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水”意象的隐喻功能及其蕴含的思维机制

2015-08-15 00:50刘亚迪
语文学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诗经隐喻意象

○刘亚迪

(北京外国语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譬喻在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遍布语言、思维与行为中,几乎无处不在。”[1]1——雷可夫(George Lakoff)

认知语言学认为,隐喻在本质上是一种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思维方式,并渗入到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也包括诗歌等文学形式。《诗经》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歌,它的“比”、“兴”手法不仅仅是简单的修辞工具,它们以自然界中的寻常事物作为比喻、起兴的对象,本身就反映了先秦人民的一种思维方式,和对自然界的认识。本文旨在通过对《诗经》进行系统的文本分析,探讨《诗经》中“水”意象的含义、用法以及用法及其背后的思维机制。

一、《诗经》中的“比、兴”是否为譬喻

在开始考察《诗经》中“比、兴”的隐喻含义之前,首先对“比、兴”进行辨析很有必要。“比”和“兴”是《诗经》中最基本的两种修辞手法,“比”是一般意义上的隐喻,明指一物,实则言及他物,关乎语词选择的问题,属于类似的联想。“兴”与文章的关系更为复杂,运行机制更为扑朔迷离,历来的观点也不尽相同。

顾颉刚、项世安等人认为,“兴”仅有“协韵起头”的语音功能,起兴与己意之间的关系是任意的。而周英雄则不以为然,他举例证明不少“兴”也有语义价值。笔者同意后一种观点,“兴”的内容与作者想要表达的含义,并不是毫不相关,换种说法,“兴”并不仅仅在语音上相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以“关雎”这种伉俪笃深的鸟起兴,暗示了男子追求女子的内容。再例如“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花由开花到结果,与女子出嫁成家、养育子女的情况是一样的,为婚事的举行起到了烘托气氛的作用。因此,笔者认为,《诗经》中的“兴”仍然有隐喻、指示、暗示的功能,反映着周人的看待问题和思考问题的方式。正如同季广茂所说:“隐喻虽然直接表现于语言修辞,却暗示着深层的心理活动和实践方式。”[2]9

水意象在《诗经》中出现频率很高,诗歌常以水作为“比”、“兴”的对象。据统计,仅《诗经·国风》中与水相关的作品就有53 首。本文试图对《诗经》中出现的“水”的意象进行系统地梳理归纳,总结出先秦时期人民的思维机制,说明他们如何建立起水和人伦情感之间的联系,人是如何看待自然、看待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二、“单一型”水意象

先民的对待外界事物,较少受到传统文化积淀的影响,他们对于审美客体的把握更倾向于直觉式的把握和感性的体验。周人用水作为本喻,蕴含着这样一种思维机制:首先建立于对于自然的认识,他们假定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共享相同的规律和准则;其次他们在了解水本身所具有的特性后,能够建立起与人自身生活某种对应联系。他们习惯于用自己已知的事物,特别是人类自己来比附未知的事物,而对于未知的事物本质保持着一种较为冷漠的态度,这也就成了西方人常说的“超验观念的缺乏”,而这也成为中国人思维方式的一个特点。《诗经》中的水意象内涵十分丰富,可分为有两种情况:一是作为单独物象出现,称为“单一型”水意象;二是和其他物象结合在一起,称为“复合型”水意象。(这个概念不是作者首创,但觉得这样划分非常合适,故而采纳。)下面就这两种类型展开具体说明。当水以单独的形象出现时,水具有这样一些特性。

(一)水流向远方,一去不复返

水道、河流、江川,弯弯曲曲,流向远方,这是动态的水带给人的最直观的印象。水流流向远方,一去不还。《诗经》中为表现时光一去不返,事情已然发生、覆水难收的含义时,就经常借用了水的意象。如:

“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3]301(《诗经·小雅·小旻》)

《毛诗序》说:“《小旻》,大夫刺幽王也。”郑笺又订正说:“当为刺厉王。”应该这句在这里的意思是,任国家这样发展下去,将会如同水一样泻去,终将败亡拦不住。正是水的流逝带给人的直观印象在作品中的反映。相同的用法还在《诗经·大雅·抑》有所体现:

“肆皇天弗尚,如彼泉流,无沦胥以亡。”[3]422

这是一首周王朝的臣子讽刺周厉王的诗,周厉王的德行败坏,沉湎酒色。只知吃喝玩乐,不管政事。长此以往,上天也不能护佑周王朝,周王朝最终会像水流去一样,不可逆转地灭亡。

