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羊在一起

2015-09-10 07:22格尼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凯冰柜长生

一群人,从谋划起事到心生嫌隙,从团结对外到互相残害,几乎就是瞬间的事情。和人在一起,总难免陷入失控的局面,不如和羊在一起,天高云淡、心无他顾。

不幸总是降临在崔家,那间处于东山坡脚下的灰瓦房子。

去年,崔长生唯一的儿子和儿媳准备秋后像村里其他年轻人那样去城里打工,却在一个夜晚出了事。那晚,他们把最后一车黄豆拉回家,由于车斗装得太多,严重超载,压坏了跨杆发生侧翻,又是下坡,车栽进山洪冲出的深沟,两人被扒出来时都没了气息。

浑身是病的老崔太太承受不住打击,半年后的一天深夜永远闭上了眼睛,撇下崔长生和孙子,撒手离去。

那一段时间崔长生爱说不幸这畜生是长着眼的,专和我家过不去。他还爱说自己这名字取坏了,长生,克走了他们。这些灾难压在身上,崔长生苍老了很大一截,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多,原本花白的头发渐渐归于纯白,他只剩下孙子小凯了。

小凯体弱多病,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五岁的孩子看上去只有三岁那么高,又瘦又小,嘴唇和指甲总是发青,去年儿子儿媳本打算收了秋就带小凯去做手术,没想到说出事就出事了。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又照顾多病的老伴和一群羊,还得下地干活,一耽误就是一年。崔长生把一群羊托付给同样养了羊的吴家,收拾东西准备去101医院,那是城里有名的医院,儿子儿媳带小凯在那儿做的检查。他说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治好孙子的病。

临行前一晚,崔家坐了一屋子人,崔长生给小凯叠衣裳,一双笨拙干硬的粗手,叠那些小衣服小裤子,看着让人心酸。老吴太太就抢着去收拾了。

刘长河自从一条腿瘸了,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就非常相信命运,时常把玩一副扑克牌。他说:“你自己也得穿好点,才让人瞧得起,不受欺负。还有,该硬气的时候一定得硬气,要不他们就不急不慌的。”

刘长河又提起伤心事,前年老婆生孩子难产,送到县医院做手术,结果孩子剖出来已经死亡。没多时,老婆大出血控制不住,也去了。医生给的结果是送太晚。事后,刘长河认真分析当时的情形,说他分明记得当时送去时,医生恰好换班,护士给看了看,让办手续。他把疼得浑身冒汗的老婆扶在长凳上休息,瘸着一条腿楼上楼下跑了好多趟总算办齐了手续,填规矩各种单子。那时,老婆已经疼得脸色发紫,一句话说不出来,护士才着急慌忙叫了医生过来。医生很沉着,说这样的情况见得多了,让他不要着急。要说送得晚,这上上下下耽误的时间应该算在谁头上呢?起先他也怪自己的瘸腿,后来怪自己到了城里就变了个人,在家时大吼大叫,气急了还摔个杯子什么的,在外面就像中邪似的成了半个哑巴,当时来点脾气,催急一些,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人们劝刘长河别说过去那些事了,让这不幸的人听了更难受。

崔长生坐在炕沿守着烟笸箩卷烟,抬起干瘪的眼皮说:“中邪?”

刘长河说:“是中邪,那是一股邪劲。”

齐大雁是个爱咋呼的人,男人在城里一家医院当保安,她有过几次进城经历。齐大雁说:“到外面就是不能多说话,有人热心闲聊那是专门打探底细,看你身上揣没揣钱。下了客车不能啥车都上,坏人把你拉到旮旯胡同直接抢钱,你得随大流走,不知道路就问,人家告诉你了,你得说谢谢,城里人都喜欢听也喜欢说谢谢。实在要坐车,就去坐的士,那个安全,就是贵。”齐大雁想起崔长生不大识字,就用一张纸写下101医院字样给崔长生看。崔长生认识阿拉伯数字,也认识医院两个字,为了稳妥起见,他又仔细辨认了一下。

有些去过城里的人,纷纷把经验说给崔长生,崔长生一会儿嗯一声。

老吴头说:“长生脑袋好使,也是摊上这些事折腾得不爱说话了。不管咋的,出去了,咱也有颗脑袋,也有脑子,自己得瞧得起自己。庄稼院有啥砢碜?哪家办喜事没买冰箱彩电?”崔长生又嗯了一声。

天还没亮,崔长生抱着用花棉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凯,挎起包裹,揣上这些年辛苦积攒的几万块钱走出了马兰店。

崔长生是在一个晚上回来的。

下雪不冷化雪冷,积雪消融时的初春如果刮点风,冷得钻骨缝。晚上八九点钟已是透黑,白天化成水的冰雪经过低温,冻上一层薄薄的冰碴儿。许多人家早早上炕,钻进热被窝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崔长生抱着仍旧裹得严严实实的花棉被走进夜里的村庄,他走得很小心,冰碴儿在脚下碎裂,发出咔嚓咔嚓无比清脆的声音。路过吴家,还没上炕歇息的老吴太太推开门,把头伸进夜里,循着声音问:“是看病的回来了?”老吴太太没听到回答,只听到冰碴儿碎了一地的声音。

齐大雁家的狗叫个没完,吵醒了刚睡着的小婴孩,齐大雁出门大声训斥,狗仍旧不依不饶。齐大雁说:“看见鬼了吗?”反身进屋又说错话般吐吐舌头对婆婆说:“哎呀,好像是看病的回来了,也不知那可怜的人听到没有,那孩子捂着大棉被。”

婆婆说:“你咋不问问孩子?”

齐大雁又吐吐舌头:“明天去问。”

刘长河也没睡,正坐在炕上一张张掀开未卜的牌,好像突然算到崔长生回来一样,急忙下地趿拉着棉鞋来到门外,对一团黑影喊:“手术顺利吗?”刘长河仍然没听到回答,只见那团有点佝偻的黑影渐渐蠕动到东山坡脚下,进了崔家那间缓坡上的房子,羊咩咩地叫了。

第二天一早,老吴头赶着自己的羊群来到那间灰瓦房前,崔长生的羊不在圈里,看来昨夜老太婆没有走眼,崔长生确实回来了。他发现屋门锁得紧紧的,仔细倾听,里边一点声息也没有。崔长生的儿子媳妇原来住西屋,他们死后,那屋便不烧火也不住人了。从东窗望进去,炕上没有铺着被褥,只零散摆了些玩具。炕柜里装满了叠得齐整的棉被,一床床相互挤在里边。地中央有个火炉,旁边是几根木凳和立在西墙边的圆桌。东墙边有两个装杂货的老式木箱,紧挨木箱靠近窗边摆了台白色的冰柜,一切都是冷冰冰无人居住的样子。老吴头叹口气,不明白崔长生把小凯放哪儿了,这孩子才做手术,正需要休息,不可能领着去放羊了吧?想着,又叹一口气,两家关系一直非常好,孙子小勇和小凯同岁,俩老头还经常一起放羊,经常一起咂几口烧酒,拉拉家常。他回家来该好好照顾小凯的,那些羊老吴头一人就可应付。

老吴头赶着羊准备往西甸子走,来到靠近河边的大路,远远看见崔长生正赶着羊群去往河圈方向。天不好,灰灰的,刮着疾风,地上悄悄融化的薄冰沾满了草末和尘土。崔长生穿着往日放羊时穿的灰色长棉衣,戴着棉帽子,右手插在胸前的衣兜里,左手挥舞鞭子。老吴头将双手罩在嘴上大声喊:“老崔,回来了?孩子咋样?”许是隔得太远,疾风不仅吹着干枯的老榆树呜呜作响,还把他的声音吹散了。

河圈里大片积雪没化完,经过冷夜,干草都冻在雪水里,羊吃不到。老吴头本想赶过去,看着饥饿的羊,又放弃了想法。

到下午回来,把羊圈了,老吴太太递过一碗热腾腾的擀面,老吴头蹴在炕上吃,他喜欢吃辣椒,尤其在这干冷的天里,几个红辣椒放在炕桌上,一口面,一口焦干的大红辣椒,就把整天的寒气都逼出了身体。他正嘶嘶地咧嘴哈气,小勇跑进来嚷着要吃一口,看着孙子调皮的样子,老吴头猛想起崔长生来,就叫过忙碌的老吴太太说:“长生昨夜真是回来了。”

老吴太太忙问:“小凯呢?小凯咋样了?”

老吴头说:“没见着,只看见长生在河圈里放羊。”

“那你还不去看看,照顾照顾?”

老伴一说,老吴头忙放下碗,向东山坡的灰瓦屋走去。羊在圈里,看见老吴头咩咩地叫,门也没锁,却紧闭着,怎么敲也没动静。老吴头攀到窗上向里张望,也没见着半点光亮和人影,他敲着玻璃窗说:“是我啊,我是老吴。”

仍旧没有回答,好像里面根本没人。

连着几天时间里,老吴头早晨去放羊,碰不着崔长生,晚上去他家,也见不着人影。他发现崔长生有意躲自己,什么事都比往日快半拍或慢半拍,把两人长期以来习惯的时间故意错开。老吴头想不明白他这是干啥,难道小凯又遇上了什么事?

发现崔长生异样的还有别人。

先是齐大雁,这个快人快语既热心又多心的女人。傍晚,她在路上遇见赶羊回来的崔长生,她让到路边,用围巾捂着嘴阻挡腾起的灰尘。等羊群过去,她招呼崔长生说:“崔大爷,回来了呀,小凯咋样了?”

