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平安

2015-09-10 07:22周海亮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潘林涛孩子

她是一个正当年华的孕妇,却刻意隐瞒身份,成为另一个高危孕妇的保姆。在两个孕妇相处的日子里,她们之间发生了怎样的矛盾和悲情?她们能否相互谅解、甚至惺惺相惜?面临着生的艰辛,将有怎样的命运等待着她们?

正吃着饭,叶芳突然说:“我怀孕了。”林涛一怔,筷子差点掉到地上。叶芳说:“是感觉。”林涛挤出笑,说:“吃饭吧。”心慌得很。

这几年,这样的话,叶芳说过多次。每次都是她的感觉,每次都不过是她的感觉。她把感觉说出来,让林涛陪她一起期待,然而每一次,感觉终成错觉。有时叶芳会躲进洗手间里哭泣,为她姗姗来迟的例假,或为试纸上总是不肯出现的色带。林涛害怕那样的时刻。那时刻让他无奈、无助、崩溃、绝望,心脏上插一把刀,翻来覆去地搅。

饭吃到一半,叶芳去洗手间。林涛没问她去干什么,他希望她仅仅是去洗洗手,或者照照镜子。林涛点一根烟,慌乱地抽了两口,洗手间里突然传来哭声。是与往常完全不同的哭声——往常的哭声伤心并且压抑,这一次,哭声高亢尖锐,无所顾忌。

试纸终现让叶芳朝思暮想的色带。那色带让她扬眉吐气。

下午,一切变得确凿无疑。走出医院,叶芳笑个不停,林涛却抹出眼泪。晚上叶芳打出至少100个电话,林涛喝光家里所有的酒。待第二天,林涛将小潘带回了家。

小潘是林涛请来的保姆。

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就请保姆。叶芳说刚刚怀孕,没必要如此夸张。林涛说只是去看看,留下职介所的电话,让他们慢慢找。“选个好保姆不容易。”林涛说,“说不定等选好了,你的肚子就大了。”

林涛对职介所经理提出他的要求:勤快、干净、老实,烧一手好菜,必须要有照顾孕妇的经验。旁边的小潘就站起来,说:“我可以试试。”那时小潘刚进屋坐下,她甚至没来得及与经理打招呼。经理就不高兴了,说:“得先登记交费才能谈业务,这道理不懂?”

小潘告诉林涛,她老家在四川乡下,这几年一直在城里给孕妇做产前保姆,曾照顾过三个孕妇,会烧鲁菜、川菜和客家菜,家务做得也很麻利……最关键的是,她会弹钢琴。“音乐对胎儿很重要。”说着,小潘打开手机,给林涛看一段自拍。视频里的小潘坐在钢琴前,将一段曲子演绎得行云流水。林涛的心,就动了。

“哪儿学的钢琴?”

“大学。”

“你读过大学?”

“读到大二,退学了。”小潘说,“现在做产前保姆的大学生挺多……”

“工资不会太高……”

“你看着给。”

林涛给叶芳打电话,说先试用小潘两个月,不行再换。叶芳说还是算了。“孙姐和王姐那么有钱,都没请产前保姆。”她说,“你没事多陪陪我就行。”本来林涛还有些犹豫,听叶芳这么一说,反而下了决心。凭什么孙姐和王姐不请保姆他们就不能请?再说请保姆是为了照顾叶芳,不是比阔。

与小潘又聊了几句,看过身份证,补上登记费,交了中介费,事情就算定下来。回去的路上,林涛又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请保姆,而是后悔请小潘——不管怎么说,小潘的年纪都有些小——年轻的女孩总让人不放心。

见到叶芳,没聊几句,小潘就要弹钢琴给她听。钢琴是几年前在叶芳的要求下买来的,叶芳对它的兴趣却只维持了三个月。三个月以后,钢琴就被一块红布盖住,再也没有掀开。

小潘弹了一曲《致爱丽丝》,林涛大加赞赏,说跟郎朗绝对有得一拼。小潘笑,说她只是会弹而已,水平还很业余。林涛对叶芳说:正好你可以跟她学学琴,将来好教咱俩的孩子。又说:“咱家简直是请了一位钢琴家。”叶芳拉他到一边,说:“咱家需要的不是钢琴家,而是保姆。”林涛说:“一会儿去买菜,就知她到底是不是保姆了。”

在小潘的建议下,他们去超市买了些鱼、胡萝卜、棒骨、小米、苹果、橙子……小潘说现在胎儿很小,用不着刻意补充营养,平时爱吃什么还吃什么就是,只是别去碰那些腊肉腌鱼什么的。“不过水果可以多吃一点,”小潘说,“对胎儿好。”

“这没问题。”叶芳说,“我喜欢吃水果。”

“我也喜欢。”小潘说,“以后与姐争水果吃,姐可别嫌我。”

回去,小潘扎进厨房,摆开架势,油盐酱醋,煎炒烹炸。叶芳要帮忙,林涛急忙说:“你去沙发上歇着吧,油烟对胎儿不好。”小潘说:“油烟不但对胎儿不好,对女人也不好。”她夸张地从行李包里取出口罩戴上,只露两只眼睛。林涛就笑了。他认为小潘挺开朗,挺幽默。

一桌菜很快出来,色香味俱全。吃饭时,小潘对叶芳说:“哪个菜不合口,姐说声就行。”叶芳说:“都挺好。就是没有辣椒,吃起来不痛快。”小潘说:“辛辣的东西以后得少碰。对了,饭后别忘了吃叶酸,大夫应该给你开过了。”林涛说:“看看,小潘多专业。”

午饭后三个人围着茶几聊天。林涛嗑着瓜子,小潘和叶芳各啃了一个苹果。小潘说:“姐再来一个?”叶芳说:“吃不下了。”又说:“你喜欢吃就吃,不用管我。”小潘不客气,抓一个苹果,打去皮,“喀嚓喀嚓”地啃。然后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看似漫无目的,实则是林涛和叶芳想更多了解一下小潘。林涛给了小潘七千块钱,说:“四千是预付你的工资,三千用来买菜。买菜的钱花差不多了,就跟你姐说。”

叶芳要给小潘收拾屋子,小潘忙站起来,边啃苹果边说她才是保姆。她像风车一样拖地铺床,又从行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摆上床头柜。照片上的小女孩两三岁模样,长得跟小潘很像。

“我女儿。”她扭头,冲林涛笑笑,“过来人啦。”

卧室里的叶芳正用手机上网。屏幕上躺着一个蜷缩的胎儿,叶芳表情陶醉。

林涛将一只手轻轻搭上叶芳的肩膀。

“你太相信她了吧?”叶芳扭过头,说。

“身份证都看过了,还有什么问题?”

“总觉得一个保姆会弹琴,有点怪……”

“保姆就该不识字?就该说谁也听不懂的方言?让大学生给咱俩当保姆,人家屈尊了。”林涛说,“何况她有怀孕和生育的经验,照顾两个你都没有问题。”

叶芳笑笑,抓了林涛的手,轻搭上她的肚子。

“感觉到了吗?”

“什么?”

“宝宝。”

“只是胎芽……”

“感觉到没有?”

“没有。”

“用心感觉。”

“好像感觉到了。”

“涛子我好开心。”

“我也是。”

“给宝宝取个名字吧!”

“早着呢。男孩女孩都不知道。”

“男孩女孩各取一个……”

叶芳拥着林涛,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疲惫甚至安然。她很感激林涛——林涛请来小潘,证明他在乎自己。尽管叶芳也知道,林涛在乎的,其实更多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这有区别吗?现在,假如把林涛和肚子里的孩子排序,排在第一位的,无疑是孩子。

与林涛一样,她相信小潘是个好保姆。不一样的是,打动林涛的是小潘的钢琴曲,打动叶芳的却是小潘放在床头柜上的女儿的照片。突然之间,叶芳对所有做了母亲的女人,都充满信任。

小潘绝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样想着,叶芳打起了放肆的鼾。

她和林涛都没有料到,小潘的问题会来得如此之快。

最初的20多天,叶芳与小潘相处得非常融洽。叶芳甚至翻出几件衣服送给小潘,那些衣服有的她只穿过一次,有的根本没有穿过。小潘穿上叶芳的衣服,陪叶芳散步,教叶芳弹钢琴,陪叶芳聊天,两个人亲密得就像姐妹。

有了小潘的悉心照料,林涛放心地去了一趟贵州并谈成一笔生意。他在夜里八点钟回到家,小潘已经睡下。林涛去厨房煮面,叶芳跟进来,说:“把小潘喊起来吧。”

林涛说:“让她休息吧,我自己来。”

“哪有八点就休息的保姆?”叶芳冷下脸,“煮碗面能耽误多长时间?”

林涛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果然,叶芳告诉林涛,前几天小潘买了一个痰盂,放在她的房间。叶芳跟她说,痰盂多脏啊!有痰去洗手间,几步的事情。小潘说,多年的习惯了,他们祖祖辈辈都这样。“想到家里有个脏兮兮的痰盂我就恶心。”说着叶芳又恶心起来,跑进洗手间,哇哇地干呕。一会儿出来,说:“明知我妊娠反应强烈。”

“小题大做了吧?”林涛说,“多年的习惯不好改,你理解一下。就像你,从乡下来城里这么多年,还不是喜欢光着身子睡觉?”

叶芳白林涛一眼。林涛凑近她,讨好地说:“宝宝这几天长大了吧?”

“还有,我发现小潘偷嘴。”叶芳说。

“偷嘴?”

“大前天的晚饭,她烧了六个油焖大虾,我俩每人吃两个,还剩两个。半夜醒来我有点饿,去冰箱找,大虾早没影了。早晨我问她,你把剩下的大虾吃了?她说,夜里肚子饿,没多想。又说,如果知道我要吃,打死也会给我留着。涛子你说,她又不是孕妇,吃点什么不能对付一下?明知大虾是给我买的……”

“你没这么小气吧?”林涛说,“为点剩菜生气,不值当。”

“那就说点值当的给你听。”叶芳说,“昨天我们去超市买了些小鲍鱼,回来塞进冰箱。傍晚我独自出去散步,回来时,见小潘恰好从冰箱里往外拿鲍鱼,说要给我做葱油鲍鱼。可是我总是觉得鲍鱼的量不太对,偷偷去垃圾桶里翻,你猜怎么着?我翻出三个鲍鱼壳!”

“她趁你不在家的时候,偷吃了三个鲍鱼?”

“这就过分了,是不是?先偷做三个自己吃了,见我回来,马上装成从冰箱里往外拿的样子。大虾是剩菜,鲍鱼呢?这跟偷有什么区别?”

“你跟她说了?”

“没有。不过我挺生气。”

小潘的做法的确有些过分。叶芳有孕在身,林涛不希望她生气。

林涛安慰叶芳几句,说她也许错怪了小潘。比如小潘只是试试鲍鱼的做法,比如她只是吃了三个不太新鲜的。就算没有错怪她,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他明天找个机会跟小潘说说就是。

第二天中午,林涛去小潘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他们先是聊起小潘的女儿,小潘说女儿在老家,母亲帮着照顾。又聊起小潘的丈夫,小潘说丈夫也在缨城,给一个建筑队开塔吊。不过现在天气冷了,建筑队停工,他只能帮他们看工地,管一日三餐,每天50块钱。林涛觉得50块钱太少,小潘笑笑说:“要是回老家,一分钱也没有。”问小潘当初退学是不是因为家境困难,小潘说:“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又说她知道叶姐不喜欢痰盂,只是她习惯难改。再给她半个月时间,她肯定会扔掉痰盂。

“痰盂不是问题。”林涛搓搓手,“以后,你想吃什么,跟我和你姐说就是了。”

小潘有点发蒙。

林涛说:“比如买菜,可以适当多买一点。你姐心眼小,买少了,担心不够吃……多花点钱不怕,比如鲍鱼什么的……”

小潘的表情,变得极不自然。

林涛没有紧追不舍。又与小潘聊了些别的,林涛借口有些困,回到卧室。

“我心眼小?”见林涛进来,叶芳放下手机。手机屏幕上,一个蜷缩的可爱胎儿。

“你偷听了?”林涛笑笑说,“提醒一下就行,小潘不是不懂事理的人。”

叶芳没有再计较。她说她得睡一会儿,她和宝宝都困了。“下午王姐约我去逛街。”她说,“你说我是不是该顺便买几套孕妇服?”

