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

2015-07-21 15:05文美鲜
山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老表阴阳外婆

文美鲜

假如逢上绵延雨,坡上那堆乱石必定坍塌下来,那么外婆的坟就又会被埋没了。前个月花了一千六百元请挖掘机,费了不少的工夫,才勉强将修路时压在坟上的八九吨乱石清理干净。该死的沿江公路,什么地方不能通过,偏得从外婆坟头上边的悬崖上过?

不能再等了!我跟我的二兄弟驾车快到邓家滩时,见天色晴好,就商定下邀约老表们,今晚把外婆的坟迁走。

可是迁到哪去呢?寨子的上方有的是土坪土坡,可是我们不能轻举妄动,那会招致全寨人的反对。按风俗习惯,任何寨子的上方只能修房造屋,不能掘井埋坟。除此之外,我跟我的二兄弟也知道,外婆不能与外公合墓。

我们的外公不到二十八岁就把一份的家业交给外婆,早早地去了阴曹地府。身材娇小、一对莲花脚的外婆,做做家头屋脑的事务,还能勉强支撑,而田头地间、江里江岸的大事,可就望尘莫及了。那时,我母亲才七岁多点儿,迫于生计,外婆将我母亲送给一房远方的亲戚望牛望马。年纪尚幼的大舅二舅,便是在灶前灶后的柴灰坑里滚大的。也是无奈之举,外婆不得不违心地改嫁一个四海为家的石匠。外婆注定命运多舛,一年后,那石匠除了给我们留下一个三舅,什么好处都没留下便撒手人寰。外婆心力交瘁,冥冥中悟透了什么,咬咬牙,接回了不堪虐待的我的母亲,带着一帮大大小小子女,过起异常艰难的日子。冤有头,债有主,外婆对此深信不疑,毫不含糊地把一生的苦难,统统归罪到了外公的头上。其实,外公死得也很凄惨,他在抢水打田时,一头栽倒在铧口尖上,再也没能爬起来。然而外婆认死理,打心眼里埋怨外公,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一副过于沉重的担子撂下了。外公死后,长达二十多年间,她一直不准准去外公的坟前烧一张纸燃一炷香。不知情者,还以为那块瘦瘠的黄泥地上躺着的是一座无主的毛狗坟。外婆弥留之际,我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试探她,是不是与外公合墓。外婆用尽回光返照时仅有的一丝游气摇头拒绝。外婆落气后,眼睛却未能合拢。我的母亲似乎猜透了她的担忧,一边轻抚外婆的眼睑,一边安慰说,妈,你放心走哈,我们一定按你的意思办,不跟爹合墓。说话间,外婆的眼睑合拢了,非常安详地合拢了。因此,我们明知外公所处的那块芳草地足够宽绰,但为了尊重外婆生前的选择,不得不放弃了把外婆搬迁到外公那里的想法。

外婆的墓地周围是一大片杂树丛生的乱石岗,这片石岗是我的几个老表们的责任林。我们在离外婆几十米远的树林里仔细地查看挑选,觉得有几块不大的土坪还蛮合适的。首先,这几块地,位于寨子右侧;其次,据阴阳先生口口相传,此地的朝向也令人满意。我望着乌江对岸,凭经验辨了辨所谓的朝向,都是些气势巍峨的山峰。可是,那几块平地究竟是哪一家的,又让我们心里纠结。还在小的时候,我们就听舅父舅母讲过,他们的祖坟都是罩佑嬷婊姑婆的。每每讲到这事时,他们脸上都会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妒忌的神色。而那时,我们却是暗暗的自鸣得意,感谢祖外公祖外婆们亡灵的眷顾。现在想来,抑或如此,我们兄妹五人才交上好运,一个个上了大学,毕业后做了公务员。也正因如此,当年我们的父母才倾尽心血和钱财给祖外公祖外婆们的七八座祖坟一一地树碑立传。然而,静下心来一想,又暗自觉得有些歉疚,感到是我们兄妹带走了众多老表的不少福分。

我们的外婆离我们而去业已二十六七年了,福气仿佛一夜之间转了向,黑压压人丁兴旺的一个寨子,一下子出了两个大学生,让人不可思议地先后出现在我的大舅家这边。按遗传基因论,两个大学生怎么着也不该出在大舅家。重点大学那个孩子的母亲要多傻有多傻,简直傻得无以复加。有一次,我去邓家滩做客,听旁人说了这么一件捧腹的事。有天早上起床后,她的男人发现头晚压在枕下的一张百元大钞不见了,断定是她拿走的。可是,她信誓旦旦地,怎么也不肯担当这件可耻的事情。直到从她的鞋筒里倒出了这张失踪的钞票,她才憨憨地笑笑。问及她藏钱的目的,她依旧是憨憨地笑笑。其实,从嫁到我老表家的那一刻起,毋庸置疑,她用辛勤的汗水换取过不少的钱,然而她就从来不曾亲手花过一分一厘。当真,你要问她钱为何物,或许她会愣怔半天而不得要领!然而,匪夷所思,她养育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清华大学的学生,而且该大学生眼下正在考研!寨里的人耗费了很长时间探究这一令人震惊的个案,最终多数人都一致认为,他家的祖坟葬得好。这个祖坟里装的是谁呢?当然,大家不约而同地推想到了我的外婆,就是那位生前一辈子都穿黑色左襟衣绾黑丝帕,走路一踮一踮的我的外婆!

