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2015-09-10 07:22李开复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9期
关键词:医生化疗

当疾病、死亡在人生的巅峰不期而至时,如何克服内心的恐惧?如何重建信心,和医生一起面对肿瘤?看看青年人的偶像、创新工场创始人李开复博士怎样修自己的死亡学分,如何战胜自我,向死而生。

一 与死亡交手

01 末日悄然来临

根据“玛雅预言”,2012年12月21日,地球将降临浩劫,迎来末日。

尽管末日传说满天飞,我原本紧凑的行程却丝毫不受影响。我一如往常般意气风发地推动各项工作。更特别抽出几天时间,陪着放假中的小女儿德亭到欧洲旅行,让平日忙于公务、无暇关心她的我,可以和她多相处几天,稍稍弥补做父亲的歉疚。

我们走过几个阳光炙热的法国南方城市,也在人潮拥挤的意大利威尼斯悠闲逛街、享受美食。不管走到哪里,只要能上网,我就可以跟北京的同事,还有全球的投资人密切互动;我甚至还发了几条微博,持续关注国内外的最新动态。

晴天里的阴霾

下午,我和德亭在威尼斯下了贡多拉小舟,正在著名的Gelato Fantasy品尝意大利吉拉朵冰激凌,这时候太太先铃打来了电话。互问平安之后,她话锋一转,说起了好友的健康问题。“好可怕!张大姐昨天检查出来,说是肺腺癌第四期,医生说情况很不妙。”美景当前,我敷衍了两句便想打发她,哪料到先铃坚持让我赶紧找时间回来作检查:“张大姐生活规律、饮食清淡,也没有家族病史,只是心血来潮去做一次健康检查,就发现是晚期了。太可怕了!”

“好啦!你别胡思乱想,我好得很!”

“我不管,你一定要找时间回来作检查。把电话交给女儿,我要跟她说话。”

我过了街,把电话交给小女儿,还跟她扮了一个鬼脸。德亭慧黠地一笑,接过电话就开始跟妈妈撒娇、谈天。

我坐在圣马可广场上,看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成群的鸽子飞起、落下,美丽的运河波光粼粼,闪闪发亮。啊!世界如此美好,我心里满足地喟叹着,完全没想到癌细胞正悄悄地攻占我的身体,在我身体内有个角落,正往腐朽衰败缓缓靠近。

旅程结束,我很快回到工作岗位,继续为理想的事业奋斗。先铃并没忘记时时盯着我回台湾作检查。只是我一拖再拖,数月之后,才终于在台北进行了健康检查。

我的初衷是想让太太安心,所以只是到太太娘家附近的医院作了一个标准流程的健康检查。当天的初步报告并未显示有太大问题,于是我飞回北京,照样兴致勃勃地卖力工作;但是,三周之后,一份详细的报告出炉,我的生活就像被投下一颗炸弹,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02 徘徊在地狱门前

“李先生,请尽快来作进一步的检查!”

收到医院通知的那天,我正和员工作团队建设(Team building)训练,虽然有些意外,但总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还和大家玩游戏到凌晨三点才离开。要我立即赶回台北实在很难,我每天有一大堆排定的会议,当然不能临时取消,说走就走,因此,虽然医院让我赶紧再去复查,但我还是不情愿地拖了几天才回去。

刚开始,院方对于报告结果总是不肯完整地说清楚,只说可能是这样,也可能是那样,虽然我很清楚地表达了想要知道真相的态度,但医生一贯这样回答:“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再做个检查看看吧!”老实说,这时的我,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对,我就是睡得太少,吃得太油腻,谁不是这样的?说不定是检测仪器出了问题呢?还是医院一贯的敛财手法?我身体好得很呢!

漫长的检查历程

为了确认腹部的阴影是良性肿瘤还是恶性肿瘤,医生希望我做穿刺手术进一步检查。我问医生,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做PET(正电子成像检查)?医生告诉我,PET并不绝对,即使照出来没有肿瘤,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没有;但如果照出来有,大概就是有了。我想,还是赶快确定吧!免得一颗心老悬着,七上八下的。

在进出医院多次,却又搞不清楚状况之下,家人于是建议我转到另一家更有名的医院就医,只是这么一来,所有的检查又得从头再来。

足足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不断重复挂号、等待,游走于不同科室的医生诊室,一次又一次坐在候诊区,百无聊赖地等候许久才变换一次的就诊灯号。医生需要确保腹部的肿瘤不是转移的结果,需把全身可能是病灶的源头都扫一遍,所以除了做过多次核磁共振、全身的CT(电子计算机断层扫描),连胃镜、肠镜也做了。

不管商场上再怎么叱咤风云,此时躺卧在诊疗床上的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根长长的摄影管从口腔或肛门,慢慢推入身体内部;我躺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心底充满无限的悲哀和恐惧。

我曾听人家说,中医把身体健康、无病无痛的人称为“平人”。健康状态保持平衡、可以平安度日,那是“平人”;健康失衡,平顺的日子开始要起风波了,生死未卜、前路茫茫,那就是病人。

我努力正面思考,自我催眠健康没问题,工作、微博还是如常地活跃着,但身体有恙的警报一直没有解除,一个又一个作检查、听报告的过程,更让一波波不安、烦躁的情绪涌上心头,让我渐渐失去了耐性,整日活在忧惧、愤怒之中。

我是真的生病了吗?不!我还有这么多要做的事,我死了,我的家人怎么办?公司怎么办?我不能死!老天爷不会这么愚蠢!

从未把健康放在心上、一向以追求最大成就自许的我,此刻才明白,现在的自己就连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平人”都很难,遑论其他!

偶遇热情粉丝

连番作了各种检查之后,医生终于要我作PET检查。我滑着手机,枯坐在医院的等候区,偶尔抬头看看,只见身旁经过三三两两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凄惶的神色。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这样?只觉得医院的冷气似乎开得太强了,难道是我穿得太少了?我拉紧衣服,设法让自己暖和一点儿。

这时,一位陌生的年轻医生朝我走来,我的目光迎向他。是来叫我的吗?结果不是。他脸上堆满笑容,热切地向我伸出双手:“开复老师!您好!我是您的粉丝。”

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赶紧站起来:“不敢不敢!你在这儿工作吗?”

“我刚升任住院医师。听说你今天会来作检查,特意转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遇到你了。”他看起来很年轻,像个大男孩儿。不知道是谁说的,有一天,当你发现你的医生看起来都很年轻,就表示你已经老了。想到这里,我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你的书我都读过了!真的谢谢你,给了我很多帮助……”过去我常常遇到陌生人这样对我说,但在医院,在我正软弱无助的时候,这还是头一回。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暖流从胸口涌上来,哽在我的喉咙里。

“我从你的书里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本来,我很迷惘。我会选择当医生并不是出于个人意愿,只是因为学习成绩好,整个家族都希望我当医生……”年轻的医生轻轻说着自己的故事。

这种故事很多,尤其在台湾,最优秀的高中毕业生,不论是否真的热爱医疗行业,很多人都把医学院当成填报的第一志愿。我不知道我的书是怎样帮助了他,不过,在我自己也对生命感到彷徨的时候,知道自己过去所做的事在无形中确实影响了许多人,我的心,又踏实了!

“李开复先生,李开复先生在吗?”一位护理师站在走廊上喊道。我站起来,跟年轻医生握握手,真诚地说:“谢谢你!希望你工作愉快!”

他向我挥挥手,我转身走进PET检查室。

03 26个肿瘤

按照流程,作完了正电子成像检查,必须等一个星期再找主治医师就诊,那时才能知道结果。想到还要再忍受一个星期状况不明的折磨,我的心开始焦虑不安起来……

我鼓起勇气,走到负责操作仪器的医师身边,开口说:“不好意思!我想……”

他停下鼠标,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事?”

“我想,可不可以麻烦您先告诉我,刚刚的检查,有没有发现什么?”

“这我不能说,我不是专业医生,我没有这个权限!”他的语气很重,把我好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意图打成碎片。我本想算了,但很快又鼓起勇气说:“我知道!可是,你看我接下来的一周还能工作吗?我保证,即使你看错了,我也不会怪你!更不会让医生知道……”我几乎是在哀求他。

“真的不行啦!”他干脆接着做自己的工作,看都不看我一眼。

“拜托,拜托!真的拜托!”我决心赖到底,不管怎样都不放弃。

他看拗不过我,叹了一口气说:“我真的没有权限让病人知道检查结果……这样好了,你自己看,正电子成像检查本来就不需要特别的技术,一般像你这样的人也能看得懂。你只要看画面上有多少亮点就可以。”他边说边取走我的健保卡,熟练地打开我的档案……

我赶紧上前,一起瞪着他面前那块小小的电脑屏幕。

“哇!”检验医师不知怎的,满脸诧异。经过我再三追问,他才勉强开口:“这太不寻常了!一般人如果有毛病,顶多两三个亮点,你居然……你自己看!”

我茫然地看着电脑屏幕,只见二十几个红彤彤的火球,在我的腹部燃烧。

我在凄惶中走出医院,心情跌至谷底。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除了再找良医确诊,我忽然悲伤又理智地想到,如果我的生命所剩无多,现在该作好哪些准备?

预立遗嘱

第二天,我当机立断,决定做最坏的打算,为了先铃和孩子,无论如何我都得把遗嘱准备好。我从律师那里领回一沓表格。律师花了几个钟头仔细说明遗嘱的类别,以及填写表格的注意事项。我一向自诩条理分明、不怕填表,可是依照台湾地区继承制度的有关规定,立遗嘱所需要处理的表格,还真是烦人。

我把那些表格锁在抽屉里,几次拿出来看一看,又扔回去。心里闷闷的,像是憋着一团火,随时可能爆裂。

在死亡面前跟法律打交道,这真是极为吊诡的一件事!死亡何其伤感,法律又是何其冷酷、无情。我独坐桌前,把遗嘱需要的文件摊了一桌子,一边深陷在生命即将走到绝境的悲哀里,一边又得极度理智而冷静地仔细思索身后事该怎么安排。

一份正式的遗嘱,必须严谨、周密地作好全盘考虑。律师告诉我,我的遗嘱必须考虑如下几个方面。第一,假如我死了,我的遗产要如何分配给妻子和两个女儿?第二,假如妻子和我同时死了,遗产如何分配?第三,假如我和妻子、一个女儿不幸同时死亡,财产如何分配?第四,假如太太与两个女儿和我不幸同时死亡,又该如何分配?

天哪!想到这些可能,我不寒而栗!然而,人间世事之荒谬,就在于你明知道它是荒谬的,可是又非做不可。我拿起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我的遗嘱。

依照规定,这一式四份的遗嘱,总共24页,还必须是本人手写才有法律效力。我自11岁离乡赴美,就很少有机会手写中文,即便后来在中国工作,中文用得多了,也都是用电脑键盘敲出来的。这回为了写遗嘱,我必须工工整整、一个字一个字地亲自抄写,每个地方的姓名、地址、电话、身份证号码等,更不能有一字修改、涂写,一处有错便要全部重来。

律师把一沓厚厚的文件交给我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李先生,你慢慢写,不着急!”

然而,只要一想到自己时日不多,心里就惊慌得不得了,让我还怎么慢慢写?我边写边抱怨:“这不是折磨人嘛!我现在还有体力慢慢写,要是已经病入膏肓,谁还有力气写这东西啊?”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面对这种抄写工作的。一个健康的人写起来可能不那么辛苦,而我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勉力而为,还要按捺住时不时冒出来的烦躁、气闷:“我才五十出头,人生就要结束了?”才写到第二份,就已重誊了几十次,真是痛苦不堪!想着先铃、孩子,勉为其难地整整费了一天半时间,终于完成了这个苦差事。

怀着惆怅不安的心情,我回到家,面对妻子、家人关切的询问,只是支吾其词,含糊以对。以后都过得很不好,思绪不宁,睡眠质量也更糟了。

04 未知死,焉知生

一星期后,终于到了复诊看报告、正式聆听宣判的时候。医生看了我的PET检查结果,甚至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告诉我实情。他安慰我,PET检查结果未必百分之百准确,他也不是癌症专科医生,腹部照出来的二十几个亮点,不一定是恶性肿瘤,仍有可能是炎症。这时,我的心情勉强止跌回稳,在密云不雨当中,看到一丝丝希望。

可是,当我再问:“如果不是炎症,而是肿瘤,那会是什么状况?”