林涛去客厅喝水,听见小潘在房间里打电话,又似乎传来抽泣声。他开始不忍,认为刚才也许有点过分。想进去看看,门口站了一会儿,终是算了。

下午王姐临时有事情,叶芳没有出门。她先跟小潘学了一会儿钢琴,又和她挤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看到煽情处,两个女人一起抹泪。后来小潘接了个电话,说她老公傍晚时会过来看她,顺便给她捎点东西。黄昏时小潘正剁排骨,手机又响起来。小潘对叶芳说她得下楼一趟,叶芳说,你让他进屋坐啊,顺便在这里吃晚饭。小潘在围裙上擦擦手,说:“他脸皮薄,见不得生人。我们只说几句话,很快。”

小潘和她男人站在一棵芙蓉树下说话。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到最后,她男人干脆上前,亲昵地拉了拉小潘的手,又在她的腰间摸了一下。小潘一惊,跳开很远,似乎摸她的不是她男人,而是一个流氓。小潘抬头往窗口看,林涛和叶芳鼓起了掌。

林涛和叶芳都注意到,小潘的丈夫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小潘抱两个纸箱上楼,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累的还是羞的。林涛问她提了什么,小潘说:“牛奶。”林涛愣了愣:“家里不是有牛奶吗?”小潘笑笑说:“哪能光喝姐的?”林涛看看叶芳,叶芳的脸比小潘的还红。

随后那段时间,小潘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保姆。家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叶芳被她养得又白又胖。最让林涛开心的是,小潘常常上网查找孕妇注意事项,然后不厌其烦地讲给叶芳听。林涛与叶芳商量了一下,决定从第三个月起,给小潘涨一千块钱的工资。

叶芳去做“唐氏筛查”那天,正赶上林涛要见一个重要客户。小潘主动请缨陪叶芳去医院,又安慰她说这跟走过场差不多。“做不做都行,做了无非图个安心。”她的表情和语气,轻描淡写。结果需要在十五个工作日以后才能出来,医生留下叶芳的电话,说到时会电话告知。接下来就是等待,那段时间,虽谈不上度日如年,但叶芳每天都在惴惴不安。

“唐氏筛查”是筛查愚型儿的第一步,叶芳没法不担心。

天气越来越热,小潘却还穿着薄毛衣。不仅在外边穿,在家里也穿,甚至夜里去趟洗手间,也把自己包得像一只粽子。林涛说:“没事陪你姐去买两件孕妇装吧,顺便给你也买件单衣。”小潘说:“我不是舍不得钱,是从小就怕冷。”林涛给她递个眼色,小潘心领神会,说:“不过姐倒是需要孕妇装了。”整整一天,小潘陪叶芳去各个孕妇装专卖店,一口气买下五套孕妇装。回到家,叶芳一套一套穿给林涛看,问他漂不漂亮。林涛说:“漂亮得离谱。”夜里小潘把所有的孕妇装塞进洗衣机,洗干净,烘干,叠好,忙到很晚。林涛让她明天再弄,她说:“明天姐要穿呢。”她拿起一件比画着,问林涛:“漂亮吗?”林涛说:“漂亮得要死。”小潘就笑起来,跑到镜子前,扭来扭去地照。

半个月过去,医院没有打电话过来,叶芳和林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这时他们想应该去乡下看看林涛的父母,问小潘要不要一起去,小潘说:“我帮你们看家吧。”叶芳说:“要是夜里害怕,可以把你爱人叫过来。”小潘说:“叫他干什么?”叶芳说:“做个伴嘛!别折腾出太大动静就行。”小潘说:“去你的!”叶芳就笑起来。

那些天,叶芳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她心情很好。

除了过年,叶芳和林涛很少去乡下。林涛的母亲身体很差,一年有半年抱病在床,父亲除了照顾她,基本做不成别的事情。当得知叶芳怀孕,母亲高兴了好一阵子,不仅病好了大半,还计划与父亲来缨城看她。岂料出发前夕她突患重感冒,待感冒好了一半,老毛病又一起杀将回来。电话倒是隔三岔五地打,让林涛多照顾叶芳,让叶芳多休息,让他们别舍不得花钱,又说想叶芳了,白天想,梦里也想。这次终见到叶芳,她的病又一次好了大半。她让老伴杀掉三只刚刚长出鸡冠的小公鸡,炖一只,另两只让林涛带回去。她说剩下的小公鸡她要养到过年,那时孩子刚出生,叶芳更需要营养。

回来时,林涛扛着两个很大的编织袋。编织袋里装满蔬菜、干果和米面,叶芳说这些东西能吃到孩子读小学。火车上叶芳想给小潘打个电话,林涛说这么晚别打扰她了。“我回家给你烧菜,三菜一汤,保证不马虎。”林涛招来一辆出租车,说。

从后备厢往外搬东西的时候,林涛抬头看一眼窗口,见小潘竟还没睡。似乎她正在做什么操,又是晃肩膀又是摆胯,动作舒展,节奏感很强。

突然林涛感觉小潘与叶芳挺像。到底哪里像,又说不准。

见林涛和叶芳回来,小潘戴上口罩,撸起袖子,扎进厨房,炒勺舞成风车。吃饭时林涛问她:“刚才在做减肥操?”小潘说:“这几天又胖了呢。”叶芳笑着说:“我看你不像在做减肥操,倒像孕妇操。”小潘吐吐舌头:“姐你看我现在多胖。”

不过几天不见,小潘胖了不少。收拾碗筷时,林涛盯着小潘的腰,觉得那腰比叶芳的还粗。躺在床上,翻着书,却集中不了精神。他突然觉得小潘有些蹊跷。去书房,打开窗户,抽掉两根烟,回忆小潘近来种种,他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了。

他差点把鼾声滚滚的叶芳推醒。

第二天林涛早早起床,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小潘在厨房里忙碌:煎蛋饼、榨果汁、磨豆浆、切凉菜……然后,待小潘去街口奶吧买鲜奶回来,林涛在甬道上截住她。

“你怀孕了。”林涛对小潘说,“来我家之前,你就怀孕了。”

小潘看看林涛,低下眼,不说话。

林涛耐心地等她解释。

“别告诉姐。”许久后,小潘抬起头,说,“让我再多干几天……”

“怎么回事?”

小潘张张嘴,却没有说话。这时叶芳已经起床,正站在阳台上浇花。“你俩在谈恋爱吗?”她凑近窗口,喊,“还不回来吃饭?我可饿坏了。”

吃饭。林涛低着头,胸口像憋了一团火。他能猜到小潘有苦衷,但他不喜欢受人欺骗。他需要的是一个无微不至的保姆,而不是一个化装成保姆的孕妇。哪怕这个孕妇再可怜。

吃完饭,小潘往厨房里收拾碗筷,叶芳半躺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电视里出现一头露着白肚皮的母猪,叶芳快乐地笑了起来。这时电话响起,叶芳漫不经心地去接,刚说两句,就猛地坐起,再说两句,又猛地站起。她的表情慢慢变得惊悚,身体一点点僵硬。

“怎么了?”林涛一下子想起“唐氏筛查”。

“高危!”叶芳丢掉手机,泪如雨下,“高危!”

15个工作日,其实是三个星期。之前叶芳和林涛之所以认为是半个月,不是他们缺乏常识,而是他们盲目乐观。

叶芳的“唐氏筛查”,高危。

千真万确。

叶芳彻底乱了方寸。

所谓“唐氏筛查”,是指通过化验血液来判断孕妇是否患有“唐氏症”。说白了,假如“唐氏筛查”是高危,孩子就极有可能是“唐氏儿”。“唐氏儿”或呆傻,或畸形,生活不能自理,患有各种先天性疾病,多不能活到成年。

叶芳的“高危”有多高?正常值应该低于1/270,叶芳的是1/52。什么意思?大约的意思是,像叶芳这样的孕妇中,每52个人,就有一个会怀上唐氏儿。

叶芳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一手紧攥成拳,一手紧攥林涛。此时距他们离开诊室,已过去至少半个小时。

“医生不是说了吗?‘唐氏高危’并不代表怀上的就是‘唐氏儿’。”林涛安慰她说,“1/52不过是风险评估,不是最终诊断。风险评估你懂不懂?股市和楼市都有风险评估,但仍然会有人赚钱……世上任何事都有风险,有风险就会有风险评估。抽血也有风险,是不是?可能传染艾滋、乙肝甚至败血症,可是你听说过因为献血染上这些病的吗?所以不用怕……”

不说这些还好,说了,刚刚止住抽泣的叶芳再一次流下眼泪。

“你在自己吓唬自己。”小潘塞给叶芳一瓶水,说,“高危并不可怕。我婶当初就是高危,并且是1/6。1/6!接近100%了是不是?当时她吓傻了,连堕胎的念头都有。可是到最后,仍然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孩子现在六岁了,身体很棒,力气大得很,从不感冒。一会儿回去,我给我婶打个电话,让她跟你说……”

这些话让叶芳突然变得好受一些。她想听到类似的话。她渴望这些有惊无险的经历。

“姐这样的年龄做‘唐筛’,肯定高危。很简单的道理,‘唐筛’是用你血液里的一些指标,配合孕期,再乘以你的年龄,得出的一个数据。打个比方,假如前面的数字是1,你的年龄是20,1乘以20,结果就是20;假如你的年龄是30,1乘以30,就等于30;你的年龄是40呢?也许这个公式不像我说得这么简单,却是这个道理。况且医院还有可能弄错,比如‘假阳性’,这并非没有可能。”小潘说,“就算咱们忽略掉年龄的因素,就算你真是那1/52,又能怎么样呢?一副扑克牌,去掉大小王,正好52张。现在我们假设红桃A就是‘唐氏症’,我把它插进去,洗牌,姐你能不能把红桃A准确地抽出来?能不能?不能,就不要害怕。”

叶芳不能。但不能不等于她不害怕。她几乎吓瘫。

回到家,林涛陪叶芳休息一会儿,起来时,小潘已经做好了午饭。饭菜依然丰盛可口,只是叶芳基本没怎么吃。小潘说:“姐还在担心?我现在就给我婶打个电话。”林涛忙说算了算了,说现在的问题不是盯着那1/52不放,而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办?医生的建议是直接做“羊水穿刺”。这是国际上的惯常做法,准确率可达100%。但是“羊水穿刺”有风险,恰好前些日子林涛和叶芳刚从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说台湾一个孕妇因做“羊水穿刺”感染身亡,叶芳更害怕了。她说不敢想象一个大针头扎进子宫是什么感觉。“就算我不怕,宝宝也会受到惊吓。”叶芳说,“他还那么小,凭什么让他受这样的苦?”说着话,再一次抹起眼泪。

他们还有另外一种选择——无创DNA检测。“无创”与“唐筛”相似,抽点孕妇的血化验出各项指标,通过这些指标得出一个数值,然后根据这个数值进行判断。这办法虽然简单,可是准确率只是99%。医生告诉林涛,之所以不敢说是100%,是因为此项技术还没有应用到临床。“其实无限接近100%了,”医生说,“反正之前做过的从未出错。”然后他告诉林涛,因无创DNA检测尚未应用到临床,所以他们医院并没有资格来做,要做的话,只能将血液样本快递到上海的一个研究机构,那边再将结果快递回来。“上海那边会将最终结果提前短信告知,你们在收到短信一个星期以后,可以来我们院方取快递回来的报告单。”医生说,“说白了我们院方只为孕妇提供做‘无创’的机会,相当于一个中介机构。那个报告单也只是个参考……所有未应用到临床的检测都只能作为参考……哪怕它已经达到100%……”

林涛、叶芳和小潘权衡良久,终决定选择做“无创”。做“无创”之前,林涛特意找到他的朋友——已经退休的市立医院妇产科宋主任。宋主任问先前怎么不联系他,林涛说:“以为是例行检查,谁想到这么吓人?”他将要做“无创”的打算跟宋主任说了,宋主任说:“也行。”又说叶芳最初就该选择“无创”或者“羊穿”,而不是“唐筛”。“高龄产妇的唐筛结果肯定高危。”宋主任看着叶芳,说,“这是由计算公式决定的。”

上午小潘也这样说。这样的话,假如医生说在前,小潘说在后,效果就很一般;假如小潘说在前,医生说在后,效果就很好。特别是这个医生是林涛的朋友。恐惧面前,朋友总是令人信任,哪怕他说了错话或者谎话。

最终结果仍需等待15个工作日。林涛和叶芳,还需要20多天的煎熬。

饭后小潘打开电视,调到电视剧频道,喊叶芳一起看。叶芳过来,看了一会儿电视,吃了半个苹果,情绪慢慢变得稳定。这时林涛的母亲打电话过来,问她这几天怎么样,她说:“挺好的。能吃能睡。”母亲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叶芳生下一对龙凤胎,喜煞人呢!说完自己笑起来。母亲笑个不停,叶芳不好挂断电话,只好跟着笑了几声。虽然笑声是挤出来的,可是她毕竟笑了。她笑了,林涛稍感欣慰。

林涛很感激小潘。这件事情上,小潘表现得远比他镇定从容。当然小潘只是保姆,他才是叶芳的丈夫,小潘对叶芳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感情永远不能与他相提并论。但是他相信,假如小潘摊上这样的事情——无论小潘变成叶芳还是变成他,都会比他和叶芳镇定坚强得多。

翌日上午,林涛给王姐打了个电话,说他上午想和小潘去水产市场给叶芳买几条淡水鱼,让王姐过来陪叶芳喝茶。王姐提一兜水果过来,屁股尚未坐热,林涛就拉小潘往外走。“上午的鱼新鲜。”林涛对王姐说,“你中午就别回了,留这里吃鱼。”

林涛开着车,小潘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真有个‘唐氏高危’的婶?”林涛突然问她。

“我编的。”小潘看着窗外。

“万一你姐真让你打电话怎么办?”

“那就打。”小潘说,“让我老乡装一下就行……在医院里我就安排好了……我去了趟洗手间……”

“打算怎么办?”

小潘从窗外收回目光。

“你怀孕的事。”林涛说,“假如我和你姐细心,早该发现了。你认为你能瞒很久?”

小潘搓搓手:“对不起。”

“这份工作对你很重要?”

“很重要。”小潘沉吟片刻,“从我怀孕那天起,我就想把自己当成孕妇看。”

“如果你真把自己当孕妇看,就不该做保姆。”

“做保姆没什么不好。”小潘说,“这之前我在渔具厂做面漆工。面漆你知道吗?就是给鱼竿涂上一层漂亮的油漆。油漆是有毒的,杀白血球。我有宝宝了,我不想再做那样的工作……”

“你可以回老家……”

“可是我需要钱。”小潘盯着林涛,“我有一个女儿,我即将生下我的第二个孩子。当这个孩子生下,我至少有两年无法工作。我需要钱……”

“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做孕期保姆?”