眼下,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底,估且不论大舅家那边如何,倘若我相中了二舅家这边的地坪,他们会不会同意?

我和我的二兄弟在我的几个老表的责任林里转悠,目测到了几块心仪的空地。但是无法最终敲定用哪一块。我想,还是把终极确定权交给一锤定音的阴阳先生吧。很快,在老表们的手机的催促下,阴阳先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他从一笼翠竹边闪现出来,身高一米六开外,粗略看去,薄薄的嘴唇刻上了隐隐约约的皱褶。手里提只红色的干粮口袋,估摸袋里装的是罗盘之类的神器。打过招呼后,立即进入主题。说话间,几个老表不声不响地从林子里走了过来,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大家都把目光盯在阴阳先生的脸上。在我们面前是一块五六米见方的拴牛塘,四周有高大的椿树和几棵分不清名目的杂树,再往外看,就是些大如猪牛的顽石。阴阳先生左观右看,又拿出罗盘端定方位。我看到他在看乌江对岸一脉山峰时,眼里慢慢地渗出喜悦的光彩。他点点头说,嗯,这穴位好,这穴位好啊!

这块地是哪家的?我急切地向身边的一位老表打听。

他家。被问的老表没有直接道出名字,而是侧转身去,指着山下答道。

透过稀稀疏疏的树干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麓处,豆腐干大小的一面房板上有几个男女正在劳作。记忆立即告诉我,那正是出名牌大学生的那家,不禁窃喜。用这块地已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了,敢断定他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于是,我掏出手机拨通了我那位大老表的电话。然而,响了几轮,对方都没接。再拨,对方接了,也不问我是谁,就直咄咄地几乎是满不在乎地嚷道,我在打板,正忙着呐!之后便挂了机。身边的老表似乎看出了我脸上的火气,就对我解释说,哥家房子建到第二层,今天起请人打板,确实腾不出时间打理其他事情,大老表多担待些哈。我顿时无语,羞愧自己莽撞得不近情理。身边的老表补充说,看上了就用呗,我想我哥不会有反对意见。

好吧,应该没有意见吧?就选定这里了。我端出大哥的骄横,武断地说。想不到,我的武断却得到了大家一致的认同。那一刻,我的脸一阵微热,猜想泛出浅浅的红晕了吧?

确定新的墓地后,我给县城里我的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通了电话,叫他们赶来邓家滩。二表弟家三干二层砖木结构的房子,新近落成的,整洁而亮丽。宽敞的水泥院坝里,小狗小猫在阳光里嬉戏。外婆在世时不吃牛羊肉,因此,我们确定杀猪迁坟。我讨厌猪在屠夫的刀下嘶叫挣扎的场景,于是沿着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去大表弟家,打算就选墓地的事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沙坨电站大坝落成蓄水已有三四年光景了,我这还是蓄水后第一次来到乌江边。给人的印象,一切都是那么耳目一新。记忆中那条幽蓝咆哮的乌江,已经成百倍地臃阔娴静,如若没有逶迤磅礴的大娄山和武陵山构成的山峡,瞬间断然分不清上游下游的方位。环视上寨下寨,那些土头灰脸的走马吊角楼己成浮光掠影的梦境,取而代之的是水泥钢筋构筑的整齐气派的楼群。

大老表家院坝里,满身灰浆的几个人正围着轰轰隆隆的搅拌机添石砂加水泥。大学生的母亲怀操着手,站在一旁乐滋滋地看热闹,见到我,就憨憨地笑着跟我搭话,大哥来了,稀罕得很呐。

于是,大家直起身打量我。我就大声回答说,息歇会儿,烧杆烟了。

顺着提升机往二楼板上看,便见到了执着铁铲捣泥浆的大老表。他居高临下,朝我一脸愧疚地说,我松不得手呢。趁太阳好,抢在天黑前打好这张板。怠慢你找个地方自家坐坐。打好了,再来陪你哈。然后继续忙碌他手里的活计。

或许见我一人站着冷清,大学生的母亲站到坝沿边跟我无话找话地客套说,大哥,没吃饭哈?灶上有现成的,就是没有菜了。如不嫌弃,米汤泡饭也掏它两碗。

我说,你看太阳刚顶头呐,才吃多大一会儿?不饿不饿。便慌慌地赶快离她十几步远。我怕跟她再纠缠于一些无聊的扯谈中,抬头敞开嗓子问大老表,上边树林里有一块拴牛塘是你家的吧?

