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审美·哲思——论倮伍拉且的诗歌创作

2015-08-15 00:50张兵兵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2期
关键词:大凉山彝族意象

张兵兵

(云南民族大学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大凉山彝族诗人,倮伍拉且,自1983年发表作品以来,先后出版过诗集《绕山的游云》、《大自然与我们》、《诗歌图腾》、《大凉山抒情诗》、《倮伍拉且诗歌选》、《大凉山,我只能在你的怀抱里欢笑哭泣和歌唱》等。倮伍拉且始终不离弃大凉山地理与文化的精神支柱,从而使得其诗歌具有一种厚实的情感土壤。而他并不止步于外在事物与形象的机械式描摹,他在诗歌中注入民族文化的鲜活血液,在主观融入的意象中构建一种现代诗歌的审美空间,发掘民族现代诗歌精神。同时倮伍拉且的诗歌创作由经验式的情感表达上升到对于充满人类共同体命运的哲学精神的关注。倮伍拉且在对民族传统进行现代性转换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对诗歌艺术观与美学观念的探求。

一、情感——对大凉山强烈的归属感

诗歌是一种情感的表达。柯勒律治曾说“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溢。”[1]倮伍拉且的诗歌创作始终流露着对大凉山这片土地的眷恋。这片土地是生养诗人的母亲,几千年来静穆的大凉山带给彝人们多少恩泽,彝人们生产生活在大山、河流与深林之中,大山是母亲般的怀抱,河流是哺育彝人的汁液,彝人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在继承彝族诗歌传统的基础上,诗人用全新的现代诗歌观念与情感内涵记录着大凉山的自然风物与文化传统,形成了他的“互动空灵的自然之诗”[2]。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3]倮伍拉且是大山之子,大凉山是其情感的起点与支撑点,无论对于自然还是民族文化的书写,诗中都显示出诗人强烈的情感归属。

大凉山是诗人的母语发源地,亦是诗人的精神原乡,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根深深的刺扎在诗人内心,故而诗人的写作随处可见大凉山意识。如《隐痛》中写道:“好像一根尖锐的刺/深埋于回忆与希望之中/跳荡在血液的节奏里/伴随生命生长/那根尖锐的刺/好像不死的根/年年发芽/生长万物和我们/茫茫大地/伤痕累累/我们好像/一根尖锐的刺/深埋于大地/大地的深处。”[4]62诗中的“刺”是诗人对大凉山牵扯不断的情感,随时间而与日俱增,这是诗人对于民族文化身份与根性的认同。这种“刺”的存在,在诗人心中已融化为血与肉。“每当我离开我生长的地方/胸膛就会/隐隐疼痛/因为有刺/深深扎进我的心房/那些刺是我的命运的根/那些刺是我爱情的根/那些刺是我的诗歌的根/那些刺/是我对故乡土地/无法摆脱的比大海还要深的/深深的情。”(《有刺的土地》)[5]3-4对大凉山根的意识与表达使得倮伍拉且将个人融入自然与历史感受之中,仿若诗人见证着彝族的历史变迁、民族的兴衰。倮伍拉且用诗歌的形式沟通历史与现在,并融进诗人的个体生命体验与感悟。正如诗人自己所说:“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所构成的诗歌这种形式丰富我生命的过程,成为证明我的生命存在的最本质的惟一形式。”[5]1诗歌成为倮伍拉且记录个人生命历程与民族的方式,这种对民族、对个体生命纯洁而真挚的关照使倮伍拉且的诗充盈着强烈的个人情感。倮伍拉且的这种情感深深植根于彝族传统文化、图腾信仰,因而具有一种诗歌精神内涵的厚重,而非自我浅唱,彝族文化传统与精神品质已成为诗人诗歌内在的“生命之盐”和灌溉精神与灵魂的“汁液”。

正如彝族诗人李骞所说:“民族文化资源作为一种审美理想的表达,不仅仅是来自于对本民族文化的热爱和迷恋,更是一种‘元叙事’的作用在驱动着他们创作的灵感,当他们在提笔进行诗歌创作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灵魂深处割断古老的民族文化的脐带。”[6]无论倮伍拉且早期诗集《绕山的游云》、《大自然与我们》等不自觉的潜意识之作,还是后来的带有自觉诗歌精神建构的诗集《诗歌图腾》、《大凉山抒情诗》等,都是诗人试图将民族、历史、文化融入个人精神感悟中,寻求一种心灵的归属与审美快感。在中国当代诗坛诗风日渐萎靡的状态下,大凉山诗人群的杰出代表倮伍拉且在诗歌中注入鲜活的民族文化血液,在民族寓言重构的过程中将个人生命感悟镌刻其上,显示出一种博大的诗歌气魄与个性体征。