崔长生低着头,手抄在袖管里,生硬地从她身边走过,全当没她这个人。齐大雁僵在那里,天刚蒙蒙黑,她怀疑是自己撞鬼花了眼,瞪大眼明明白白地望见崔长生和他的羊群慢慢远去,忍不住对那团蠕动的影子吼到:“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刘长河从镇上回来碰到放羊的崔长生,那会儿崔长生正坐在一块岩石上,两眼无神地盯着远方,羊群散在一边,固执地啃食那一点点浅浅的荒草。

“崔叔,回来了?小凯的手术成功不?”刘长河站在他对面说。

崔长生收回目光,茫然地看看刘长河,像不认识面前的人,匆匆扫过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死死盯着羊群。刘长河也回头盯那些羊,等待他的回答。羊屁股上挂着烂棉花一样的毛球,要褪不褪,看了让人难受。半晌没见他说话,刘长河再次喊了一声崔叔。他的呼唤掉进了无边的虚空,得不到任何回应。好像面前的人是一个空壳,魂魄早离开了躯体。他感到一股凄冷之气在空中窜动,一时有些难受,瘸着腿走了。老远,回头看时,崔长生和他的羊群还那样一动不动。

村委办公室前有一个小院,那里种着棵老榆树,天热的时候,大家都爱聚在榆树下乘凉拉家常。这时天冷,原本聚不起人,齐大雁心里却窝囊着,气不过。午饭之后看天空中飘着一些薄云,透过云层的阳光虽然稀落,也不失那一点温暖,就来到光秃秃的榆树下,截了来往的人说崔长生的冷漠。这一说,慢慢招来许多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和崔长生打过照面的人就总结出他从医院回来以后的变化,他不再和大家说话,无论怎样,他就是不说。

齐大雁憋着心里的气说:“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刘长河说:“怕不是这样,我看他的魂早丢了。”

一时间,大家讲起崔长生遭遇的苦难,这么多苦难全压在一个人身上,难免不出点异常。现在小凯又做了心脏手术,一个心脏动过手脚的人就是个玻璃蒜臼,禁不起捣腾,将来做什么都放不开。说到小凯,大家的疑惑又升起来,这么些天,崔长生天天放羊,家里的门紧紧锁住,不可能带着孩子去放羊,把孩子关家里也没这可能啊,小凯到底在哪儿养身体呢?这时候的齐大雁早忘了心里那点憋屈,颤着声说:“小凯做手术不会出事了吧?”这话一出口,引得众人全都叹息起来。有人又提出了疑问,那夜崔长生回来是抱着东西的,没人看清楚抱的是不是孩子,假设他仅仅抱的是花被子呢?村里曾经死去的孩子都拉到西甸子,架起柴火,倒上汽油,一把火烧掉,再挖个坑埋了那些骨头,立起一个灯笼大小的坟包。也许他一人偷偷办了这事,又承受不了悲伤,只和羊在一起。刘长河说崔长生平日里就和老吴头一家好,他们应该更清楚一点。有人飞奔着去叫老吴太太,不一会儿,老吴太太就跟在后面小跑着来到榆树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发问,老吴太太心肠特别软,问来问去,把她的眼泪问出来了,她抹把眼泪说:“别说你们,这些日子里,那可怜的人连老吴都不理,总躲着他。”

“不行!”齐大雁说,“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该帮衬他一把。”

傍晚,热心的村民们守在灰瓦房外等待崔长生赶羊归来。初春的风不停地吹,又冷又硬。不过这风冷不了大家那一团火热的心,不把这事搞清楚,连个安稳觉也睡不踏实。老吴太太特意煮了饺子,老吴头放羊回来,拿饭盒盛了,怕冷掉,又用毛巾裹住,揣在老吴头怀里。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人们才嗅到羊身上的膻臊味。

老吴太太在家待不住,领着孙子小勇抄近路。老吴太太打着手电筒,小勇的手腕上套着个荧光圈,一甩一甩地走路。他们从后墙的豁口进来,穿过菜园,来到院里。

一只羊出现在电筒的光柱里,跟着是一群羊,崔长生不说话,他的羊竟然也如此沉默,他把羊群往圈里赶,他和羊的沉默让人心里越来越沉重。

崔长生摸索着拴好圈门,手电筒的光柱照在他身上,人们见他正缩起脖子默默低着头,眼皮不时抬起来四处瞅瞅,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

老吴头说:“大伙都来看你,快开门吧。”

崔长生没有挪动步子,他看到了挥舞荧光圈的小勇,灰蒙蒙的眼睛眨巴不停,视线被小勇牵着移动。

小勇用戴着棉手套的拳头敲门,奶声奶气地喊:“小凯,小凯,崔爷,小凯呢?”

崔长生颤巍巍地俯下身子,搂住了小勇,把他抱起来,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说:“在,在呢。”

这是崔长生回马兰店后说的第一句话。“在,在呢。”他说。大家听得明明白白,虽还怀疑,紧缩的心总算有了些松懈。小勇着急进屋找小凯,崔长生迟疑着打开门,大家便簇拥着进去了。

屋里很冷,好像许久没人住过一样,小勇看见炕上散乱的玩具,自顾爬上去玩,把汽车从炕头推向炕梢,一时间忘了小凯。刘长河去各房间里寻,大家跟着他,打开所有电灯,寻遍每个角落也没见到孩子。

“孩子呢?”老吴头问。

崔长生站在靠近炕沿的角落里,有点不适应电灯的光亮,虚起眼睛呆呆望着地上,半晌不说话。

刘长河性子急,他用扑克牌一下下磕着箱盖:“老爷子,急死人了,你倒是说个话呀!”

崔长生布满皱纹的脸颊在追问之中开始微微颤抖,越抖越厉害,他先是哽咽了一声,两颗泪瞬间就跌了下来,哽咽着说:“走了,都走了。”

老吴头急忙问:“走了?咋回事?”

崔长生说:“孩子进手术室是活的,出来是死的。”

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紧缩成一团,这会儿,不仅老吴太太抹眼泪,许多人都抹上了。之前,崔长生家里办的那些丧事,人们把能劝的话都说干说尽了,搜肠刮肚还是那些陈词滥调,竟不知如何造出几句真正奏效的宽慰话。

老吴太太知道崔长生这时是吃不下东西的,仍一边抹眼泪一边把那盒热气腾腾的饺子递过去,放在炕沿说:“千万挺住,别把自己怄坏了,心里闷了,多到家里去和老吴说说话。”

齐大雁抹了把泪说:“得找他们闹,不能就这样,现在的医院欺负老实人。”

她说了这话后大家才意识到她男人在一家医院里当保安,她是有发言权的。

“能闹?”刘长河问。

齐大雁讲一个肝病动手术的患者出事故死了,家属抬着尸体堵在医院门前,后来医院给赔了20万。这个数字把大家惊呆了,脑袋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屋里突然沉寂下来,连炉子里的火苗也仿佛停止了跳跃。窗外的夜晚,无比庞大。在这岑寂而寒冷的时刻,老吴头的孩子小勇猛然叫了起来:“哎呀,小凯!”

小凯?小凯在哪儿?

小勇玩出一身汗,口干舌燥,往日里经常和小凯踩着凳子打开冰柜,拿里面的雪糕吃。这次,他搬了凳子爬上去,掀开冰柜,没看到雪糕,却看到了小凯。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倚着冰柜站立的齐大雁,她一声尖叫,蹦出老远,好像被谁扎了一针,“啊,老天哪!”

紧接着,胆小的人迅速逃离窗边,挤在距离冰柜最远的地方。老吴头赶紧把小勇抱到炕上,让浑身颤抖的老吴太太看好别再乱跑。

刘长河先是吃了一惊。不过,他有点不大相信,一拐一瘸来到冰柜前,探头向里张望。他看到了小凯。浑身乌黑的小凯全身裹着一层透明塑料薄膜,双目紧闭,嘴唇微张,躺在周围挂满白霜的冰柜里,就像一只杀好的褪光毛的小乌鸡。刘长河不忍心再看了,啪的一声盖上冰柜,周围喷出一股冷气。

大家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崔长生时,发现他生气了。

“那是我孙子,怕什么怕?”崔长生拉着脸说。之后,任凭大家怎么问,他都不想说话了。

崔长生像往日那样,和他的羊群平静地出现在河圈。看样子,他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了。老吴头要去劝,老吴太太让他再等几天,这人还没缓过劲,反正已经放进冰柜,就让崔长生和孙子多待些日子吧。老吴头很上火,小凯那圆溜溜的大眼睛还在眼前忽闪呢,说没就没了。生老病死倒是常事,偏偏又是那么个人家遇上,什么刚强的人能承受住呢!老吴头住在后街村中央的高坡上,家里是南炕,坐在炕上能看见一间挨一间的房子,也能看到河圈远一点的地方。有时,崔长生走得远,老吴头眼睛花,也能影影绰绰看见点,灰突突麻花花的,好像在动,又好像一动不动。

山沟里经不得事,尤其像崔家这种大事,极不寻常,难以想象。农忙还早,整天没事,白天坐不住,夜里睡不着,心里总发慌,捧着饭碗、蹲着茅坑也想着事。究竟惦记些什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想干点什么,能帮上什么忙,都没个准。那就串门子吧,串来串去,齐大雁家变得热闹起来。

齐大雁是个能说的小媳妇,什么话都能接上茬,嗓门大,声音粗,听起来有些男人的剽悍。有时,多少是吹嘘了点,扯得比较远。可是,对于医疗事故这类事,人们喜欢听。尤其喜欢听她说那20万。

“真给?”

“给,当然给,敢不给吗?”

对于这类事,在人们心中就像装着一簸箕隔夜的锅底灰,从未想过能够冒点火苗出来。人们喜欢听能吹嘘的齐大雁一遍遍煽风点火,感受那种突然升起的火苗在心中呼呼燃烧的感觉。这种意外,对人们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刘长河一拐一瘸往齐大雁家走的时候,心里想着齐大雁那天说的话,也想着他的老婆和孩子。他到齐大雁家,先看看熟睡的孩子,轻轻摸摸脸蛋,摸摸鼻子说:“看这小样,看这小样。”头歪来歪去看不够,很是稀罕了一阵。

然后刘长河问齐大雁:“去医院闹,真的能赔吗?”

齐大雁说:“当然赔,孩子他爸亲眼看见的还能假吗?再说,你看电视,这种事老鼻子了。”

婆婆瞪了齐大雁一眼:“说话时走走脑子,嘴快了能抢到金元宝吗?”