想不到大学生的母亲这工夫还挺热心,抢着嘿嘿地答道,是啊,是啊,除了那里,我们没有拴牛的地方了。我们过几天就买牛。

话里有话似的,说得我一时接不上茬。

吃了饭不消化,找些话来消食化气?没事,就去打把菜来预备晚饭。大老表抬起头,拿出乡下男人的气魄,瞪着他的女人高声大气地吼了几句。然后,转过一副笑脸对我抱歉地说,看她笨头笨脑的。大哥不要理睬她那些傻话。那块地,看得上,就用呗。

我这才注意到,他站在板上完全可以看清我们在树林里挑选墓地的情景。接着,也不管我是否还有什么要问他,埋下头扑哧扑哧地平他的泥浆,仿佛为外婆迁坟的一档子事都与他关系不大。

我站在那里有了多余人的孤独感。就在我悻悻地打算离去的时候,侧面小路走来一位老太婆。她怀抱着一个脚蹬手舞的幼童。她应该认识我,因为远远地她在向我打招呼,叫我大毛。我瞬间想起,小时候来外婆家玩,还去过她家,吃过她家的烧红苕烙糍粑。按辈分,我应该叫她舅娘。走近了,她说她抱的是她的小孙孙,接着赞美起我的大老表的福气来。如此,我便意外得知大老表最近的一些福事。有道是,一根禾苗有一颗露水养。大老表的儿子读大学读穷了他的家,就在一家人十分拮据的时候,在广州打工的女儿在没跟他们通气的情况下,跟一位厂老板的大龄儿子结了婚。他们对一向乖巧温顺的女儿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从寨人的目光中领受了奇耻大辱。经年后,女儿从邮局寄来了一笔笔款项,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儿子靠着这些钱,顺利地读完了大四。大老表和寨上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女儿是用她的青春资助了她的哥哥。眼下,女儿又一下子给他们寄来十多万,要他们把旧木房翻新成砖房。明里说是借给的,依他们的实力怕是下辈子也难得还起。其实,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哪会要他们归还?那位舅娘无限歆慕地感慨道,都是他家的祖坟葬得好啊!

我回到二表弟家时,猪己开膛破肚变成了一块块鲜肉,白花花的摊在案板上。二弟夹着烧得通红的铁板,按着一块猪肉烫烙,哧哧地腾起一团团刺鼻的烟雾。二表弟媳妇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清水,摆到案板边,准备泡洗烧好皮子的猪肉。另一位年轻一些的小表弟媳,蹲在坝坎边默默而仔细地清理大堆白菜萝卜蒜苗青葱。她穿的显然是浅裆裤,后腰已裸露出浅浅的小片腚沟,清幽幽的凉风和亮晃晃的阳光往里灌。活跃的二弟将一小块淋巴肉准确地投进小表弟媳敞露的腰肌里。小表弟媳尖叫着蹦跳起来。大家忍俊不禁。坝子里顿时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静下来后,我便有空浏览这寨子傍晚的景色了。坝坎边零散地摆搁着一些形状各异的大小不等的乌江奇石。那是未蓄水前,人们从江边选中运回来的,等着出售而无人问津,便遗弃在那里,成了碍手碍脚又美不胜收的多余物件。房屋周围由近往远看,多是一些高大的椿树和白杨树,潇潇寒风业已剥尽它们的枯叶,留下赤裸裸的树干树枝。因为公安机关缴尽了鸟枪,雅雀斑鸠画眉等可爱的小鸟,似乎一下子多了许多,飞着的叫着的,举目皆是。大概是刚杀了猪的缘故,鸟儿们嗅到了新鲜的肉味,纷纷飞来房前屋后的树上,胆大的竟然落脚到几米开外的枝头树杈。我抬起右手,张开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枪的形状,瞄准最近处的一羽红嘴喜鹊,嘴里噗噗两声。那鸟儿居然依旧欢快地抖动着五彩翅膀,嘎嘎呜叫,没有丝毫的受惊害怕。远处的空中,令人惊讶地出现了久违的鹞子的身影。它在敏捷地追逐着一只仓皇逃窜的斑鸠……面对漫天的彩霞,饮酒的雅兴油然而生。天色落黑后,玉米酿的土酒烧烫了我的双颊,微醉了我的心境。

二表弟家的电灯全是节能型的,屋里屋外亮如白昼。大帮老表和他们的媳妇前前后后到来了。于是,机械的寒暄,逗趣的戏谑,此起彼伏,热闹不己,他们的手里几乎都不空着,带来了一把把香棍一叠叠冥钱。我留心到,二舅家那边的老表们,表情和言语洒脱利落,绝无暖昧混沌之意。倒是大舅家一边的,反而言语里夹杂着谨慎,表情中流露着担心。这不禁令我心生惶惑和疑虑。论及享受祖先的恩泽,二舅家跟大舅家有天壤之别,七八个孙孙居然没有一个读到高中,初中甚至小学一毕业便因成绩太差难以为继,都去了外地打工糊口。而大舅家一边,先后出了两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我遥望浩瀚的星空,默默祈祷,在为外婆迁坟的事上,两家的后裔们千万别弄出不和谐的声音来。

我端个木凳坐到坝坎边,透过沉沉暮霭向大老表家俯瞰。那块豆腐干大小的房板上,明晃晃地亮着灯。一个指甲般大的人蹲在上面,涂抹着板面。不用问,也知道是我的大老表。我下意识地在身旁的男女中搜寻大老表媳妇的身影。

其时,她站在大门前的灯光里,拴着一条辨不清颜色的麻麻的围腰,正怯怯地面对两个女人的逗笑。

大嫂。这回,你家得给祖婆多烧几背篼纸钱才是呀,祖婆在阴间保佑你们人财两发呢。一位矮胖敦实阔嘴大眼的妇人提醒道。玩笑里掺杂讥讽。

傻女人知道自己斗不过对面两张厉害的嘴,就牢牢实实地闭上她的嘴巴一言不发,一旦笑起来,笑声憨厚而清朗。她向一边挪动脚步,试图避开那些夹枪带棒的挑逗。

凡是好事,祖婆都带给了你家,不多烧香纸也说不过去呀。另外一位瘦高瘦高而且焗了棕发的妇人挡住了傻女人的去路,扳着指头,伶牙俐齿地数落道,大学生的儿子,聪明顾家的女儿,还有大群的牛羊鸡鸭,哎哟哟,那好运哟,数都数不过来,能给的,祖婆哪一样没塞给你们哟?