医生摇摇头,顿了顿,才慢腾腾地说:“现在过于悲观或过于乐观都不好,我看我们还是按照程序一步一步来,先去做个腹部穿刺,看看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满怀希望却被浇了一头冷水,有点儿泄气。但没过一会儿,我再度提醒自己,癌症患者最需要的就是信心和勇气,过去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能迎刃而解,这一回,无论如何我都要相信身体可以陪我挺过这一关。

可是,等到作腹部穿刺检查时,我的信心马上又溃散了一地,简直无法收拾。他们先给我看一根大约30厘米长的针,告诉我要先用一根中空的针管插到腹部定位,再向针管里插入一根细针,去抽取肿瘤里的细胞组织。因为我的肿瘤都长在肠系膜里,肿瘤是软的,包裹着它的肠系膜也是软的,里面还有很多液体,针管一戳它就会移动,需要先照CT定位。此外,做穿刺时我还必须保持不动,不然就有可能会戳到别的地方,功亏一篑。

尽管打了局部麻醉,但眼睁睁看着一根长针慢慢扎进肚子里,那种心理冲击还真是恐怖,况且我前前后后总共做了二十几次,医生累得满头大汗,我也被搞得精疲力竭。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的信心是很坚定的,我也不断提醒年轻朋友,信心坚定是多么重要!我从来都不知道,当身体受到病痛的威胁和折磨时,过去用理性头脑堆积起来的信心完全帮不上忙!我只想逃,或者闭上眼睛试图闪躲,甚至也会呼天喊地,大声哀叫。后来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这种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其实是生命的自我防御系统。只是我习惯用意志力控制一切,病中才发现,身体对疼痛的反应竟然有我无法控制的时候。那么,生命里是否还有更多的神秘领域,也是我无法探知、无法控制的呢?我也感到茫然了。

与死亡讨价还价

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思绪漫飞。一会儿想到我不得不暂停的工作,一会儿又想到创新工场满怀壮志为创业者付出的同事……想想才隔多久,我的世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仿佛被禁闭在一间玻璃屋里,虽然可以看到、听到外面的世界,但那个活色生香的世界已经完全不属于我。

想到母亲与家人,我为自己亏欠他们太多而感到难过。我的母亲已经九十几岁高龄,我是她老来得子的幺儿,她一向把我捧在手心里,可是我自11岁到美国当小留学生,及至少壮之龄工作、创业,除了短暂的假期能回家陪陪她,大部分时候都是远走他乡,让她年年为我倚门而望……黑暗之中,我禁不住悲从中来。

生死哲学大师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指出,人在面对疾病、死亡、悲伤等重大失落时,会产生“五个阶段”的心理反应——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

在确诊淋巴癌之前,我的心情分分秒秒就在前面那几个阶段翻腾。我痛责老天、天天上网笔战结仇,借着针砭时弊宣泄自己无所适从的惶恐和愤怒。

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我一次又一次在脑海里反复搜索答案。

是北京的雾霾吗?是微软官司期间我的心理压力太大?还是我长期过于讲究时间效率造成的精神紧张?或者,是我从小就争强好胜的个性导致细胞不安?

那20多个淋巴肿瘤,吸足了化验试剂里的糖分,宛如闪闪发光的小鸡蛋,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的心情跌至谷底,久久不能平复。

等到我不得不承认,是自己过去没日没夜地拼搏,把身体拖进了恶疾的深渊,我开始一次又一次地跟神明讨价还价,不断向上帝、菩萨、诸神祈求:“拜托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让这场病赶快过去,我一定痛改前非,尽力弥补……”我虔诚地祈求上苍,只要让我躲开癌症,我绝对早睡早起,改过向上。若是真的躲不了,也请让我的病情减轻些,给我机会重返生活,弥补过去的缺憾,包括对母亲、妻子和两个女儿的亏欠。

对于死亡,我完全没作好准备。我还有雄心壮志,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完成,我求生的意志无比强烈,只要有一丝存活下来的希望,我绝不放弃。只是,真的能闯过这一关吗?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05 确诊

作穿刺检查的前一天,我参加了一个宴会,席间,高希均教授首先发现我变瘦了,接着,郭台铭先生特地把我拉到角落,不但仔细询问我的状况,还郑重告诫我:“开复啊!自己的健康千万不能大意!这样吧!当年为了救我弟弟,我和台湾最优秀的血液肿瘤科专家都成为朋友了,我来安排,你马上去找他们。”他一边说,一边拨通了电话。

在他的协助下,我转诊到台大医院,由顶尖医疗团队为我治疗。很快,我做了腹腔镜手术,医生从肚子里取出一大块肿瘤样本,再做组织培养。两天后,诊断报告就出来了。

身体里的隐形炸弹

“李先生,我们确定是淋巴癌第四期!”主治医师唐季禄轻轻地说,仿佛语气稍稍重一点儿,就会把我压垮似的!其他三位医生个个面色凝重地围坐在我旁边,但没有一个人是看着我的。我的目光只能落在主治医师脸上,他试图躲开,迅速低下头,但又不得不抬起头来迎向我。

“怎么可能!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呀!”尽管心里早知不妙,但我还是和医生抗议着。虽然我的腹部有二十几个淋巴肿瘤,但除了长期睡眠不足,淋巴癌的几个主要症状如失眠、盗汗、皮肤瘙痒、发烧、有明显可触及的肿块……我一个也没有呀?

“是是是!确实是这样!你的状况是有点儿特殊,我们把你的病例送到美国与几位专家交流过,你的癌细胞全部集中在下腹腔,并没有扩散到横隔膜以上,骨髓也没有感染,但肿瘤的数量实在太多了,严格说来,还是要归类为第四期!”

“您的意思是……”我的心绷得紧紧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其实也不用太紧张,淋巴癌第四期与肺癌、肝癌四期不完全一样,不见得就是晚期癌症,治愈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唐医生赶紧安慰我。

这时候,前一家医院的检查报告也出来了。诊断结果都一样:滤泡性淋巴癌,都分析是第四期!医生同时告诉我,淋巴癌是无法治愈的疾病,一辈子都会潜伏在我的体内。这就像身上总背着一个未爆弹,与我形影不离;只要我一不留心、稍稍逾越了它能忍受的界限,它就会把我彻底摧毁。

我正处在人生最好的时候,我身上还带着经历过苹果(Apple)、微软 (Microsoft)和谷歌(Google)打磨过的光环;我婉拒了谷歌以优渥的条件挽留我,踌躇满志地自己出面筹组创新工场,希望能帮助有才华、有创意的年轻人开创事业;各界对我投以高度的关注,投资人对我信赖有加,许多令人叹赏的优秀人才愿意跟我一起努力……我在微博拥有五千多万粉丝,影响力与日俱增……一切一切,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完美无缺了,可是,老天却在此时给了我狠狠的一击!

之前,我始终存有一丝幻想与期待,在医生还没有确诊病情前,我一直没把可能是淋巴癌第四期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尤其不知道该怎么跟先铃说。她自22岁与我共组家庭,就一心一意地把全部精力都投在我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家。我和孩子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假如我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孩子怎么办?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都碎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人生到此,我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06 彷徨歧路

以往的日子使我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专业人士不能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丝情绪波动。我时时提醒自己,保持专业、完美的形象,行程紧凑,既没有时间也舍不得抽出时间运动,任何时刻都要发挥最大效益。

我一直笃信“付出总有回报”,出差的时候吩咐秘书尽量选夜间航班,下了飞机可以立即洽谈公事。我承诺所有员工,收到邮件十分钟内一定回信,大半夜也一样!在我生病前,床头的笔记本电脑是从不关机的,电子邮件送达的声音一响,我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努力把“效率第一,永不懈怠”作为自己的标签。

平日饮食更称不上健康,贪图膏粱厚味,吃到餐厅的拿手“肉”,我如数家珍,真要上点儿蔬菜,那就“随便来吧,反正都好吃不到哪里去,当药一样吃就好了”。最后,我为这一切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正如好友陈文茜在我康复后笑我道:“你引以为傲的效率,最后都变成肚子里亮晶晶的肿瘤啦!”

多管齐下,奋力自救

当被医生判定,我是“淋巴癌第四期,腹部有二十几个肿瘤,情况不乐观……”时,我尽管悲愁莫名,但也决心全力一搏!因而,我尽一切努力,想要找出可能救命的方法,不论哪一种,只要能救命,我都愿意尝试!尝试的第一种方法就是中医。

中医可以找出疾病的生理成因,更高明的地方是中医还能“不治已病,治未病”。可是我已经病成这样,要调整全身脏腑的阴阳平衡,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做到的;何况像我这样的凡夫俗胎,这种治病方法缓不济急,也没有具体路径可以依循,只求中西医并治,多管齐下,早日康复。

于是通过朋友的辗转介绍,寻访到一位名医,据闻他诊治的病人不乏达官贵人。中医大夫为我把脉之后认为,体内确实有肿瘤,只是无法分辨恶性和良性,但从脉象来看,应该没事儿。所以他只给我开了些发散化瘀的药,如果是良性肿瘤,慢慢就可以化掉了。

这值得一试啊!死马当活马医。我赶紧抓了好几服药,乖乖在家煎药、吃药。有一天,主治医师唐医生看过我的各项检查报告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在吃其他营养品或是中草药?”

“怎么了?”我还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提出来跟医生讨论。

“目前还没看到什么,不过,李先生,我一定要提醒你,因为中药的成分比较复杂,有很多无法测知的成分,为了让整个治疗过程在可监测、控制的状态下进行,我强烈建议你在治疗期间不要服用中药。”他的态度温和,可是语气强硬,跟他平时不太一样。

我忍不住反问唐医生:“可是身体本来就没办法完全监控啊!谁知道中药能不能促进身体产生一些无法测知的转机,然后好得更快?”

“话是没错,如果病情好转,那当然值得恭喜。问题是,我们最怕中药产生的反应是我们看不懂,也无法处理的,那就会干扰整个治疗过程。万一有错误,那就麻烦了。”看得出来,医生常需要向病人解释这个问题。这个说法我也能接受,仔细想想,也好,那就暂停中药吧!只是想到当初花了那么大工夫才挂到号,心中不免有点遗憾。

不吃药,食补总可以吧!

我还找过另一位中医大夫,他的理论是:所有的人体质都太寒,我会生病跟这脱不了干系。他的医治方式就是通过喝姜水改善体质;等体质变好了,再吃药治病。做菜用姜可以增香添色,可是五斤生姜煮水,不仅辛辣难以入口,而且味道很难闻。我勉强捏着鼻子喝完一天的分量,就发誓再也不喝了!

五花八门的另类疗法

除了中医,我也试了几种另类疗法。朋友介绍给我一种能量疗法,不用打针吃药,又能搭配中西医治疗,不仅不会产生阻抗,还可以强化疗效。

在气氛舒适、怡人的诊疗间,医生先是测量了我全身的气脉,看看我的能量品质。得出的结论是我全身器官的能量明显不足,尤其以肠道和淋巴为甚。

听到这里,我心一沉,马上问:“那怎么办?有方法改善吗?”