齐大雁的嘴仍然很快:“明摆着,孩子在那儿,凭什么不去?”她转向刘长河,“这农村人吃了多少哑巴亏呀!”

刘长河说:“那都是些啥人在闹?”

齐大雁也不知道,不过她可不这样回答。她说:“啥人都有,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能上的全上。”

刘长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是城里的人还是农村的人在闹?”

齐大雁说:“管他啥人,是人就行!”

齐大雁的婆婆想管住媳妇的嘴,她把孩子的脏衣服塞给她:“你看见了?又不是你在城里当保安,少说两句吧,洗衣服去。”

齐大雁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嘴,更何况婆婆。刘长河此时很愿意听齐大雁说一些管不住自己嘴的话,他需要她一遍又一遍肯定他认为是虚妄的区域,帮他在心中挖个坑,扎扎实实栽上一棵树。果真,齐大雁越说越有劲儿,她把脏衣服放在炕上,一条短粗的腿架上板凳,甩甩齐耳短发,翻动着阔大的嘴唇激昂地说:“闹啊,搁冰柜里干啥,还等活过来不成?”

刘长河感到有股莫名的冲劲从他的脚心一股股往上涌,腿肚子突突跳,他粗鲁地说:“说得好,是他妈该去折腾一把。”

刘长河从齐大雁家出来,径直朝河湾走去。

崔长生操起袄袖站在一群羊中,神情淡漠。他微抬着头,没有望向群山,也没有望天边的云,更没有看他的羊群,他的眼里什么也没有,却会突然从胳肢窝抽出鞭子,轻轻打在某只不听话的羊身上。

刘长河说:“不能就这么着了。”

崔长生摇摇头。

刘长河说:“找他闹去。”

崔长生摇摇头。

刘长河说:“就这样吃哑巴亏?”

崔长生仍旧摇摇头。刘长河说起他老婆在医院的那些事,说得捶胸顿足。不管说什么,崔长生都摇摇头。

“20万哪!”刘长河用力拨拉手中的扑克牌。

“惹不起。”崔长生望向远方再不肯说话了。

不仅刘长河一人,整个马兰店都觉得崔长生该闹一闹,小凯是老崔唯一的念想,现在让医院弄没了,闹腾一番,也是给马兰店出口气。

也许是时间让真实沉淀下来,使得人们渐渐接受。也许是对那孩子的同情远远超出对他的恐惧。还也许20万这庞大的数字,这些集中在一起,把冰柜里装死孩子这事彻底冲淡了,大家再次聚到崔家,希望崔长生挺起腰来,不仅为自己,也为这村子讨个说法。那间灰瓦房里人气一天比一天旺,每晚都有人去串门,或坐或站,烧水扫地,抽烟喝茶,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还经常带几个烙饼、油馍或刚煮好的饺子,就连胆小的齐大雁也敢在冰柜周围转悠了。常来的人,各自就有了各自习惯的位置。刘长河总是坐在木箱旁边,一边说话一边往箱盖上摆扑克牌。老吴头一直坐在炕头最里面,守着烟笸箩,不是卷烟就是抽烟。齐大雁坐在火炉旁的小凳子上,说着话就会用炉钩子当当敲几下炉盖子。崔长生坐在炕梢靠近木箱的角落,时常盯着对面刘长河的脚面子发呆。还有的喜欢靠墙坐着,勤快的人帮着烧水跑腿。

崔长生惯于沉默,不过这些热心的乡邻让他有了感动,他注视大家的眼神再不似往日那般冷漠。

齐大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微妙的变化,说:“崔大爷,别的先不说,你把在医院的事给大伙儿讲讲吧。”

一提到这个,崔长生的双眼又失去了焦点,茫然地望向虚空。

刘长河急得没法,将他的双脚挪到一边说:“崔叔,你说啊。”

崔长生的眼圈开始发红,一直不停地红,然后两颗泪就掉了下来,他嗫嚅着说:“说说吧,我说说。”

崔长生那天早上乘上客车走了四个小时,在县上换乘,又坐两个小时到城里。小凯哭闹,崔长生哄不好,有乘客送好吃的来,崔长生摇摇头小心翼翼拒绝了,还是不要随便搭讪为好。

到站后,崔长生头有点晕,刚下车,一群揽客的人围上来问去哪儿,他想起齐大雁说的话,就闷头跟着下车的人走。一个小伙子拽他胳膊喊大爷,坐车吧大爷,这是抱孩子看病吧,到101医院给10块钱,一分不多要。

崔长生很紧张,心想外面的人真厉害,自己并没和任何人搭话,怎么就知道他要去医院,还是101医院呢?他赶紧挣脱小伙子,头也不回,朝前猛走。走到十字路口仍往前冲,引来一片刹车声、喇叭声和谩骂声,他才想起,齐大雁说过要遵守交通规则,红灯停绿灯行,他知道自己走错了给人添了麻烦,脸就红了。过了街口,看到处处高楼,处处是车,处处是人,他踟蹰了一下,继续朝前冲,总之要先离开车站,越远越好。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条宽阔的大马路才松口气,掀开棉被看看小凯,又赶紧掖上。小凯睡了。

这是个周末,天气虽冷,但阳光充足,有父母带着孩子从炸鸡店出来,一人牵着孩子一只手,孩子在中间蹦蹦跳跳。崔长生很羡慕那些健康幸福的孩子,同时被这温馨的画面感染着,情绪渐渐舒缓,哪来那么多坏人呢?他准备找人问问路,一看自己这身打扮,又打憷了。倒是把最好的衣裳穿上了,在家里觉得挺像样的,一出来就没法看,土得掉渣,尤其是孩子的棉被,大红花的,还带了个补丁,那补丁正冲外面。他又想起老吴头说的话,咱也是有冰箱彩电的人家。一点不假,儿子结婚时他不仅给买了冰箱彩电,还买了一个雪白的大立柜,溜光锃亮,肯定不比城里的差。他就梗起脖子直冲冲地拦住一位胖胖的中年妇女,生硬地问:“101医院在哪儿?”中年妇女猛被拦住吓了一跳,捋了半天胸口,气呼呼地朝后边一指:“那边。”就嘀嘀咕咕走了。咱可不是劫道的坏人,有啥怕的,她可真娇气。他大步朝前走去,想起齐大雁说的话,又连忙回身说谢谢,险些和一个姑娘撞在一起。姑娘戴着耳机打电话,声音很大,瞪了他一眼说:“你想怎么着?”他尴尬地哈哈腰,想道歉,却不知说什么,就犯错误似的杵在原地,弄了个大红脸。姑娘并没停留,走了很远还在大声喊着那句话,他弄不清怎么回事,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

这是条长街,走了大约5里路仍没看到101医院,他找到一个带小孩的女人问,女人很细心地告诉他,还远着呢,穿过这条街到榆树大街再往北走,然后右拐,走两百米就到了。他点头哈腰向女人好一番道谢,目送她们离去,只顾激动,一转身又蒙了,榆树大街在哪儿呢?再想找人问时,就不好意思开口了,怎么都不好意思,再问脸皮也太厚了。他想,还真是犯邪,说句话能怎么呢?小凯醒了,齁齁咳嗽,声音听起来很不好,跟那两回得肺炎一样。他急了,大着胆子招了辆的士,坐进去时,挎包蹭掉了,赶紧捡起,然后假装已经熟知一切,大声说:“去101医院。”说完,他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已经临近下午四点,医院仍旧人来人往,挂号的,就诊的,计价的,抓药的,上楼的,下楼的……崔长生蒙了,不知该找哪个。门口有个咨询台,崔长生并不知道,只发现坐着个穿白大褂的,就赶紧挤过去说:“我要给孙子看病。”咨询台人员说:“去排队挂号。”崔长生不知在哪儿排队,看到旁边确实有很多人一个挨一个站得齐整,就跟着站过去。轮到他时,他仍说那句话:“我要给孙子看病。”女挂号员问哪个科,他又说了一遍。女挂号员说:“你肯定不是来吃饭的。哪个科?快点。”排在后面的人也纷纷催促,他回头一看,许多脑袋都焦急地朝他张望,心里一急说:“心脏病科。”女挂号员想了想,挂了一张小儿心胸内科的号。他拿着号单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又不知往哪儿走,听到小凯咳嗽哭闹,他拼力挤进一个房间,得来一些埋怨和训斥。那是妇科门诊,女医生正给屏风后面的病人检查,听到小孩子哭声,探头看到满头大汗的崔长生就吼了一声:“这是妇科!”崔长生知道走错了,脸又红了。有热心人要了他的号单看,说给他到二楼,第二个门,他就哈着腰一路说着谢谢退出去。

二楼清静,小儿心胸内科里没人,崔长生进去后,立即打开棉被。医生一边给小凯做检查,一边询问情况,过一会儿就开始严肃地训斥崔长生。医生说:“你们啊,就是怕花钱,拖了一年才来,钱重要还是孩子重要?看看吧,孩子又得肺炎了,赶紧住院。”

崔长生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凯,肩膀背着挎包,手里捏着纸单去办理入院手续,又不知该去哪个窗口,到问询处,竟不知怎么问,憋了半天才说要住院。等历经波折终于到了住院部病房,护士给小凯输液,他去上厕所,一泡尿已经憋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找到厕所,出来又找不到病房了。他急得到处乱窜,竟窜到与天桥相连的另一栋病房。不得已,又问吧,还不知哪个病房。后来对一个清洁工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总算回了去。见到昏睡的小凯,他扑过去搂着孙子偷偷抽泣,心里满是懊丧,怎么笨成这样呢?