傻女人显然急了,仰视着精明女人描过眉的脸,支支吾吾地翻着惶惑的白眼回应道,大学生……大学生怎么呐?自个儿吃红……苕,吃……吃……出来的,又不……不是祖公祖婆悄悄递给的。碍哪人事了哇?

傻女人说了一句硬硬朗朗的真话。她的话勾起了我的记忆。的确,多少年前她家上顿红苕下顿红苕,红苕的饭红苕的菜,全家人几乎与红苕相依为命。她的这句猛然间冒出的真话不仅震哑了对面两个女人的嘴巴,也震颤了我不安的心弦。它直白得真切辛酸,咀嚼品味后,又倍感深奥而富有哲理。两位聪明的女人竟然被这句直白的话逼进无话可说的死胡同。

稍加辨认,我就知道这两位率先发难的女人正是二舅家的媳妇。煽过发的一位前不久才从上海打工归来。她养育一女一儿,女儿出嫁陕西五个月就离了婚,儿子己到谈婚年纪,然而就是不谈,害得他家成年累月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此刻,她把玩笑当作了发泄不满的形式,一肚的火气,无端地燎向那傻傻的弱女子。仿佛她家的霉运,全是傻女人泼给的。从她的身上,我或多或少地觉察到了二舅家后代那颗不安且躁动的心。

我内心在祈祷。女人啊,但愿你们千万别把无聊的战火引向我的外婆!我只是来给外婆迁坟的,惟愿顺心遂意,不要节外生枝坏了这桩好事,让她在天之灵不得安生。

还好,傻女人似乎深谙斗不过躲得起的道理,她全然没有理会那俩妯娌的奚落,快速几步便绕过那两张犀利而讨厌的嘴,闪进大门去了。

见没了对手,两个女人望望星空伸伸懒腰,各忙各的事去了。坝子忽地冷清下来。

虽是晴朗的夜晚,寒冬的江风刮在脸上钻进脖子,依然凛冽刺骨。一个人坐在一边看山形听鸟叫,时间久了,难免困倦乏味。我起身向有炉火有阴阳先生的那间屋子走去。

回风炉的火很旺,隔了老远,也能感到它的热劲儿。一旁的阴阳先生的脸烤得通红。炉上的小铁锅嘟嘟地喷着蒸汽,那里面正熬着祭祀用的刀头肉。二弟坐在阴阳先生的对面,交谈着买祭祀公鸡的事宜。那位大学生的母亲弓着背坐在二弟的左边,张着两手在炉盘上取暖,眼睛亮汪汪地盯着侧面的阴阳先生,似乎对两个男人的对话很感兴趣。二弟主张只买三斤左右的小鸡,阴阳先生却坚持要买六斤大小的。二弟狡黠地笑着说,哎呀,事完后,小点儿的提回家,手头也轻松些。阴阳先生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指出,二哥,你不懂Ⅱ阿,这里面的奥妙透深的。

我就有了探秘的兴趣,落坐在大学生的母亲的对面,说,你讲讲都有些什么奥妙。

阴阳先生没有急于回答我的请教,而是先裹好一支叶子烟,用筷子长的烟杆装了,慢吞吞地烧上,哒吧一口后,才直了直身子,亮着一对瞳仁,煞有介事地侃起来。这祭祀用的公鸡啊,相当你们用的车,你们送到阴间的纸钱、吃食全靠它拉嘎。鸡小了,货重了,货多了,它拉不动啊。大鸡就不成问题了,有多重有多少都不在话下。嗨嗨,不是我先生有哪样贪心。

阴阳先生们的理论高深莫测,我们的确一无所知。他的雄辩折服了我。怕二弟玩笑开过了火,影响了迁坟的大事,于是我果断地插话道,行行,要六斤的就买六斤的,不然,这么多孙孙孝敬的礼品钱财,外婆怎能带去阴间享用?先生,你也别往心里去,二弟玩笑你嘞。

阴阳先生满面堆笑,点着头,向我翘起大拇指称赞道,还是大哥聪明达理。这种事,玩笑不得啊。

好嘛,我去寨上转转,看哪家有六七斤重的大红叫鸡。二弟起身拍拍屁股,说着笑着,留下一股酒味儿,出门而去。

我继续跟神采奕奕的阴阳先生聊些海阔天空的市面谣传。大学生的母亲是什么时候退出屋去的,我浑然没有察觉。她似乎属于那种有她不多无她不少的人,出不出现在哪里,就像一缕微风,飘飘渺渺,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在意。