医生微笑着点头说:“当然有办法,但要看你对我们有没有信心。信心很重要。”

“那不就跟安慰剂一样吗?”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当然不一样。我们采用的疗法是利用某种信息能量来治病,它是确实有疗效的。如果病人没有信心,就不能与这种能量产生和谐共振,效果当然大打折扣。”

测完了气脉能量,接着又开始检测有无负能量污染,包括电磁波、重金属或是病菌感染,结论比西医的检查报告更令人沮丧。我身上确实中了很多毒,除了雾霾、电脑和电磁波的污染,以及睡眠品质不佳,甚至还有负面情绪的污染。

花了大半天时间,我最后领到一张长长的清单,上面详列着还有许多隐而未发的毛病,包括我长期“不接地气”!这真令人匪夷所思。过去总以为“不接地气”是指某人不知民间疾苦、不了解基层情形;没想到“不接地气”还会让睡眠品质不佳。他们建议我使用一种特殊的床单,床单接上电线,然后拉一根长长的线插进窗外的土里,好让我接地气。

买了新床单回家,还千恩万谢地拜托大楼管理员帮忙,兴师动众地把管线接到大楼的中庭花园。头几个晚上确实睡得不错,连安眠药都停了,可是没过多久,又故态复萌。可能是我太焦虑病情,担心未来的治疗能否顺利。万一有个万一,怎么办……我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想法,要静下来睡个好觉,简直是奢望!

为了求得一线生机,我只能更努力地奋战下去,就算屡战屡败也绝不轻言放弃。所以,我又去做了肌肉测试(muscle-testing),这个方法正被广泛应用于各种身心疗法。测试人员准备了三张卡片,分别写着“转移”“原位淋巴癌”和“发炎”,想帮我厘清问题。因为身体不会说谎,只要身体放松,大脑停止思考,身体就可以接通宇宙的信息,获得真实信息。

我自己对这个理论半信半疑,测出来的结果更是连测试人员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对我尴尬一笑:“嗯……可能你的身体也不太确定那些肿瘤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此之外,我还采用了“葛森疗法”,食用大量有机果蔬,我的二姐每天一早榨一杯新鲜果蔬汁专程送来。为了治病,我发挥平日工作的精神,拼命查资料,只要听说有抗癌的效果,我就买回来当药吃,大蒜、绿茶、白藜芦醇、胡萝卜素、维生素D、灵芝孢子粉、老梅膏、菠萝酵素、诺丽果、葡萄籽、蓝莓、蔓越莓、牛樟芝,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营养补品照单全收。

要不是生病,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种疗法,而且各门各派看待身体和疾病的角度,也跟主流医学大相径庭。只是主流医学因为成功结合不断更新的科学技术,而且对疗程、疗效有清楚的界定,容易被认知,也容易被接受。尽管很多疗法都声称可以治疗癌症,但因为缺乏可信的数据,在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候,大家还是选择相信主流医学,我也是如此。只是,我的状况并不乐观,即使接受化疗,存活率如何还很难说。彷徨歧路,四顾茫然,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07 自己研究病情

从发现到确诊,困在无知与未知的我,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忧惧与无奈。在忍受漫无边际的痛苦煎熬时,我只求治疗过程赶快结束,可以赶快离开医院回家,睡在自己的床上。

我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父母把我捧在手心,姐姐们也都宠溺着我;求学就业之路畅通无阻,生涯志业虽有些波折,也大抵平安顺遂,家庭生活更是幸福美满。如今,多少旧日荣光、美好灿烂的人生愿景,都像海上的浮沫般,瞬间被一阵大浪卷入海底。

一般人光听到“第四期淋巴癌”,就会被吓个半死。我刚开始也非常惊慌,自己上网一查,症状又符合第四期的判定,那些简略的说明资料,以偏概全的说法确实吓得我魂飞魄散,半条命都没了。幸好,我的主治医师唐季禄是台湾典型的医生精英,对病情的判断果断精准,说话逻辑清楚,又很愿意和病人及家属沟通,并且不断精进日新月异的抗癌方法,对我这样的“理工人”格外受用。(我多次说,台湾很多聪明的人都当了医生,在台湾就医不会错。)

那天下午,唐医生带着一群住院医师到我的病房里查看病情,其实,他们通常都很忙,查房时顶多能和病人聊个三五分钟,但为了让我安心,那天竟跟我闲聊了半个多小时!唐医生拍着我的肩膀,像是给我打气:“淋巴癌第四期真的没那么严重,它跟肝癌、肺癌第四期是不太一样的。”我听了半信半疑,因为医生总是尽量安慰病人,希望减轻病人的心理压力。临走前他又告诉我,网络上有两篇专门讨论“滤泡性淋巴癌存活率的预估方式”的论文,如果我有兴趣,可以找出来看看。

我认真地研究了唐医生推荐的那些学术文章,发现淋巴癌四期的分期已经有40多年了,可以说过时且不精准了。如果说只看标准的分类,我因为肿瘤数太多,所以必须归类为第四期。但是只看肿瘤数量是最准确的吗?根据我研究的那几篇论文,答案是:“不!”其实分期的目的就是预测存活概率和时间。那么,最准确的预测方法就是寻找和我病情足够相似的人,根据他们的不同因素(如:年龄、症状、血液指数、肿瘤数量、大小等20多种)和他们的实际存活结局来理解哪些因素是最重要的,并且把这些因素整合起来。这样的研究肯定要比40多年前的粗分类来得准!

令人振奋的曙光

自己研究病情,就像是自己坐在副驾驶座,可以随时掌握路况。医生的治病策略、用药思维,你至少并不是茫然无知。《交锋》的作者之一凌志军在他的《重生手记》一书中曾写道:“癌症病人只有三分之一是真的没救、病死的,另外三分之一是被吓死的。”但医生绝对不是故意吓你,只是有些医学上的说法,如果自己弄不清楚,就会自己吓自己。

我把全部二十几个特征与我的检查结果相对照,发现我虽然属于第四期,但整体状况其实没那么悲观。2009年意大利摩德纳(Modena)大学的论文非常明确地证明,与滤泡性淋巴癌真正相关的重要因素为以下五点:

1.β2-microglobulin(β2-微球蛋白)过高

2.有大于六厘米的肿瘤

3.侵入骨髓

4.hemoglobin(血红蛋白)过低

5.病人超过60岁

原来医学上对所有淋巴癌的分期,至少对我的病情分析是不正确的。我的情况是较轻的,于是,我突然从“第四期癌症顶多几个月”,变成“至少还有好几年”可以活。倘若好好照顾自己,更有可能终身不再复发!

这个发现有如一线曙光,让我在深夜辗转难眠的书桌前,兴奋得立即跳起来,把先铃吵醒!不过除了先铃,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医生。它仿佛是我跟身体之间的一个秘密许诺,是我穿过迂回的密道发现的身体密码。

奇妙的是,从此之后,癌症所带来的一切负面影响,就开始悄悄起了变化;或者说,至少它在我心里不再是一个万恶不赦、去之而后快的敌人,而是我之所以成为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除了感谢唐医生高明的医术之外,还要感谢他知道我容易纠结于细节,愿意花时间悉心回答我的问题,照顾我的心理状况,并且指点我阅读相关医学报告,让我在茫茫歧路中看到了一线生机。自那一夜起,我仿佛吃了定心丸,放下恐惧,打算稳妥地接受一切治疗,因为,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从绝境中重生!

08 开始化疗

唐医生为我详细分析了所有的可能,然后建议我作出选择。我自己也上网搜索了许多相关的研究报告,大致掌握了滤泡性淋巴癌的治疗方向主要有以下两种:一是标靶治疗,二是化学治疗。

化疗一个月做一次,等到确定血液里面的癌细胞已清除干净,就要抽取干细胞,做冷冻培养。因为淋巴癌虽然是慢性的,并无立即致命之虞,但未来很有可能会在其他部位复发,一旦肿瘤长到两厘米以上,就得再做化疗,而且第一次的化疗药物就不能再用,必须另外选择副作用较大,也较猛烈的药物。如果转移到骨髓,那就有致命之虞,疗法也困难许多。

双管齐下,但求治愈

毒性较低的滤泡性淋巴癌转移成毒性高的恶性淋巴癌的概率是每年 1%,看起来概率很低,但每年增加1%的概率,如果我打算再活30年,累积起来的概率也不小。不过,新的医疗技术发展迅速,不断有令人振奋的病例出现,例如,一个原本令群医束手无策的白血病患者就是用免疫疗法成功治愈了。

然而,淋巴癌并不是可以完全治愈的疾病,因为癌细胞会跟着血液全身跑,无法完全根除;但只要不发作,其实跟常人无异。也有些信心坚定的病人就选择暂时不治疗,先观察,并且配合生活态度、饮食以及心境的调整等。

问题是,“你的确也可以不做化疗,只是,你是否会总是担心,放不下?”唐医生问。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段时间,我也接触过不少其他的医疗建议,有些激烈的意见甚至把化疗视为毒蛇猛兽,认为它对身体的摧残更甚于癌症。这些意见在我心里快速闪过,让我迟疑了一下。

“最妥当的做法还是:化疗和标靶治疗双管齐下。”唐医生看我有些迟疑,又说道:“搞科技的人,平时处理工作都很理性,一旦碰到生病,就很难放得开,整天放在心上,压力大得很。我自己也是这样!”他推推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为了缓解我的心理压力,他很有耐心地聊起自己当年有脂肪肝,血糖、血脂、肝功能都超标,不过,他下决心要好好管理自己的健康,最终创下一年减重13公斤的纪录。

轻松说完自己的故事,唐医生话锋一转,回到我身上。他说:“你要使用的化疗药物,比较起来,副作用不是很大,也不会掉头发,这真的很幸运!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想办法,先让你腹部的二十几个肿瘤消失吧!”

“OK!”我点点头。其实,没等他跟我分享经验,我心里就有了打算;只是他诚恳、亲和的态度,让我把最后的一点担心都放下了。唐医生起身离开时,我跟他握手道谢:“谢谢你给我信心!”

尘埃落定,我把遗嘱锁进抽屉里,慌乱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我就要准备开始接受化学治疗了。

身体的风暴

我决定让化学治疗与标靶治疗同时进行,因此必须住院,长则五六天,短则三四天。第一次住院,心里还是有点儿面对未知的惶惶之感。我11岁远渡重洋,独自到美国求学,那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几乎没什么担忧。可是这回,二姐和姐夫陪着我走过医院长廊,推开重重的病房门,一股医院病房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马上沉入无底深渊。

护士熟练地把我的病历号、病房卡插在床头,把住院须知交给二姐,然后让我躺到病床上,准备上针,挂点滴架。接着,唐医生领着一大群住院医师来了。他再一次对我详细说明了打化疗药物之前要注射的几种辅助药物,像可的松以及止吐、止晕、防止霉菌感染的药物等。我躺在床上,医生的话,有一点、没一点地散在空气里,二姐很认真地做笔记、问问题,我的身体仿佛也飘在空气里。一切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医生说得轻松,我也高估了身体的适应力。事实上,化疗的副作用比我预期的更难受!

医生离去,护士进来,第一支预防性抗生素刚刚打下去不到半小时,我就开始强烈反胃。姐姐和姐夫在病床边手足无措地看我趴在床边干呕,端茶、递水、送毛巾,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受苦。

身体的风暴来了又走,预防性药物打完之后,接着就是标靶治疗一天、化疗两天,然后留院观察。

一开始的排斥反应渐渐安静下来,紧接之后的标靶治疗反倒没什么特别难受的后遗症。不过,刚开始用药,还是得观察身体能否承受、是否会引起什么过敏反应。所以点滴打得极慢,几乎是正常时间的两三倍。从白天开始打到半夜,加上后续的护理工作,睡眠受到严重干扰。

满嘴的药味

接下来两天的化疗,更是让我吃尽了苦头!