经过近一周治疗,小凯的肺炎好差不多了,又做了超声波和左心室造影等一系列检查,之后转到心胸外科住院部十六楼47床。这期间崔长生少不了挨训,他什么也不懂,又不离开孙子,一是怕自己找不回来,二是怕留孙子一人他不放心,三是一坐电梯就迷糊。弄得医生护士无可奈何,只得安排护士小刘带他跑手续,告诉他到哪儿,干些什么。同病房的48床小女孩,父母都在陪护,他们经常开导崔长生,女家属帮忙照看,男家属说带他去外面打饭,走廊上卖的盒饭不适合孩子吃,坐电梯时放松点,常坐就不迷糊了。他想了很久才试着离开,心里仍惦记,没一会儿就急着回去。这样走过几次,也对一些路况有所熟悉,知道医院有个后门,门边一侧是围墙,另一侧是太平间,出门右拐是一些小饭馆,他就在那儿给孙子买一些鱼汤鸡汤什么的,自己仍回去吃盒饭。吃过的饭盒总记不住扔进垃圾箱,遭到小刘训斥。小刘说:“你怎么就记不住呢?要我说多少遍啊?你知不知道,你乱扔,挨骂的是我呀,真是服了你了!”他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面红耳赤地躲进病房,心里憋屈得很,不就是一个饭盒嘛,然后一遍遍想:“咱也是有脑子的,咱也是有脑子的。”

主治医生姓马,一大早让小刘把崔长生带到医生办公室说:“你是孩子爷爷?”崔长生点点头。

“孩子父母呢?”

崔长生从未对人说起家里的不幸,认为这样的事不但不被同情,还会被人笑话,好像都由他的笨拙造成的。

“没来。”崔长生说。

“孩子的情况非常复杂,做不了经皮介入封堵,只能开胸进行手术修补。”马医生说。

崔长生想起儿子说过,现在医学发达,小凯不是啥大病,弄破个皮就能把手术做了。这医生想整严重,还不是想多赚手术费。他很生气,想起手术还得指望这医生做,得罪不得,就低眉顺眼说:“开膛破肚肯定比弄破个皮花钱多,我这庄稼院人也懂,你想要钱我单另给,别给我孙子开膛。”

马医生气愤地说:“这叫什么话?”

崔长生特别想说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这是又犯邪了,他就用力鼓起劲,憋得满脸通红,硬从牙缝挤出那几个字:“咱也是有脑子的。”

小刘急了:“你老人家这才是没脑子,怎么这样和马老师说话?你是从心胸内科转过来的,说明孩子没法做经皮介入……”小刘叹息一声对马医生说:“他啥也不懂,别跟他说了。”

还有很多家属等着马医生商量手术方案,马医生叫来副手小何,让他和崔长生交流,小何脾气很好,说话总是笑吟吟的。小刘在小何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小何无奈地摇摇头。崔长生就害怕了,他不知这一伙人在算计什么。哎,这叫犯的哪门子邪,怎么就说了那么一句话,还是该忍忍!他看到小何笑吟吟地走过来,心里很紧张,只要没别的,治好孙子的病,多花钱也认了,都随他们。

小何说:“大爷同不同意崔小凯做手术?”

崔长生忙说:“同意,同意。”

小何说:“我们会尽快安排手术,你也多做做准备。”

崔长生连连说:“好,好。”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第一台,小何和小刘拿着手术同意书让崔长生签字,小何还是笑吟吟的。崔长生不会写字,幸好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他担心自己写得难看,就低声下气对小刘说:“还是麻烦姑娘帮我写写。”

小刘说:“我说大爷呀,我可以带你去办手续,我可以带你去打饭,我也可以带你找厕所,这个我坚决没法代替你,懂不懂?你要是不签,就没法手术,懂不懂?快点签吧,老天,我要崩溃了!”

崔长生就拿起笔颤巍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何说:“还有这个,麻醉同意书。”

崔长生看了看笑吟吟的小何,又签了一次。

小凯躺在推车上,左手打着点滴,右手紧紧抓着崔长生。进手术室时,崔长生要跟着进去,被撵了出来。崔长生伸着脖子说:“凯啊听话,爷就在门外等你,要不了多久,你一出来,第一眼就能看见爷,咱就回家啊。”

他没听到小凯回答。

手术室在17楼,他老老实实蹲在走廊里等,走廊空无一人,外面天寒地冻,室内有暖气,窗外的阳光洒在白白的墙壁上,他还是觉得冷。他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蹲,他的影子始终贴在那道厚门上。时间从未如此漫长,不知等了多久,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戴蓝色塑料头套的医生走出来,对站在门口发愣的崔长生轻声说:“很遗憾。”说完医生朝他欠了欠身子,转身走进门里了。崔长生仍旧没有反应过来。这时,有人进去,也有人陆陆续续出来,倒腾了一会儿,一张床从那道门里冒出头来,上面盖着白色的被单,孩子幼小的身体只让被单凸出了一个小鼓包。顿时,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唯一相伴的小孙子,崔家的根断了。他感到胸口有坚硬的东西在捣他的心脏,剧痛让他直不起腰。但他不相信。他踉跄着扑过去掀被单,要去抱,几个人制止了他,劝他想开点,按照规定,尸体必须放进太平间。

“还我孙子!”他悲怆地仰头大喊,什么也不顾了,冲上去死死护着孙子,拉扯中,他的骨头撞在墙上,咚咚,像在敲鼓。情急之中他拼命大叫:“抢人了!抢人了!”他终究被拉开了。

崔长生的眼泪哭干了,他想,外面的人太厉害了,他只不过顶了一句,医生就不给好好做手术,肯定是这样。不仅如此,他们还抢人,我的孙子,我不想放太平间。他想去找他们大闹一场,这条老命留着也没意思。转念就泄气了,说不定到时连孙子的尸首都见不到,哪怕已冰冷僵硬,也要好好再看看孙子。想来想去,他准备把孙子偷出来,马上离开这地方。为了稳妥起见,不至于引起怀疑,他回病房时只悄悄拿了孙子的花棉被出来。

生平第一次偷东西,没想到竟是偷自己死去的孙子。凌晨三四点,有位死者要送去火葬场,家人跪在太平间外的空地烧纸,哭哭啼啼的。崔长生沿着太平间外面摆满花圈的弧形墙壁悄悄走,每一步都极为小心。他不知自己为啥这样慌张,心脏激烈地跳动,快要撞出胸膛。他用花棉被死死抵住胸膛,生怕那咚咚的心跳传到谁的耳朵里。太平间的门开着,里面明亮如昼,有两个戴口罩的人正往外抬尸体。崔长生躲在暗处,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孙子,在两排并列的床位最里侧靠墙的床上,白被单下凸起小小的一团,如此清冷、孤单,看得他眼窝发涩。他们抬着尸体出来了,在往车上装。崔长生趁机钻进去,躲在一张床下,紧张得呼吸就要停止了。他听见有人走进来关灯,随后又嘭的一声关了门。屋里一片漆黑,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他想到孙子被关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心生生地疼,恨不得立即逃出去。他匍匐在地,一点点往孙子的方向爬,终于,他爬到孙子的床下,抖抖索索打开棉被,这才悄悄直起身撩开了白被单,孩子面色苍白,双眼轻闭,恐惧已远离,只仿佛是平日睡着了。如果不是胸口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崔长生真会相信孩子只是睡着了。在这紧张时刻,他草草地看了看小凯,将孩子抱起来。他想快点把孩子包进棉被,可孩子的一只胳膊太硬,直直地伸着,总也包不进去。他一边包,眼泪一边噼里啪啦往下滚。突然,外面鞭炮声大作,他受到惊吓,匆匆裹起孙子,打开门,没命地奔了出去。跑到大门口,他看见保安在看他,又匆匆折回来在停车场的车子中间蹲了一会儿,才悄悄潜入附近的男厕,躲在一个独立的蹲厕里,别上了门。厕所里很冷,冰窖一样,等天亮人多起来,冻得牙齿咯咯作响的他才跟随来往的人流,混出了医院。那一刻,他终于松了口气,没人再抢他的孙子了,他可以抱着他回家,两人再也不分开。

崔长生坐在墙角讲了这些经过,讲了很久,有时语速很快,有时很慢,扔了一地烟头。没有人说话,整个灰瓦屋陷入沉寂,有一团团苦楚怪异的气息拂来荡去,使人感觉就像穿着一条带补丁的破裤子,不管怎么遮,补丁都在那儿,很没面子,很尴尬。人们的表情极不自然,有的用力抽烟,有的坐在凳子上颠着双腿,还有人机械地摆弄门帘上的珠链。

过了好一会儿,齐大雁用力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她从火炉旁的小板凳上直起身,将她那粉红色的呢料大衣整理一番,极其沉稳地说:“这就更应该去闹。”

刘长河也沉不住气了,他用扑克牌狠狠敲打箱盖:“管他是什么人,都得拉屎,照样臭气熏天。什么叫很遗憾?就这三个字?小凯的命就值三个字?”

齐大雁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人摆在那儿,大伙给你撑着,你怕啥?”年轻的齐大雁身上有股无形的号召力,人们发现她的穿着越看越体面,打扮也很时髦,大衣、短靴,金黄的短发,眉毛细而弯,既洋气又大方,哪里像个庄稼人。况且,齐大雁的男人还是在医院干事的。

“闹,去闹!”

“肯定要去啊,哪有不去的道理?”

“对,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也是明白人。”

“怕他个屁,那时你怕他们,再去,他们就怕你了。”

崔长生坐在炕沿,两只胳膊肘抵住双膝,腰躬得像只大虾,头向地面低垂,看满地烟头。

老吴头慢悠悠地说:“有病,就得上医院,治好了是你的运气,治不好,就认命,瞎折腾个啥呢!”

崔长生连忙说:“是,是。钱是纸,当不了人哪。”

刘长河说:“老爷子,你想想,一年到头爬地垄沟,累得半死不活,挣了半辈子钱,哗啦一下填进去,两手空空。钱没了就没了,咱有病嘛。可人也没了,冤不冤哪!你别把那二十万当成钱,那就是口气,是个理。该顺的,不能堵着;该直的,不能弯。”

崔长生抬抬屁股,渐渐坐直了身体。

刘长河继续说:“还有,你的孙子不会白死,他这一露面,要给咱村立个大功,相当光荣,那是崔家的脸,也是咱村的脸,非常体面。崔家人可不是孬种,老辈子腰杆挺起来,晚辈虽然死了照样能办活人的事。牛性!”