(二)水有清、浊之分

水有清浊之分,清水透彻明亮,可以饮用,可以洗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人们又用的水,自然也被人们当成好的事物;相反,浑浊的水,恶臭、泥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人们没有用处的水,故而也被当成是不好的事物。水清浊好坏之分,人物、事情也有悲喜好坏之分,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先民建立起了水与人、事的某种对应的联系。如:

“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婚,不我屑以。”[3]49(《诗经·邶风·谷风》)

这是一首弃妇诗,讲述的是一位妇女不仅惨遭丈夫的遗弃,而且还被丈夫指责侮辱,妇人悔恨不已,将泾渭水拿来做比。泾河水清,就好比妇人贤良淑德的良好品行;而渭河水浑,正如同移情别恋品丑陋的丈夫,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诗经》里,不仅水的清浊与人品行好的好坏相对应,而且水的清浊也与事物的好坏可以构成一种对应关系,用自然界中最常见的现象的特性加以说明,能够更生动形象地表达出作者的想法。

(三)流水阻隔

流水横亘在平原,阻隔河流两岸的人,在先秦交通尚不便利的情况下,的确造成了人物理空间上在阻隔和距离。这种物理空间上的阻隔进一步延伸,便是心理上的隔阂和距离。《诗经》中许多恋爱诗歌都运用了水流阻隔的这一意象,描写与爱人之间“可望而不可即”的状态。这一点已被多文论述,不再赘述。隔水思念不仅发生在恋人之间,远在天涯的游子也经常面对河水思念故土、亲人。如: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3]90(《诗经·卫风·河广》)

这是住在卫国的一位宋人思归不得的诗。卫国在戴公未迁出漕以前,都城在朝歌,和宋国只隔一条黄河。诗里极言黄河不广,宋国不远,回去很容易,却因某种限制而不能如愿。这里河流仍然是作为故乡与自己的一个阻隔存在,这个阻隔既是物理空间上的,也是思想情感上的,虽然作者极言黄河并不宽,但是它仍然是以阻隔的形象存在,是河流阻隔意象的反向用法。这种阻隔之感,既是物理空间上的,也是心灵情感上的。

三、“复合型”水意象

自然界中的水呈现出的特性使周代人能够将其与分离、事物好坏、去而不返联系在一起,当水与其它事物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周代人民又在下面再来看,由水与他物组成的复合意象。主要分为以下几个大的种类:

(一)水与鱼

在《诗经·国风》的爱情诗中,水中游鱼的意象也是经常出现的意象,闻一多在《神话与诗·说鱼》中考证史籍、文学,认为鱼是匹偶的隐语,打鱼、钓鱼等行为是求偶的隐语,以烹鱼或吃鱼喻合欢或结配。总之,鱼是男女两性关系的隐喻已经被一些学者认识到了。究其原因,在生产力不发达的社会,人们还普遍存在原始的生殖崇拜,而鱼由于产子多而被当成和生殖有关的意象。

笔者认为,水中之鱼不仅隐喻男女两性关系,还用于比喻贤士出世与入世。鱼游于水中,潜于水底时,不易被发觉,如同贤士隐而不是;当鱼跃水面时,就代表出世为官。

《诗经·小雅·鹤鸣》[3]227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关于诗的主题,认为是“招隐诗”的说法比较令人信服。《毛诗序》认为是“诲(周)宣王也”,郑笺补充说:“诲,教也,教宣王求贤人之未仕者。”潜在深水渊的游鱼都象征隐而不出的贤士。

《诗经·小雅·正月》[3]392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正月》是刺周幽王政治黑暗的一首诗,周幽王沉湎于声色犬马,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重重,贫富两极尖锐对立,身处于这样的乱世,许多贤士都选择退居山林,不理政事。诗中的游鱼潜于水沼隐喻退居山林的贤士,然而河水太过清澈,贤士还是被发掘出来,想到政治黑暗残暴,因而心中常常忧郁不安。

(二)水与舟

水面宽广无垠,波涛起伏,舟行水上,就宛若大千世界中一尾浮萍飘于水上,又如一片落叶随风摇荡,漂泊无依是舟行水上带给人的直观印象。坐在船上的人通常是从家离开的人,他们独自坐于船上,眼望万里波涛,让他们产生浓郁的思念之情。于是,舟行水上就隐喻了漂泊之意。在《诗经》中叶出现了几次舟行水上的场景,或是实景、或是想象之景。