我的化疗药物虽然不是最猛烈的,但在医生口里轻描淡写的副作用,还是在我身上掀起了惊天巨浪!明明已经打过止吐针,但呕吐的感觉还是很强烈,最难受的是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堵得人要发狂。

我抱着随时放在床边的呕吐盆,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干呕,让我的心跟胃好像都翻了过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姐姐过来帮我擦,我不耐烦地推开她。这时候谁都不能碰我一下,仿佛轻轻一碰,我就会崩溃瓦解。

止吐针的后遗症不只如此,它还会导致严重的便秘。化疗病人明明有强烈的便意,肚子胀,却怎么也解不出来;我被搞得整天情绪烦躁、坐立不安。勉强吃了泻药,但有时有效,有时无效;即使顺利排便,也只能排出一点点,而且便完之后,脸上的毛细血管会破裂,全身大汗,整个人快虚脱了。便秘还很容易导致肛门破皮裂伤,化疗期间免疫力降低,要非常小心感染。先铃因为照顾女儿、准备搬家,所以还在北京,医生叮嘱姐夫每天帮我检查。刚开始还真不好意思,几次以后也习惯了。病中的身体已非我有,我驾驭不了,只好放手随波逐流了。

第一次化疗的副作用让我饱受折磨,但在医生眼里,这些都算是正常反应,所以到了第二次化疗时,打点滴的速度就恢复正常了,但我的反应既没有加剧,也没有减轻,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小恶魔,在我的身体里踞地为王。药物注射进去,它就醒过来,张牙舞爪、到处作乱;药力消退,它就潜回洞穴里休息。而我只能趁它短暂休息的空当,可怜巴巴地夺回自己的身体使用权。

有一回化疗结束,回家休养,看着温暖的阳光晒在身上,我的精神、心情也都好极了。已经入秋的台北,到处绿意盎然。车子轻快滑过台北街头,阳光下的台北,美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我忍不住在心里轻叹:“活着真好啊!”

跨过死荫的幽谷,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实地体验到健康的可贵。可是,就像阳光终究要没入黑暗,这美好的感觉也是稍纵即逝。

09 我的人工血管

化疗期间因为长时间频繁注射,通常需要进手术室植入人工血管 (Pon-A),这是一种植入式中央静脉导管,用输注座衔接导管,再接通静脉血管,方便从静脉注射药物,或者输血、抽血。有些病人在化疗结束后还要将人工血管留置一到两年,并且定期冲洗,以备癌症复发时,还可以继续使用。

初期准备接受化疗时,医生告知我要植入人工血管。因为毫无心理准备,不免一阵惊慌,标靶、化疗已经是我能承受的极限了,没想到还要动手术!医生看我抱怨,只好说:“不做也可以,那就先观察一阵再说吧!”

我本以为逃过一劫了,哪知道,经过两个疗程的治疗之后,我的两只手臂因为频繁打针,造成血管萎缩、硬化,手上瘀青斑斑。而且有时候,护士好不容易才找到可以下针的血管,居然打不进去,只好再试别处。看护士忙得满头大汗,我也跟着神经紧张;打针这种小事,也变成了大烦恼。所以,等到做完第三次化疗,医生看实在不行了,只好建议我接受手术,安置一个活动式人工血管,不必长时间放在身体里面。

动手术那天,我心里已经没有抗拒感了,心想不过是个小手术吧,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老天真是喜欢捉弄我,一个小小的手术,却把我搞得噩梦连连!怎么说呢?因为一般病人的人工血管都是装在胸前、肩下,我的人工血管却是装在左颈部下方。由于手术时只有局部麻醉,我得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看着医生在我脖子上划一刀。后来我梦见有人拿着白光闪闪的刀子来割我脖子,吓得我从梦里尖叫着醒来。

先铃知道我做这种噩梦,等我情况比较好时,她趁机取笑我说:“你根本就是现世报!每次都吓我,现在吓到自己了吧!”因为她最爱看恐怖片,遇到紧张的镜头又特别害怕,每次都蒙着眼睛问我:“过去了没?过去了没?”我常故意逗她,让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刚好看到最恐怖的地方。而她最怕的就是用刀割脖子的镜头,我就害她看了好几次。这回,轮到我在手术台上被医生割脖子了,还搞得噩梦连连,果真是现世报在自己身上了。

身体小事,都是大事

不过,虽然被割脖子,但人工血管装好后,为了打针抽血找血管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等密集的化疗结束,我就可以拆除人工血管。后续的标靶治疗,因为毒性比化疗小,身体有足够的时间修复,就不必倚赖人工血管了。

治疗期间,每天计较的就是一些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就是这些小事,却深刻影响了我的健康、治疗进度和疗效。就像刚开始化疗时,不论吃什么、喝什么,都要计算容量和重量;大小便、呕吐物,也要测量、记录,简直不胜其烦。我因为化疗辅助药物造成严重便秘,苦不堪言,那阵子,只要哪天成功地排便了,那个高兴啊!简直比我过去每天盯着不断增长的业绩报表更让人兴奋。

化疗后另一种苦不堪言的经历,就是饮食。

因为大量的口服、针剂注射药物,口腔里随时都会涌出奇怪的药物味道,加上口腔黏膜被破坏,食欲大受影响。我从小就是爱吃鬼、小胖子。治疗期间,过去最爱的美食,才吃两口,就觉得全变味得令人作呕。可是为了补充体力,医生又不断叮嘱,要尽量吃。这下子,吃不下也得勉强吃,于我而言,真是今夕何夕、情何以堪!

每次化疗结束出院回家,为了庆祝我平安闯过一关,也为了给我打打气,只要看我状况不错,姐姐就会怂恿着大家陪我找家餐厅吃饭。大家看我第一次吃得高兴,食量恢复,之后化疗结束次次都去同一家餐厅。哪知道接连去了几次之后,那家餐厅跟我的化疗画上了等号,只要一想到它,我就忍不住想吐。

身体的记忆是很感性的,而且千变万化、出尔反尔,无法全然用科学方法分析理解。通过这场病,我算是亲临现场,亲身体验到身体还有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层面。

10 最后阶段的治疗

这难过的化疗加标靶治疗,需要每个月打一次,连续打六个月。每次化疗之后产生的副作用,还是持续地影响着我的身体和生活。

刚做完化疗的那几天,身体都不太舒服,外表看起来没事,但身体随时处在暴风半径,有时候会出现突如其来的狂吐,或者头晕、乏力。这些明显的症状倒还其次,比较可怕的是免疫力降低,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细菌感染。

而且,不管哪一种类型的癌症病人都会因为化疗后免疫系统全面撤防,需要特别小心各种可能的感染,所以要用药性较强的预防性药剂。但随着新型抗生素的不断发展,细菌的抗药性也愈来愈顽强,对癌症病人来说,化疗后的免疫机能还是决胜的关键。同样是患淋巴癌的生死哲学家傅伟勋教授就是死于霉菌感染,朋友患白血病的孩子更因为化疗后的不明原因感染,造成脾脏肿大,最后不得不中断化疗,切除脾脏。

我因为自己先做过功课,加上医生的说明,我早就胸有成竹,但事到临头,才体会到事情有多严重。像我到后面的几次化疗,有些指数不太正常,一个是LDH(身体细胞新陈代谢的速度)变高了,按理说化疗后新陈代谢速度应该减缓才对,连医生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

另外比较严重的就是白细胞计数下降。有一次,我的白细胞计数竟然低到1000多。(正常数值是4000~10000/ul。)太低或太高都有危险。我这个类型的化疗病人最低得保持在3000左右;那次突然降到1000多,把大家都吓坏了,赶紧把我推到急诊室注射刺激白细胞生长的针剂G-CSF (欣粒生)。

后来,为了避免出现危险,医生建议先铃学习在家帮我每天做G-CSF的皮下注射。先铃胆子小,硬着头皮好不容易学会了,回到家却越想越怕,越怕就越紧张。第一次注射,她紧张得手都在发抖。我看她紧张,也搞得肌肉紧绷。结果她一下针,我的肌肉收缩,针顿时被弹飞出去。吓得她哇哇大叫,再也不敢拿针。怎么办呢?总不能每天都上医院吧!我只好自己来。

重生的喜悦

就这样,终于挨到最后一次化疗结束,仿佛走过一条长长的隧道,终于重新来到蓝天白云下,整个世界都是新鲜、芳香的。重生的喜悦,让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充满感恩,感恩天地、感恩世界、感恩身边的每一个人!

唐医生安排我作了一次CT检查,腹部的肿瘤大都清除干净了。不过,唐医生的说法很巧妙,他说:“我们看不到一厘米以上的肿瘤了。”

我问:“您是说,我的身体里面已经没有肿瘤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身子往椅背一靠,然后用一种略带沉思的口吻说:“也不能这么说啦!我们认为一厘米以下就不称为肿瘤。”

我紧接着问:“如果是第一次来检查的病人,结果也是这样,那您是不是会跟他说,他没有癌症?”

他的回答更巧妙了:“是的,但你不是第一次来,所以我不会这样解读!”

我发现,做医学研究的人,对于统计学的理解和应用,与我有很大的不同。而且,在面对病人的时候,可能有很多病人心理上的考虑,有些说法就不得不刻意模糊,以免造成误会。

过去,我会从自己的角度当面提出质疑,但我越来越清楚,每一种认知、观点,都因角色、立场而有所不同,无关是非对错。有了这种理解,可以免除许多争辩的烦恼。在医疗专业上,我尽量配合医生。

最后,唐医生告诉我:“如果你坚持想知道腹部残存的东西算不算是肿瘤,也可以考虑动手术切开来看。不过……”他略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依我的评估,手术只有风险而没有好处,真的没什么必要。”

我接受了唐医生的建议,先不管腹部到底怎么了,接下来每三个月接受一次标靶药物治疗,每次约两小时。然后每六个月做一次磁共振成像检查。虽然可侦测到的肿瘤变少了,但是,不能被称作肿瘤的“东西”存在我的体内。我也更清楚地知道,会形成这些肿瘤的“我”的身体环境,倘若没有彻底改变,它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对我展开下一波的攻击。这才是我必须认真面对的、另一阶段的漫长治疗。

癌症让我看清自己

癌症病人在被确诊罹病之后,第一时间一定是不断反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是我?”理智一点的人,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开始仔细反思,也许就会理出一点蛛丝马迹;尽管这些蛛丝马迹未必真的就是致癌因素,但是,有机会对自己的生活、饮食习惯、个性、处世态度作全盘的省思,怎么说都是一件好事。

我总是努力把“拼命”当作自己的标签,从来不理会身体已经不断对我发出警告;寻常生活中的小病小痛,我都不当一回事,随便吃点儿药,就马马虎虎混过去了。睡不好,就吃安眠药;精神不济,就猛灌咖啡。反正工作优先、业绩第一,社交网站兴起,我玩出了兴头,还要求自己每天维持至少发10条微博的“纪律”。紧凑的生活确实让我活得精彩,可是无形的压力却慢慢累积在身体里面,以滴水穿石的力道,侵蚀着我的健康。

说到压力,我过去总自认为有超出常人的抗压能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大小小的事,我大抵都能过关斩将、顺利通过。直到生病了,我读了一些好书,结识了许多有修养、有智慧的朋友,我才发现,压力不一定来自忧虑、紧张、急躁、愤怒等情绪;争强好胜、期望、等待、兴奋,甚至像我过去一直怀有的“改变世界”、让“世界因我不同”的企图心,稍有不慎,就会在体内留下难以清除的“毒素”。

如果不是癌症,我可能会循着过去的惯性继续走下去,也许我可以获取更优渥的名利地位、创造更多成功的故事,如今,癌症把我硬生生推到生死界线,我才终于看清楚这一切。

这场大病,让我心里的某些角落仿佛也被打开了,我相信,即使未来我将从事同样的工作、我的作为也与病前并无太大差异,但我知道,我的心不会停留在过往的追寻上,我会随时提醒自己,让心更开放,以便倾听、探索更广大的未知事物,在机缘成熟的时候,尽力做我能做的事!

这个转变的过程,或许正是癌症要教给我的!