崔长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走向冰柜,停顿片刻,又趴在窗台向外张望。外面就是一层黑底子,人们的影子映在一小块窗玻璃上,像一窝闹喳喳的老鼠。

老吴头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咱老哥儿俩还和羊在一起,别想那些没谱的事。”

齐大雁说:“这事是越来越有谱了,大伙再帮一把,人多势众,哪有不成的,还有啥可担心的?”

除了沉默的老吴头,大家的冲劲再次涌上来,像水壶里噗噗沸腾的水,一股股从壶嘴喷出来,飞溅在滚烫的火炉上,发出响亮的刺啦声。

“还有啥考虑的?整!”

“就算为了钱也该闯一把,谁的钱是打水漂来的?”

“命没了,医院就不该收那些钱。”

崔长生走向火炉,探下身问:“大雁,当真能行?”

齐大雁再次站起身,她来到冰柜旁,摊开柔软的手指轻轻拍打着冰柜:“这是命啊,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长河说:“你要是再耽搁下去,天暖了,想带出去也没法子了。要不是我这瘸腿子,我就……”

崔长生原本想着只要不停电,他就这样和孙子相守,过完余生,这都是他的命,怪不得医生,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随便作践生命的人呢!再说就算是医疗事故,他也不想折腾了,想起进城这一趟,自己就像个大笨驴大软蛋,根本是闹不成的事。可他发觉热心的人们讲得越来越在理,底气也一点点增长起来,可怜的小凯,不做这手术现在还在地上跑来跑去呢,还奶声奶气喊爷爷呢,这说没就没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好。崔家不能就这样白白断了!”他面向炕里的老吴头:“老哥,咱就干上一场。”老吴头耷拉着眼皮吧嗒吧嗒抽烟,没有回答。

“这就对了嘛!”

“早该这样了。”

“说干就干,你就张罗张罗吧。”

事情算是定下来了,崔长生把人们送到门外时,静默的暗夜里忽然刮来一阵风,带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天早上,崔长生没有放羊。他拿着一个小本子一支笔在村里穿行,晨光遍地,屋瓦生辉。他要每个愿意帮忙的人写下自己的名字,一来方便记忆,二来心里稳当。路上的薄冰丝毫不影响他的脚步,他走得极快,咔嚓,咔嚓,很有力量。他先来到齐大雁家。齐大雁是最重要的人,他把本子摊在齐大雁家的饭桌上,让齐大雁写下她的名字。

齐大雁没想到崔长生会带来这样一个雪白的本子,如果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就是白底黑字,像是某种极其重要的合同,无法更改。那么,她原本是打算更改的吗?实际上对这件事,她也不是那么信任自己。这一刻,面对洁白的纸张,她忽然有点畏惧,她甚至想到了在医院做保安的男人,她所鼓动的这一切事情,其实是和男人的工作对立的,她无意中第一次和男人站到了不同的立场,可以说她无意中成了她男人的敌人,敌人这个词让她猛不丁打了个冷战。她嘴里嚼着饭,对着小本子愣了一会儿,把提起的笔又放下来,咕噜噜说了一阵。大意是根本用不着写名字,一言九鼎的事。还有,小婴孩一直断不了奶,天天晚上哭,婆婆根本哄不了。不过,她肯定会去的,让他们先签就是。

崔长生是实诚人,几十年来,见过的事太多,大家说说可以,真要行动,村子里真心帮忙的没多少人,他拿着这本子,就是想再落实落实,不然心里没底,白底黑字签了名,比发一个恶咒更管用。看见齐大雁的表情,他更加意识到写名字的重要性,再次把本子摊开说:“你都不写,谁还敢写?”

齐大雁后悔也来不及了,谁让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话不顾后果呢?她一梗脖子,接过笔,签下了名字。说:“签就签嘛,一个名字。”

崔长生接着来到刘长河家,刘长河一门心思要替在医院逝去的媳妇和孩子复仇,没一点犹豫,接过笔来,歪歪斜斜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老吴头没有签名。老吴头说:“咱们是老交情了,看在这情分上,不管同不同意,也该支持一把。不过,我这糟老头做不了啥,还是帮你放羊更合适。”崔长生觉得老吴头说得有道理,他的羊不能没人照看。

崔长生本不打算去老村主任家,老村主任那人不是不爱管事,是不管和自己没关系的事。可是,用了大半天时间,挨家挨户走完了全村,他的小本子上只写下15个名字,他觉得不吉利,应该凑够16个,再说老村主任大小还是个官嘛。他便想去试试,万一老村主任同意呢,那真是六六大顺了。

崔长生走进老村主任家院子,老村主任刚从茅厕出来,就把崔长生堵在那儿,让他有啥事就地说,家里还有客人。他就把小本子摊开说:“请村主任帮个忙呢,到医院去一趟。”

老村主任摆摆手:“个人私事,我不参与。”

崔长生说:“搭把手,你是村主任呢。”

老村主任说:“不是我不管事,就因为我是村主任,我才不管私事。”他看到崔长生眼巴巴盼望着的样子,又说:“虽然我没去你家,你这些事我早听说了。不是我说你,你有你的难处,人家医院有医院的难处,医院又不是你一个病人,人山人海的你又不是没看见,人家护士围着你一个人转,发发牢骚训你几句都正常,谁让你不懂呢!人家医生做手术还让你参观不成?你身上全是细菌知道不?都这样,人家还怎么治病救人?人家帮你把尸体放太平间,为你保存着,你还偷出来,你再想孙子也不能那样干!再说,怎么我去医院看病就没遇见你这些事?会怪的怪自己,不会怪的怪人家。你回去好好想想,尽快处理,毕竟冰柜里搁着的不是块肉,是个人,想起来心就悬吊吊的。”

崔长生就又拿不定主意了,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到底要怎么办。这时他想到了刘长河,干脆让他给算算。

来到刘长河家,洗牌之前,崔长生用力搓搓双手,哗啦哗啦,认真仔细洗了三遍,又倒了三次。刘长河刷刷刷摆弄半天,算出的结果很吉利,四张“6”翻出了三张,这六六大顺再好不过了。崔长生有点不信,要求再算一遍。第二次算得不大好,翻出两张黑色的“J”,代表有小人。

崔长生担忧地说:“我说不能那么容易嘛!”

刘长河说:“再算一遍,像划拳那样,三局两胜。”

崔长生揉搓着双手,迟疑了很久,就是不敢拿起扑克牌。

刘长河想了想说:“这牌算第一遍最准,再算一遍就不灵了。所以放心好了,六六大顺。”

崔长生还是不放心,他把那15个名字给刘长河看,说只有15个,不吉利。刘长河看了半天,忽然哈哈大笑:“还有你这个老爷子啊!”

崔长生恍然大悟,便摸出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崔长生。

崔长生从羊圈里捉了一只羊出来后,把羊群再次托付给了老吴头。他将15个人和老吴头一家人请到家里,用一只羊款待他们。中午时分,风沿着东山坡滚下来,吹向他的灰瓦房,嗅他那院子里飘出的一股股羊肉香味。原本,他以为15个人太少了,当他们挤挤挨挨围坐在圆桌旁,心里才踏实了些。他又放了一张炕桌,让大家坐得舒坦些,热热乎乎痛痛快快吃上一顿,顺便再好好研究一下,谁负责带头,谁该说些什么话,一旦发现情况不妙,保护孙子要紧,谁跑得最快谁就来负责抱孩子。崔长生一旦做起事来谨慎认真,很有条理。一件事开始落到实处,尤其是商议如果警察来了,该由哪些人来抵挡,这时候大家才闷下头来,自个儿肚里把事情好好想了想。这一想,面对喷香的羊肉再也敞不开肚子,手里的筷子头在饭桌上缩头缩脑的。

崔长生哪张桌子也没坐,端着一碗羊汤边喝边来回走,这桌说几句,那桌说几句,不停地给众人夹肉。

“吃,快吃,多吃点。”崔长生说。

刘长河夹一块羊肉,看看大伙,又对着自己的瘸腿看了许久,说:“没一个身强力壮的,能行不?”他被安排来对付警察,警察不会对残疾人怎么的。

老吴头说:“你们这一帮人,我看别说对付警察,可能连保安都没法应付。”

齐大雁老早就有这想法了,想着自个儿的男人,个子虽然不高,那身体却壮实,手臂腿杆全藏着一股股蛮劲,否则医院也不可能请他去当保安。但不能说出来,不能让大家在此刻想起她男人是医院的保安。她被推举为说理的人,无论是警察还是医院方面,要说话就由她出面,要闹也由她打头阵,想着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她就把火墙上签名的本子拿在手里,默默地看这些名字,看到像蚯蚓一样爬在纸上的崔长生三字时,想了想说:“崔大爷,你是不是签过字?”

崔长生回想起当时在医院的情形,小何那笑吟吟的脸出现在眼前,他点点头说:“签了,还签了两个。”

“签那个管什么知道不?”齐大雁问。

崔长生茫然地摇摇头。

“这是小凯要进手术室前你签的。”她说。

崔长生挠挠脑袋,陷入回忆,然后说:“我写字不好看,他们还非让我自己写。”

有一瞬间,齐大雁脸上都是胜利的表情,但很快隐去,她拍着手中的纸痛心疾首地说:“老爷子呀,你怎么把这字给签了呀?”

崔长生说:“咋啦?”

“闹不成了,我们去医院闹不成了。”

一时间,大家没有反应过来,签了字就闹不成了?

齐大雁说:“签了字,就是同意承担风险。这很重要。”

崔长生感到自己好不容易爬上一个山顶,突然被人推了下去,他拍拍炕沿说:“我不承认这是我写的还不成?”

齐大雁说:“不成了,白纸黑字,笔迹是你的,赖不掉。”

崔长生的脸变得灰白:“我不签字,人家就不给手术啊!”

齐大雁说:“是这样。”

崔长生说:“这是个啥道理?”