“诗歌的母亲永远是自然,自然是被人们视为交流场所的客观事物的领域。”[7]140一切文学创作实质就是处理主体与客观对象(自然)的关系。倮伍拉且诗集《绕山的游云》、《大自然与我们》大多是表述人与自然关系的。他的诗歌创作深受彝族“万物有灵”原始自然观念的影响。如在《绕山的游云》中写道:“山是彝人之家/山是彝人之母/绕山的游云/是彝人祖先净化的灵魂/面对洁白的游云/我们悄然无语/让思想脱离沾满尘埃的肉体/获得片刻安宁/我们悄然无语/面对洁白的游云/这是一种自由。”[5]71-72诗人笔下的游云并不是纯客观化的,而是浸染着深厚的彝族自然崇拜,祖灵崇拜,诗人用深沉的情感表达出对于纯洁的原始精神内核的追求,获得灵魂的安宁。正是对大凉山的自然物象注入了真挚的情感,在倮伍拉且的诗歌中出现了大量拟人化的自然,无论山水、树木、牛羊还是月琴、经书和少女衣袖上的花纹,都赋予对象人格化、人性化。这些客观对象深受诗人主观情感与心灵的浇灌。

面对逐渐趋同的全球化语境,民族文学要想保存自身文化传统,不得不实现文化的自觉与认同,而避免“文化的失语”,以吉狄马加、倮伍拉且、阿库务雾等为代表的大凉山彝族诗人“在诗歌领域,表现出极强‘文化自觉’意识,并要去重新找回民族‘话语权’”[8]。对于故土的执着与眷恋,倮伍拉且在利用诗歌作为连接历史与现在、现在与未来的媒介之时,既有一种对于民族传统文化的返璞归真的喜悦,同时夹杂着与多元文化观念接触时的焦虑、阵痛。如《游牧时代》中写道:“多么遥远,那过去的时光/天空下的大地/一派安详/我们自由寻觅/虽然没有/丰满的草场/多么遥远/那永恒的时光/心灵的世界里/充满柔情/我们自由漫步/虽然原野/并不宽广/我们回忆/我们怀想/面对痛楚与泪滴/至死不渝。”[5]73彝族是游牧民族的后裔,大凉山的彝人们也经历过狩猎时代,诗人在这里追忆曾经辉煌的游牧时代,是对逝去民族传统的追忆与眷恋,这里面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有怀恋也有痛楚。然而,倮伍拉且知道这种改变是历史与时代的必然,诗人以开阔的胸怀,艺术的眼光,在新的时代下用诗歌重建民族精神与传统。像在充满哲理化的诗《渡船》中写道:“从此岸到彼岸/从彼岸到此岸/渡船/渡人的东西/人生也是渡船/必然的彼岸/却不是目的/大凉山也是渡船/一站又一站/来的沿途都有人的祖先/去的沿途也有我的子孙/我啊即将到站/地球也是渡船。”[5]75诗人运用象征手法,渡船不仅是现实中渡人的东西,更是一种人生的生活状态,诗人依靠大凉山这一精神底蕴,将彝人千百年来的历史与人事变化如图画般向我们展示出来。既有彝人内心世界的孤寂、焦灼,亦充满了对于未来的坚守与企盼,全诗给人一种形而上的诗意感受。

二、审美——诗意美学观的构建

在大凉山闭塞的自然地理环境下形成了彝族原始的生活方式与风俗传统,积淀着如日如月般的民族精神气质与民族心理,也形成了彝族神性的想象力、诗性的民族审美观与思维模式。倮伍拉且的诗歌创作中继承并开拓了这种原始的审美观,同时新时期以来中国诗歌观念的革新与西方文学理论的传入对倮伍拉且的诗歌创作理念产生了影响。倮伍拉且并不满足于现实景象与经验的展示,在用诗歌语言形式表现民族文化传统的精神内核的同时,通过意象与想象发挥诗歌语言强大的功能,构建一种“纯诗”的美学观念。