“这会让我更像个孕妇。”小潘低下头,又抬起头,“我可以吃给姐买的水果,吃给姐买的海鲜,吃与姐一模一样的饭菜……我还可以每天给我的宝宝弹钢琴,偷穿给姐买的孕妇服,与姐一起谈怀孕的感觉……这会让我更像个孕妇……”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小潘在得知自己怀孕以后,先辞去渔具厂的工作,然后来到职业介绍所。她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份孕期保姆的工作,她如愿以偿地遇到了林涛。为了掩饰妊娠反应,她在房间里放一个痰盂;为了掩饰日渐隆起的腹部,她总是穿着毛衣;为了补充维生素和蛋白质,她不停地吃水果,偷吃冰箱里的大虾和刚从超市买回来的鲍鱼——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失去尊严。她知道她会暴露,她知道这一天会来得很快。她根本就没想瞒多久。多瞒一天就能多拿一天的工资,多吃一天免费的水果和海鲜,对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来说,这非常重要。

一个孕妇照顾另一个孕妇。一个不满30岁的孕妇照顾一个年近40岁的孕妇。一个读过大学的孕妇照顾一个只读到高中的孕妇。贫穷首先让人变疯,然后做出疯狂甚至愚蠢的事情,直至尊严全无或者酿成大祸。林涛有些心痛。

“可是你……从没有做过孕检?”林涛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刚怀孕时做过。”小潘说,“不过没做‘唐筛’。”

“为什么不做?”

“做了又能怎么样呢?医生都说了,不如直接做‘羊穿’。‘唐筛’不准,你和姐真的不用担心……”小潘笑笑说,“再说,就算我想做,医院也不给做。没有准生证……”

“没有准生证?”林涛愣怔,“二胎不是放开了吗?”

“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利。”小潘抬起头,看着林涛,“我就是二胎。当初我妈为了生我,连房子都卖了。”

“不管如何,我不能继续留你了。”林涛说,“这简直是胡闹。你有孕在身,还要照顾你姐,万一出点事怎么办?我和你姐能担当得起?”

“出不了事。”小潘说,“除了我,我家祖祖辈辈就没人做过孕检,也没人去医院生过孩子,可是我家祖祖辈辈都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我不会有问题,姐也不会有问题……”

林涛买了一条鲤鱼和一条花鲢。小贩听说林涛买鱼是为了孕妇,就建议他把鱼带回家再杀,这样能最大限度地保证鱼的新鲜。林涛说还是你帮我杀了吧。小贩说杀鱼并不难。林涛说再容易我也不杀。“我爱人怀孕了,我不想杀生。”他看着小贩,说。

鱼被打净鳞,掏空内脏,变小也变瘪了很多。两条鱼让林涛想起生产后的女人,他突生深深的恐惧。小潘想帮他提着鱼,吓得他大叫一声:“别!”提着鱼往回走,说:“鱼还没有死彻底……以后你和你姐都不要杀生。”

刚上了车,王姐就打来电话。以为是催他们回去吃饭,却听到王姐发出杀猪般的哭声。

“出血啦!”王姐的声音里充满令人惊悚的血腥,“我看是流产啦!”

林涛的眼前,漆黑一片。两条鱼恰在这时活过来,它们同时跃出塑料袋,苍白并且干瘪的身体将车子碰撞出沉闷可怕的声响。

车子里血腥弥漫。

林涛与叶芳曾经打掉一个孩子。

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叶芳突然怀上孩子,远比婚后怀不上孩子让他们恐惧。根本不用商量,打掉孩子只是两个人瞬间的决定,就像从脸上挤掉一个粉刺那样理由直接。当晚他们甚至吃掉一只烤鸭,喝掉一瓶红酒,心情很是愉悦。后来两个人无数次为他们的行为自责和忏悔——那么无辜的小生命,凭什么被他们结束呢?只因为他来得不是时候?他们是自私的邪恶的掌控一切的万恶不赦的刽子手。

那时候,甚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林涛和叶芳都没有料到,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会来得如此艰难。

婚后头几年,叶芳总是病病歪歪,林涛的事业刚刚起步,他们根本没打算要孩子。几年后林涛的事业渐入佳境,他们不但买下两辆车子,还在海边买下一套180多平的房子。搬进新居那天夜里,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停电了。停电了,电视没了声音,冰箱没了声音,空调没了声音,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异常空旷。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甚至恐惧的静,空旷甚至挤压。后来他们点上蜡烛,烛光摇曳中,叶芳将一只手轻轻搭上林涛的手背。

从那天起,他们不再采取任何避孕措施。那年叶芳29周岁,林涛32周岁。本以为叶芳很快就会怀孕,想不到两年过去,叶芳没有任何变化。因有了之前那次堕胎,两个人都没有感觉问题有多严重,况且在他们的交际圈子里,这个年龄没有孩子的夫妇司空见惯。又一年过去,叶芳仍然没有怀孕,他们就有些急了。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告诉他们,都没事。虽然医生的话给了他们许些宽慰,但如此又拖过一年,叶芳终忍不住了。她开始怀疑检查结果,怀疑医生的诊断,甚至开始怀疑多年以前的那次堕胎是不是只是她和林涛的一个共同的无比真实的梦。再去医院做检查,却不乐观了,说叶芳的卵子不够成熟。叶芳将先前的诊断结果拿给医生看,问她为什么去年没有任何问题,今年却有了问题?医生强调说不同的时期会有不同的身体状况,这很正常。她给叶芳开了些药,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先服几帖中药,再看看。”尽管医生一再强调先前他们的检查结果绝不会有错,但叶芳和林涛都确信是他们先前搞错了。因为搞错了,才让他们又白白等了一年多。

半年以后两个人去了另一家医院,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这次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再换一家医院检查,结果仍然一切正常——不仅叶芳正常,林涛也正常。既然正常,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可是不担心不等于不期望、不焦灼,从那时起林涛开始失眠,并且越来越严重。失眠时他会假装睡着,强忍不动,这时他便常常听到叶芳的叹息。他不知道此时叶芳是如他一样清醒还是已在梦中,他从来不敢去问也不忍去问。直到有一天深夜,身边的叶芳突然哭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声音越大。林涛打开灯,问叶芳怎么了,叶芳说她刚才梦见自己被医生和护士强行架进手术室。“我怀孕三个月了,可是医生强迫我堕胎。”叶芳边哭边说,“涛子,你说咱俩是不是造了什么孽?”

林涛也想过这个问题,每天都想。林涛本来没有信仰,可是这几年,他几乎什么信仰都去信仰。他承认几年前他与叶芳打掉一个孩子是错误的,应该受到惩罚并且付出代价,可是他认为这惩罚和代价实在太过残酷。他的朋友里面,很多人堕过胎:有些是在婚前,有些是在婚后;有些是在婚内,有些是在婚外;有些是在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前,有些是在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后……可是现在,他们都有一个或者两个可爱并且淘气的宝宝。他们是否也曾忏悔过?他们的代价在哪里?每想到这些林涛就认为信仰其实没什么用。没什么用,仍然要信仰,等待、期盼、恐惧或者灾难面前,绝没有纯粹的唯物主义者。

又一年过去,叶芳仍然不见动静,两个人不得不再一次去了医院。这次的检查结果令他们几乎疯掉——叶芳没有问题,林涛却有了问题。“精子成活率太低,导致受孕机会变小。”医生这样对林涛说。林涛说可是之前的几次检查我都没有任何问题。医生说之前没有问题并不代表现在没有问题,当然现在有问题也不能代表以后有问题。“不同的时期会有不同的身体状况,这很正常。”最后,医生重复了前几位医生的话。

回去以后,林涛戒掉烟酒,按时吃药。半年后再去检查,再一次变成了两个人都没有问题。不但没有问题,很多检查结果甚至超出常人。这结果虽然让两个人再一次欣慰,但是等待更加残酷。有时林涛和叶芳怀疑他们不同于普通的人类——连医院里的仪器都会在他们身上犯错误。

很长一段时间,与叶芳做爱时,林涛都会想到“怀孕”这件事情。有了这样的想法,做爱就多了目的,少了情趣,甚至成为负担。在叶芳排卵的那几天里,很多时,纵是林涛不想,也会打起精神,硬撑着做下去;而在叶芳排卵的前几天,纵是林涛很想,也会硬憋着,留待“前五后四”。他知道不仅他这样,叶芳也是这样。他还知道这终将会影响到他们的感情,他深信不疑。

如此又过了一年,一切依旧。一年里林涛又买了一套房子和一间门面房,他对叶芳说仅凭这些就足够他们养老了。听到这样的话,叶芳很久没有出声。夜里,她突然说:“怎么会这样呢?”林涛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咱俩都没有毛病,就再等两年看看。两年后要是还这样,可以考虑一下试管婴儿。再说了,就算做个‘丁克’有什么大不了呢?”林涛说得有道理,做个“丁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但他们仍不甘心。几天后他们再一次去医院,结果仍然是:没有问题。那天林涛终于火了。“没有问题那我们到底有什么问题?”他冲医生大声吼叫,并一脚踹掉了医生手里的电话。

那个医生就是宋主任。那次他对林涛的印象极深。因了印象极深,他们成了朋友。

那时距他们想要一个孩子已经过去了六年半,距他们结婚已经过去了十年半,距他们打掉第一个孩子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半。那时叶芳35周岁,林涛38周岁。生命里最年轻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六年多时间里,几乎每一天,林涛和叶芳都在饱受煎熬。饱受煎熬的不仅有他们,还有他们的父母。

婚后前几年,当他们去看望林涛的父母或者叶芳的母亲,当谈到孩子,林涛和叶芳会说暂时还不想要。每当这时老人就劝他们说,早养儿早享福。最初他们听了,还觉得这样的说法挺可笑,可是几年过去,当他们打算要一个孩子,当老人们再一次问及此事,两个人或不吱声,或者用别的话搪塞过去,老人们就开始怀疑了。每次见面都要谈这些,林涛和叶芳烦不胜烦。见他们烦,老人们便伤心,便不敢再问,甚至不敢在他们面前说起任何有关“怀孕”的话题。老人们伤心,林涛和叶芳更伤心,觉得他们对不起老人——普通人最为平常的天伦之乐都不能让他们得到满足,还算什么儿女呢?

虽然“丁克”家庭越来越多,但针对林涛和叶芳的风言风语更多。说什么的都有,说什么难听的都有,林涛和叶芳从不去解释。解释什么呢?大家知道的事实是:婚后这么多年,叶芳一直未有身孕。林涛和叶芳知道的事实是:他们都很健康,没有任何问题。两个事实都是事实,然而两个事实摆到一起,就似乎矛盾,就容易遭人误解、猜测,甚至成为一些人取笑的话柄。“这没什么。”有时叶芳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流言总会止于真相。”

但真相迟迟不来,流言便接近真相或者干脆成为真相。又一年过去,叶芳和林涛决定不能再拖。做出如此决定不为回击流言,只为生活少些小概率的煎熬,多些普通人的快乐。那天林涛与退休后的宋主任谈了半宿,咬咬牙接受了他的建议:试管婴儿。不过试管婴儿不能说做就做,他们仍然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间。然而叶芳和林涛都没有料到,正是这段时间里,叶芳竟然怀孕了!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痛苦等待之后,在叶芳无数次错误的感觉之后,在他们即将打算放弃的时候,在他们马上就要去做试管婴儿的最后一刻,叶芳竟然真他妈的怀孕了!

叶芳怀孕了,漆黑的世界,霎时变得明亮。

从确知叶芳怀孕那天起,林涛凡事小心翼翼。叶芳已近中年,说中年得子并不为过,林涛生怕出什么问题。可是问题接二连三,林涛焦头烂额,心力交瘁。整整三天,他的睡眠加起来不足三个小时。

林涛开着车,闯过一个红灯,拐进一条小巷。电话再一次响起来,林涛心跳加速,不敢去接。小潘替他接起,五秒钟后,便笑了。她对林涛说:“你开慢点。姐没事,只是伤了腿。”

叶芳只是伤了腿——与王姐出去散步,下楼梯时只顾低头看手机,脚下一软,就摔倒了。她滑下至少五六阶楼梯,她一边惊惧地尖叫,一边用双手护住肚子,如此怪异的姿势让她的两腿毫无保护,于是,一条腿被楼梯的欧式扶手划开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伤口紧靠大腿内侧,待她从地上半爬起来,已经血流不止。王姐抖着声音问她:“伤到哪儿了?”叶芳抖着声音说:“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看到血,她的身体瞬间失去知觉……

林涛赶回去的时候,叶芳正坐在沙发上,惊魂未定。看到林涛她就哭了,几天来所有的委屈和惊吓瞬间变成歇斯底里的号啕。林涛为她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然后让小潘和王姐扶她下楼。“咱们得去医院看看,”林涛说。

“芳只是划伤了腿。”王姐说。

“可是她怀孕了!”林涛冲王姐大声吼叫,“你怎么让她摔成这样?”