二 病中觉悟

01 与过世的父亲“偶遇”

那天清晨,天刚微微亮,我系好鞋带,轻轻掩上门,就乘电梯下楼了。

化疗结束后,医生嘱咐我,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好好把身体调养起来。按照郑医生给我的养生建议,我每周至少需要运动两次,每次一小时以上,走路很好、爬山更佳,以微微出汗、气微喘为原则。

当初决定在天母赁屋居住,主要是考虑德亭上学方便,又考虑到这里位于阳明山下,空气清新,附近的公园、步行道又特别多,我要出门散步、爬山,极为方便。可是,谁也没料到,其实是冥冥之中一条看不见的线索,把我一路牵引过来。

从住处到我那天选定的登山步行道,只要绕过几个小公园就到了。这是也住在附近的郑医生推荐给我的步行道,他觉得坡度适中,树荫也很多,走起来不会太累,又能得到锻炼,对我是很合适的。照着谷歌地图的指引,我下了车,转过一个弯道,就开始爬坡上山。

这是沿着台北盆地边缘,从阳明山系的纱帽山鞍部迤逦而下的一条步行道。一大早,来爬山的人已经三两成群,一边走,一边聊,好不热闹。我一个人,虽然不急不赶,但为了走出一身汗,还是加快了脚步,尽量走得快些。

一路走来确实舒畅,绿荫如盖、清风送爽,堆满落叶的泥土路,踩在上面,心里是很踏实的。有位自然疗法医生说我之所以会得病,跟我长久不接地气有关。原来接地气的感觉是这样,好像人自然而然就平和了,心里没什么波澜起伏,就是一步接一步,持续向前。

才走没多久,我已经一身的汗。心想下回应该邀先铃一起来,她也该锻炼锻炼了,前段时间,我生死未卜,她默默扛起所有的责任,把自己都累坏了也不让我知道。

想到她,看看手机,她跟德亭应该都起床了,我这时候下山回去,说不定可以赶上跟她们一起吃早餐。

地图上显示,我不必走原路下山,这山道就有这点好处,在山上不管怎么绕,都可以找到下山的快捷方式。我按指示走到三岔路口,一路缓坡,顺势往下,在枝叶掩映中,山下的屋脊房舍越来越近,一栋黄色琉璃瓦的建筑映入眼帘,我怎么觉得它十分眼熟?

“啊!慧济寺!”我吓了一大跳!我怎么会走到这儿来了!

我想起来了。没错,就是这儿,慧济寺,这是父亲灵骨所归之处。我居然走到这儿来了!

父亲去世20多年了,这20多年,只要回台湾,我一定会抽时间过来看看,但每次都是从台北市区搭了车子过来,来去匆匆,加上我对台北的方位也不熟,根本没想到我现在住的地方会离父亲这么近,更没料到我病愈后运动保健的第一条登山步行道,就环绕在父亲左右。

我沿着长长的阶梯往上,进了山门,一只老狗站在阶梯上对我摇尾巴,还尾随我进了大殿,陪我去接圣水,再默默地陪我走到父亲牌位前,直到我离开。此后我每次来,它就像是寺院里的知客僧一样,殷勤而又沉默地接待我。

我的脚步很轻,心也放得很轻很轻,绕过大殿,径直来到安置灵位的后殿。才一小段路,却像是闪身进入一个时空隧道,来到一处分不清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恍惚、迷离之境。

我先向主位的地藏王菩萨行礼,墙壁上贴着照片、写着姓名的牌位,像是神灵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高处俯视我。我在父亲的灵位前合十默祷,霎时间,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从胸口翻涌上来,止不住的泪水奔涌而出,好像把我满肚子的辛酸、委屈、疑惑和忏悔,也一起宣泄出来了。

我紧闭双眼,任泪水流淌。父亲始终默默无语,但我可以感觉到他就在我前面,宽和地看着我,就像我小时候偷了钱,后来自己害怕,把钱丢在墙缝里,他却什么也没说,只问:“你自己有什么感觉?”我没想到父亲会这么问,愣了一下就哭着说:“我对自己挺失望的。”他让我哭了一会儿,才拍拍我,轻轻地说:“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让自己失望了。”

父亲一生谦和,淡泊名利,印象中的他总是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像头老牛似的勤奋不辍。他过世后,姐姐在他的抽屉中找到他自己手书的:“老牛明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我一想到这句话,就忍不住心酸!在那样的时代,他这样一个心怀万里的男人,一方面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与关爱妻儿子女和学生,一方面还有未竟的宏图远志,他是怎样寻求其中的平衡,又是怎样谨守个人的界限,清廉自持、乐而忘忧的呢?

如今我站在父亲灵前,除了惭愧,还是惭愧!

但冥冥之中似乎有某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我刚刚病愈、准备重新出发之际,把我带到父亲面前。让我一方面疗愈身体的疾病,一方面对自己的思想、言行做深切反省;让我虽迷途而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还有补过改善的机会。这未尝不是父亲在天之灵的庇荫!

02 如果生命只剩100天

在我寻求康复时,竟然在登山步行道上与父亲的偶遇,这个不可思议的巧合,让近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许多事件,仿佛都有了一种奇妙的因果联系。

中国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不仅毁伤、糟蹋了,还让自己险些丢了性命。每次站在父亲灵前,总有历劫归来、大难不死的庆幸与忏悔。

想当初,放射科医生看到我腹部有二十几个肿瘤,连他都吓得脸色发白,不敢正面看我,我就像被正式宣判死刑一样,先前还期待能够侥幸逃过厄运,一下子希望全部落空了,摆在眼前的冷冰冰的结局就是死期将至,我可能只剩100天好活。

100天,那可是一眨眼就会过去的!无数个清晨黑夜,我睁大了眼,唯恐一闭上眼,我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机会就一分一秒地减少了。伤心、绝望、懊悔、愤怒、跟老天爷讨价还价……各种情绪轮番在我的脑海里翻滚煎熬。我苦苦闷着、撑着,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被关在狭小的牢笼里。全世界都远去了,我过去所在意的一切、一切全都远去了,只剩下几件看似寻常的小事,在那个时刻,却活生生地跳到眼前、心上,催促着我:“你还有多少时间迟疑呢!你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我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想到先铃,想到孩子,想到母亲和哥哥姐姐,也想到几位好朋友,我还想到了我错过的许多短暂的美好时刻。过去,我总觉得时间还很多——等我准备好这个演讲,做完那个采访,忙完这件投资案子;等我把每天发的微博内容都处理好。所以每件事都比这些“小事”重要。结果到头来,在我的生命仅存最后的100天时,我才发现,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是,我彻头彻尾地舍本逐末,把最要紧的事搁到最后,却把人生最弥足珍贵的时光,浪费在追逐那些看起来五彩斑斓的泡沫。

过去我曾在美国教会学校就读,而且在以基督教为主的美国生活了30多年,耳濡目染,一定程度上都认为人生只有一次。如果人生只有一次,那么人生当然要分秒必争,而且要无所不用其极地做到最大化影响力、最大化效率。在这样的信念之下,我不断挑选、改变人生跑道。从卡内基·梅隆大学(CMU)到苹果,因为我觉得蹲在研究室里写论文不能最大化影响力;加入微软回到中国,一方面因为这是我父亲期望我做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而当时的环境也充满机会,我如果回去,可以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力。所以我写了七封给年轻人的信,出版了五本书,发过一万多条微博,举行了五百场演讲……一切都是为了给年轻人带来正面的影响。后来我加入谷歌,是为了学会如何打造顶尖的网络产品;离开谷歌创办创新工场,则是希望用我的专长来帮助年轻人,做出可以产生实质利益的产品。

我信心满满地到处宣扬我的理念,我建议年轻人要做最好的自己、要最大化影响力;我鼓励年轻人要积极主动、寻找兴趣、建立正确的价值观;我还用理想中的墓志铭来确认我的人生方向……但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履历,让我的骄傲情绪悄悄滋生;理工科培养出来的思维模式,包括因果逻辑、结果导向和一切以量化判断……让我在追求效率时变得冷漠无情。我走在一条其实颇为正确的道路上,但是,过度的名声却让我的中心轴偏了。

乔布斯曾说过:“记住你即将死去。”这句话如今已成为我的座右铭,每天提醒我看清楚什么才是生命中重要的选择;因为所有的荣耀与骄傲、难堪与恐惧,都会在死亡面前消失,只留下真正重要的东西。如果觉察到自己沉溺于担心会失去某些东西时,“记住你即将死去”会是最好的解药。

我曾以为微软官司是我这一生最极端的炼狱,经历过那段恐怖时光,一切挑战都显得微不足道。但是经历过死亡的威胁与病痛的折磨,微软官司当时所担心的名誉受损、工作生涯等问题,已经毫无意义,人生更大的挑战是如何克服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如果生命只剩100天了,我会怎么做?

在夹杂着悲伤、愤怒、绝望和追悔的情绪里,茫然四顾,但死亡的紧迫感却提醒我,无论如何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好好地做几件事:

(1)让我的亲人、朋友知道我真心爱他们,是他们让我的生命充满了温暖和光辉。

(2)我要跟他们一起度过难忘的时光,让我们彼此的生命都记住在那个时刻里我们互放的光亮。

(3)我要在活着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全心全意地活着,我不会再花心思去臆测、追想那些还没来到或者已经远去的事。

一生都在照顾临终病人的护士邦妮·韦尔(Bonnie Ware)也说,人在临终时最后悔的五件事是:

(1)我希望当初有勇气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别人希望我过的生活。

(2)我希望当初我没有花这么多精力在工作上。

(3)我希望当初我能有勇气表达我的感受。

(4)我希望当初我能和朋友保持联系。

(5)我希望当初我能让自己活得更开心一点儿。

病中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的人生将要走到尽头,我心中不想亏欠任何人,真心希望能够用我的余生来弥补爱我的人对我所有的付出,希望我的亲人、朋友、帮助过我的人……他们会觉得认识我是值得的;我们之间的相处、互动,可以成为最闪亮、最美好的回忆。

如果人生只剩100天,我会和先铃一起回忆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与艰辛时光;我会和先铃再回到匹兹堡学习教堂的无边草地上,带着我们自己做的波兰香肠三明治,还有附近的炸蔬菜串和她最爱喝的桃子鸡尾酒,回忆我们学生时代简单和快乐的生活。回忆我们还是穷学生时,如何在河边无照偷偷钓鱼,到电影院一天看六部影片,看到想吐;减价时大采购,结果遇到下大雪拿不动,只好把一块块冻成球的肉从山坡上滚下来。我一定要让她知道,这一生因为有她相伴,我的人生是如此丰富!我会带最喜欢熊的德宁到泰迪熊博物馆(Teddy Bear Museum)的咖啡馆和她聊天,听她讲讲服装设计界又发生了什么新奇的事件,也听听她对男朋友的看法。我还要跟德亭再去一次威尼斯,大吃有名的Gelato Fantasy冰激凌,坐在运河上的贡多拉,帮她取景拍照。我也一定要约我的室友罗斯见面,跟他去买25公斤的奶酪,做上10个奶酪蛋糕,吃到我们想吐为止,然后重温我们过去的每一次恶搞……

至于母亲,我会躺在她大大的肚子上,一张一张翻看我们的老照片,再一遍又一遍地听她说起当年如何如何。然后我要告诉她我是多么爱她,我愿生生世世做她的孩子。我还会到父亲灵前,告诉他我终于明白了,他希望我做的,嘴上虽然没说,但他都做给我看了,我也终于了解,人到无求品自高,人生应为所当为,若将名利挂心头,便如苍蝇追逐腐肉,把人生的追求浪费在满足最低层级的欲望上。

我希望跟我有缘的人能够跟我一样感恩这样美好的缘分,对未来有很多乐观正面的思考,那该有多么好!而且,只要好好体验人生、享受世界的真善美,让自己的生命不断升华成长,不必留下什么,这个世界就会因你而芬芳。若真要留下什么,那就是留下我们的孩子。如果真要衡量什么,一个善良的后代,能带给世界的正面影响,一定会超过邪恶的人。

当大家都有相同的体会时,就很接近真理了。当我确定自己患有淋巴癌第四期,并不会立即出现生命危险时,我还有机会重拾健康、弥补过去的缺失,庆幸之余,我就忍不住想,既然对“如果生命只剩最后100天”已经有过缜密的思考,为什么不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这么过呢?