朱光潜曾说:“每个诗的境界都必有‘情趣’和‘意象’两个要素。”“诗的境界是情景的契合。”[9]大凉山彝族诗人倮伍拉且的诗歌创作选取意象的过程是配合着诗人内在体验与感悟的,具有一种独特的诗歌审美技巧,将物象升华为意象、意境,将个人情绪感受酿成诗意,属于诗人自己的艺术美学世界也在逐渐建立。倮伍拉且的诗集《绕山的游云》、《大自然与我们》中有着丰富的意象群,如山、河流、树木、空谷等,这些客观自然物象的展示,更多地是一种客观意象的营建,而在《诗歌图腾》中这些意象的暗示性、象征性得到了强化,突出了诗歌语言的所指意义,体现出诗人对语言艺术本体论的美学追求。

诗歌是语言的艺术。现代西方哲学转向语言论后,对文本的解读转为探析语言的能指与所指。而彝汉诗歌语言的转换,势必造成原有语言表意体系的瓦解,倮伍拉且所要完成的是用汉语诗歌重构民族文化的表意体系。他更多地是用象征的艺术手法,打破结构主义能指与所指一一对应的关系,构建一种全新的表意空间,即利用汉语灵活的形式,通过物象的选择,营造语义的暗示性、朦胧性,从而达到意义的多重性,最终在彝族汉语诗歌表述中开拓出全新的诗歌美学空间。其诗集《绕山的游云》、《大自然与我们》、《诗歌图腾》中看似口语化的语言,实际经过了作者精心的剪裁与挑选。诗集《诗歌图腾》被称为一座“象征的深林”,诗集分为生命之盐、无门之门、拥抱爱人、大地无语四辑,每篇诗歌都以简洁凝练的字词组合,在这些诗句中诗人为我们营造出具有象征意味的“纯诗”的艺术境界。如《语词间的风》中写道:“风的形状/描绘在树上/语词间/拓展的树/人间博大的情爱/刻骨铭心的模样/风的形状/刻画在水上/语词间/荡漾的水/人性宽广的海洋/滋养我们的心房。”[4]22看似平淡的物象经过诗人的组合,能感受出一种生命的律动与节奏,透过诗呈现在我们面前一幅可感可触的真实画面。而在《无门之门》中诗人展现的是想象与象征带来的艺术审美,“把土地变成天空/你便能够/在土里/自由呼吸/把天空变成土地/你便能够/在天空里/播种耕耘/把水变成火/把火变成水/你便能够/在水中燃烧/在火种游泳/一切都未曾改变/一切也不可改变/你也能够进出那些门/开锁的钥匙/就握在你手掌。”[4]40诗人在这里充分调动想象的空间,打破了时空观念,将对立的事物进行空间转换,形成一种诗歌的张力,审美感受由此而来。此外,“门”与“钥匙”在这里象征诗性的想象力与获得艺术自由空间的途径。西方的诺思罗普·弗莱曾说:“所有文学性的言语结构中,意义的最终方向是内向的。”从而“在内向意义也即自成一体的言语格局这一领域中,人们才作出涉及快感、美感等情趣的反应。”[7]106-107正是出于这种内向性意义的指示,在创作过程中需要对词与词进行排列,而非简单地将词语和意义联系在一起。关照倮伍拉且的诗歌创作,诗人在词语选择与组合上打破词语与意义的简单对应关系,尽可能强化语言的所指意义。如诗歌《白牛》是一首充满哲理化的诗,诗歌内涵层层递进,由山、白牛到人、灵魂。诗人利用“白牛”这一诗歌意象要实现的是一种理性的、精神思想的建构,进而达到艺术的哲学。“白牛”早已突破了生活的经验世界与感官世界,向一种宗教性、哲学性的意义层面进发。

倮伍拉且摘取富有图腾化意义的诗歌语言意象,发挥自己的诗性想象力,在对民族审美内涵进行挖掘及表现彝人独特的自然观的同时,结合彝族传统叙事模式与当代诗歌艺术观念、艺术手段,通过自己独特的审美观,连接时空,沟通古今,对诗歌艺术实现了完美的诗意转换,走出了一条当代民族诗歌的美学新路。