王姐撇撇嘴,低了眼,不敢再说话。其实叶芳摔倒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只是叶芳的朋友,不是她的保姆;叶芳只是孕妇,不是一碰即碎的高脚玻璃杯。

一阵慌乱之后,医生告诉叶芳,孩子安然无恙。叶芳转身,刚松一口气,心里又是一紧。“您再帮忙看一下,”她转过身,对做B超的医生说,“前几天‘唐筛’结果出来,是高危。我听别人说从B超照片上就能看出个大概。”医生就又接过B超照看了看,说:“没发现问题,很正常。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经验和判断,真正的‘唐氏儿’仅凭B超看不准。”说完又觉得似乎把话说重了,忙补充道:“‘唐筛’多不准。你身体这么好,应该会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

回去的车上,王姐、叶芳和林涛都没有说话。快到家的时候,小潘突然说:“如果上午我守着姐,肯定不会出这样的事情。”林涛看看她,示意她别再说下去。他知道小潘心里在想干什么。

傍晚趁林涛在厨房里切鱼片,小潘悄悄对他说:“我想陪着姐,直到她的‘无创’结果出来。”

林涛叹一口气。

小潘说:“我不放心姐……”

林涛说:“好吧。”

小潘说:“你暂时,也别告诉姐。”

林涛说:“她现在这种状态,就算你让我跟她说,我也不敢。不过如果她看出来,我就只好……”

小潘说:“嗯嗯嗯。”

林涛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认为小潘很可怜。他认为小潘不应该这样可怜。

几天以后,林涛去呼和浩特出了一趟差。本来他想留在家里陪着叶芳,但小潘认为他应该出去。“你得让你生活跟往常完全一样。”小潘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姐才没有心理压力。”林涛想了想,也对,再算算“无创DNA”的结果出来还得好几天,就去了。人虽在外地,心里却时时牵挂叶芳,每天给她打两个电话,东拉西扯,就是不敢扯上“无创”。给叶芳打完电话,又给小潘打,并且一定要小潘找个叶芳听不见的地方与他说话。有关叶芳的信息多是他从小潘嘴里问出来的,林涛认为他越来越离不开小潘了。

想小潘也有孕在身,想小潘每天都要在叶芳面前极其艰难地掩饰,林涛就替她难过。同是孕妇,叶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小潘还得洗衣做饭,照顾叶芳;同是孕妇,这么多人关心叶芳,谁来关心小潘呢?那天林涛决定,等“无创”结果下来,他就带小潘去医院里查一查。虽然小潘年轻,虽然小潘的祖祖辈辈都没有做过孕检,但既然小潘住进他家,他就得为小潘负责。起码在小潘离开以前,他得为她负责。

从呼和浩特回来,“无创”的结果就该下来了。因结果会提前短信告知,那几天,林涛的神经几乎崩断。虽然当叶芳的手机来了短信,林涛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看电视继续看电视,吃饭继续吃饭,谈笑风生继续谈笑风生,但他的注意力早集中到叶芳那里。有一次正削着苹果,叶芳的一个短信,让他的手指多出一道血口。

那几天,林涛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心惊肉跳”。

是黄昏,小潘在厨房里唱歌,林涛在书房里看书,叶芳在阳台上浇花,突然间,叶芳的手机来了短信。叶芳返回客厅,抓起茶几上的手机,小潘停止唱歌,林涛抬起头。叶芳看一眼短信,表情就僵了。再看一眼,脸色就白了。手机从手里滑落,叶芳两腿一软,瘫倒在沙发上。

什么都不必问了。林涛只想从窗口跳出去。

一副扑克牌,去掉大小王,还剩52张。我们找出红桃A,假设它就是“唐氏症”,然后把它重新插进去,洗牌,洗匀,叶芳竟然准确地将它抽出。

——检验结果:明显异常。叶芳缩进沙发,不停地抖。之前她虽恐慌,毕竟还有期待。她甚至想好当得知肚子里的宝宝安然无恙时如何庆祝,可是现在,对未来,她已不敢去想。

不敢去想,就是恐惧到极致,绝望到极致。

叶芳面临三种选择:一,引产,用药物和冰冷的金属器械结束这个已经会动的宝宝的生命;二,分娩之前不再去医院,也不再做任何检查,一切听天由命;三,继续做“羊水穿刺”——如果孩子健健康康,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如果孩子真是“唐宝宝”,则只能回到第一种选择。每次跟叶芳说到这些,林涛的心都碎了。

叶芳不敢作出任何选择。每一种选择都痛彻骨髓,每一种选择后面又跟随着无数种选择。林涛见叶芳一夜之间憔悴很多又老去很多,心痛不已,就劝她如果实在拿不定主意,可以给她妈妈打个电话。说到妈妈叶芳又抹起眼泪——瞒来瞒去,终还是不能瞒过她。

叶芳的妈妈孙兰性情古怪,说话刻薄,凡事有自己的主见。当初林涛与叶芳热恋,她就强烈反对。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林涛长得瘦小,做事没魄力,关键是没钱。叶芳说可是我们有爱情。孙兰说我和你爸当时也有爱情。说白了,她不相信爱情,或者不相信林涛对叶芳的爱情。母亲替女儿着想,怕女儿嫁错人,林涛可以理解,他不能理解的是:凭什么她认为他对叶芳没有爱情?就因为她被前夫抛弃过?这显然狗屁不通。林涛相信当两个人不能继续生活,永远没有一个人的错。错误是双方的,只是表现出来的形式不同罢了。

为了拆散叶芳和林涛,孙兰曾经鼓励叶芳打掉他们的孩子。虽然孩子最终被打掉,但为这件事,林涛永远不能够原谅她。那时他和叶芳都还年轻,不经事,不懂事,孙兰呢?为了达到她的目的,不惜牺牲一条无辜的小生命,林涛认为她做得不但过分,简直有些禽兽不如了。

结了婚,叶芳告诉孙兰,这几年他们不想要孩子。孙兰说,好啊!你们都还小。叶芳说,林涛想创业,需要钱。孙兰说,好啊!创业是正经事。就是不提钱的事情。林涛知道她有闲钱,也知道她完全可以帮他们一把,但她始终没有借给他们一分钱。假如说婚前为了女儿的幸福,她应该提防林涛;婚后为了女儿的幸福,她就应该帮助林涛。总之她做的事情总是让林涛看不懂,想不通,有一段时间,林涛甚至怀疑叶芳是否是孙兰的亲生女儿。

最让林涛气愤的是,最近几年,当他们迟迟没有孩子,孙兰就有些急了。她问叶芳为什么总怀不上,叶芳要么答非所问,要么避重就轻。终有一次,电话里,她质问叶芳:“到底是你的毛病还是林涛的毛病?”叶芳说:“不是跟你说了吗?谁都没有毛病。”孙兰说:“没有毛病怎么怀不上?如果是林涛的毛病并且是无法医治的毛病,我想你应该考虑一下了。”叶芳一时没反应过来,问她应该考虑什么了,她说:“离婚啊!没有孩子,老了怎么办?”这句话恰好被旁边的林涛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待叶芳挂断电话,林涛说:“你妈到底还有没有人类的感情?”叶芳说:“她是说着玩的。”林涛说:“有当妈的这样说着玩的吗?这叫人话?”因为理亏,叶芳没敢再吱声。之后一连好几天,两个人总是别别扭扭,疙疙瘩瘩。后来林涛想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呢?又不是叶芳有错,错在她妈。让他们来为她妈的错误埋单,这是他妈的在干什么呢?

因有了这些过节,除了过年,林涛很少去看她。只是有时候,当叶芳和她通电话,林涛会礼貌性地接过电话问候一声,声音冷得就像手机里的自动语音。孙兰也知趣,既然林涛不喜欢她,她也不与林涛多聊;既然林涛不去看她,她也不过来看林涛。总之关系就这么僵着,不闹,也不和。

确知怀孕那天,叶芳给孙兰打了个电话。孙兰听了非常高兴,又对叶芳千嘱咐万叮咛,让她从此什么也不要插手,所有活都交给林涛去干。末了,又说,她年龄大了,就不去看他们了。如果他们能抽出时间,就回来看看她。

虽有芥蒂,但林涛还不至于小气到故意躲着她。从那天起,他和叶芳就开始计划抽时间去她那里一趟。后来林涛要出差,后来叶芳要做“唐筛”,再后来林涛又要出差,再后来他们去看望林涛的父母,再后来,叶芳就被测出了“高危”。如此一来,回去的打算,只能一拖再拖。其实林涛也曾建议他们回去住一晚上,第二天就回来,却遭到叶芳的强烈反对。“我妈眼睛很毒,”叶芳说,“什么都瞒不过她。”林涛说:“瞒不过就告诉她,正好让她帮忙拿个主意。”叶芳说:“还是算了,省得让她跟着担心。等‘无创’结果出来,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再回去。”现在“无创”结果出来,却残酷得让叶芳想要去死,她更没办法回去了。

中午时候叶芳接到孙兰的电话。孙兰只问一句:“你还好吧?”叶芳就泣不成声。叶芳边哭边说:“我好像过不去这道坎了。”孙兰说:“不慌,不怕,我去看你。”放下电话她就订机票,订好票她就直奔机场,待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叶芳面前,天还没有黑。

夜里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地理一遍,然后跑到书房的电脑前查阅资料,直到凌晨。小潘过来给她送牛奶,她看一眼小潘,喝一口奶,问:“几个月了?”小潘吓了一跳:“什么几个月了?”她说:“你怀孕几个月了?”小潘还没想到该如何回答,她就冲小潘摆摆手,说:“几个月都不要紧,健康就行。”然后她关掉电脑,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我决定了。”

她决定了。似乎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候,她突然说:“打掉吧!”

叶芳、林涛和小潘一起抬头看她。

“只好打掉了。”她说,“生下‘唐氏儿’,你们这一生再不会有幸福。精神压力,经济压力……”

叶芳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查过了,几乎所有的‘无创’异常,都会生下唐氏儿……”

“为什么不再做‘羊穿’试试?”小潘打断她,“医生都说了,‘无创’的准确率是99%……”

“没有应用到临床,当然不能说100%。”孙兰说,“你认为99%和100%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小潘喊起来,“谁敢确定姐怀的一定是唐氏儿?”

“总之‘羊穿’风险太大,我不同意。台湾都死人了,你们不知道?”孙兰说,“打掉这个孩子以后,马上做‘试管婴儿’。你们年龄都大了,拖不起……”

“我不同意!”小潘说,“万一姐怀的是健康的宝宝呢?就这么把他杀了?”

“这不是杀!”孙兰冲小潘吼起来,“这么做是为了他们的幸福!‘无创’的结果都出来了,还有什么可坚持的?生下一个‘唐氏儿’怎么办?养都养不活!”

“咱们总还有希望!”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我决定了!”

“去你的决定!”小潘猛地站起来,摔掉一只碗,逼近孙兰,“又不是你生孩子,你没有权利决定!”

孙兰被小潘吓傻了。她张了张嘴,咬了咬牙,却没有说出一个字。然后她丢下筷子,独自进了卧室,一会儿又出来,重新坐下,重新拾起筷子。“不管如何,你得听你妈我的。”她转向叶芳,说,“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林涛和这个小潘的。这个孩子做掉了,还可以做‘试管’,做‘试管’生出来的孩子,也能健健康康;但假如你做‘羊穿’,万一出什么事情,一切都完了……”

“我要做‘羊穿’。”叶芳看着孙兰,说。

孙兰愣一会儿,再一次丢下筷子,走进卧室。一会儿她再一次走出来,问叶芳:“真决定了?”

叶芳不说话。

“你也同意?”孙兰看看林涛。

林涛点点头。

孙兰看看小潘:“你满意了?”

小潘收起摔成两半的碗,不理她。

“既然你们决定了,就听你们的。不过假如‘羊穿’还有问题,你们必须放弃这个孩子!”说着,孙兰再看看小潘,说,“假如芳子出了什么问题,我先扒了你的皮!”

然后,她转过头,对叶芳说:“小潘怀孕了,你知道吗?”

是小潘先做的“羊穿”。林涛、叶芳和孙兰候在外面,小潘独自做完,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喝两口水,并不走。她说她还想陪叶芳做。医生说:“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做‘羊穿’时,外人得避开。”小潘说:“我是她妹妹。”医生说:“你是她妈也不行。”小潘咧咧嘴,冲叶芳笑笑,抱她一下:“不用怕,跟打针差不多。”又说,“我一直睁着眼,看那个大针管子抽出羊水,还怪好玩。”

叶芳可没感觉到好玩。她闭眼,咬牙,缩肩,握拳,吓个半死。做完“羊穿”,林涛不放心,又跑去一趟门诊,喋喋不休地向医生问个没完。最后连医生都烦了,她说假如你爱人出什么事,我立马上吊给你看。林涛仍不放心,蹲在门口给宋主任打了个电话,宋主任说假如叶芳出什么问题,我立马从缨城最高的楼上跳下来。怕林涛误会,忙解释道:“我指的是叶芳没事,不是孩子没事。”怕林涛担心,又解释道:“你们也不用害怕,‘无创’只是参考。肯定有‘无创’异常的孕妇生出健康的孩子。”林涛说:可是上次你跟我说你们医院从没有出过错。宋主任说:“可是我退休了啊!我退休这么长时间,谁知道这段时间他们有没有出过错?”林涛还想再说,宋主任已无心恋战。“等结果吧!”他说,“你再担心害怕,再问这问那,也得等结果。‘羊穿’的结果是100%,绝对错不了。”

结果仍需等待15个工作日——叶芳与林涛的生活节奏,硬生生被一个个“15个工作日”切割得凌乱不堪、胆裂魂飞。

从医院出来,林涛顺便去附近超市花三百块钱买了一个野生鲜海参。海参是为叶芳买的,林涛总觉得做一次“羊穿”跟动一次手术差不多。回到车子上,看到小潘,他才意识到小潘也刚刚做完“羊穿”,忙说这个海参挺大,叶芳和小潘先吃着,等明天他再过来买。小潘说:“我身体好,不用补。再说‘羊穿’也不算什么手术。”孙兰说就是就是。“还是年龄小好啊,做个‘羊穿’跟打针似的。”她瞅着小潘,说。

她的话让林涛非常不舒服。昨天还担心做“羊穿”九死一生,今天就“做个‘羊穿’跟打针似的”?就算小潘只是个保姆,也毕竟是个与叶芳一样的孕妇,与孙兰一样的女人。为了区区三百块钱,就拿说出去的话当放出去的屁?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自私的女人?

