至超高度的稳定,却难以适应外力引起的新环境。

有宋一代,实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两汉的坚实基础,隋唐的宏大规模,转变为中国文化的稳定结构。从此以后,中国两度面对外族的完全征服,中国还能重新站起来。可是,在面对活力充沛的西方近代文明时,这一稳定的中国文化系统,不再有接纳与消化适应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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