二弟出门不久,有了醉意的阴阳先生似乎踏实了心,心安理得地伏在炉盘边呼呼大睡。造房的大老表走进屋来,一屁股坐在二弟坐过的板凳上。他的衣服裤子沾了许多泥浆,微微卷曲的头发上落满了灰蒙蒙的水泥粉末。接我递给他的烟时,见他多茧的手板粗糙得像一块薄薄的木壳。经我多年的考察研究,看这寨上男人们的聪明,你得查看他们的眼睛,千万别只看他们的嘴唇。亮亮的转动流畅的那种,他的主人绝对的睿智。我面前的这位就具有如此的眼睛。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嘴唇较薄,按常规分析,应该属于能言善辩的那一类。可惜承载它的人没有进过几多书房,也没有闯过多大的世面,所以,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就是一个少言寡语。但是,你看到一片荒山,就敢贸然断言它是贫瘠的?就不想想它的下面抑或掩埋着铜铁金银?劝你千万别误判了这寨上男人们的嘴唇。有女人高瞻远瞩地指出,宁愿相信这寨上有鬼,也不相信这寨上男人的嘴!不管怎么说,几十年来,大老表沉淀在我大脑里的总体印象就是眼灵嘴木。

我的外婆曾经谆谆教导我们说:我外婆的外婆断言漂亮的女人克夫。或许,一直生活在外婆身边的缘故,我的大老表似乎从小就聪慧睿智,从根本上领悟了我外婆的真知灼见,在七八个寨子里千挑万选,最终选中了一位其貌不扬智商低下的女子为妻。当然,那是外婆做主娶进屋的。那时,大舅及大舅母非常孝顺我的外婆,除了山上土头的农活由他们做主以外,家里家外的一切大事,全由我外婆定夺。那女人似乎是从乌江对岸被娶过来时,真正属于她的姓名就被大干世界遗忘在江水里了。以至于别人跟我问起她的姓名,我总是一头雾水地笑笑了事。

至今,我也不曾忘怀这女人留给我们的初始记忆。新婚的次日早上,当着大家的面,她说她不呆了,要回娘家。看她的架势,如果不是乌江挡住了去路,可能她走了,我们还蒙在鼓里。那是一个什么季节,我忘了,反正那天太阳很大,明晃晃地刺眼。她站的地方离坝坎不远。一棵橙树的阴影罩着她们。我的外婆知道她出生后就没有娘,很心痛她,问她为什么在不该回娘家的时候要回娘家,都问出了汗,问生了气,她就是十二万分委屈似的勾着头,拧着衣角,哭丧着脸,一言不发。那时,我的母亲还有几位舅娘都健在,都跟上去探问究竟。挨不过了,她才泪水淋淋地逼出几句话来,说大老表晚间欺负了她,欺负她出不来气……好家伙,这一问弄出一段流传乌江两岸的千古笑话!

因为从她嫁到我的老表家后,人们发现她总习惯怀操着手,在不该笑的时候笑,不该说话的时候说,不该出现的场合她出现,不该女人家做的事她做,所以,大家根据她言行反常的特征断言她的大脑神经有毛病,符合安个傻傻的称谓。外婆第一个站出来叫她傻傻;接着,她的男人也叫她傻傻;于是乎,满寨的老老少少都顺理成章地跟着叫她傻傻;我们百多号亲戚没有不叫她傻傻的。始终不叫她傻傻的,唯独她的两个孩子。

因此,大老表这一辈子反倒活得高大潇洒无牵无挂,从来不把一点点心思耗费在无谓的警惕——提防别的男人身上。他常常对正在婚恋中的小伙子们经验老到地指出,漂亮拿来吃不得几碗,还会害死人呢。

现在,我看着他那张满是灰尘的脸,马上就联想到了他那举世无双的至理名言,哈哈地笑出声来。他那转动的眼睛少时断电不流畅了,木木地问我,笑哪股子事哇?

没……没笑哪样……就是禁不住想笑。我支吾着搪塞他。

他看看自己一身的泥浆,又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最后把流畅起来的眼睛盯着我猜测。

我觉得他快要看透了我的心思,于是赶紧说,我说是漂亮……

不等我说完,他就乐哈哈地朗笑起来。

然而,精诈的我没有顺着他意定的话绪往下说,而是巧妙地转了一个话弯,我是说你的砖房修得蛮漂亮。

他冷了我一眼,然后迅捷地堆出一脸笑容,随和地谦逊道,让亲戚们看笑话了,毛毛糙糙的小房子,还落在别人的屁股后头建,钱还是向人家借的。

我即刻赞美道,这回,你姑娘帮了你大忙了!

他点头默认。我发现,顷刻间笑容从他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苦涩的愁云。

听说,你的儿子考研了,考北大还是清华?