03 与星云大师对谈

生病之前,我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影响世界百大人物”之一,我意气风发地赴美受奖,自认实至名归、当之无愧。然而,吊诡的是,领奖回来没几个月,我就发现自己生病了。病中赤裸裸地暴露在病痛的风暴中,再大的影响力、再高的知名度都帮不了忙;在诊疗间、在病床上,我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随时可能在呼吸之间顿失所有的病人。

那时候,我常常怨天怨地、责怪老天爷对我不公平,我从内心深处发出呼喊:“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这是因果报应吗?”我是天之骄子啊!我有能力改变世界、造福人类,老天爷应该特别眷顾我,怎么可能会把我抛在癌症的烂泥地里,跟一群凡夫俗子一样在这里挣扎求生?

朋友看我很痛苦,特地带我去拜见星云大师,并在佛光山小住几日。有一天,早课刚过,天还没全亮,我被安排跟大师一起用早斋。饭后,大师突然问我:“开复,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最大化影响力’‘世界因我不同’!”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人生信仰:一个人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世界,就看自己有多大的影响力;影响力越大,做出来的事情就越能够发挥效应……这个信念像肿瘤一样长在我身上,顽强、固执,而且快速扩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正确性。

大师笑而不语,沉吟片刻后,他说:“这样太危险了!”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太惊讶了!

“我们人是很渺小的,多一个我、少一个我,世界都不会有增减。你要‘世界因我不同’,这就太狂妄了!”大师说得很轻、很慢,但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什么是‘最大化影响力’呢?一个人如果老想着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你想想,那其实是在追求名利啊!问问自己的心吧!千万不要自己骗自己……”

听到这里,简直像五雷轰顶,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这么温和而又严厉地指出我的盲点。我愣在那里,久久没有答话。

“人生难得,人生一回太不容易了,不必想要改变世界,能把自己做好就很不容易了。”大师略停了停,继续说:“要产生正能量,不要产生负能量。”他的每一个字都落在我的心田里:“面对疾病,正能量是最有效的药。病痛最喜欢的就是担心、悲哀、沮丧。病痛最怕的就是平和、自信,以及对它视若无睹。我患糖尿病几十年了,但我无视它的存在,每天照样做我该做的事,我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那几天常听大师开示,觉得自己过去坚信不疑的很多价值观、信念都是有瑕疵的。我当时还带着很多因为身份、名望、地位而来的自负,大师的话语,我虽然记住了,可是我并没有完全明白,也没有完全接受,甚至还有点儿不服气。

有一天,我想到我在微博上时常针砭时弊,也曾对一些负面的社会现象口诛笔伐。于是请教大师要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社会上的“恶”?没想到,大师还是以一贯平和的语气回应我:“一个人倘若一心除恶,表示他看到的都是恶。如果一心行善,尤其是发自本心地行善,而不是想要借着行善来博取名声,才能导正社会,对社会产生正面的效益。”

“可是,如果看到贪婪、邪恶、自私等负面的事件,又该怎么办呢?”我想辩解。

大师说:“要珍惜、尊重周遭的一切,不论善恶美丑,都有存在的价值。就像一座生态完整的森林里,有大象、老虎,也一定有蟑螂和老鼠。完美与缺陷本来就是共存的,也是从人心产生的分别。如果没有邪恶,怎能彰显善的光芒?如果没有自私的狭隘,也无法看到慷慨无私的伟大。所以,真正有益于世界的做法不是除恶,而是行善;不是打击负能量,而是弘扬正能量。”

养病期间,大师的话语时常在我心中回荡。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影响力”这三个字。

过去,不论做任何事情,我都会不自觉地先估算这件事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力。一场演讲不到一千人就不去;每天微博不能新增一万个粉丝,我就觉得内容发得不够。有人发电子邮件问我创业问题,我只回复那些有可能成功的。是否要见一个创业者,完全取决于他的公司有多大潜力。要见哪位记者,也要看他面对的读者群有多少。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我的行程排得满满的,我的时间有限,当然必须过滤掉很多次要的、没有意义的活动。于是,我精确计算每分每秒该怎么用在能够产生最大影响力的地方;我也几乎有点偏执地把运营社交媒体当作人生目标的重点,把获取粉丝视为志在必得的工作。

那时候,我确实沉溺在各种浮动的快感中,我是众所瞩目的人,走到哪儿都有粉丝围绕着我;我在微博上的影响力让我轻易发起万人实名抵制某一档红火的电视节目;我认为自己是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的大侠。作为一个科技人,我丝毫未察觉自己已经越界;我坚信自己是在关心社会,但骨子里我恐怕已经被千万粉丝冲昏了头,每一个社会重大事件,粉丝都会期待我的表态,于是我陷入转发与关注的热潮中,不能自已;甚至还运用我的专业知识,筛选最值得关注的微博条文,好让我的言论更具有影响力。

大师重重点醒了我:“追求最大化影响力,最后就会用影响力当借口,去追求名利。不承认的人,只是在骗自己。”为了追求更大的影响力,我像机器一样盲目地快速运转,我心中那只贪婪的野兽霸占了我的灵魂,各种堂而皇之的借口,遮蔽了心中的明灯,让我失去准确的判断力。我告诉自己,有了影响力,我就可以伸张正义、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我的身体很诚实,我长期睡不好、痛风、便秘,还患了几次带状疱疹。这些警示都太微弱了,无法撼动我那越来越强大的信念。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狂心难歇,最后身体只好用一场大病来警告我,把我逼到生命的最底层,让我看看自己的无知、脆弱、渺小;也让我从身体小宇宙的复杂多变,体会宇宙人生的深邃和奥妙。

身体病了,我才发现,其实我的心病得更严重!当我被迫将不停运转的机器停下来,不必再依赖咖啡提神,我的头脑才终于可以保持清醒,并清楚地看到,追逐名利的人生是肤浅的,为了改变世界的人生是充满压力的。珍贵的生命旅程,应该抱着初学者的心态,对世界保持儿童般的好奇心,好好体验人生;让自己每天都比前一天有进步、有成长,不必改变别人,只要做事问心无愧、对人真诚平等,这就足够了。如果世界上每个人都能如此,世界就会更美好,不必等待任何一个救世主来拯救。

现在,我发现一种更符合自己渺小地位的思维方式,那就是,如果我做一件事情,世界上每一个人也都这么做,那么我们的世界会不会变好一点?如果会,我就去做,但不再用量化的思维计算每件事的“价值”和“意义”。生命太深奥了,很多看不见的价值与意义,会发生在我们看不见的细微之处。例如生病之后,我陆陆续续在微博上发表了一些病后感悟的文章,我只是真诚地想要跟大家分享,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为了增加点击率和扩大影响力而刻意营造推广。我发现,对于真正有需要的人来说,一篇短文、一句诚恳的话,就能深入人心。与其让千万人过目即忘,不如让一两个人铭记在心。而且,通过这种真诚、无私的灵犀相契,我自己得到的回馈才会是正能量。

现在,之前汲汲营营追求的一切,在我心里都渐渐淡了;卸掉身上很多看不见的负担,我才有能力辨识网上许多激昂、沸腾的讨论,常常都充满了负能量。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病中醒来,昏聩的心灵也醒过来了。我现在不太看网络消息,更不觉得自己需要在网上仗义执言。眼不见、心不烦,不见可欲,使人心不乱;不烦不乱,就不会带来身心的压力,不然,压力是一切致病之源。就算是对自己的健康负责,我也势必要远离过去的生活方式了。

04 从容和自己竞赛

多年来,我所负责的很多企业是横跨中美的,因此工作是不分时间的,一天24小时都可能有人从美洲甚至欧洲发来电子邮件。我当时可能有点儿孩子气,特别想让员工知道我很努力,因此甚至被一些朋友和员工起了一个外号,叫作“铁人”,我非常以此为傲:我的确是个铁人,我拼命地工作,你看我多棒!我总是告诉大家,我一天只需要睡5个小时,你无论什么时间发电子邮件给我,白天我10分钟就会回复,晚上两小时内也会回复。我睡眠浅,醒过来反正睡不着,干脆起来回几封电子邮件。

先铃睡得比较熟,所以通常她不知道我起床做事。有时候我在书房里正忙着回电子邮件,突然听到脚步声,我就知道糟了,老婆要抓我回去。所以每次半夜起来,我都蹑手蹑脚的,生怕被她发现。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有10年之久!

这次大病,让我彻底觉醒。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铁人”,在人生的竞技场上,一定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参赛吗?

网络上有一则发人深省的广告,在一场马拉松竞赛上,一位选手突然对比赛产生了疑惑。他问:“大家都说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真是这样的吗?为什么大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前进呢?”“我能不能退出这场比赛?我能不能选择其他的方向?”广告画面上,这位选手看到有人不幸跌倒了,仍然勉强站起来继续向前,他的疑惑更深了,于是,他勇敢地率先跑出队伍;其他人也看到了,并纷纷效仿,每个人都奔向自己的方向。

以前我追求效率,在开刀躺在床上两周时,特别定做了可以躺着用的电脑架。记得那两周,我非常自鸣得意:“别人开刀后就呆呆地躺了两周,我居然比上班还要有效率!”

我们的时代虽然越来越鼓励,也越来越接受多元化的价值观,但是,不可否认,“成功”,以及伴随它而来的名声、利益,还是多数人共同追逐的目标。因此,一个人的努力是否有价值,比如一位面包师傅、一位水电师傅的工作是否值得肯定,我们还是会看他是不是那个行业的翘楚?他是否曾经获奖、是否很有名?我们不会看到他内心的满足和喜悦,或者他如何通过工作这个切入点,不断修正自己的人生态度。

我在书上曾列举过几个成功者的范例,一位是我的母亲,另一位是我过去在美国雇用的园丁,他们都把自己的角色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乐在其中。我还特别强调:“成功的定义因人而异,没有一定的标准,不需要和别人竞赛,你竞赛的对象是自己,每天让自己比昨天更好一点儿,更积极地面对挑战,在面对不如意时,让内心更加平静。”所以,我过去其实都领悟到了,但在灵魂深处,我的竞争之心并没有完全褪去。

病中亲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自己面对疾病时的无能为力,这才使我渐渐体悟到我是多么渺小,光是把责任范围内的每件事都做好就已经很难了,哪还有什么才德、见识可以去衡量“最大化的影响力”呢?

就以我的专业语音识别技术来说吧!我的博士论文语音识别技术里有一种计算方法,叫作maximum likelihood estimation(最大似然估计)。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观察到一些样本,再做一些模型的假设,就可以用“最大似然估计”的样本来训练这些模型参数。然后,这些模型和参数就可以用来作为识别的依据。把“最大似然估计”的概念扩大来说,就是指我们对事物一定有某种理解和判断,而这种判断并不是基于灵感或直觉,而是基于过去积累的样本和客观结果。每观察一件新事物,都会不断增进自己的判断。当面临一个新的决定时,就可以用同样的客观模型来评估这个决定的可能性,并从中挑选最可能成功的那一个。

然而,这是一种极端科学、客观的人生观,和“最大化影响力”这个概念是一致的,当你用这个方式优化一切决定时,就会很自然地想道:如何使人生的意义最大化?过去,我的人生意义模型就是:生命是短暂的,所以应该慎重衡量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抉择,然后挑选出那些能够创造最大意义的。

这个观点看起来十分积极、正面,可是,我现在慢慢发现,很多看似无意义的事,不见得是没有意义的;而且生命的意义也没法称量、精确计算。

过去,我凡事讲求“效率”,比如,秘书会帮我安排每日行程,在众多求见者当中,免不了都会事先筛选哪个人是非见不可的,哪个人又是见不见都无所谓的。

基本上我就是用我的博士论文中的算法,就像电影《黑客帝国》(matrix)那样,注入了我的脑力,让我成了一台最大似然估计的力行者!