昨晚叶芳并未表现得太过吃惊。她只是盯住小潘看了看,说:“怪不得。”孙兰问:“怪不得什么?”叶芳说:“怪不得我也曾经怀疑小潘怀孕了。”孙兰问:“怀疑怎么不问?”叶芳说:“觉得不可能。觉得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叶芳并不傻,她真的怀疑过小潘是否怀孕,不过她很快就被自己说服。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女人怀孕了,不把自己当女皇一样供着,反而去服侍另一个孕妇,这怎么可能呢?因为不可能,因此小潘所有的怪异举动,全都变得合情合理。也曾动了问问小潘的心思,刚想问,就“高危”了,就没了心思;再想问,又“明显异常”了,又没了心思。现在她不必问了,小潘招得彻底。

小潘说她只想活得像个孕妇——吃孕妇该吃的饭菜和水果,睡一张松软并且干燥的床,让肚子里的宝宝每天都能听到妈妈弹钢琴。更重要的是,她可以远离油漆之毒,生活在空气清新的海边。说这些时,小潘坐在叶芳面前,低着头。她们的脚同泡在一个橡木泡脚盆里,水温被小潘调到恰好。

叶芳说:“我没生你气,我只是担心你。”

小潘笑笑。“我没事。”她去洗手间取了毛巾,回来,捧起叶芳的两脚,搭上她的腿,“你也会没事的。”她将叶芳的脚擦干净,端起木盆。旁边的林涛忙从小潘手里抢过木盆,说:“我来我来。小潘你以后也得注意了。四个多月了吧?我看你的腿有点肿。”

孙兰洗好水果,紧挨着叶芳坐下。“按理不该管你们的事情,”她看看叶芳,再看看小潘,“可是小潘你真不能再做了。我们都希望你别出事,可是这种事,谁都不好说……”

林涛从洗手间出来,轻咳一声。

“我说错了?”孙兰盯着林涛,“防范于未然,不好?”

随后几天,孙兰开始拒绝小潘。其实说她在赶小潘走似乎更恰当一些。起初她用了类似“万一出事了”这样令人胆战心惊的话,后来她便付诸了行动。她抢着买菜、拖地板、抹桌子、浇花、洗菜、洗水果、做饭、洗衣服……她让小潘无所事事。小潘无所事事,便显得多余。一个拿着工资却不干活的保姆,便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林涛为小潘买来海参,小潘却没有动。她说她的体质不适合吃海参,还是留给姐吃吧。她的话让林涛酸了鼻子,险些流下眼泪。孙兰说吃吧吃吧,反正海参也不是太贵。她的话让林涛有些摸不清头脑,想她怎么突然间变大方了?想不到孙兰又说:“再说小潘你的工资也不低,吃得起。”气得林涛真想把一壶开水从她的头顶浇下去。让一个拼命攒钱的保姆吃三百块钱一个的海参,孙兰这是拿大棍把小潘往外轰啊!

小潘的确在拼命攒钱。自她来到这里,林涛和叶芳就没见她买过任何东西。她说孩子生下来,需要很多钱。并且,万一被别人知道了,她不知她和丈夫还能不能交上那笔罚款。

“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得过?”林涛说。

“瞒一天是一天。”

“打算怎么办?”

“回老家生。”

“回四川?”

“四川。”

小潘告诉林涛,她的老家非常偏僻,即使去最近的镇医院,也得走上半天。“不过老家有接生婆,交给她,比交给医院还安全……”

“你什么意思?”林涛心里一惊,“你不打算去医院?”

“不去。”小潘说,“我是二胎,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这真的没什么,”林涛说,“现在不是以前,没人敢动你和你的孩子……”

“可是会有罚款。”小潘说,“生下孩子,住一段时间,或许再回来……我和我老公商量好了,如果钱凑手,就开个小吃店……先瞒段时间,日子说不定就好了。”

“我不同意。万一出事怎么办?”林涛坚持着。

“不会出事的。”小潘笑笑说,“二胎会容易得很……再说那个接生婆接生了一千多个孩子,从没有出过事……”

“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林涛搓搓手,说,“以后每个月给你两千块钱工资,你在这里住着,陪着你姐。你姐需要人陪……”

“阿姨陪着姐就行,”小潘看看孙兰,说,“等‘羊穿’的结果下来,我给姐庆祝一下,就走……”

“庆祝?”孙兰直盯着小潘问。

“姐人这么好,肯定会没事的。”小潘说,“我让自己享受了四个月的孕妇待遇,我已经很知足了。”

不管林涛怎么留她,小潘坚持要离开。她说现在孙兰完全可以照顾叶芳,她就不给他们再添麻烦了。最后林涛只好另想办法,说他有朋友开了个茶馆,茶馆里有一架闲置的钢琴,如果小潘愿意,他可以问问那里是否需要人弹琴。小潘有点动心,说她弹得不好,人家不会要。林涛说,现在去茶馆喝茶的,谁还在真正欣赏一首曲子?能整出点动静就行。“不过是附庸风雅的事情。”他说。

第二天孙兰陪叶芳去一个海岛散心。孙兰本不想让小潘一起去,架不住叶芳的坚持,只好带上她。林涛睡到很晚才起床,去朋友的茶馆把想法说了,朋友有些为难,说茶馆生意不好做,不想再多增加开支。林涛说她弹得不错。朋友说弹得再好也比不上音乐家,开茶馆到现在,他一直在放录音,没有任何顾客提出不满。“要不这样吧,”万般无奈之下,林涛只好说,“你每个月发她一千块钱,我再出一千,你别告诉她就行。”朋友说:“我搭上钢琴还得给她钱?不干。”林涛说:“那你只给她找个住的地方,这行吧?”朋友说:“租个房子少说也得一千块。不干。”林涛说:“难道就白干你才能接受?”朋友说:“白干我也得考虑考虑。这么小的茶馆,还要弄个人在这里弹琴,吵得慌。”林涛说:“嫌吵你弄架破钢琴摆这里干什么?”朋友说:“我要是在这里摆把剑,还得请个武师过来不成?”

最后,朋友总算勉强接受了小潘。条件是小潘可以在这里弹琴,别的事他一概不管,包括工资、住处和一日三餐。工资和住处林涛可以偷偷帮她解决,一日三餐比较难办。就算林涛每个月偷偷给小潘两千块钱,那点钱也不能让小潘过得“像一个真正的孕妇”。

心里越来越烦躁,大街上胡乱逛了一会儿,林涛给阿霞打了个电话。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阿霞给了林涛偷偷摸摸和战战兢兢的快乐。

所以很多时,他感觉他愧对叶芳;所以很多时,当面对尖酸刻薄的孙兰,他只能容忍。他有内疚感和犯罪感。他犯了很多男人犯过的错误,只是他已经回归。他的回归既不是因为叶芳的怀孕,也不是因为他幡然醒悟,而是因为离异的阿霞重新有了婚姻。谁都没有主动提出要结束他们的关系,关系是自然而然结束的——先是少了见面,然后少了电话,终于没有了联系。

林涛坐在阿霞面前,给阿霞讲他近来的事情。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为总是灌不醉自己而烦躁不安。阿霞不会劝人,“叶芳她肯定没事”七个字重复了不止三十遍,“涛子你别再喝了”七个字重复了不止五十遍,见林涛还在喝,便陪他一起喝。后来林涛终于喝多了,他躲进洗手间里呕吐,竟伏在马桶上睡过去。

阿霞推醒他。“涛子你别再喝了。”她说,“叶芳她肯定没事。”

林涛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如果我能让你快乐些,咱俩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阿霞扶着林涛,小声说,“涛子你怎么弄我都行。”

林涛愣住了,看她。

“以前,当你烦……”

“现在,不可以。”林涛打着酒嗝,“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真的不能。叶芳怀孕了,我的宝宝生死未卜,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

迷迷糊糊回家,迷迷糊糊睡去,醒来已是午夜。孙兰和小潘早已休息,叶芳躺在他的身边,安安静静。林涛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见叶芳睁着眼,静静地看着天花板。林涛说:“睡不着?”叶芳说:“距结果出来,还得十几天吧?”林涛说:“最多十五天。”叶芳说:“这些天我多吃点好的,没事多出去转转,让肚子里的宝宝也享受一下。如果他真是个‘唐宝宝’,在被打掉之前,也不枉来世上一遭。”林涛怔愣良久,轻搂了叶芳的肩。“自己想通了?”他问。

“小潘说的。”叶芳说,“我觉得她说得对。”

15天时间,说慢无限慢,说快无限快。那段时间,叶芳能吃能睡,似乎真的想开了。她想开了,林涛却想不开了——假如孩子真的是“唐氏儿”,难道就只剩下打掉这一种选择了吗?“唐氏儿”就必须失去活着的资格?谁这样规定的?

没人这样规定。宋主任也说过,假如是“唐氏儿”,那么,生下来还是打掉,由林涛和叶芳来选择。

问题是,他和叶芳、当然还有孙兰,都选择了打掉。几天来,无论林涛在做什么,都想着即将到来的结果,都感觉心在淌血——只要结果出来,非大喜,则大悲。之前无论“唐筛”还是“无创”,他们都还有希望,都还能心存侥幸,都还可以继续等待,但当准确率为100%的“羊穿”结果出来,他们只能剩下接受,被动地再无任何办法地接受。哪怕结果再残酷。

林涛思前虑后,终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他说他本想瞒着他们,但假如最终的结果不好,孩子被打掉,他们应该知情。父亲说,你们作主吧。林涛说你把电话给妈。母亲沉默一会儿,说,你们决定好了。林涛说:无论我们怎样做,你都不会怨我们吗?母亲说,不怨,只要你们认为你们的决定是对的。挂断电话以前,她说她打算这几天去看看他们,陪陪叶芳。林涛赶紧说:“芳子有她妈陪着,情绪还好。你身体不好,就不要来了。”然后林涛躲进书房,闷头抽掉半包香烟。小潘过来送牛奶,腾云驾雾,几乎是摸到他的。见小潘进来,林涛急忙打开窗子,让小潘快点出去。“我抽烟呢。”他说,“对孩子不好。”

小潘说:“对大人也不好。”

林涛掐灭烟蒂。

小潘说:“我是指你。”

林涛挤出笑。

“小戴一会儿就来。”小潘说,“他坐一会儿就走。”

小戴是小潘的丈夫。工地早已开工,小戴每天需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尽管如此,他还是抽空用工地上的废铜丝给叶芳和小潘编了两辆自行车。自行车很小,可以托在掌心,每个零件却都是活的,可以拆下来。小戴说这不是送给叶芳和小潘的,是送给两个孩子的。待两个孩子生出来,一天天长大,到了闲不住的年龄,肯定会喜欢。林涛摆弄着两辆小自行车,既震惊又喜欢,说想不到他还有这手艺。“刚学的。”小戴憨笑着,说,“等以后编得更好些,说不定会开个网店。”

坐了一会儿,小戴要出去抽烟。林涛说你去书房抽就行。小戴搓搓手,说:“家里两个孕妇呢。”抽完烟,回去坐了一会儿,再搓搓手,说:“小潘瞒了你们那么长时间,真的对不起。”林涛问他和小潘打算怎么办,他说:“小潘回老家,我继续干活。等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去陪她。”林涛说:“要不听小潘的吧。她想去我朋友的茶馆弹钢琴。”小戴习惯性地摸出烟,又塞回去,说:“也行。”林涛留他吃饭,他推辞着,说工地还等着他呢,边说边往脚上套胶鞋。小潘送他下楼,林涛见两个人推推搡搡,待小潘回来,问他们刚才在干什么,小潘说他偏要塞给她300块钱,让她给自己和叶芳买点东西。

饭后小潘本想刷刷盘子,却被孙兰赶出厨房。小潘去小区的凉亭透透空气,却在那里见到林涛。见她过来,林涛掐灭烟,说:“茶馆挺好的……”

“我会经常来看姐,给她弹琴。”小潘说。

“真不打算去医院生孩子?”林涛问她。

“知道我为什么没读完大学吗?”小潘反问他。

林涛摇摇头。

小潘坐下来,沉默。

“因为我怀孕了。”小潘突然说,“那时候好怕,就想把孩子打下来。不敢吃药,不敢去医院,就爬上桌子往下跳。听老家人说,这样可以让孩子流产。我一连跳了十几次……”

那年小潘才23岁。23岁的小潘从桌子上往下跳了十几次,崴了脚,便不再跳。她在脚踝上敷了冰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她做了很多梦,梦里无一例外有一个哭泣的血淋淋的婴儿。半夜小潘醒来,一个人跑到街上,吃光一只烤鸭。第二天她叫来她的男朋友,说,她想把孩子生下来。男朋友以为他疯了,苦口婆心劝她一天,终于再次把小潘说服,并把她带进医院。她和男朋友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叫号,一个个孕妇或骄傲或忐忑地从她面前走过,小潘看着她们,突然认为母亲与刽子手不过一念之差。身边坐着一个怀孕四个多月的女人,女人的嘴唇和身体一直在抖,一直在抖,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小潘听到牙齿相碰的“嘚嘚”声,却不知是女人的,还是她自己。

终轮到女人了,她站起来,迈开脚步,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她的男人拦住他,沉下表情,说:“咱俩不是说好了吗?”女人盯住男人的脸,说:“刚刚宝宝动了。他第一次动……”男人说:“咱俩不能留下他。”女人说:“可是宝宝动了。”男人的表情瞬间变得可怜,说:“咱俩还有选择吗?”女人说:“留下他就是选择。”男人说:“可是留下他,咱俩什么都没有了。”女人说:“如果你一定要杀了他,你先杀了我。”女人走向走廊的拐角,一抹雪亮的阳光将她的背影镀上一圈金黄色的轮廓,小潘从她的头顶看到迷幻的菩萨般的光环。

小潘去一趟洗手间,十分钟以后出来,再一次改变决定。她说:“我想留下这个孩子。”男朋友吓坏了,说:“咱俩不是说好了吗?”小潘盯住男朋友的脸,说:“他早晚会动的。”男朋友说:“他会毁了你和我。”小潘说:“他只是个胎儿,婴儿,他什么也做不了。”男朋友说:“无论如何你得听我的。”小潘站起来,说:“我这就退学。”男朋友拦住她,表情卑微并且可怜,几乎给她跪下。没有用,小潘走出医院,义无反顾。她被白亮的阳光刺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流出眼泪。

男朋友又劝他几次,最后用上恐吓,小潘却只有一句话:“宝宝是无辜的。”男朋友在两个月以后突然失踪,小潘在男朋友失踪的第二天离开学校。小潘回到老家,所有人都劝她打掉这个孩子,包括她的母亲。母亲苦口相劝,一口好牙硬生生被说掉半嘴,小潘死心塌地,不为所动。母亲的劝说几乎延续到小潘生下孩子的前一天,可是她终未说服或者吓退小潘。小潘的理由仍然只有一个:无辜的孩子绝不应该承担成年人所犯下的错误。六个多月以后小潘生下她的女儿,取名“重重”。“现在想来,这肯定是我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小潘对林涛说,“你见过我女儿的照片,她很可爱,很听话,很漂亮。”

“你男朋友呢?”林涛问她。

“他回来了。在孩子生下的前几天。”小潘说,“我们匆匆补办了婚礼……”

林涛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你猜对了。”小潘笑着说,“是小戴。我从没有怪过他……”

“这一次呢?”