对天对地说,忙乱中我找出这个话题,绝对是为了将他从不高兴的氛围中解脱出来。哪料,帮了倒忙。他的脸上不仅愁云未散,反而更添凄风苦雨。有泪光在他的瞳仁里闪动,几乎快要哽咽了,叫人看了心酸难受。他说,没得法子啊,大哥。儿子原本准备考剑……哪样桥大学的,也是我家穷难得支撑他,才不得不放弃考剑……哪样桥大学,转过来考四川大学。就图二流大学学费不高……唉……唉!我做的是哪样爹哇?能力都遭狗吃了啊。他说着说着,泪水亮豆子样滚下双颊。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借机试探他,我们搬迁外婆的坟,你有哪样意见没有?我觉得外婆一直在保佑你家的。迁了,会不会有影响?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要说没得想法,那是骗人的。我可不希望动它。可是,坎上的石头都垮下来好多回了,我搬捡了一回又一回。祖婆躺在那里也不得安宁。我发现他在讲这些心里话时,表情沉重凝滞,眼里满是落寞无奈。

我看看身后,就说,表弟媳刚才还在这里呐,是不是在厨房帮忙洗菜?

他摇头苦笑,答道,晚饭后,叫她提桶猪潲子去喂猪。洗碗后,听见猪在圈里吵得凶,等我跑去看……唉,气死了!满桶潲子还原封未动地摆在圈门前。猪没喂,人跑上来看热闹了……不晓得这趟又转到哪里去喽。

我拍拍他耸动着的肩头,要他别伤心,起身拉起他去堂屋里看几个小老表打牌。

二弟回来了,一脸的难过。见他两手空空,就知道他去寨上奔忙一趟的结果。于是,我就敞开喉咙对堂屋里的所有男女下达命令式地安排道,各位老表弟妹,辛苦大家一趟,牌不打了,牛也不吹了,都去想想办法买只大公鸡来,一会儿,祭祀急用。大家都很听话,或收了手里的牌,或静下吹牛的嘴,起身往门边走去。二弟愁眉苦脸地对我说,这夜深了,家家户户都睡死了,上哪里去弄一只鸡?

描眉的老表媳站拢来搭话道,有倒是有哦,还是大红叫鸡。就怕人家不肯,你们拉不来哟。往外走的人,几乎齐刷刷地站定,扭转头来看着她。她的目光在大老表的脸上诡谲地晃悠。

说来也巧,就在这时,大门外远远地传来公鸡受惊的嘎嘎声。所有的眼睛朝大门外寻去,不久便见到大学生的母亲蹬上阶檐坎进屋来。她的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红公鸡。红公鸡很有气质,雄赳赳地昂着头,圆圆的大眼特精神地瞪着人们,脚不停地蹬踏着。

哇噻!才傻喔,把她自家的鸡拉来了!不知老表中是谁这么惊叫了一嗓子。

她走近我,问道,大哥,这鸡,看得中不?

我非常激动,连连点头。我看到那位刚才还在献计献策的老表媳,勾着头离去的背影,无法猜测她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大学生的母亲并没有把鸡直接交给我,而是递给了他的老公。她把献不献出鸡的决定权交给了她的老公。她这个些许木讷却又暗含聪明的举动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然而,她依旧清朗地笑着,半句话也没有多说。

所有的目光瞬间不约而同地投向大老表,试图察言观色看他有什么样的本能反应。这种反应来得赤裸迅捷,最能真实地体现一个人的心灵和性情。

看得出,大老表挺激动挺自豪。他笑着,夸奖自己的傻老婆道,你总算在这一辈子里独自做了一件积阴德的好事!

此刻,能见到的每一张脸对大学生的母亲无不肃然起敬。那位矮胖敦实的表弟媳惊讶道,打死我也想不到傻傻会做出这样光鲜体面的事来呀。难得呀太难得!

然而,大学生的母亲在众多视线的关注下,该兴奋的时候,她没有兴奋,该站下来多享受一下人们对她的恭维,她也没有,而是极平静地转过身走出大门后消失在黑暗中。

我接过大老表手里的公鸡,对他说,明天我会按市价把钱付给你。

他一脸正经地对我说,免了哈。为祖婆迁坟是我们做嫡孙的本该做的事,哪要你们做外孙的反过来付钱?哦,你们忙哈,趁泥浆还没有完全晾干,我得赶紧去板上收水清光。说完,出门而去。

我兴高采烈地走进有火炉的房间时,在鸡的嘶叫声里,阴阳先生被惊醒,猛地抬起头来,嘴角挂着细长的唾液,红着眼睛,笑着问我,好夜深了吧,该去打井了?哦,这只鸡要得。

我看看手机说,都十二点过了。

三四个表弟,跟在阴阳先生的身后,有的扛锄子铁锹,有的提公鸡,有的拎着装有斋粑豆腐刀头肉等祭品的口袋,闹闹哄哄地出了大门,朝选定墓地的山林走去。对于打井,我也帮不上多少力气,也就留在了家里。院坝里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桌子板凳。我随便拉过一根坐下,掏支烟吸上。几位表弟媳在厨房那边弄出劈里啪啦的响声。我知道,她们正在装扣肉炸酥肉煎豆腐颗,忙碌明天早饭的菜肴,空气里弥散着油香肉肥的味道。一缕烟雾消散后,我看到距我十几步远的地方赫然摆着一个十分抢眼的稀罕物件。那是一个不足一米长四五十公分宽二十公分左右高的长方形木匣。深黑色的表面泛着淡淡的清光,盖面描绘着金黄色的缠枝莲花图案。我心里明白,今天清晨五时许,它将是我外婆新的栖身之所。我不禁黯然神伤起来。外婆生前留给我的一幅幅剪影镜头般闪过我的脑屏……