《诗经·邶风·柏舟》[3]36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这是一首情文并茂的好诗,从诗的内容看,是一首女子遇人不淑的诉说。诗以泛于水上的木船起兴,也是有深刻含义的。女子在丈夫家受到丈夫的欺负,自己有兄弟,却不帮自己,哪里都找不到栖身之所,这种处境就像是和上的小木船,飘荡无依,找不到可以栖息的港湾。漂泊在外,无处安身,漂泊的柏舟正是游子心酸的自况。

(三)水与薪

所谓“束薪”,也称“束楚”、“束蒲”指的是捆扎起来的柴火,是结婚时所用的礼物。正如:《诗经·王风·扬之水》[3]100:“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戊申。”《扬之水》是一首戍边战士思念家中妻子的歌。束薪是新婚的意思,用流动的河水与不动的柴草对比,先让人视觉上有特殊印象:那河里的水潺潺流走,仿佛岁月的流逝;一捆捆沉重的柴草,根本冲流不动,喻示婚姻不会因为分隔而发生变故。

(四)水与植物

在自然界中,水是万物的源头,植物生长需要水源,农田灌溉需要水源,水如同母体,孕育生命,提供养分。水能滋养万物,以及水与植物之间的这种供养的关系也成为,现实社会中人伦关系的本喻。在封建家庭里,妻子以丈夫为纲,因此丈夫和妻子的关系也用此意象以表示供养关系。如:

《诗经·小雅·白华》[3]3628

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周幽王娶申女立为皇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上行下效,纷纷以妾为妻,以孽代宗。从《诗经》保存的众多弃妇诗可以看出,无论在民间还是在上层,婚姻中的女性都处于极不平等的地位,如果遇人不淑,被遗弃的命运就在所难免。第二章以白云普降甘露滋润那些菅草和茅草,反兴丈夫违背常理。白云甘露对菅草茅草的滋润,而丈夫却没能给妻子,反而喜新厌旧,弃之不顾,因此矛头指向这不遵天理的负心丈夫。诗的第三章以北流的滮池灌溉稻田,也从反面对应无情丈夫对妻子的薄情寡义。此章虽然在起兴方法上与前两章一样,以物喻人,既以自然中的水与植物的关系隐射夫妻人伦关系,也反映出,周代社会男女地位极不平等。国家、君王和人民之间也是一种供养与被供养的关系。如:

《诗经·小雅·黍苗》[3]359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首章用“芃芃黍苗,阴雨膏之”开头,言南行众人得召伯抚慰如黍苗得时雨滋润一般,仍是以水与植物关系作为君王与庶民本喻。

“水”的意象在《诗经》中经常出现:以水比喻时光、事情一去不复返;以水的阻隔意象恋人、友人彼此思念而不能相见;以水之清浊来隐喻人的品行、事物的好坏。周人还进行创造性发挥,将水与薪、水与植物、水与鱼、水与舟组合起来作为本喻,也隐射了相应的人伦关系。

以水为喻,以水起兴,背后的思维模式都是由于自然界中的水具有这些特性,与人类活动相似,故而用水来比拟人类的现实社会。以“水”作为诗歌描写对象的隐喻,使得描写对象更容易被理解,同时使《诗经》更具有完整性和系统性。

但是,此时的“水”还并未成为独立的审美意象,它的价值还停留在与人类社会之间某种“异质同构”关系上;人欣赏的自然,并不是纯粹的自然,而是与人息息相关的自然,甚至是与人有着相同规律准则的自然。周代人从伦理品格的角度去观照自然万物,把自然物的某些“异质同构”的特质和人的品德、人格勾连起来。周代人找到水的特征和人类社会的某些共性,利用水自身的特点来唤起读者认知和情感上的共鸣。这种思维创举启蒙了中国审美范畴里重要的审美范式,也开启了诗歌抒情言志重要的描写方法。

[1](美)雷可夫,詹森.周世箴,译注.我们赖以生存的譬喻[M].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2.

[2]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学传统[M].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3]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艾兰.水之道与德之端[M].张海晏,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5]闻一多.诗经研究[M].巴蜀书社,2002.

[6]李泽厚,等.中国美学史[M].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7]刘雅杰.论先秦文学的水意象[D].东北师范大学,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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