“这一次是小戴的主意。从我得知怀孕那天起,他就决定不管如何,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小潘说,“其实就算他反对也没有用,我肯定会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他怎么会反对呢?从他回来那天我就知道,从此以后,他绝不会离开我,也绝不会离开他的孩子,包括我肚子里的孩子……”

小潘告诉林涛,当初她生女儿就没有去医院。“你永远不会知道我老家的接生婆有多厉害。”小潘说,“接生一个孩子就像从地里拔出一根萝卜。”

但林涛知道,从体内取出一个婴儿,绝非像从地里拔出一根萝卜那样简单。不管小潘如何轻描淡写,他仍为小潘担心。

夜里林涛躺在床上,身边的叶芳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真打掉?”

林涛吓了一跳。

“如果我想留下他——我是说,不管什么结果,都留下他——你支持吗?”

“睡觉吧。”

“反对吗?”

“很晚了。”林涛翻一个身,轻轻拥住叶芳,“明天再说。”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咱俩凭什么给宝宝作主?”月色下,叶芳抹抹眼睛,“就因为他会给咱俩带来负担?就因为他会成为咱俩的累赘?就算他有先天性疾病并且活不到成年,就应该提前死去?这是他的错吗?这些跟咱俩要结束他的生命有关吗?也许正因为这些,咱俩才应该留下他——既然他有了生命,就该来世上一遭,看看这个世界,听听妈妈的声音,骑骑爸爸的脖子,喝口奶,吃个冰激凌,晒晒太阳,淋淋雨,感觉一下风,看狗在身边走过去,看蝴蝶从头顶飞过去,尿床,撒娇,吐奶,感冒,屁股乌青,夜里扯开嗓子哭……”

林涛爬起来,去书房抽烟。隐约间他听到卧室里传来压抑的哭泣,林涛心如刀绞。再抽一根烟,回到卧室,林涛盯着叶芳,认真地说:“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支持你。”

叶芳愣了半天。枕头蒙住了脸。

她下不了决心。无论结束这条生命的决心,还是生下这条生命的决心。她想,就算给她100年时间,她也下不了决心。

可是那天夜里,林涛有一种极其悲凉和悲壮的感觉。他几乎可以断定孩子必是“唐氏儿”,也几乎可以断定他和叶芳必会选择留下他、生下他,断定孙兰必会大吵大闹,断定她的父母必会因此更加苍老,断定他和叶芳必将被朋友们所怜悯,断定他们的故事必将成为邻居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断定他和叶芳的一生,必会从此苦难相随。后来握紧拳,直将指甲扎进掌心。他豁出去了!他豁出去了,他把叶芳也豁出去了,他把他和叶芳的后半生都豁出去了!天下只下一滴雨,雨珠正好砸中他的额头,他怕,他骂,他倒霉,却必须接受、承受。这样想着,身体开始发抖,忽冷忽热,冷得像冰,烫得像炭。

现在只剩下期待奇迹。现在的奇迹不再是从52张扑克牌中准确地抽出红桃A,而是从100张牌中准确地抽出那张A。

这样的奇迹,近乎于零。

可是奇迹真的发生了。

100张牌,洗匀洗乱,摊到桌子上,叶芳竟然准确地抽到她想要的那张。

是红桃A。这次代表的却不是“唐宝”,而是健康的宝宝。

取结果以前,林涛曾想,假如奇迹发生,他必将欣喜若狂。他会趴在地板上,像马那样撒欢儿,像驴那样打滚儿,像狗那样吐舌头,像狼那样发出几声长嚎。可是当结果真的下来,他竟半天没有动。那一刻他的脑子很胀,胀到即将炸开;又很空,空得能装下整个世界。后来他真的想躺到地板上打几个滚儿,叶芳却突然哭起来。叶芳是在足足怔了30秒以后哭起来的。她的哭没有前奏,本来挺安静,骤然“哇”的一声,石破天惊。林涛上前拥住她,说:“都过去了。”

叶芳仍然哭,越哭越有节奏,越哭声音越大,直到打起哭嗝。打起哭嗝,哭得更欢,林涛认为她的每一个哭嗝都是一次幸福的反刍。她从诊室哭到走廊,从走廊哭到楼梯,从楼梯哭到门口。林涛说:“快别哭了。”叶芳仍然哭。林涛说:“你也不问问小潘怎么样了?”叶芳的哭声就戛然而止。孙兰跟过来,说:“都没事啦。”说完跑到一边抹眼泪,鼻涕扯成蛛网。这时他们才想起竟集体忽略了小潘。回头找,见小潘轻抚着肚子,站在阳光里,冲他们笑。小潘不显肚子,可是那时候,她比世界上的任何孕妇都像孕妇。

晚上林涛带叶芳、小潘、王姐和孙兰去“湘王府”吃四川菜,又打电话喊来宋主任。他敬宋主任一杯酒,说谢谢他的帮助,将酒一饮而尽,才想起宋主任其实并没帮什么忙。宋主任也笑,说既然林涛乐晕了头,就该站到大街上分钱。过往行人,每人十块。林涛说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不过现在有些舍不得了。

那天林涛的确乐晕了头,敬完宋主任,又敬小潘,说近来多亏了她,否则的话,他和叶芳真不知该怎么熬得过来。小潘以水代酒,逢敬必干,竟也喝得醉意浓,小脸红。待吃喝得差不多了,小潘站起来敬大家,说她明天就走,对林涛和叶芳这么多天对她的体谅和理解表示感谢。叶芳有些不舍得她走,说:“不再多陪我几天?”小潘说:“阿姨会照顾好你的。”孙兰说:“就是就是。小潘你也该好好休息了。马上就五个月了吧?”小潘说:“预产期和姐差不了几天。”林涛说:“如果你一定要走,明天我就带你去茶馆。你先熟悉一下环境……”小潘笑笑说:“就能干两个月,好像不值当。”林涛说:“我都跟朋友说好了,就两个月,两个月以后你就该回四川了。小潘你也别太把这事当工作,坐在那里,随便整出点动静,当散心,当休息,或者当胎教,都行……”

回到家,小潘默默地收拾东西,叶芳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她。后来叶芳给小潘倒了一杯水,又拉了她的手,说:“谢谢你陪我。我知道,假如不是为了陪我等,你或许不会做‘羊穿’……”

小潘说:“做了我也安心。”

叶芳再一次湿了眼。她端来泡脚盆,将水温调到正好,放到小潘面前:“记得常回来弹琴给我听。”

小潘为叶芳弹了一曲《致爱丽丝》。这是小潘弹得最好的一次——仿佛在飘着薄荷气味的水边,安静地坐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和一条狗。男人看着水面,偶尔扭头看看女人,看看孩子,看看狗……林中鸟鸣婉转,香气氤氲,月亮升起来了,柔软的粉红色气雾贴着水面缓缓流淌……

夜里,这雾气一直在叶芳的梦里萦绕。

几年来,她从没有睡得这样踏实。

她是被林涛的开门声扰醒的。半个小时以前,林涛刚刚将小潘送到茶馆。“小潘会很喜欢那里。你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去坐坐。”林涛对叶芳说,“不过下午还得去做超声波检查,中午你得好好休息。医生说,做超声波最好赶在这几天。咱俩已经有点耽误了……”

孩子不是“唐氏儿”,不等于从此万事大吉。宋主任告诉林涛,“唐筛”不过是第二次孕检,近来他们所做的“无创”和“羊穿”不过是“唐筛”的延伸形式,接下来,他们还需要做至少七次检查。“糖尿病筛检、乙肝筛检、水肿检查,再做一遍超声波检查,就该到第36周了,”宋主任说,“这以后,还得每周做一次检查,直到第39周,孩子生下来……”林涛皱眉咧嘴:“怎么这么麻烦?”宋主任说:“叶芳赶上了好时候呗!我妈生我那会儿,哪还去过医院?哪还做过检查?去地里干活,憋不住了,‘啪嗒’一声,宋二蛋子降临人间。”林涛想起小潘,问宋主任:“你说孕妇在家生孩子,有多危险?”宋主任说:“要说没危险,一点危险也没有——以前不都是这样吗?要说有危险,等于一只脚踏进了棺材——现在全世界除了一些封闭地区,谁还在家里生孩子?”林涛说:“一起吃饭的那个小潘,就不打算去医院。她说老家有世界上最好的接生婆。”宋主任说:“瞎胡闹。”林涛说:“她说她是二胎,不想被罚款。”宋主任说:“管他娘的!罚款是以后的事情,先去医院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林涛说:“总之她不想去,怎么劝都没有用。她太相信那个接生婆了。”

与宋主任说这些时,是夜里。那天下午小潘来过一趟,情绪很好。她与叶芳一起挤坐在沙发上,热烈地交流着胎动、嗜睡、水肿和发胖。她们聊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小潘起身,为叶芳弹了一曲《月亮奏鸣曲》。也许是这首曲子有些难度,也许是小潘对这首曲子太过生疏,总之叶芳和林涛都感觉不如那首《致爱丽丝》流畅动听。小潘是在黄昏时离开的,她说这时候茶馆应该忙起来了,得赶回去。林涛要去送她,她不肯,说她想坐坐公交汽车。叶芳说孕妇最好别坐公交汽车,太挤。小潘就笑了。“一点都不挤。”她边笑边说,“我喜欢车上的人都给我让座。我迷恋那种感觉。”

叶芳也迷恋那种感觉——给老人和孩子让座,是对传统的尊重;给残疾人让座,是对弱者的尊重;给孕妇让座,则是对孕育的尊重。叶芳喜欢那一刻的心安理得与扬眉吐气。

宋主任走了以后,林涛在沙发缝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两千块钱和一张婴儿的卡通明信片。林涛怀疑是小潘留下来的,不过他还是先打了宋主任的电话。宋主任当然不会干这种事情,林涛突然有一种小潘已经离开缨城的预感。

此时小潘恰好打电话过来,说她已经上了火车。她说去茶馆的第一天她就感觉不对劲,她感谢林涛的好意,但那两千块钱她绝不能拿。林涛说你走也得跟我说一声,茶馆不行可以再换个地方。小潘说还是算了,不过两三个月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先回家看看,再去县城看能不能找份临时的工作。”小潘说,“我想我妈了,更想我女儿。”

林涛找朋友撒气,怨他不拦住小潘,朋友说小潘上火车以前根本就没跟他打招呼。“你也别再掺和这些事了。”朋友语重心长,“小潘有她家人照顾,你瞎操什么心?天底下的穷孕妇多了,你都能照顾得过来?你把叶芳照顾好就行了。”又说:“当初把小潘请进家门是你和叶芳,现在把小潘赶出家门的也是你和叶芳,翻手云覆手雨的,你们是皇帝老子还是王母娘娘?要说这件事有错,也是你们的错,与别人没有半点关系。”

朋友的确没有错,小潘也没有错,错在他和叶芳。细想,小潘的确是被他和叶芳赶走的。假如他坚持,也许小潘真会留下。能出什么事呢?小潘已怀孕五个月,胎儿早已扎下了根,能出什么事呢?小潘“羊穿”一切正常,“羊穿”的准确率为100%,能出什么事呢?小潘那么年轻健康,这个年纪的女人生孩子就像拔萝卜一样简单省事。到底能出什么事呢?