我被手机的闹铃弄醒,睁眼看时,已是凌晨四时一刻。躺在床上,便用手机叫起二弟他们几个。我想,很有必要叫一下大老表。因为,他昨日劳累一整天,难免睡得太沉。果然,响铃叫了满满三周,对方毫无反应。再拨时,对方倒是有人接了,然而是女人腔,惺惺忪忪地问,哪个嘛?这个早。我就大声喊道,叫你老公起床!时间不早了。接着就听见对方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动,然后还是那个女人腔,无可奈何地告诉我,摇不醒他。我就叫她把手机给她老公。对方传来模糊不清的推搡声。最后依然是女人腔,细弱蚊足,告诉我,他说他困。我就知道大老表那边帮不上手了。然而我没有丝毫的不满,反而十分理解同情他。一个五十六七岁的人了,还顶一个棒劳力使,用一个整天多的时间,哪有不困倦的?

我起身到院坝时,一帮老表和阴阳先生都准备出发了。每个人的头上都拴着一条红布带。二弟顺手递了一根给我,叫我也照他们的样拴上。那是一根二指宽三十公分长的飘逸的红布带,拴上它,既可避阴晦又可壮阳气,更是尽孝的标识,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阴阳先生告诫大家,到坟地后不准讲话,不准呼唤人名,有哪样要交流的,只能打手势;搬迁到新地后,不准再说迁坟,只准说“安魂”。

我和二弟跟在队伍的最后。十来个人打着手电,静悄悄地钻进树林,向躺着外婆的地方行进。

外婆长眠在一块肥沃的菜地里。通过大群手电光看去,昔日的所有的碑石都没了踪影。据说是被修路垮下的岩石砸坏后,又被前个月请的挖机给弄到坎下去了。偌大的一座坟墓现在唯剩一堆泥土。我就有了欲哭的感觉,末了,下了很大的劲才忍住。

聚集在墓地后,阴阳先生做开了法事。瞬时,明香烧纸的味道在冰凉的空气里弥散开来。大家肃立着,聆听阴阳先生那沟通阴阳两界的号令。我知道,离坟地几百米远的地方散落着几家人户。此刻,那里一片漆黑寂静。先生的号令宣毕,七八个老表,站到坟堆的两侧,弓着腰,挥舞起锄子刨挖松软油黑的坟土。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缓慢变小的外婆的“天府之国”,心绪糟乱不己。那位生前一辈子都穿黑色左襟衣绾黑丝帕走路一踮一踮的我的外婆的身影又一次撕扯着我的心!外婆和她所有的后裔们,恐怕怎么也不曾想到,阴阳两界的亲人还有见面的时刻!只可惜,我的父母舅辈们都先后踏着外婆的足迹作了古,没能再次相逢相见于今夕。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泉涌。

此刻,大地似乎停止了心脏的搏动,万籁俱寂,静候一位普通而伟大的人再次面世。我无法看清挥舞锄子泥铲的人们面部的种种表情,但我能真切而直观地感悟到他们的心理世界。一切的恩怨情仇,一切的虚伪恶俗,在这一刻绝对不会有任何的落脚场所。人人都清净了心思,期待快些见到我们最最敬爱的长辈,却又害怕面对她的一堆遗骨。

蓦然间,顺着某一锄的落下,弹出一声咚的空响。所有的工具停止了运动,所有的眼睛都在找寻空响传来的地方。灯光里,没有任何的话音,谁的指头指向一小片呈现出来的黑褐色的木头。指头移开后,几把锄子泥铲似乎比先前起落得更激越。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将那崭新的小小木匣从一边移到渐渐变大变深的土坑旁。

当第一缕阳光透进树林里的时候,外婆新的“天府之国”散发着泥土的馨香,远远看去,像一只熟透了的巨大的馒头。重新打造墓碑,还得等到今春清明节。此刻,我的心稍稍如释重负。老表们毫无倦意,离新墓几步开外的地方,有的席地而坐抽着提神的旱烟,有的坐在高高的顽石上大声地交谈着什么。唯独阴阳先生还在坟头忙碌着,接下来将是搬迁坟墓的过程中最为隆重的仪式——安魂。阴阳先生事先告诉过我,身子请进新居了,可她的灵魂还游弋飘荡在空中,还需举行必要的仪式召唤它,才能重新回到亡者的身上。于是,热气腾腾的点心,香气扑鼻的刀头肉,还有色彩斑斓的水果糖、花生、核桃、葵花子之类,有序地呈献在外婆的墓前。那只大红叫鸡被捆缚着摆放在翘起的坟首。它昂首瞪眼挺有精神,履职尽责地仰着长脖子喔喔地报晓。表弟媳们三三两两地从山下走来,各自带着大捆的福纸香棍。不一会儿,墓地旁站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叫人哭笑不得的是,我的亲爱的大老表一家老两口,不仅最后到来,引起了大家的不满,而且傻傻的手中仅仅捏着少得可怜的几张冥币和一炷香棍。大家对他们的吝啬嗤之以鼻唏嘘不已,只欠说出最最难听的讥诮话来。不过,在这极其庄重肃穆的地方,大家最终还是以缄默的方式宽容了他们。当然,没有奚落他俩的主要原因,是紧接着阴阳先生开始宣读贤孙贤媳的名单了。而且,随着宣读,已有七八位老表虔诚地跪拜在外婆的墓前。