可是,在养病期间,我看到了过去的做法是天真且以自我为中心的。在得知患病后,我发了条微博:“癌症面前,人人平等。”但在觉醒之后,更认为:“在一切事物面前,人人皆平等。”生病的经历告诉我:世界的奥妙不可以轻易评估。所以,只要身体和时间允许,我会秉着“人人平等”的理念,每天在网上和网友交流一段时间,也会每周见一些有缘的陌生人。

几次下来,我发现我渐渐不那么在意“效率”了,心里没有预设目的,我反而可以敞开心扉接受所有的可能性。我发现,许多上门求教的朋友在和我谈过话之后,我给他们的建议是否有用,我也不在乎了。如果是在过去几年,我很难腾出时间见陌生人。但现在,我宁可相信每一个与我相见的人,不论谈些什么,都是因为我们之间必然有某种缘分,需要多少时间就花多少时间;能够见上一面,缘分就开始启动。当然也有谈得不愉快,或者气场不对的,那么我们的缘分或许就从此了结了。所以,每件事都有意义,只是我们看不清楚罢了。

人生在世,无论理性、感性,我们所能知、能见、能感的实在是太少了。除了尽力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做到最好,不断提升自己、体验人生的诸多可能也同等重要。世间的事并不是都能按照计划进行,各种缘分、偶遇都值得珍惜。因果难料,不能只用统计方法去推测一件事的因果,也要聆听内心声音的指引。

体会到这一层面后,我虽然依旧相信“最大似然估计”,但也懂得如何不被表象的量化标准绑架。当我不再斤斤计较每件事具有多少“意义”时,我的焦虑感也逐渐减轻了,至少,学会不用别人的标准参与竞赛,从容地走自己的路。

05 审视墓志铭

不再斤斤计较“最大化影响力”,更不敢再奢谈改变世界,难道我过去的所有信念都错了吗?那也未必。

有好几次,我站在父亲灵前,默默地对父亲说:“如果您在天上有知,看到我犯了这么多的错误,您仍会以我为荣吗?”

慧济寺的老黄狗总是跟在一旁,含情脉脉,时不时对我摇摇尾巴。远处随风吹过来一阵花香,不知是桂花还是什么花的香气,淡淡地萦绕在我身边。天地之间有一种看不见的能量在流动,也是脉脉含情。

父亲从来没有回答我,但每次走出慧济寺,我的内心都特别宁静。我想,不必追悔过去了,过去的我已经死去,今后的我,每一天都是重生!而且,如果没有过去的错误,我如何才能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方向?也许,人生之妙,就在于不断地在犯错的过程中修正、再修正,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想要止于至善,是不可能一步到位的。

其实,我过去所做的一切,无不遵循着父亲的指引。当年我写七封“给中国学生的信”的时候,也是受到他的感召,真心想要帮助年轻人。此后,不论演讲、写书,我提到的很多观念、想法,包括坚守诚信正直的原则、积极乐观、主动学习、保持热情等,甚至“做最好的自己”“最大化影响力”,都有父亲的很多影子。生病之前,每当去灵前祭拜他,我常想:“我已经完成父亲的梦想,父亲若还健在,该会多么以我为荣啊!”

只是我“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我可能被太多成功经验冲昏了头,傲慢而不自知;也许我习惯了考虑效率,所以会推论每件事的因果逻辑,以结果导向与量化判断来衡量很多事,然后一步错、步步错,错到最后,连自己都看不出错在哪里了。

如今回头审视,我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偏离了初心呢?

在一次采访中,记者问我:“你在《世界因你不同》这本书里提到过,随着人生阅历不断丰富,你想要的墓志铭也不一样了。那么经过这场病之后,你希望将来得到怎样的墓志铭呢?”

经他这么一问,我突然间明白了,原来我的病根儿就在这里!

年轻的时候我一直认为,当你离开世界时,你希望这个世界会因为什么而记得你?那就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吧!所以我总会问自己:“我要怎样的墓志铭?”

我在《世界因你不同》这本书里提到过,在科技界打拼多年,从加入苹果的那一天起,我想要的墓志铭是:

科学家、企业家,

他曾经任职于多家顶尖高科技公司,

把繁杂的技术转换成为

人人可用、人人获益的产品。

后来,我在中国试图用教育手段帮助更多年轻学生,那时候,我希望我的墓志铭是:

热衷于教育,

通过写作、网络、演讲,

他在中国崛起的时代,

帮助了众多青年学生,

他们亲切地呼唤他“开复老师”。

当写到这段时,只觉得第二个目标有意义,并且因自己为这么无私的目标努力而感到自豪。病中反思,才看到自己的盲点:我发觉,原来我看重的不仅是做了什么、有什么贡献,墓志铭其实让自己陷入了“生前身后名”的枷锁中!

其实,成为“科学家、企业家,把繁杂的技术转换成为人人可用、人人获益的产品”,确实是我想做的,也是我做得到的;“热衷于教育,通过写作、网络、演讲,帮助了众多青年学生”,这也是我最有热情,而且愿意终身全力以赴的。但我哪怕只存着一点点念头,希望将来人们如此记得我,我的心、我的做法就都不纯粹了。这才是根本问题所在。

史学大家钱穆先生送给父亲的条幅“有容德乃大,无求品自高”一直挂在我的客厅,跟随我漂洋过海,又跟着我回到自己的家乡;仿佛父亲耳提面命,随时在我身边叮咛、提醒我。但是,我居然充耳不闻,因为我打从心底里是“有求”的,最要命的是,我还自认为“无求”!我没有要求什么回报,我只是喜欢被热情的粉丝簇拥着、喜欢一打开电脑就看见蜂拥而至的粉丝响应。所以,我做的许多事,其实是有条件的,我算计着各种成本,衡量成败得失;我并没有为所当为,随缘去做我做得到,而且我也想做的事。

循着这个线索追溯我的所有“偏差行为”,我发现我太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了!我想要把自己塑造成某种可以留存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这种心态,说好听点儿是“爱惜羽毛”,其实就是爱面子、好名声,这大概就是我根深蒂固的“中国情结”吧!

中国人好名声,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孔子说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影响。连孔子都这么爱惜自己的名声,更何况凡夫俗子?千百年来的知识分子就被这个牢笼套住了。在台湾民间讲学超过一甲子的爱新觉罗·毓鋆就说:“这句话不知害死了多少人,许多读书人乃成‘千古文章,千古贼’。”确实如此,我猜孔子可能只是一时说走了嘴,不小心泄露了心底的焦虑感,当场被学生恭恭敬敬地记录下来。也许孔子要的是“名副其实”,不是要当世当时的名声,而是后世名声,但说穿了,即使要的是后世评价,那也就是要一篇墓志铭吧!

孔子确实是一位名垂千古、流芳百世的圣人,他用穿越数千年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思想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力,所以他会用后世评价来看自己还有哪一项使命尚未完成。因病觉悟后,我不再在乎这些。我不认为再过50年,这个世界还会有人记得我!我也不在乎是不是还有人记得我,因为那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最在意的是,我能否让身边的人感受到我的温暖、善意;我是否能够不问智愚优劣、毫无差别地对待每一个跟我有缘相见的人。

我曾经梦想在中国创办一所世界一流的大学,以便提升中国的教育竞争力。那段时间,我对教育非常投入,希望余生专注于努力办好一所大学;我也认为那是我能够发挥最大影响力去帮助中国青年的方法。2004年,我带着写好的计划书,信心满满地求见大陆、香港、台湾各地的富豪,希望他们能捐赠赞助这项计划。但是到处碰壁。后来,一位香港富豪却给了我惊喜的回馈,他不但承诺捐出一大笔资金,而且还拒绝学校以他的名字命名。他说:“我们应该给它起个很普通的名字,当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你需要募集更多的钱时,你可以把命名权交给下一位捐赠者。”

他跟父亲一样是践行了“有容德乃大,无求品自高”的人,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学校没办成,但他慷慨、无私的品格,却永远铭刻在我心里,像一盏明灯照耀着我;在我迷失方向的时候,成为我的指南针。他不在意能够拥有什么,只在意自己在适当的时机能做些什么。就如一句西方谚语所说的:“The richest man is not he who has the most,but he who needs the least”(最富有的人不是拥有最多,而是需求最少)。所以,我总是鼓励自己,我是不是可以学习他的态度,继续投身教育事业,为中国教育做点儿什么。我也确实往这个方向努力了,不论是在微软、谷歌,还是在创新工场,我都没有忘记这个心愿。

然而现在,我却从我的“墓志铭情结”里发现,即便是“想要留下什么”,也有一个小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一种欲望,一种“求”,会让我的心念不纯粹,做法上就难免有瑕疵。其实,不论生前身后,名都是一场梦!就像苏东坡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连身后名都可以抛开,功成身退,把一切功劳还诸天地,这个“光明远景”让我怦然心动,虽然我现在还差得很远,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就像一个登山客望着遥远的山巅,虽然路漫漫而修远,但只要持续向前,即使此生未必能抵达目标,至少我仰望过、知道有这种境界存在。

06 放下骄傲

打破了墓志铭情结,我身上的负担不知不觉地轻多了。一天早晨,我外出散步时,又遇见了那位扫落叶的老人。

我常遇见他,刚开始还以为他是负责那个区域的环卫工人,后来才听说他是附近的住户。每次同他擦肩而过,他总会跟我打招呼。那天,我主动停下来向他道谢。我说:“谢谢你!这条路每天都扫得很干净,都是你的功劳!”他停下来对我一笑:“唉!你不知道!我的心是脏的,所以我总是看到脏的一面,我是在扫我自己的内心啊!”

他的话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一位貌不惊人、再平凡不过的老人,竟然说出这么平实而又发人深省的话。

也许是我在台湾养病期间的生活比较从容、悠闲,也许是我看清了过去对名声的追求是多么虚妄,我现在更容易从许多寻常百姓身上看到很多优秀的品质。那位老人如此,我遇到的许多出租车司机、公交车司机,或是餐馆的服务人员也是如此,他们都亲切有礼,谨守着自己的岗位,兢兢业业。

当我拥有千万粉丝的时候,我其实看不到这些个别的“人”,我只看到我自己。再往深处探寻,我的本性里有一个埋藏得很深的东西——骄傲。那是比好名声更具伤害性的东西。

父亲很早就看出我有这个毛病,所以他在写给我的信里再三提醒我,切莫骄傲、骄兵必败。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曾因为我夸言“我连99分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重重地惩罚我,要我谨记谦虚才是美德。可是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性,没有经过人生大痛的震荡、磨炼,确实很难改。即使一时有所体悟,也不可能马上烟消云散;一段时间后,可能又通过不同的事情冒出头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看住自己。

在五个姐姐中,五姐开敏可能因为也在学术圈,所以她最能体悟父亲的生命情怀。她告诉我,父亲个性温和,但其实他在某些方面是很严厉的。她最无法理解父亲的一点,就是父亲常会给我们几个打分,当时她都已经40岁了,在工作上虽然表现优异,备受肯定,但父亲最高只给她80分。我没经历过这一段,她却有一段时间颇受困扰、对自己很泄气。幸好她后来成为咨询辅导专家,自己慢慢化解了那段委屈。

从教育的观点看,我确实不赞成父亲给孩子打分。但是,在理解了父亲一生如何“严于律己”之后,我慢慢体会到,这是要让我们对自己有最严格的自我期许。这个分数不是外在评价,而是内在的自我审视。所以,在我犯错时,父亲让我“看看自己有什么感觉”。只要自我审视的能力还在,任何言行偏差都能校正过来,不会迷失太远。

生病之后,这个自我校正的开关似乎就打开了,我身边的很多机缘也一触即发,内在的明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一步一步把我引向正确的方向。

当和朋友谈到父亲给我们打分的故事时,朋友告诉我,这大概是缘于长期在中国民间流传的“功过格”概念,有点“吾日三省吾身”的意思。他还说,已故儒学大师唐君毅先生晚年曾给自己的一生打分,他认为自己不及格。原因是他在病中自我反省时发现:“吾自负能超凡绝俗,乃益见吾之同侪之凡俗。吾之傲慢,遂潜滋而暗长。”