几天后与叶芳聊天,说到小潘,叶芳也有些后悔。她说应该强留小潘再住两个月,待她怀胎七八个月以后,是去是留,再听她的。然而这已经不再可能。晚上林涛给小潘打过电话,小潘说她现在暂住老家,几天以后就去县城。老家朋友在县城开了间“两元店”,有个店员请了两个月的假,她正好顶上那个空缺。

平心而论,除了不会弹钢琴,孙兰绝对是一个合格的产前保姆。毕竟是叶芳的母亲,很多时,很多事,她比小潘更了解叶芳。叶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越来越白越来越胖,越来越像一个女性的弥勒。有时林涛跟她开玩笑,说她的后背能当成切菜的案板,孙兰便主动邀功,说还不是因为她照顾得好?又说外人再体贴周到,毕竟不如家里人。就像那个小潘,买菜太节俭,待了那么长时间,也不知叶芳的胃口到底有多大。她的话让林涛很是反感,节俭些不好吗?叶芳别吃得太饱不好吗?那段时间叶芳晚上睡觉时,经常觉得胸口憋闷,林涛认为这肯定跟她晚饭吃得太多有关。

洗衣做饭的间隙里,孙兰从网上下载了一些胎教音乐,家里于是总飘着让林涛昏昏欲睡的曲子。林涛让孙兰找些经典钢琴曲,孙兰说:“你认为肚子里的孩子能听得懂《致爱丽丝》,还是能听得懂《英雄交响曲》?”仍然放那些让人懒洋洋的音乐。林涛开始想念小潘,他认为假如胎儿真能够听见音乐听懂音乐,孙兰那些所谓的胎教音乐只会让孩子变得越来越蠢。

一段时间以后,叶芳去医院做了糖尿病检查,一切顺利。接下来的乙肝筛查尚需数日,叶芳的身边又有无微不至的孙兰,林涛决定去四川出一趟差。

本计划在成都待一个星期,想不到事情办得很顺利,四天后林涛便无所事事。想把机票改签,去街上随便转了转,突然就想到小潘。给叶芳打了个电话,说他有三天时间,想去看看小潘,叶芳说:“好啊,我也挺惦记她。”林涛买了张硬座火车票,用了半天时间,赶到小潘所在的那个小县城。火车上他给小潘打电话,说要去看她,小潘有些吃惊:“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林涛说:“你离开缨城不是也没跟我说一声吗?”那边的小潘就笑得跟一串花铃铛似的。听得出来,她心情很好。

县城非常小,只有一条商业街还算繁华。小潘所说的“两元店”在街尾,店面很小,商品杂乱。一个劣质的小喇叭不厌其烦地播放着一个毫无生机的女声,那声音在全国任何城市都可以听到:本商店商品一律两元。两元一件、件件两元,要啥啥便宜,买啥啥实惠……

小潘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负责点货收钱。她身着孕妇装,脸上多了几点斑,腹部明显凸起。她的工作不累,却不得闲,这让她几乎没有与林涛说话的时间。林涛说我先随便转转,等你下班,我请你吃饭。小潘说:“我看行!”竟是标准的缨城口音。这时她收到一张老版两块钱,林涛见她用报纸小心翼翼地将钱包起,放到一边。“等宝宝出生,当礼物送给他。”小潘笑着说,“说不定将来升值,能换到一套房子。”

小潘下班已是夜里九点。林涛问她是否每天都这么晚下班,小潘说今天因为他来,老板还让她提前半小时下班呢。“两元店利润很薄,靠走量。”小潘说,“每天我下了班,老板一个人还得再熬两个小时。”林涛说:“你身体扛得住?”小潘说:“你看我不是红光满面?”的确是这样,小潘不但气色很好,并且很快乐。

她告诉林涛,是小戴送她回来的。她说不必花那份路费钱,可是小戴不肯,说火车上人多,怕小潘出什么事情。林涛问:“小戴呢?”小潘说:“他在老家住了两天,又回缨城了。不过前两天打电话回来,说他被公司派到了内蒙古……公司在那边有工程,需要他过去。”林涛问:“那他什么时候再回来?”小潘说:“预产期前几天吧。我觉得提前十天半个月的就行。多赚点钱,我和宝宝用得着。”

吃完饭,小潘死活不让林涛埋单,说他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埋单的道理。两个人争执半天,林涛终让她得逞。两个人沿城中的一条小河散步,小潘说她不再打算用缨城那个电话号码了。林涛没反应过来,小潘解释说:“就是说你以后再打我的电话,可能就打不通了。”林涛说:“那我和你姐想你了怎么办?”小潘说:“等我买了新卡,就发短信告诉你们。”

林涛在第二天早晨离开县城。离开以前他再去“两元店”看小潘,见小潘依然很忙。趁小潘稍有空闲,他给叶芳拨了个电话,让她们聊聊天。他见小潘一个劲地点头:“知道啦。知道啦。好的。好的。”问她们聊些什么,小潘说:“孕妇那些事。姐不放心我呢。”

不仅叶芳,林涛也不放心她。他总觉得一个怀胎七个月的孕妇还要拼死拼活地上班,然后躲到乡下把自己和孩子的生命交给一个接生婆,这样的事情要多随意有多随意要多危险有多危险——生孩子这种事,不出事什么都好,一旦出事,绝没有任何补救的机会。她不想让小潘冒这个险。

回去的列车上,林涛突然想,假如他和叶芳真想为小潘做点什么,那么,就算拿刀子逼,也得把小潘逼进医院。

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心跳不已。

林涛将想法跟叶芳说了,叶芳问:“能行吗?万一出事怎么办?”林涛说:“不会出事吧。宋主任虽然退休,一身武艺还在,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岂不是白混了一辈子主任?”叶芳说:“可我还是担心会出事。万一出事,咱俩不就成杀人犯了?”

那天叶芳刚刚做完乙肝筛查。如她所愿,一切正常。两天前她给小潘打电话,小潘的电话已经停机。等她好几天,小潘却并未遵诺发来短信。联系不上她,叶芳有些担心,问林涛怎么办,林涛说我联系一下小戴。他去了小戴的公司,颇费一番周折才问到小戴的电话,打过去,小戴说小潘一切都好。又说用不了几天,小潘就要回乡下老家,等着分娩。林涛问:“这么早?”小戴说:“快七个月了,不早啦!”林涛吓了一跳,掐指算算,距叶芳和小潘的预产期果真还剩下不足三个月。想到女人生孩子,林涛就紧张,就恐惧,总觉得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不管科技如何进步医学如何发达,只要女人到了那一天,都是豁出了自己的半条性命。

夜里林涛找来宋主任,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宋主任听罢,脑袋摇得差点从肩膀上滚下来。“不行不行!”他说,“乱弹琴!”林涛说:“这是为小潘和孩子的安全考虑。”宋主任说:“那你有没有为你、叶芳和我的安全考虑?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办?你们是组织者,我是行凶者……”林涛说:“如果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宋主任说:“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绝不会冒这个险。”林涛说:“你不冒小险,小潘就得冒大险。”宋主任说:“别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跟我说话。我只是个休退的医生。”

宋主任的意思是:假如小潘去医院,他会尽其所能帮她。但是,假如真像林涛计划的那样,把家当成产房,他绝不配合。这事用不着商量。

林涛想把家当成产房——小卧是待产房,客厅是分娩室,主卧是隔离分娩房——既然小潘不想或者不敢去医院,那么,她可以在林涛家里分娩。宋主任有着多年的产房经验,他爱人马虹是产科退休的护士,马虹认识所有的产科护士,完全可以临时抓来一个休假的护士帮忙。这想法虽然疯狂,林涛却认为完全可以实施,最关键的是,他相信小潘肯定配合。

但宋主任不配合。他对林涛说你知道产房有多复杂吗?“待产房、分娩室、隔离分娩房……胎儿监护仪、婴儿急救车、暖灯、育婴箱……你是不是以为产房里只有两张床?”林涛说:“这些东西,比如产床和一些简单设备,能省就省,能代替的就代替,实在不能省也不能代替的,便宜的就买来,买不来的你给想想办法。”宋主任说:“想办法?把医院的产房安四个轱辘推到你家?”林涛说:“假如没有医院的产房,就算你和嫂子都在,也没有办法让一个产妇顺利安全地分娩?”宋主任说:“你的激将法不好使。”林涛说:“假如我想让叶芳在家里生,只让你帮忙布置一间产房,你做不了?”宋主任说:“这件事不必再说。我和马虹绝不冒这个险。”说完匆匆告别。林涛再打电话过去,他连接都不肯接了。

临睡前,叶芳问林涛:“刚才你说让我在家里生?”林涛说:“吓唬老宋的话。”叶芳说:“知道你是吓唬他,可是听了这句话,我还是很怕。”林涛说:“你听这句话都怕,让你去小潘的乡下老家生,还不把你吓死?”叶芳说:“越来越觉得小潘够勇敢的。”林涛说:“勇敢都是逼出来的。假如还有别的办法,谁他妈愿意勇敢?”叶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拉过林涛的手,说:“你摸摸,宝宝开始踢我了。”

叶芳行动不便,林涛时有应酬,孙兰忙得就像闲不下来的驴子。应该做的事情她去做,不应该做的事情她也去做,加上吃了些不敢让叶芳吃又舍不得扔的变质的东西,驴子便病倒了,不但一连两天上吐下泻,还伴着低烧,需要半夜起床吃片退烧药才能扛到天亮。中午林涛在外面吃饭,叶芳想下厨,孙兰挣扎着起来,绝不让她沾手。她把叶芳轰出厨房,说怕把病传染给叶芳。叶芳说你是肠胃不好,怎么会传染呢?孙兰说谁知道是不是肠胃感冒?孙兰给叶芳煲了汤,炒了菜,炖了排骨,焖了米饭,丝毫不敢马虎。她烧菜的时候,叶芳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她。别看孙兰平时喜欢戴眼镜穿套装,完全一副知识分子模样,可是当她病倒,当她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坚持站在灶前洗菜切菜烧菜,怎么看都是一位标准的老人。叶芳有些心痛,去浴室取了毛巾给她擦脸,却被她再一次赶出厨房。

下午叶芳陪孙兰坐了一会儿,母女间的距离足以开过去一辆火车。她们说到叶芳的生父,说到林涛的事业,说到孙兰退休、母女不和、叶芳怀孕、小潘离开……说到动情处,孙兰抽抽鼻子,竟有些要哭的模样。正当叶芳打算结束她们的谈话,孙兰突然说:“前些天我让你们打掉孩子,你们不会生我的气吧?”

叶芳看着她。

“或许是我做得不对,但是我真的吓坏了。”孙兰说,“我一个朋友,女儿是‘唐氏儿’,快十年了……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眼泪……前些天刚和她老公离婚,她老公实在受不了了……当初也是信誓旦旦,说如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她,不会离开孩子……叶芳,孩子可以再怀上,真养个‘唐宝宝’,你们的一生就毁了……”

“都过去了。”叶芳说,“别再说了。”

“我打算把房产和那点存款全都留给你和林涛。”顿了顿,孙兰突然说。

叶芳愣住了。

“我想去乡下弄个平房,再弄块地,没事种种菜,养养鸡鸭,安享晚年,挺好。”孙兰说,“等你生下孩子,如果你和林涛愿意,可以把孩子放到我那里,你们忙事业,我替你们照顾。我自己种的蔬菜,养的鸡鸭,青山绿水的,空气清新,对孩子也有好处……”

“可是以前……”

“以前我不放心林涛。”孙兰说,“总觉得婚姻至少需要十年才能稳定下来……或者说十年也不够吧?我和你爸就不止十年,最终还不是分了?我不放心林涛,最初因为我不喜欢他——我总是怀疑他跟一个叫阿霞的女人有来往。后来因为你们迟迟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婚姻就稳定不了……别跟我说谁和谁没有孩子过得也挺好,你们只见到了锅盖,没有见到锅底。那锅底必定是黑的,刷都刷不干净……芳子你从小就没有主见,遇事喜欢听别人的,喜欢迁就忍让,我怕你受骗,怕你受欺负……比如万一你们离婚……”

叶芳起身给孙兰倒了杯水,说:“妈你休息一会儿。我也困了。”匆匆逃回卧室。她怕再多待一秒钟,就会流下眼泪。

那天中午叶芳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睡着。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厨房里似乎有什么动静,待醒来,去厨房看,见灶上煲着砂锅,砂锅里挤满萝卜、鸭肉和宽粉条。孙兰正往洗衣机里塞着衣服,大汗淋漓。

晚上林涛给宋主任打电话,宋主任虽接了,却仍然拒绝。林涛说:“你的房子是不是要装修了?”宋主任问:“什么意思?”林涛说:“我有朋友开了个家具店,家具都很便宜。”宋主任说:“林涛你是不是疯了?强攻不成改智取?别说你送我一套家具,就算你送我一套房子,我也不会帮你。”电话就挂断了。林涛盯着电话,摸摸脑袋,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送你家具?”

林涛没给宋主任送家具,却给他送去一兜水果、两盒洋参含片和一袋鲍鱼干。宋主任见他提着东西,忙用了防守的架势,前腿弓后腿蹬,拼命顶住门。林涛说:“老宋你什么意思?上门提点东西不行?”宋主任说:“你的屁股往哪里撅,我就知道你想屙什么屎。”林涛说:“我保证不谈小潘的事情行了吧?”宋主任说:“那行。”把林涛放进来,让马虹给他倒杯热茶,说:“如果你谈到小潘,我马上把你轰出去。”马虹问:“什么小潘?”林涛说:“老宋见死不救的小潘。”宋主任立即从林涛手里抢过茶杯,站起来,开门,伸手一指:“滚!”