因为迟到的大老表两口子被排在名单后面,于是不伦不类地跪在了他的弟兄们的后列。

我们外戚的贤孙贤媳被宣读名单后,按排行逐一下跪在嫡孙们的后排。

我们四五十人齐刷刷地下跪后,阴阳先生翻开手中的黄折子,开始唱念他那考验别人耐力的冗长的经文。抑或他用的是唱念的方式,抑或他认为跟阴间的灵魂交谈用不着阳间的我们听清楚,除了临时添进的我们众人的名字能分辨外,其余的有关安魂的词语,虚虚幻幻地一句也没听明白。我看到,逐渐明亮起来的光影斑驳地照耀在前面勾着的脊背上。时间久了,有的直起来又勾下去,有的勾下去又直起来,丝毫不改变模式的几乎没有。我就知道,大家都在经受着一场是否孝敬亡者的考验。然而,谁都毫无怨言,觉得于人于己乃至于家族这都是物有所值的磨砺。好不容易,在感到腰酸膝疼时,阴阳先生才朗声叫道,贤孙贤媳,富贵就从今日起!起来!于是,大家结束了难捱的安魂。

接下来.轮到各家各户表达心愿。

这回,大老表当仁不让地走在了开场。他和他的傻傻站到墓前。焚烧香纸后,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他冷静地盯着坟头,形如阴阳先生诵经,蠕动着嘴唇,念出一些令人费解的咪咪嘛嘛。之后,用胳膊肘蹭蹭他的傻傻,吩咐道,你也说两句哈。

仿佛他们之间事先就有商量一样,傻傻一点也没有犹豫耽搁,缓慢而沉重地央告道,祖婆,在那边,你就只管你自己吃好穿好啊,少为我们操哪样心思。说话间,有泪光在浮动,有稍纵即逝的抽泣。

我站到大老表身边耳语道,叫外婆保佑你儿子功成名就学成归来噻。

大老表露过一丝微笑,不解地反问我,这灵验嘛?

我坚信地点点头。

他顿时迷茫,拉长了牙巴说,别糊弄我喽。这都行,那……那遍地是银行家,遍地是兵工厂……在阴间,祖婆不累死才怪嘎!算了哈,别无事找事连累祖婆了。我们在阳间,多栽几背红苕,不愁儿子不学成归来。

该轮到我惊诧莫名了。我感悟到他刚才念的内容没有祈福,只有祝愿和感恩。想不到大老表一家活得如此清醒坦荡沉稳踏实。足以慰藉外婆的在天之灵。

大老表两口子站开后,一大群老表以及他们的晚辈排立墓前。顿时,烟熏火燎,祈祷声乱成一团。大家那美好而自私的心愿几乎惊人地相似,无外乎保佑六畜兴旺人财两发之类。其中也有特别的,有一对结婚不久的重孙,就多加了一门心思,他们请求老祖婆保佑他们来年生一对龙凤胎;还有几位穿着花里胡哨的十五六岁的重孙,嘻嘻哈哈地请求老祖婆保佑他们打牌回回赢;那位美眉表弟媳,挺当回事地求她的祖婆保佑,保佑给她的儿子快快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朋友。如此,外婆的亡灵还能安静?我不禁有些悲愤。

这回,该大老表嘲笑他们了。他嘿嘿地笑着说,你们不安好心嘎,硬是还想累死祖婆一回哇?她一对尖尖脚跑得过来照顾你们这么多家?依我说,还是少些花花肠子,多栽几背红苕。吃了,猪儿肥壮财源滚滚;吃了,儿女们读书自然上进。

不知为什么,轮到我们兄弟十来人表达心愿时,却暖暖昧昧不知所措。情急之下,事先想好的诸如其他老表那种流光溢彩的话被忘得一干二净。我伫立在墓前,心里想着一辈子都穿黑色左襟衣绾青丝帕走路一踮一踮的我的外婆,诚心诚意地发出恳请,讲出的居然跟傻傻的话如出一辙:外婆,你安宁了吗?在那边厚享清福,千万不要为我们劳神操心。

从外婆的墓地向二老表家走回的时候,那位美眉始终跟在我的身后,不停地却是认真地跟我聊一些云山雾罩的话题。她些许焦躁地咨询我,大哥,你说说这人世间公平的事是多还是少?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她,少啊,几乎没有。

她似乎陷入不浅的迷茫,疑惑地看着我说,那傻傻生的孩子为哪样反过来比我们生的孩子聪明几十倍?

我愣住了,无言以答。快近二老表家院坝时,似乎想明白了,我告诉她,还是祖坟葬得好。

哎哟哟!什么跟什么呀?我越听越糊涂了。

不!慢慢地,你会明白的。

哪,以后我们多烧香多祈祷。

嗯。抑或你家下下代就会有转机。不知我这样回答,能否安稳得了她那颗浮躁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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