齐大雁说:“想要定性是不是手术失误,这就难了。不仅难,还特别难。人家在里面捣鼓,你啥也看不见。看不见也没啥,主要是你啥也不懂。不过,哪个医生也不会故意失误的。总之,你签了字,这非常重要。”

崔长生想起小凯出手术室时,白被单里的一小团,心就阵阵抽搐,气急之下摔了手里的碗,羊汤和碗碴子四处飞溅,他大声吼着:“怎么这个也重要,那个也重要,都是最重要的,就我孙子的命不重要了?”

谁也没想到崔长生发这么大的火,最初他是不同意去的呢,都怔怔地看着崔长生。

齐大雁摇摇头说:“不管怎么,白纸黑字,你是写了的,那就是座山,你搬不了。急眼是没用的。”

崔长生突然拿起大家签名的小本子说:“什么叫白纸黑字?这个也叫!”

年轻而敏捷的齐大雁接过那本子,又从木箱上抓过一支笔,在她的名字上迅速划了一道横线。

“反正,我现在不算数了。”齐大雁说。

从头到尾,大伙跟着齐大雁把这事吹成个胀鼓鼓的大气球,这一笔划下去,那气球扑哧一声破了。大家坐不住,纷纷拥向齐大雁,争抢着划去自己的名字。他们把碗碴踩得咯嘣作响,油汪汪的羊汤在他们脚底打滑,碾碎的羊肉粘在鞋底,崔长生被挤到了炕梢,齐大雁趁机溜出门外。她再能言善道,也有点招架不住了。

齐大雁一跑,大家也就跟着走,临出门时,纷纷说:“这顿羊肉不会白吃的,到时我给你送只鸡来。”

“过节时我还一扇排骨。”

“对不住了!”

他们向崔长生拱拱手,离开了依然散发着羊肉香味的灰瓦房。

老吴头、老吴太太和刘长河没走。刘长河感觉这些天他是在做一个自欺欺人的梦,他沉浸在这个梦里不愿醒来,他知道如果醒来,会很难过。他固执地坐在炕桌上,眼睛瞪着那个小本子。崔长生拿着一把笤帚打扫地上的碎碗碴子,一边扫一边冲刘长河说:“走,都走!”崔长生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像个委屈倔强的孩子,“我不用你们管了。”

刘长河这才爬过去捡起炕上的小本子,划去了自己的名字。他呜呜哭着向外走,一路颠簸。他说:“都他妈怪我,昨晚上又卜了第三卦,那卦没算好哇。”

老吴头和老吴太太又劝了一阵,崔长生已经听不进去话了,他赶走了老吴头和老吴太太。然后,他拾起炕上的小本子,对那些长满横线的名字吐了一口。他说:“呸,一帮熊包!”然后他对自己那歪歪扭扭的名字说:“就你还挺着。”

睡过几个踏实安稳的觉,人们的眼睛明亮了,头脑更加清醒,马兰店也变得格外清晰。这是个形如韭菜盒子的村庄,背后一座山,面前一条河,山那边还有山,河那边也有山,山山环绕,山里有他们的土地,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事,挑光溜的路走,别成天胡思乱想,往烂泥洼里踩。

崔长生没法清醒。

一天傍晚,崔长生来到齐大雁家,他并不进屋,只把齐大雁叫出门。

齐大雁急忙说:“这事可不怪我。”

崔长生站在屋檐下极有耐心地说:“我不是来怪你的,我想来感谢你。我想好了,大伙不能白白跟我跑腿,不管事成不成,这来回路费我全包,每家再分一头羊。还有,赔偿的钱咱大伙平分。”

齐大雁说:“崔大爷呀,这个时候可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这时候你给我20万我也没那个能耐呀!你这不是死马当活马治吗?”

崔长生一口咬定:“那就是医疗事故,我知道的。”

齐大雁还要说什么,婆婆在屋里喊:“大雁啊,就是个管不住嘴,在外面嘚嘚个啥,还不赶紧做饭,一天到晚不干个正经事。”

齐大雁的嘴真是能说,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听起来又好像很在理:“现在这事明显是闹也没用了,那才真叫没谱,瞎折腾,就认命吧。说来说去,有啥也别有病啊,特别是咱庄稼院的折腾不起。回去吧,该烧的赶紧烧了吧。”

齐大雁进屋以后,崔长生在房檐下站了很久才慢慢离去。

之后,崔长生似乎认了死理,冲劲大,嘴也特别厉害。外面真是犯邪,当初咋就没这冲劲,放不出一个扁屁来?

崔长生声称一定要去医院讨个说法,他们如果不认,他就打官司,做尸检,斗争到底。说是这样说,但他就没个行动,每天和他的羊在一起,早出晚归。风扬起的草末追撵着他陈旧的棉袍,他的腰杆比起以往直了些,说话声音也一扫过去的阴沉。无论见了谁,他都立住鞭子说上一番。他说那绝对是医疗事故,不管有没有人陪,都一定要去闹。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争口气。

老吴头和崔长生一起放羊时总说:“我早就给你说了,好好放你的羊,别干那些不靠谱的事。”

崔长生听了没回话,只用鞭子抽老吴头的领头羊。羊很委屈地回头看看老吴头,老吴头耷拉着眼皮,领头羊只好带着一些羊离开了羊群。这分明是在撵他老吴头,他也只得跟着羊走,心里不是滋味,两家这么好的交情,为这没谱的事闹红了脸。他倒是不会记他的气,遇到不顺心的事,脾气烦躁是难免的,何况是这种事,人人都难跨那个坎。那以后崔长生又开始错开时间放羊,两人很难碰面。

如果有人劝崔长生,别干那没道理的傻事,吃亏的是自己。他不管在什么地方,总就势盘腿坐下来,仰起脖子说:“我就不信那个邪,我往那门口一坐,他能把我怎么着?来吧,就这样,你试试,能把我怎么着。”

谁也不愿意在那样一个可怜人身上比试谁的胳膊有劲,只说:“你这不是蛮不讲理嘛!”

崔长生说:“对了,我孙子没了,我他妈就耍这个赖。”

没人再理他,他会突然在某只回头看他的羊身上轻轻打一鞭子,对它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一定要闹,是不是?”

马兰店的人此后见着崔长生就开始躲,在他出去放羊和回来时,远远看见,就绕了道走。如果碰上,崔长生会拉着说个没完没了,把自己说激动后,还会拉着人家的胳膊往家里拽,他说:“去看看我那可怜的孙子吧,他还冻在冰柜里呢,那会儿,你不是也喜欢逗他玩吗?现在不能不管他了。”

有两次,他跑到刘长河家去,一见他进屋,刘长河就收了桌上的纸牌,招呼他坐下。他并不坐,杵在那里,四下打量刘长河那间被烟火燎得焦黄的墙壁,仿佛第一次来这里,一点也不熟悉环境。

“崔叔,坐。”刘长河口气里透着对他的怕。

“长河啊,咱都是马兰店的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说你遭的事吧,两条人命呢,都让医院祸害了,这会儿你可不能打退堂鼓,这不是为我孙子的事,这也是为你自己。那二十万闹下来,你全拿去,我一分不沾,就出口气。”

刘长河嗫嚅半天,说:“崔叔,我也没在乎钱,要拿钱和出口气比,钱能算什么呢?现在是想出气也没法啊,你那叫整了个白纸黑字呢。”

崔长生第二次再来,就发现刘长河的门紧闭着,任他怎么喊,怎么敲,再不应声。他愤愤地骂了句:“完蛋货。”耷拉着脑袋离去。

人们发现崔长生受的刺激真是不小,像是变了一个人,都担心他在精神方面出什么问题。

天气渐暖,崔长生仍然没有行动。没到种地时节,不担心牲畜祸害菜园,院墙有了豁口也没怎么管。有一天,崔长生把羊群顺着豁口赶到了齐大雁家的菜园,让羊啃一些雪化以后露出的干菜帮子。齐大雁许多天没出去串门了,那天她正要出去转转,一推门就看见了崔长生,忙嘭的一声关上了门。崔长生便把羊群赶到齐大雁家前园子,抄起手站在院墙边往窗户里看。齐大雁的婆婆就用一根指头点着齐大雁的脑门:“让你少说话,你就不听。”齐大雁揉揉脑门想了想,又推开了门,她不是跟婆婆作对,不等走近的崔长生开口,她便说:“知道我家新军在医院怎么当保安吗?有些胡搅蛮缠的人闹事,他就会动用电棍,往人身上捅。趁早死了心,别再折腾了吧。”

崔长生远远地吐出一口唾沫,从棉衣里摸出一把弯角牛刀:“我早有防备,他动动我试试?我怕谁啊?”