三、哲思——对人类共同体命运的终极关怀

诗歌如果仅仅作为生活场景与经验的展示,就无法获得一种对于世界、人生本质的认识,好的诗歌要由个人、民族的经验世界上升到对人类共同命运关注的哲理性思考。诗歌要带给人以美的享受,从而获得心灵的蕴藉与精神的超脱,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10]。然而在工业文明日益发达的今天,人与自然的矛盾凸显出来,人类的现实家园与精神家园出现荒漠,诗歌在这个时代所能承担的角色,是需要深切关注与探讨的。怀海特曾说:“伟大的艺术就是处理环境,使它为灵魂创造生动的、转瞬即逝的价值。”[11]在中国大西南的边缘地带,当代大凉山彝族诗人群在诗歌家园的构建上作出了有益的尝试。作为这一诗人群的杰出代表,倮伍拉且的诗歌被成为“自然之诗”,在诗集《绕山的游云》、《大自然与我们》、《诗歌图腾》中以纯净自然的诗歌语言,独特的诗歌意象,展示出人与自然相生相处的自然观。如《大地》:“双足踏着大地/我们置身云中/我们站在山顶上/双足踏着大地/我们置身地里/我们站在山洞底/双足踏着大地/母亲般的大地/无论在天上/无论在地下/我们的双足/踏着大地。”[4]126大地如母亲般守护着人类,作为大地之子只有双足踏着大地才能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寄托与安放。而对于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诗人亦发出叹息:“溪苏河里鱼/与人类多么相仿/只不过我们把地球破坏太多。”(《溪苏河里鱼》)[4]124生态、资源、环境问题是本世纪乃至未来人类需要共同面对的,倮伍拉且通过诗歌将彝族传统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观念完整地表达了出来。

黑格尔曾说:“如果一个民族史诗要使其他民族和其他时代也长久地感到兴趣,它所描绘的世界就不能专属某特殊民族,而要使这一特殊民族和它的英雄品质和事迹能深刻地反映出一般人类的东西。”[12]倮伍拉且对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诗意叙述以及人类诗歌精神家园的探讨具有普遍性意义。此外,倮伍拉且许多诗歌具有形而上的哲理意味是其对人类生存关怀的深化。如《躺下成为一朵云》、《过河羊》、《无门之门》、《灵》、《大地无语》等,诗人笔下的云、门、羊等表层意象通过对内心世界的暗示上升到一种对于人类终极世界的关注。以《过河羊》为例:“河的那边/有茂密的牧草/过河羊/过了河的羊/别走得太远/河的那边又有一条河/过河羊/过了一条河的羊/就得过九百九十九条河/河的那边/有茂密的牧草/过河羊/过了河的羊/已经走得太远。”[4]36诗人用“羊”这一意象,以羊的过河这一行为,探讨人生所面对的困难挫折以及破除阻碍的生命的积极向上,同时也可以看到诗中隐含着的个体生命的孤独与无助之感。诗人将笔触深入到对于人类共同体命运的关注,这也是倮伍拉且诗歌艺术哲学追求的展现。正是这种触及人类自然家园与精神家园的构建的充满哲理意味的神性诗歌,使得倮伍拉且在同时代的民族诗人中脱颖而出。

四、结语

当代大凉山彝族诗人倮伍拉且将诗歌注入了鲜活的民族文化血液,以民族精神为灵魂,以其对大凉山的真挚情感为动力,使其诗歌勃发出旺盛的生命活力。对民族文化资源继承与表述的同时,倮伍拉且继承了彝族诗意美学传统,并进行现代诗歌美学观的构建,进而达到一种诗意哲学创作。他所宣扬的民族传统文化品质、诗歌美学追求以及对人类共同命运与诗歌精神家园的构建给日渐萎顿的汉语诗坛带来一抹生机与活力。

[1]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M].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17.

[2]阿牛木支.丰富多彩的彝族当代诗歌[N].文艺报,2012-09-22.

[3]海德格尔.人诗意地安居[M].郜元宝,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69.

[4]倮伍拉且.诗歌图腾[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7.

[5]倮伍拉且.倮伍拉且诗歌选[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

[6]李骞.文化的地理写作——论当代大凉山彝族诗群[J].民族文学研究,2011(6).

[7]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M].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

[8]关纪新.20世纪中华各民族文学关系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296.

[9]朱光潜.诗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64-65.

[10]海德格尔.诗·语言·思[M].彭富春,戴晖,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188.

[11]怀特海.科学与近代世界[M].何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191 -193.

[12]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册)[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124.

猜你喜欢
大凉山彝族意象
抚远意象等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彝族海菜腔
彝族养蚕人苏呷色日的致富启示
彝族荞粑粑
意象、形神
A Review of Studies since the 1980’s on the Tieto-urman Song of the White Wolf
精准扶贫 关注大凉山
大 凉 山
大凉山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