林涛当然不会滚。他简明扼要地将小潘的事情告诉了马虹,又说想不到宋主任这样不近人情,见死不救。马虹问宋主任:“这件事你怎么没跟我说?”宋主任说:“不用商量的事情,告诉你干什么?”马虹说:“老宋你从医一辈子,这点医德也没有?”宋主任说:“正因为有医德,我才不能做这种事。什么叫医德?就是在正确的场合,尽心尽力做正确的事情。我在医院行医,医坏了病人,这没事;我在外面行医,医坏了病人,就得负全责。这道理马虹你不懂还是林涛你不懂?还是那句话:只要把小潘弄到医院,我豁出命也帮她。”马虹说:“要真能把她弄进医院,还用得着求你?哪个医生不能帮她?”她让林涛给她几天时间,说她会给他一个答复。有了这句承诺,林涛提了那些礼物就走,宋主任却断喝一声:“放下!”林涛就笑了。敢收礼,至少说明宋主任打算听马虹的。

马虹做事雷厉风行。家里家外,宋主任什么事情都得依着她。林涛的心里燃起希望。

谁料一个月过去,马虹仍然没有主动联系林涛。这期间叶芳去医院做了水肿检查,结果顺利倒是顺利,身子却胖得不成样子。医生说再不注意的话,怕是得做好剖腹产的打算了。这番话又让林涛紧张了好一阵子,傍晚去超市买菜,看看肉看看豆腐看看青菜,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马虹不联系他,他就联系马虹。夜里他带了一兜水果、两盒蜂王浆和一套纯棉太极服去找马虹,马虹倒也坦诚,说她越是往细里想往深里想,越是拿不定主意。林涛说:“那叶芳真不去医院了!就在家里生!看你们帮不帮忙?”宋主任说:“你总说这样的话有意思吗?”林涛说:“以为我开玩笑?不相信你这就打电话给她。”宋主任看看马虹,马虹看看林涛,三个人都不再吱声。后来林涛讨好地把太极服拿出来让马虹试,马虹却夸张地躲开很远。“千万别搞这些。”她做出往外推的姿势,“你就饶了我和老宋吧。”

喝着茶,马虹接到一个电话,表情越来越沉重。放下电话,她长叹一声,久久不语。宋主任问她怎么了,她说:“费丽丽死了。”

费丽丽是马虹同事的孩子,去年结婚,婚后就怀上了孩子。她和家人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安排好了,却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去。下着雨,路边深深的积水让汽车抛锚,家人扶她坐在路边,拼命招手拦车,却没有一辆车子为他们停下。待救护人员赶到,她早已没了气息。她是在丈夫和婆婆的身边死去的,死时,她紧攥着丈夫的手,一遍遍念着她尚未出世的宝宝的名字。

她保住了她的宝宝,却没能保住自己。

假如那时她的身边有一个医生,她生存的希望就可以大一些。这是很多人的假设,也是林涛的假设。

“我心情不好,你先回去吧。”马虹对林涛说,“明天我肯定给你答复。”

然而林涛还没有走到家,马虹就追来电话。“我和老宋豁出去了。”她说,“不管出现什么后果,我们都会让小潘安全顺利地分娩。”

接下来那段时间,林涛陪叶芳做了超声波检查,马虹陪宋主任到处采购产房需要的设备——他们真的将客厅改成了简单的产室。虽简单,却不简陋,马虹说这个产室不仅设备齐全,还具备医院所普遍缺乏的人性化和亲切感,这无疑会让产妇的分娩过程变得更加轻松,甚至充满愉悦。这是林涛第一次听到分娩还能“愉悦”的说法,心情轻松了很多。

夜里他与叶芳开起玩笑,说到时候一定不能让宋主任沾手,小潘与宋主任认识,以后见面多不好意思。叶芳问:“有什么不好意思?”林涛说:“马虹说产妇会有愉悦感。”叶芳仍不解:“愉悦感有什么不好?”林涛扎进被窝,“哧哧”地笑。叶芳明白过来,使劲掐林涛一下,说:“你先跟小潘商量好再说!哪有你这样的,还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就自作主张地布置起产房?”

对这件事,林涛充满自信。与小潘吃饭那天,他曾开玩笑说,假如把医院的产房搬到他家,小潘会不会去。小潘说:“当然去啊!”不过那时林涛还并没有把医院的产房真“搬”到他家的打算,这句话说完就完了。但林涛相信小潘不会拒绝。不去医院,没外人知道,小潘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再说小潘绝不会对他费心费力费钱,却只为她所布置的产房无动于衷。

小潘电话停机,林涛只好联系小戴,可是小戴的电话总是无法接通。去他的公司问,一个工友说他肯定换了内蒙古那边的号码。问号码,工友说没人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见林涛表现得很惊讶,工友说,“他又不是领导,记他的电话干什么?”

叶芳有些担心,说会不会将产房布置好了,却仍然联系不上小潘。林涛说怎么会呢?他不仅知道县城那个“两元店”,还知道小潘的老家地址。说着话林涛翻出小潘的身份证复印件,说:“看看,有备无患。”叶芳说:“你留复印件是不信任她吧?”林涛说:“当初,的确是。”

客厅满满当当,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担心叶芳夜里去洗手间碰到哪里,孙兰总是开着客厅里的灯。与以前凡事多持反对意见不同,这次叶芳表示赞同。唯一让她不放心的就是请宋主任和马虹过来用不用花钱,当得到宋主任完全免费帮忙的答复以后,又问:“你能不能把买来的这些设备给找地方报销?”当得到宋主任肯定不能报销的答复以后,又问:“那等用完以后,你能不能帮忙找地方卖掉?”害得宋主任哭笑不得。实在没有办法,她又将希望寄托到小潘身上,让林涛事先跟小潘商量好,说既然是为她花的钱,她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买下其中几件。“你到底打算什么时间去找小潘?”孙兰有些急了,“预产期快到了都。”

林涛仔细算过,小潘与叶芳的预产期前后差不过一两天。他之所以一直在等,是因为近来正好要去成都出一趟差,办完事找到小潘,与她一起回来,住上几天,日子正好。孙兰有些不放心,问:“万一早产呢?”林涛胸有成竹:“我把早产的时间也算上去了。”

林涛去四川那天,距小潘和叶芳的预产期只剩半个月。林涛用两天时间办完事,然后坐火车去县城,再转公共汽车去镇子,最后打一辆农用三轮去了小潘的村子。村子散落山腰,荒凉偏僻,破败不堪。天慢慢暗下来,冷风起,老鸦归巢。树顶上巨大的鸟巢模糊不清,远处传来狗吠,山野萧瑟。

在村头,林涛问一个牵牛的男孩:“知道潘小芳的家吗?”男孩说:“那就是。”土坯房竟近在咫尺,林涛看到斑驳的木门和褪成白色的春联。

门虚掩着,林涛推门进去,就见到小潘的女儿。她与照片极像,与小潘更像。小女孩蹲在院子里,拿蜡笔在地上画出一个女人形状。见林涛进来,仰起小脸看他。

她的脸蛋冻得通红。

“你妈妈是潘小芳吧?”林涛蹲下来。

小女孩不说话,继续打量林涛。林涛想摸摸她的小脑袋,她却歪头闪开,转身跑回屋子。林涛想跟进去,电话突然疯了似的叫起来。掏出电话,见是家里的号码,林涛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虽然电话信号很弱,林涛还是听到孙兰惊惶失措地喊着:“流血啦!芳流血啦!”那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林涛的脑袋“嗡”的一声,刚想说话,电话就没有了信号。

林涛疾步走出院子。门前是一条土石路,两边挤满歪歪扭扭的灌木和荆棘。林涛边走边盯紧电话,待有了信号,拨回去,却占线。还拨,还占线。再拨,终于通了。未及张嘴,他再一次听到孙兰的声音:“芳子要生啦!流血……”

“快送医院,喊楼上老高……”

“下大雪啦!两天啦!路都被封啦!出不去进不来!喊谁都没有用!喊了急救车,半路上走不动啦!芳子坚持不住啦!嗷!”电话里传来孙兰声嘶力竭的啕哭和叶芳痛苦无力的呻吟,林涛的内脏如同着了火,身体却变得冰冷。

电话再一次没有了信号,林涛在小路上狂奔起来。他需要找到一处更开阔的地方。信号断断续续,家里的消息断断续续。每一个消息都万般可怕,让林涛的内脏愈来愈烫,身体愈来愈冷。林涛得到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叶芳晕了过去。然后,手机彻底没有了信号。

林涛也几乎要晕过去。

接下来那段时间,林涛仿佛熬过了几个世纪。他不停地奔跑,不停地拨打电话,当手机电池开始告急,他无助到绝望。他想起叶芳的“唐筛”异常,想起叶芳的“无创”异常,想起叶芳的“羊穿”脱险……他想叶芳一次次有难,一次次脱险,可是这一次,他认为她熬不过去了。她熬不过去,他也熬不过去,他们的一切都完了。他的世界将在今夜被撕开一条口子,在他的后半生,每一天血流不止。

再一次拨通电话已是40分钟以后。当电话拨通,林涛只听到四个字:“母子平安。”话是宋主任说的,语气平淡,口齿清晰,似乎真的刚从地里拔出一根萝卜。林涛霎时瘫软在地,这才发现,他的羊毛衫已经湿透。

当叶芳第一次感觉不对,便给林涛打了电话,那时林涛乘坐的公共汽车正在隧道中穿行,手机没有信号;当叶芳第二次感觉不对,又给林涛打了电话,那时林涛乘坐的农用三轮车正在山路上颠簸,手机没有信号;当叶芳第三次给林涛打电话,孙兰当机立断,先拨打了120,然后直接将电话打给宋主任。此时宋主任和马虹正好在附近的药品超市买纱布,那地方距离林涛家非常近。两个人连滚带爬,摔了无数跤,终于见到刚刚晕倒的叶芳。

宋主任只观察两秒钟,便把叶芳抱上前几天刚刚摆好的产床。他吩咐孙兰去烧热水然后站在旁边待命,又吩咐马虹换好衣服做他的助手。接下来的事情,应该非常简单——早产这样的事情,宋主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宋主任、马虹、孙兰、老高,一个医生加上三个护士,对付一个产妇应该绰绰有余,可是那天,他们谁都不轻松。虽然40分钟很短,虽然叶芳的生产非常顺利,但那时,每一秒钟对他们来说,都是煎熬。当一个男孩终于呱呱落地,四个人都即将虚脱,几近崩溃。假如宝宝晚出生几分钟,他们不知是否还能够坚持下去。

宋主任与林涛说话时的确语气平淡,节奏缓慢,口齿清晰,不过那更多的是职业习惯。当看着紧攥拳头大咧嘴巴紧闭双眼“哇哇”大哭的湿淋淋的血淋淋的如同一只半透明的耗子般的小小婴儿在马虹的臂弯里挣扎,从医这么多年的宋主任,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谁都没想到,这个为小潘忙了两个多月的产房,竟然救下叶芳。

林涛在山腰间坐了一会儿,渐感冰冷彻骨。往回走,才发现刚才居然跑出去那么远。回到村子,天已很晚,院子里空无一人。林涛冲屋里喊:“小潘!”片刻后,小戴出现在他面前。

小戴更瘦了。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蓝色碎花被筒,就像抱着一个一动就响的炸弹。他的脖子上挂着奶瓶,被筒一角露出一点浅褐色的小脑门,林涛愣住了。

“男孩女孩?”

“男孩。”

“早产?”

小戴点点头。

“叶芳也早产了。”林涛咧开嘴笑,“也是男孩……”这时他突然发现不对劲——小戴面容憔悴,表情僵硬,胳膊上竟缠着黑纱……

“小潘呢?”林涛的声音在抖。

“走了。”

“怎么会……”林涛晃了晃,扶住墙。

“难产。前天走的。”小戴开始哽咽,“都怪我……她应该去医院的……可是她说这种事几率很小……想不到她真的抽到了红桃A……”

“不是有接生婆吗?”似乎整堵墙都在晃,“那个接生婆很熟练……”

“她很熟练,可是她太老了……”小戴抹一把眼泪。

怀里的婴儿开始哭泣,小潘低下头,一边轻轻拍打,一边走回屋子。林涛听他边走边说:“别哭,妈妈在……”

林涛静静地坐在小戴面前,不喝水,也不说话。后来他想应该把叶芳的消息告知他的朋友们,他写好短信,通讯录里一个人一个人地勾选。这时他看到小潘的名字,他愣了愣,想了想,咬牙在小潘的名字前面打一个对钩,然后,发送。

只有四个字:母子平安。

扭头看向窗外,很少飘雪的南方,竟下起雪。雪花飘飘洒洒,小院肃静安详,与世无争。林涛终于忍不住,一滴泪滚出眼窝。眼泪砸中“安”字,将字放大,让字扭曲。

原载《特区文学》2015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费新乾

本刊责编 周美兰

作者简介: 周海亮,男,体制外职业作家。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大家》《山花》《芙蓉》《飞天》《长城》《四川文学》《特区文学》等,有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等转载。国内多家报刊开有个人专栏,出版有长篇小说《浅婚》、中短篇小说集《天上人间》等27部。

创作谈:当“生”成为文学母题

周海亮

这几年,我会经常翻翻之前我所写下的那些中短篇小说。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它们大都与三个母题有关:生、爱、死。让我惊讶的是,这并非我的刻意。

我知道文学母题很多:爱情、婚姻、背叛、死亡、复仇、战争、宗教、乱伦、流浪、成长、大团圆、乌托邦……据说,有学者总结出文学母题共一百多个,我没有详细去考证过。在我的阅读经历里,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母题与主题,却很少看到以“生”为母题或者主题的小说——不管是长篇小说、中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我想这应该是文学的缺失。

于是这几年,我开始有意识思考“文学母题”这个看似有些无聊并且落伍的问题。现在我越来越坚定或者肤浅地认为,文学的母题其实只有三个:生、爱、死。

“爱”可以衍生出更多的母题。有“爱”必有“恨”,必有“情”,必有“仇”,于是“爱恨情仇”便有了;“背叛”“婚姻”“乱伦”“伊甸园”……这些也有了。“战争”呢?无论“战争”是何起因,我认为其必与“爱”有关。或爱疆域,或爱权势,或爱美人,或爱国土,或爱正义。宗教呢?毫无疑问,宗教是因“爱”而生;流浪、成长、乌托邦呢?亦因“爱”而起。可以这样说,“爱”能够涵盖文学的所有母题,她是母题的母题。再加上“死”,加上“生”,我想,所谓文学母题,不过如此吧。

这其实也是人类的母题。起点:诞生;终点:死亡;之间:爱。与文学的母题一样,一生里,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几乎全都与“爱”有关。

或许“生”远没有“死”那般沉重绚烂,所以很难把它当成母题或主题进行创作,这也许就是我很少读到“生”母题小说的真正原因。还好有莫言的《蛙》,他让“生”变得沉重,变得绚烂,变得胆战心惊,甚至像死亡那般绝望。我认为这篇小说无论受到怎样的赞誉,都不为过。

《母子平安》起笔时,爱子周小舟尚未出生;待发表时,他已七个多月,聪明可爱,胖得像头小猪。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文学期刊上,将来当他看到这篇小说和创作谈,他会相信他有一个非常不错的老爸。

突然间感觉,“母子平安”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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