齐大雁没想到他竟然磨了一把刀放在怀里。看来,这人确实不大正常了,她必须说点硬话镇住他。否则,他是没完没了的。齐大雁首先说:“不是我家新军要动你,我家新军不在你要去的那个医院。”

崔长生说:“那是,那是,这个我明白,我不糊涂。”

齐大雁尽量沉稳地说:“崔大爷,你把一个死去的孩子放在冰柜里是私藏尸体,要犯法的。到时你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就不是保安了,会是警察来找你,他们不仅要烧掉你的孙子,还会把你抓进监狱,还是尽快去处理了吧。”

崔长生把刀藏进棉衣,用胳肢窝夹住鞭子,手抚下巴,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思虑半晌,他恶狠狠地说:“我孙子好好的,天天和我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的孙子带走,谁敢!”他赶着他的羊群离开了齐大雁家菜园子。

那些话总算管用了,崔长生突然变得极其安静,他不仅没再吵着要去闹事,遇见人,不等对方躲,他反而绕着走。每天早晨,他和他的羊群早出晚归,清静得竟没人听见什么声音。不过,羊群的味道是浓郁的。有人嗅到膻臊味的时候,会打开门朝外看,灰扑扑的崔长生把自己裹得很严,他和他的羊一样,走得小心翼翼,只轻轻挪动着腿脚,连屁股都不肯大幅扭摆几下。然而,他们的步伐却非常迅速,一阵风吹过,已经不见了。仿佛,他们未曾经过。

十一

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谁也说不清,好像一下子赶到一堆了。

齐大雁的孩子断了奶,见到奶瓶就哭得厉害,却不拒绝汤匙。婆婆让齐大雁熬点鸡汤给孩子补补,冰柜里还有半只乌鸡,冻得有点结实,齐大雁往外拽的时候,猛然想起崔长生的孙子。她便大叫一声,惊颤颤地奔到外面,蹲在院墙下剧烈呕吐。齐大雁无法想象自己曾经拍过崔长生的冰柜盖子,还经常在那间屋子走来走去。吐过之后,齐大雁叉着腰大声嚷嚷起来:“把个死孩子放冰柜,谁能受得了呢?”齐大雁这一嚷嚷,她的左邻右舍就过来了。他们苦着脸向齐大雁倾诉,孩子们上学放学,崔长生的灰瓦房是必经之路,如果遇到哪天扫地回得晚,常常吓出一身冷汗,有时还吓尿了裤子。晚上更是睡不清净,孩子做噩梦,哇哇大叫,说有死孩子从冰柜出来了。

刘长河原本是有一桩喜事的。

之前,媒人给刘长河介绍了个女人。女人是柳条村的,丈夫得病去世,身边有个6岁的小闺女,年前便答应见见面,一直脱不开身。那日,女人带着小闺女来了,刘长河准备了一桌好饭菜招待。女人瘦了点,长得挺端正。小闺女嘴巴很甜,一点不认生,还给刘长河盛饭。一顿饭吃得很欢喜,小闺女到外面玩,刘长河见女人总是低头笑还偷偷瞄他,知道这事八九不离十了。就趁女人收拾桌子时悄悄问媒人她咋想的。媒人说:“成了。”刘长河确实乐坏了,他一个瘸子,人家不嫌弃,实在难得。刘长河只高兴了两支烟的工夫,就听见小闺女哭着从外面跑进来,拽着女人非要回家,怎么哄也哄不好。刘长河就问小闺女:“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小闺女说:“你们马兰店冰柜里有死孩子。”女人的脸色就变了,问到底怎么回事?刘长河便说了。女人就不说话了,领着小闺女回去的时候改变了主意,说:“这事还是缓缓吧,小闺女最怕死人。并且,头次见面遇到这些,不吉利。”女人说是这样说,心里想得更为严重,一个冰柜里冻死孩子这样的怪异事竟然能够发生,而且持续这么久,大家竟然能容忍,还不惊不诧地生活,起码说明马兰店的人都不怎么正常。

最严重的是老吴头的孙子。

前几日,小勇睡到半夜醒来,非要穿衣服出去,他说小凯在叫他。老吴太太胆子本来就小,这一听吓得浑身哆嗦。老吴头把小勇按在被窝里,对他说:“你那是做梦。”小勇在被窝里拱来拱去睡不着,他讲他做的梦。他梦见小凯从冰柜里出来了,小凯很冷,向他要衣服穿,他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给小凯穿上。小勇第二天病了,发高烧,说胡话。老吴头找来孙医生,吃药打针不见好,又输液。一般感冒发烧三两天就过去了,可小勇四五天了还不见好,反反复复烧,吃不下饭,睡不踏实,成天病恹恹的。都说这孩子是冲着什么了。还能冲着什么,那不明摆着吗?老吴太太心疼孙子,又害怕又无奈,她对老吴头说:“就别跟他讲什么交情了,这钻死胡同的人,快让他把那孩子烧了吧。”

崔长生的冰柜里装着死孩子成了整个村庄的一块心病。无论白天黑夜,人们都能感觉那间东山坡脚下的灰瓦房子散发着幽蓝的寒光,一股阴森之气向外扩散,包围了整个马兰店。不知哪股风吹来,会嗅到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即使太阳挂在天上,像个小火炉子,人们坐在温暖的热炕头,也感到脊背阵阵发凉。日子走进阳历三月,雨水已过,就要到惊蛰,认真算算,崔长生的孙子已经在冰柜里待了将近整月。

惊蛰这天早上,半阴半晴的天,刮着大风。那风有点乱,地上时常扬起一长溜灰尘及草末,一会儿迎面而来,一会儿从后脚窜出,这是天气变化的征兆。这时节,春雷只在遥远的南方打滚,北方在夜里还能听见寒冷带来的地裂声。如果变天,很可能会下一场毛茸茸的大雪或雨夹雪,把刚刚裸露出来的土地和屋瓦全部覆盖。第二天,再滴答滴答慢慢化去。

齐大雁、刘长河、老吴头遇到一起。齐大雁正往西头走,刘长河去商店也往西走,老吴头要把住在西头的孙医生请来,小勇又烧起来了。他们一起往西走。

齐大雁说:“我受不了了,我去找村主任。”

刘长河原本不想和齐大雁搭话,可他觉得崔长生这样耗下去不是个事,确实该想想办法。刘长河说:“村主任不管这事。”

齐大雁说:“那冰箱里装着死孩子,村里没人不知道,窝藏尸体这事查下来,谁都有份,全是共犯。我不信村主任不管。”

刘长河说:“我也有份?”

齐大雁说:“吴大爷还好点,他没有签名。你更有份,咱那十五个人都签过名,不管划没划掉,白纸黑字,那都是证据。”她又转向老吴头:“那孩子和小勇玩得最好,尸体不埋,阴魂不散,不信不行啊。”老吴头就打了个激灵。

老吴头说:“他那可怜样,没了孙子会疯的。”

刘长河说:“能咋办?没法和他讲个道理出来。”

齐大雁说:“偷出来。”

刘长河和老吴头没说话,刘长河看着脚下,老吴头望着远方。他们知道,那孩子是崔长生好不容易偷回来的。

齐大雁说:“偷出来烧掉,他又不知道,我不信他天天回家都掀开冰柜看。”

刘长河说:“倒也是个法子,过段时间说不定他就缓过劲来了。”

这时,他们走到村主任家门前了,刘长河和老吴头就跟着齐大雁一起走进去。

老村主任正在炕桌吃饭,筷子头夹着一块馒头片,阳光照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油亮亮的。齐大雁确实能说,刚进屋两片厚嘴便一阵吧啦吧啦,老村主任就把那块馒头片放下了。老村主任最听不得的话是这事和他有干系。

“管,肯定管,这不是私事,是公事,我不管谁管?他那样放个死孩子,还让不让人过日子!”老村主任一边下地穿鞋一边说:“就照你说的,偷!”

老吴头说:“他要疯的。”

老村主任说:“啥?疯?打从他把孩子放冰柜那天他就疯了,谁能干出他这种事来?偷出来算照顾他。”突然他又警觉地说:“你们交情好,别去告诉他。否则,出了事你担着。”

老吴头这才想起孙子还在发烧,摇摇头说:“他一早晨把羊群赶那么远,我哪有空,我找孙医生去。”

齐大雁说:“烧掉孩子,你家小勇就会好了。”

老吴头打心底里认为的确是齐大雁说的那样,可他实在不忍心把那孩子烧掉。这么多年,他了解崔长生,那原本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人。从头至尾想想,他感觉崔长生好像从未想真正要去闹一场,他只想和孙子待在一起。他现在如此安静,就是想让人们当作看不见他,也就想不起他的孙子。然而,人们可以不想起崔长生,但无法忘掉冰柜里的死孩子。他也一样,想起小勇不吃不喝,病得蜡黄的脸,突然非常害怕。临出门他回头说:“要烧,就趁早,别让他看见,夜长梦多,赶紧了结了吧。”

老村主任比谁都急,这事拖了那么长时间,很容易传出去,镇上派出所的人说来就来,一追究,他这村长恐怕就当到头了。之前,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老村主任对齐大雁说:“你去叫叫那些签字的人,他们最该伸伸手。一个村住着,你们出了事,我也不清净。”又对刘长河说:“你去整两斤柴油来。我这就收拾收拾,去找王铁匠,老崔家那是防盗门,撬是没用的。还有,这事要吃了晌饭再干,就算他中午不回家吃晌饭,也得防个万一。万一他回了呢。”

齐大雁和刘长河先后从老村主任家出来,齐大雁的大衣和围脖被风拉得老长,瘸腿刘长河被风撵着,有点站不稳。他们偏偏倒倒走向各自要去的地方。

刘长河打了柴油回家,匆匆扒了几口饭,时间还早,他准备摆几把卦。毕竟,是去偷并且烧人家的孩子。他感到人们这是要干一件和崔长生偷孩子那样天大的事,如果没有村主任带头,又在那小本子上签过字,他万万不会参与的。他把五十四张扑克牌摆来摆去,并没算出什么吉凶,这是他难以解释的卦象,既没不吉利的牌,也没吉利的牌。后来,他想起了外村那女人,便提起塑料油壶匆匆出门了。

十二

午后,风把天刮黑了,整个天空浮满混沌的灰云和黑云,那些云在风中翻滚,混杂在一起。那间灰瓦房院里院外站满了人。老村主任不时朝人们摆摆手:“签过字的留下,剩下的都回去,别让那疯老头看见。”人们知道,崔长生放羊的地方是看不见他的灰瓦房的。人们散去,过一会儿又呼啦啦围上来。

王铁匠用一根铁扦往锁眼里捅,平时几下就能捣鼓开,这次却犯了邪,怎么也弄不开。这时,不知谁跑过来喊:“放羊的回来了,放羊的回来了!”人们拥向高冈上的大路向河圈张望,看到崔长生正和他的羊群往回猛跑,背后是一片黑压压的云,面前也是一片黑压压的云。

崔长生跑得太快了,不知是羊群跟着他还是他赶着羊群,羊蹄子和脚丫子扑腾起的灰尘被乱风卷扬,形成一道高高的屏障,和乌云相连,人们就看不到他们了。很快,他们从尘雾里钻出来,人们便嗅到浓郁的膻臊味,听到崔长生那大头棉鞋沉重地拍击大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以及纷繁杂乱的羊蹄子不断敲击石子的声音。