也就是说,当一个人自命不凡、自视甚高时,其实就是把同辈人都看扁了;然后越是这样,高傲、骄慢之心就会越来越膨胀。所以,当我企图“改变世界”时,我就有了“世界不完美” “我有能力改变世界”的假设;而这种企图心的背后,其实还有一种更为不堪的心态,就是“我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优秀!”“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需要我来‘拯救’!”“我要惩恶扬善,救济天下!”这种“救世主情结”,很可能来自我潜意识深处的傲慢——虽然我表现出来的可能是热心助人、热心公益和关注时事……

2005年年初,我又在微博上发布了一段乔布斯2005年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讲视频,并写道:“每年都应该看一次。”那天,我也重新看了一次。

这场演讲最耐人寻味的是他的最后总结:“求知若渴,虚怀若愚”(Stay Hungry,StayFoolish)。刚开始,我对下面这段话尤其感到心有戚戚焉:

“你的时间有限,所以不要为别人而活;不要被教条所限,不要活在别人的观念里;不要让别人的意见左右自己内心的声音。最重要的是,勇敢地去追随自己的心灵与直觉。只有自己的心灵和直觉才知道你自己的真实想法。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那时候,我刚刚跟谷歌展开接触,准备离开微软到谷歌发展,后来的微软官司风暴都还很遥远,我的内心被“勇敢地去追随你的心灵与直觉”这句话鼓舞,因为这也一直是我不断向前的准绳。乔布斯虽然病得这么重,还能保持“求知若渴、虚怀若愚”之心,而且他也从未离开工作,这种强烈的企图心与奋斗精神,确实引起了我的深刻共鸣。

可是,当我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后,我从乔布斯的演讲中看到的就不仅仅是这些了。尤其是当我将比尔·盖茨2007年夏天在哈佛的演讲也重新看了一遍之后,我发现,修过死亡学分的乔布斯和没经历过生死劫难的比尔·盖茨相比,两者的生命力道还是不一样的。

盖茨退休前是个热爱竞争的人,他通常将每一次商业竞争当作一场比赛,开会的时候希望能尽可能多地挑出部属的毛病,看到竞争对手就忍不住手痒……他的习性也让整个公司陷入最大化商业价值的怪圈,但微软垄断案使他遭受巨大的打击。他的英雄形象被美国司法部描述为霸道无理,这使得他决定慢慢淡出科技界,他几乎把全部财产捐献出来,开始投身慈善事业。盖茨在演讲中畅谈如何促进人类社会的公平,慷慨陈词,令人动容。所以,一般的评价认为,盖茨的改变比乔布斯更具体、更无私,也更明显一些。

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生病之后到现在,我对他们二人又有了新的认知。

盖茨做的事确实了不起,但是他看问题、做事情的方法,还是沿用了他掌管微软时的习惯。他用他的智慧找到“对手”,例如:贫富不均、病毒等“坏东西”,也挑出对手的弱点,然后用他的好胜心和执着、努力,直到战胜对手为止。所以我们都为他喝彩,把他作为“富人行善”的典范。

乔布斯在工作会议中突然从椅子上滑落倒地的视频,曾被人嘲讽他到死还不忘工作。但深悟禅机的朋友却淡淡地说:“等修行到和他有同样的境界时再嘲讽也不迟。”我自己病后对于他的那句“Stay Hungry,Stay Foolish”有了不一样的解读。

在死亡面前,人们最终都会把所有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我的一生到底怎么了?生命是什么?这种关乎自身的重要问题,会让人从“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反身向内”,把关注的焦点转回到自己身上。每个人都会选择一种观察世界的角度,至少我从乔布斯身上看到的是,他更专注于自己所热爱的工作,不太理会这个世界如何评价他;尽管很多人觉得他骄傲自大、目中无人,他也无所谓,因为他不愿意花时间取悦世人,他只在意如何满足自己对生命无穷的探问。而他的那句“Stay Hungry,Stay Foolish”,意在表明“永葆初心”,人生尽管迂回多艰,但永远要“莫忘初心”,如泉始发、如婴儿般对未知保持开放的心态。

所以,比较起来,我觉得乔布斯更有智慧,更有初心。也许正因为修过死亡学分,所以眼界自然不同。

世俗的成功,很容易让我们自以为高人一等,殊不知这只是“小聪明”,甚至可以叫作“世智辩聪”,是学习佛法的八种阻碍之一,会遮蔽我们开放自己、接受更多信息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在未来的人生中是否能将“骄傲”从我的本性中彻底拔除,至少目前,我看见它了,我会随时提醒自己,也希望朋友们能随时提醒我。

07 学会感恩

要把“骄傲”从我的本性中一点一点拔除,很重要的一门功课,就是学会感恩。因为唯有感恩,才能把盘踞在我心里的“自我重要感”去除,让自己走下高台,走入人群,与大家融为一体。

对我来说,这也许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功课。我从小受宠,父母宠我,哥哥姐姐宠我,连老天爷也宠我,给我提供了许多优越的条件;我喜欢跟聪明人在一起工作,我习惯用效率计算一切……

刚发病时,德亭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但她告诉我:“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一切事物的发生皆有其理由)。那时候她正处在各种青春的风暴当中,状况还不像现在这么稳定。但她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不需把每件不如意的事都看成一个“果”,好像我们做错了什么,所以遭受惩罚。我们所有的遭遇,必有其道理,或许这个灾难是一个“因”,是让自己学习成长的机会。好比生病可能点醒我们应该活得更健康;受苦使我们更珍惜美好的日子;无助让我们学会接受不能改变的事情;面临死亡能教会我们分辨哪些是真正重要的事情。

她送我的话,成为我当时最大的宽慰,让我在愤怒、焦虑、绝望之中,还可以静下心来感受疾病的善意;而且,最终也改变了我看待疾病的态度,让我能从疾病中领取一份神圣的礼物。所以,我在患病初期就知道了应该感恩这场疾病带给我的机会,让我重新省思过去的生活;否则,我很可能会把它当作十恶不赦的敌人。这场病告诉我:不要把每件不如意的事都看成一个“果”(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受到惩罚),而或许这个灾难其实是一个“因”,是让自己学习成长的机会。

学会感恩疾病之后,我就不再质问:“为什么是我?”当心中那种随着强烈的自我意识而来的抗拒之心渐渐软化,我反而开始自问:“为什么不是我?”我发现,癌症面前,人人平等;而我,褪去了过去所有的光环、头衔,不过就是一个肉眼凡胎的普通人。在病床上饱受病痛折磨时,我曾绝望地哀求上苍:让我舒服一点儿、让痛苦尽快离开我,我愿意用过去所有的成就来交换片刻的安宁……但疾病、痛苦、悲伤不会因为你是某某人,曾经有过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而对你特别宽容;我和所有人一样,完整地经历了一切。在医生、护士眼里,我和每一个病人都是一样的;帮我找血管、打针、抽血的时候,不会因为我是某某人,他们就更容易找到血管;因化疗药物导致的末梢血管硬化,也不会因为是我,情况就能稍稍缓解……

疾病让我领悟到什么是“众生平等”,然后,我才开始看见、理解,并接受每一个人的不同;而过去大家对我的好,我不是视而不见,就是认为理所当然,像我的家人、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我的同事、不远千里来看我的友人、为我许愿分担痛苦的好友、为我每天祈祷的微博网友……现在,我常想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受到这么多温暖的照顾。

感恩真是一种奇妙的力量!我只不过是开始发现了别人的好,这个小小的改变,就让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觉得幸福。

而且,就像泉眼一旦打开了,泉水就会喷涌而出!接下来,我还发现,“感恩”有几个层次的区别。第一层是想到“亲人对我这么好,我好感激”!第二层是“我为什么没有回报他们”?“投桃报李”、“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这是做人应有的态度,不懂得回报就没有良心了。第三个层次就是主动付出关心和爱。先铃就觉得我生病之后更能主动想到哪个亲戚可能需要帮忙。出去旅行时,会想到适合每一个人的礼物等。这在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心压根儿不在此。

最后是付出之后不求回报,也完全不在乎是否会得到回报。因为我为一个人付出了爱与关怀,这个“付出”的行为就已经完成了,而我也只是在某一个时刻不假思索地做了该做的事。这有点儿像孟子说的,看到小孩子将要掉到井里,任何人都会马上出手援救,不会思考这孩子跟我有没有关系!我觉得这才是“感恩”的最高境界。因为它已经不是针对某一个特定对象,而是真切体察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都是命运共同体,甚至是我们的集体意识形成了世界的样貌。中国古代的皇帝遇到天降灾祸时便要下“罪己诏”,坦承是自己为德不卒,触怒天地神灵,形成了灾难。这虽然有点儿迷信色彩,但我觉得更深层的意义是,就像蝴蝶效应一样,天人合一,人的集体意识或行为,引发了一连串的变化。所以,若要改变世界,就要改变自己,让自己保持正向的意念。

最近一项震惊世界的医学报告表明,癌症只有一小部分是生活不当所致,大部分则是没有特定成因,全靠运气。我相信不是没有原因,而是“还没找到原因”,或者说,癌症的成因是无形的——很可能就是某一种负面情绪、意识。就像科学界也证实了这个世界有96%的暗物质是看不见的。

我是一个搞科研的人,自从开始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现象是科学无法解释的,这对我而言,不得不说是一种解脱。我不再紧张兮兮地斤斤计较利害得失,我更愿意倾听内心的声音,做没有任何目的的付出。就像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所说的:

“如果你刻意去做一个好人,那善良之花不会绽放。如果你刻意培养谦恭之心,结果也只会令你失望。善良和谦恭恰如一缕清风,会从你偶然开启的窗户翩然而至,但你若是有意敞开门户恭请大驾,它永远不会眷顾。”

学会感恩,让我从内心里感受到平和与爱,这种爱,来自我的亲人、朋友之间的关怀,也来自我与万物、众生的一体感。于是,我不再批评这个世界存在的许多缺陷,我只相信,所有的生命都在不断学习、成长;而所有的缺陷,也都是在趋向圆满的过程之中。就像佛教徒相信每一个人都是“未来佛”;不断轮回的人生,就是来学习有朝一日可以像佛一样成为觉悟的人。这和我病中读《与神对话》归纳出的逻辑是一样的,爱有来生,人生未必只有一次,何必只争朝夕?

过去因为相信人生只有一次,所以要竭尽所能“做最好的自己”,否则就失去上天堂、得永生的机会了。但生病之后,我越来越觉得生命之中有很多东西完全无法用科学解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一例。

有句话说:“宁可悲天悯人,不要愤世嫉俗。”这其实就是“感恩”的具体实践,把人间的一切圆满或残缺还诸天地,用无比的耐心,等待众生成熟。不说它在心理、灵性方面的益处,就说对健康的好处吧!能够原谅伤害你的人,实际上对健康的益处也是不可思议的。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的研究员做了一个实验,选取200人分为两组,回忆不快往事。在回想时,以包容、宽恕的角度看待过往恩怨的那一组,血压升高变化较小。以愤怒、怨恨的角度看待过往恩怨的那一组,则会使血压升高,而且休息 5分钟后血压还处在高点,甚至可能增加心脏病发作的风险。

心打开了,眼界自然也打开了,既然相信每一个人都在持续成长中,那么,对于过去曾经伤害我、打击我的人,我不仅宽恕他们,也感恩他们。因为他们是在不够完满、不够成熟的状态下,可能内心还有恐惧,还有很多欲望,所以才作出了伤害别人的行为。

而我在对人性失望、质疑之后,渐渐从中提炼出这样一种体会,反而使我对各种负面行为充满了同情和理解,让我的内心更为强大。最后,那些伤害不但渐趋消散,我还可以怀着深挚的祝福,希望他们早日脱离恐惧的威胁,让自己更趋圆满。所以,曾经对我伤害至深的微软官司和癌症,于今看来,也是我生命中的无上恩典。

摘编自《向死而生——我修的死亡学分》李开复 著 中信出版社出版2015年7月出版

原书责编 张美杰 丁秀丽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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