崔长生到底跑什么呢?那么急,他眼睛再好用也看不到他家院子里的情况。有人说,崔长生和他的孙子心心相印,他这是预感到有事,才这样猛跑。他太可怜了,还是别动那孩子了。这话迅速传到老村主任耳里。老村主任急得脱下帽子:“放屁,出了事谁担着?”又催促王铁匠,“快点,快点,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王铁匠越急,手越发抖,铁扦子几次掉在地上。又一次当啷一声掉了的时候,他准备捡,就听见人们喊:“回来了,回来了!”齐大雁的声音最尖最急,好像狼来了一样。

老村主任却不急了:“怕什么,回来就回来,公事公办,让他打开门,自己把孩子交出来。”正说着,崔长生和他的羊群冲进了院子。

崔长生彻底成了一个灰人,他站在灰瓦房下,棉帽子早已不在,若不是一直气喘吁吁露出几颗白牙,竟看不清他的嘴在哪里。他只是愣了片刻,谁也没理,冲到门口,急慌慌地推开王铁匠和老村主任,不顾老村主任对他大声呵斥,抖抖擞擞打开门,闪身进去了。不等人们反应过来,那扇门被风一吹,嘭的一声又关上了。

看来,真是老天照应啊,爷孙俩的缘分还没尽,孩子只要在屋里,心里就要好受些,再给他们一些日子吧。

突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一股风,有人听到了警车鸣叫。接着,人们都听见了警车呜呜叫的声音,时远时近,好像是在镇上通往村里的那条路上。人们忽然明白,崔长生放羊的地方距离那条路不远,他早早就听到了那声音,才没命地赶回来。

也就两分钟光景,崔长生抱着花棉被从屋里冲出来,迅速向西甸子方向奔跑。

齐大雁大声叫着:“警察就要来了呀村主任,得赶紧烧掉孩子,不能再让他藏起来了!”

老村长这才反应过来,他向人们大喊:“追呀,赶紧追,你们那些签了字的,给我把孩子抢下来!”

人们一窝蜂往外拥,追撵奔跑的崔长生,羊群吓得四处逃窜。刘长河跑了几步就摔倒了,老村主任捡起地上的油壶奔了出去。

风这时缓下来,乌云却厚厚地堆在上空,整个大地一片灰暗。没一会儿,雨夹着雪花从天而降。人在跑,羊在跑,狗也在跑,远处的人看到这场景,也跟着跑,远的近的,这边两三个,那边四五个,一拨拨,一串串,拉成一条长龙,马兰店发出一片混乱的奔跑声。雨点很大,打在脸上生疼,空气中充满灰尘和雨水混合的土腥气以及羊身上的膻味。老人呵斥那些比他们跑得还快的孩子,让他们回家去。他们却跑得更快了,吧唧吧唧踏着黏湿的土路,带着惊恐而兴奋的神情。老村主任、齐大雁、刘长河以及那些签过字的人,他们不断回头,没有谁看见警车在哪儿,那警笛却依然阵阵响个不停,听起来正跟在人群后面。

崔长生之前跑了那么长一段路,实在没有太多体力可供消耗,如此众多的人追撵,他无处躲藏,在村外一个下坡路段摔了一跤,后面的人随之就赶上了。

有过一次孩子被抢夺经历的崔长生显然具备了一定经验,扑卧在地,身下死死压着花棉被。可是,他无法抵挡众多伸向他的大手,整个人被那些手硬生生拽开了。挣扎中,他的头和膝盖碰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终于,他被仰面朝天按住,头发已经湿透,雨和雪落在脸上,和着黑灰,冲出一条条曲里拐弯的花斑。他气喘得紧:“你们,这些虎狼之人!”

孩子和花棉被一起被抢走了,他们继续向西甸子跑去。有人说:“这也是没法啊,对不住了!”

崔长生吐出一口唾沫,说不出话。

老吴头终于撵了上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还按着他干啥,他,他还会飞不成?”

按着的人松了手,老吴头扶起崔长生,他们跌跌撞撞往西甸子走。

老吴头一边流泪一边说:“醒醒吧,孩子已经去了,留得一时留不得一世啊!”

崔长生踉跄着只管朝前迈步子,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雨夹雪下了一阵,雨没了,变成鹅毛大雪。片刻,地上就铺了厚厚一层,地底却是湿的,踩上去,扑哧扑哧响,雪水四处飞溅,一步一个大脚印子。

在某种特殊场合,人的头脑容易变成一条线,不会拐弯。此刻,那些抢到孩子的人只想到迅速将孩子烧掉,他们已经不明确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把汽油浇在花棉被和孩子身上,用一根燃烧的枯草引起了熊熊大火。火越烧越旺,升起浓浓黑烟。空中,大雪如注。

警笛声依然存在,断断续续传来,听不清大体方向,只是仍不见警车。尸体是点着了,究竟警察来了是否还会追究,他们不清楚,心里悬吊吊的。

浑身沾满泥水的崔长生赶来时瘫倒在熊熊大火跟前,仰面朝天,空中的雪花密密麻麻扑向他。他仰起头,咧开大嘴,眼泪和着雪水向下流淌,久久发不出声。终于,他哭出了声音。他先是“啊,啊”叫了两声,接着又长长地啊了一声,听起来快背过气去,又缓过来,才开始号啕大哭。

“凯啊,你是真死了啊,你咋就舍得扔下爷啊!”

“你们这些虎狼之人,我孙子死了,那把火该由我来点,怎么也该让我亲自送他上路啊!你们,你们怎么就能如此狠心哪!你们抢,抢我孙子,我……我跟你们拼了……”他面向苍天,整张脸被悲伤和哭泣揉成一团。

人们从未听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声音具有重量,沉重地击打着大地,人们感到脚下传来阵阵轰隆隆的响声,听得人心惊肉跳,喘不过气来。人们背过身去,天上地下都是白的,白得没边没沿。看着看着,眼窝发烫,喉咙发哽,眼泪就滚了下来。

“哭吧,让他哭吧,哭了就好了。”老村主任抹着眼泪说。

“苦命的人!”

“真让人受不了。”

齐大雁胃口浅,泪窝子更浅,她站在远一点的地方,雪片密密麻麻砸下来,她就特别想抱着个人痛痛快快哭一场。伸开胳膊转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她就抱住旁边刚刚赶来还没喘匀气的刘长河大哭起来。接着,整个西甸子哭声一片。那声音浩大,震耳欲聋,不知情的人会错以为,春雷从山那边的南方滚过来了,那可是惊蛰这节气里从未有过的事。

这时,突然警笛大作,这声音从哭声里钻出来,尤其刺耳。所有的哭声瞬间凝结,人们静静站在原地,头齐刷刷地扭向东方,雪片簌簌从天而降。崔长生急忙往起爬,身体发飘,趔趄着却滑倒了,又往起爬,老吴头赶紧把他扶起来。

声音听起来就在人群背后,谁也没看到警车,可那警笛声却真真切切来到了跟前,呜呜叫着非常刺耳。终于,人们发现一个气喘吁吁赶来看热闹的孩子用绳拽着一辆红灯闪闪的玩具警车钻到了人圈里。

不幸总是发生在崔家,那事以后,崔长生又不说话了,他和他的羊在一起,他们围绕着西甸子。马兰店的人远远望着他,看他正常生活,心里不是个味儿,希望他真疯了,一切也许会好些。

原载《花城》2015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杜小烨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格尼,女,本名郭金梅,内蒙古人,现居四川。在各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万字,出版短篇小说集《马兰店》。鲁迅文学院第18届高级研讨班学员,四川省巴金文学院签约创作员。

创作谈:原初的疼痛

格尼

2003年3月,我从四川回老家内蒙古,因“非典”,滞留了3个月。老家春天短,或者说没有春天,风多,即使草发了芽,风吹在脸上,还疼。我们那儿不算牧区,至多有些草甸子,但那几年,人们跟风,靠养羊致富,处处是羊。到了春天,草始终长不出来,有些地方草根被羊啃了。这样的春天就更不美好了,迟迟不见绿意,羊也尝不到鲜草,放了一天,还饿着。

我家没养羊,场院里堆的豆皮子用来喂猪,玉米秸秆、葵花秆当柴火。不到耕种时节,院墙没打理,后街赖大爷经常赶着羊从豁口进来,穿过我家场院,再往南甸子走。他和他的羊穿过的时候,总会作些停留,跟院里的人说话。那些羊就趁机跑去吃豆皮子和玉米秸秆,还把葵花秆咬成碎末,再吐掉。许多个早晨,都能听到母亲撵羊的声音。母亲说,豆皮子快被羊吃完了。母亲的声音充满无奈,羊也撵得温和,哪天语气重了点,便满心愧疚。原因是赖大爷的孙子得了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失败,一家人正处于痛苦之中。遇到这样的事,自然是让人同情惋惜的。生老病死,每天都在发生,若事情止于一个生命的终结,时间会渐渐抚平伤痛。但赖大爷不是这样。村人相传,赖大爷把孙子尸体冻在冰柜,要和医院打官司。没人去赖大爷家掀开冰柜看,只是那样传来传去。

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们争相谈论的是赖大爷的官司是否能赢,该怎样打,有多少胜算,要花多少钱,而忘却了冰柜里那幼小的生命。我无法消解这个难以辨别真假的事情,当我得知那一瞬,被某种锐器深深刺痛了,刺进了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直到回了四川,只要一想起,我就需要倚在哪儿靠一会儿,缓缓神。

许多年过去,有天我猛然想起,赖大爷在我家场院作的停留,或许并不是想让羊偷几嘴豆皮子,可能想和我说话,咨询关于医院的事,因为我是从城里回去的。而我始终没和赖大爷说一句话,甚至没看他的脸,我在逃避一张悲苦的脸。或许看了他的脸,我会选择忘记,只记得他穿着大衣,戴着棉帽的背影,一根细细的鞭子指向天空。

这是我写《和羊在一起》的原初动力——来自生命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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